23
国王宣布解散战龙旅,我们报效国家也至此告一段落。人与龙并肩作战的英勇事迹将存于历史,我非常幸运有此殊荣担任指挥官与各位共事。尽管无法继续一同作战,我仍将继续保护这个国家,相信各位也一样,毕竟我们是最英勇的战士,永远的战龙旅。
——战龙旅指挥官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
虽然位于中产阶级居住的区域,但斯帝芬诺一直喜爱自己舒适的小窝。总共三层,二楼与三楼都有六面窗子对着前面街道,一楼也有一扇窗和一道拱门。说起外观,并不算是特别华美,与周围平房没什么两样。不过刚回到埃夫勒城看见自己的家,他还是忍不住双眼泛泪。就算有人拿斜阳宫与他交换,他也绝对不会答应。
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一下翻云号就直接回家。他问了弥莉之后的打算,弥莉随口回答不知道、再想想,但提起之后会找时间来一趟,将剩下的事情处理完毕,也探望一下班瓦他老人家。
他也与黎玳克船长、船副波曼致谢。夏风号船长倒是对弥莉念念不忘,不断说自己欠她一条命。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和两人握手后就离开。
回家路上招了一辆两轮马车,因为罗德里戈说自己绝对不接受穿得这么破烂在街上被人看见。
「那样我就毁了,」他说:「没得救了。」
车夫一看两人提着大箱子又穿着破烂衣服,立刻要求先付钱。幸好他们身上还有,罗德里戈指出这是因为在那荒岛上连想花钱都不得其法。
到了家门前,两根烟囱冒出缕缕炊烟。
「太棒了!」罗德里戈放下行李箱欣喜大叫:「班瓦在家,还生了火。我要赶快洗个澡,得洗上几个小时才够。抱歉,你就慢慢等吧。」
门上了锁,斯帝芬诺早就忘记钥匙丢到哪儿去。他抓着龙形铜门把用力敲了几下。两人等了半晌,他可以想象班瓦正不耐烦地慢慢走来应门。
门开了条缝,一只眼睛往外瞪。「乞丐滚开!」班瓦就要掩门。
斯帝芬诺一脚卡进去。「班瓦,是我。」
班瓦瞪了他半晌,然后往后摔,砰一声倒在地上。
罗德里戈大惊失色。「瞧瞧你,斯帝芬诺,他老人家让你吓死了!」
两个人冲进去,斯帝芬诺赶紧跪在旁边将班瓦扶起来。
「抱歉,班瓦,你没事吧?」
班瓦眼睑眨了眨。
「里戈,去倒杯水——」
「白兰地……」班瓦孱弱地说着。
罗德里戈跑进厨房。
「我们没有酒了吧。」斯帝芬诺说。
「现在有,」罗德里戈回来端着小玻璃杯。「而且我鼻子没失灵的话,应该还是陈年好酒呢。」
「你把什么东西当了去买酒,家具吗?」斯帝芬诺装得严厉。
「少爷,这是你母亲给的礼物。」班瓦完啜饮一口,泪眼汪汪看着斯帝芬诺。「真高兴再见到你,少爷。还有罗德里戈少爷也是。我好高兴!」他抱抱两人,伸出杯子要更多酒喝。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两个人将老家仆扶到厨房火炉边比较舒服的椅子上。
「我们很饿,」斯帝芬诺说:「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我该帮两位少爷煮点东西才对,」班瓦说:「可是看见少爷死而复生实在受了太大的刺激,头好晕——」
「我们自己来就好。」斯帝芬诺冷笑。
「是啊,没问题。」罗德里戈从储藏室里头叫道:「有牛肉馅饼、鸡肉冷盘、大块乳酪、腊肠、刚烤好的面包,还有一整桶啤酒和几瓶红酒。没看错的话,酒是你母亲那儿的。」
斯帝芬诺瞪着班瓦。
「女爵阁下觉得我气色不太好,少爷。」老人家辩白道:「我说最近胃口不好——」
「我看你胃口回来了吧。」斯帝芬诺说:「里戈,都拿上来。」
两人用餐时说弥莉与吉瑟之后会找时间过来看班瓦,当然斯帝芬诺掠过自己与弥莉的龃龉不提。
「至于戴格——」斯帝芬诺才开口。
班瓦在额头一拍。「少爷,我想起来了,一小时之前戴格先生派人捎了信过来。他正在你名下的山庄作客,是那儿的佃农帮忙送信。」
「戴格在我家山庄!」斯帝芬诺闻言一惊。「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至少还活着。」罗德里戈说。
「这倒是,感谢上帝。」斯帝芬诺松了口气。「他还好吗?龙与他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班瓦挺起上半身。「少爷,我不得而知,」他语气僵硬。「信指名给你,我不会拆阅你的信件。」
「不会吗?」斯帝芬诺朝罗德里戈眨眨眼睛。
班瓦偷看主子一眼。「好吧,这次我是稍微偷看了一下……担心有紧急状况。女爵阁下非常担心你的安危,我就自作主张了。」
斯帝芬诺故作正经点点头。「算是充分的理由。戴格到底说了什么?」
「他一切安好,带了五条龙前往你的山庄,其中有两位似乎你在战龙旅时代就认识。戴格先生加上附注,希望你尽快过去,他的内文很短。」
「我想戴格也不是很爱写字。」罗德里戈说。
「更有可能的是,他不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随便透露出来。」斯帝芬诺叹口气起身。「我们也该换换衣服去见我妈了,坏事赶快处理完比较好。」
罗德里戈瞪着他很惶恐。「要先洗澡,还要换上宫廷服饰!打理好了才可以去见你母亲。别忘了是我带你们离开那座岛!」
斯帝芬诺笑了起来,当初的预料果然成真。
「班瓦,你想不想去看看那栋老房子?」斯帝芬诺上楼途中问。
「很想啊,少爷。」班瓦回答:「我去给两位烧水沐浴。唔,对了,你们进宫前应该先知道一件事情,埃夫勒城出了天大的事情。」
他告诉两人水晶市集崩塌一事,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听完大感诧异。
「知道原因吗?」斯帝芬诺问。
「少爷,外头传闻很多。」班瓦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情?」罗德里戈问。
「我算算……三天前,仲夏节前夕。」
「是谬术风暴那一天……」罗德里戈注意到。
「两者有关吗?」
「恐怕不是单纯巧合。」罗德里戈语气严肃起来。「班瓦,你刚才说我一些宫里的朋友也在现场丧命吗?」
「是的,少爷。」老家仆回答:「非常遗憾。」
罗德里戈重重叹息。「我先回房间去,水烧好跟我说一声。」
「我会给你加些熏衣草和玫瑰精油。」班瓦过去提水壶,鼻子皱了皱。「抱歉,这么说很失礼,但两位少爷身上熏鱼的味道非常非常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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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之前,斯帝芬诺先写了短信请班瓦送去给母亲,告知自己已经平安返回,希望傍晚她能会见自己与罗德里戈。
班瓦搭乘出租马车进宫,将短信交给达壬。达壬读过以后,露出灿烂笑容,立刻转交给女爵。女爵正与伊斯塔拉大使开会,试图说服对方相信弗芮亚是故意引诱,若伊斯塔拉真的出兵攻击崔斐亚就上当了。
她招手要达壬进去,达壬对她耳语一阵以后送上信件。女爵面无表情读完,要达壬先拿着出去,没有多交代什么,继续与大使商议。大使离去时,承诺会好好思考女爵的意见。
人一出去,赛席璐关上门,全身力气都没了,靠在墙壁上捧着脸不断自言自语。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她取一些冷水敷了眼睛以后,才下令达壬邀请斯帝芬诺和罗德里戈两人晚上八点过来一同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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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在指定时间抵达,他们换上符合国丧气氛的深色衣服才进宫。罗德里戈将啤酒杯以绒布包裹好绑上缎带。
达壬亲自到王宫门口迎接,表示看见两人安然无恙很欣慰。斯帝芬诺回答得很短促,每次要见母亲他就脾气不好,罗德里戈应对得体许多,代为出言感激。达壬视线飘向绒布袋。
「这次旅行带回来给女爵的纪念品。」罗德里戈说。
「老朋友的馈赠。」斯帝芬诺酸溜溜地补上。
达壬挑起眉毛,但没多问,立刻带两人穿过王宫走廊前往女爵住处。
途中不少人认出他们,尤其罗德里戈在宫中颇有名气,讨了不少仕女的欢心,愿意让他吻脸颊、还问起怎么这么久不回来找大家玩,他则回应自己家中有事。女性多半不理会斯帝芬诺,毕竟他在王宫里都摆出苦瓜脸,罗德里戈常说看起来与宫殿外的石像鬼面滴水嘴长得差不多。
罗德里戈询问达壬一些死者的消息。斯帝芬诺走在前面,没仔细听,脑海中浮现水晶市集化为废墟的景象,却忽然生出异样感觉,好像被人监视。一转身,确实发现有个异国风情的女子站在转角处凝望自己,而且她生得极为美丽,斯帝芬诺看得有些讶异,脚步停了下来,罗德里戈撞了上去。
「朋友,你打算——」
「那位是?」斯帝芬诺低声问。
罗德里戈转头一看,那位女士穿着天鹅绒与丝绸缝制而成的暗蓝色礼服,风格低调典雅,头上戴了精致的白假发。她肤色黑黝,两颊红润。
「我也不知道。」罗德里戈问:「想认识吗?」
「不了,」斯帝芬诺回答:「我只是好奇——」
「你真的对人家有兴趣啊。我去打听——」
「我没有这么说——」
「达壬,」罗德里戈无视他反对。「那位大美人是谁呀?」
「她是银雾公爵夫人。」达壬说:「旁边的年轻绅士是她侄子,奥辛尼伯爵。」
「银雾公国是什么鬼地方?」罗德里戈问。
「据我所知,在伊斯塔拉境内。」达壬回答。
「也难怪,只有伊斯塔拉会有这么出色的美女。」罗德里戈说。
夫人走了过来,从扇子后头偷瞄,睫毛相当浓密。她身边那位二十多岁年轻人也很英俊,但走路有些跛,拄了一根银拐杖,对三人毫不理睬。
罗德里戈与斯帝芬诺鞠躬行礼,此时夫人停下脚步,彷佛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后来她收起扇子靠近。
「维伦纽夫先生,」银雾夫人嗓音极富磁性。「很荣幸又见面了。」
「阁下,我对长相记性很好,」罗德里戈回应道:「何况如您这样沉鱼落雁的美貌。但我必须老实说,我真想不起来我们在哪儿见过呢。」
「我叫艾朵尼亚,是银雾公国的公爵夫人。你去过那儿吗?」
「还没有这份殊荣。」罗德里戈客气补充。「不过倘若银雾公国每位女性都如您这样动人,那我会尽快去一趟。」
「也别这么急着走嘛。」夫人笑道。
斯帝芬诺在一旁看着,对银雾夫人留下深刻印象,尤其喜欢她不像一般宫廷仕女躲在扇子后面脸红窃笑,反而直来直往相当率性。尽管转着脑袋想找些聪明话加入聊天,但他实在不擅长,什么也想不到。
银雾夫人介绍了侄子,奥辛尼伯爵手按着胸口一鞠躬,但他与夫人相似之处仅止于往后撩的那头黑发而已,那双褐色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微微嘟着。
「抱歉得让几位心碎了,」夫人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王后找我们,已经迟到了。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叙旧,罗德里戈先生,这次我会好好看着你。」
罗德里戈从外套内取出一个嵌金小银匣,从中抽出小卡递上去。
「这是我的名片,」他说:「阁下您说一声,我任凭差遣。」
夫人又笑了,非常清脆爽朗。收下卡片以后,她塞在挂在手腕的刺绣小包里,道谢以后轻轻屈膝。一旁她侄子也微微鞠躬行礼,看来忍着呵欠,两人转身离去。
「朋友,恭喜了。」继续前进时,罗德里戈低声说:「你征服一位大美人!」
「说什么傻话?」斯帝芬诺不耐烦道:「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恰好代表她非常中意你。」罗德里戈担保似的说:「欲擒故纵啊。」
斯帝芬诺摇摇头。「那样气质的女人才不会玩这种小把戏。你记得和她什么时候见面的吗?」
「不记得,这相当奇怪。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这样一个人呢?」罗德里戈稍微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就耸耸肩不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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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雾夫人可是忘不掉罗德里戈。
两人朝着王室家族寓所走去,艾蒂玟眉头蹙得很紧,扇子开开阖阖,一路上都没搭理鲁赛罗。鲁赛罗一直绷着脸,显然有心事,而且就希望她注意到自己有心事。
走过哀悼期间关闭的琴房,艾蒂玟忽然转身开门,并将鲁赛罗拉进昏暗室内。
「到这儿来干嘛?」鲁赛罗愠怒地问:「看妳和那小白脸眉来眼去还不够——」
「你口中的小白脸,就是我先前提过在银鸦号上遇见的人。他一定也认出我了,掩饰得非常好,还说什么不可能忘记我的美貌。我很肯定,他根本记得一清二楚。」
「就算记得又如何,只是个花花公子。」鲁赛罗不屑地说:「而且他能告诉人家什么,说上次见面,妳是个船员?谁会相信他啊。」
「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艾蒂玟警告。「维伦纽夫装疯卖傻演技一流。我听到他和那个叫做奥卡札的工匠讲话,两个人讨论的是逆术!而且他的分析都很精准。之后他们困在荒岛,我还派了一支部队过去,下令要把维伦纽夫给杀死。他们回报时说已经处理完毕,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还活着。」
「还不就是妳那些下界人搞砸了。」鲁赛罗仍旧一派轻蔑。「不知道妳有什么好讶异,那些野蛮人每次都搞砸啊。」
「鲁赛罗,提醒你一句,你也不过是我从监狱救出来的游民。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不会比『野蛮人』好到哪儿去。」
「那干脆让我料理那个小白脸好了。」鲁赛罗兴奋起来。「保证他以后什么也想不起来。」
「别轻举妄动。」
艾蒂玟打开手腕上的小包,取出罗德里戈的名片,看了一下,思索如何安排才妥当。她将名片交给鲁赛罗。
「今天晚上你别去公主那儿了,我会帮你解释。打扮成仆人的模样,走小门出去,先到警队那边一趟……」
「我自己来就好了,不必浪费钱在他们身上。」
「鲁赛罗,我说过了,到了埃夫勒不准你恣意妄为。」艾蒂玟语气非常尖锐。「别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也别逼我说第二次。」
鲁赛罗双眼一亮、冒出火气。「去妳的,我不是小孩子了,别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对我!」
他一握拳将名片给揉起来,自己往房门走去。艾蒂玟内心轻叹,觉得只能怪自己。这孩子被她养育成杀手,就好比从小养大的一头熊,无论成长过程再怎么和乐,总有一天会兽性大发、反噬主人,除非她不断地喂蜂蜜吃。
「今天晚上你可以来我这儿。」她开口。
鲁赛罗停下脚步,怀着警戒转身。「真的?不是捉弄我?」
艾蒂玟本想反唇相讥但隐忍不发。「午夜之后我会回房,那时候才能过来。现在赶快出发,警队那边也要做些安排。名片有带着?」
他拿出罗德里戈的名片挥了挥,虽然皱成一团还是读得清楚。鲁赛罗拄着银拐杖、哼着苏菲亚公主为自己弹奏的华尔滋舞曲,轻快地走了出去。
艾蒂玟目送他离开,暗忖总有一天熊会被蜂蜜给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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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壬带着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到了女爵寓所,穿过沙龙、办公室进入后头居住区。仆役上前为两人取下披肩与帽子之后,达壬又领着他们走过一条两侧以油画和雕塑装饰的长廊,瓷瓶插着玫瑰与百合,空气中飘着清香,灯光十分柔和。
「你应该也写信回家给伯母报平安了吧?」斯帝芬诺问起。
「一到家就写了。」罗德里戈回答:「之后打算过去住几星期,我爸走了以后都还没见到面过……」一想到这件事他红了眼眶,赶紧拿出手帕摀着鼻子。
斯帝芬诺苦笑。「我正好也要去山庄那儿和戴格碰面,距离不远,就一起上路吧。」
到了客厅,达壬开门请两人入内,之后关上门离开。玛裘林女爵一身晚宴排场,深蓝色云纹蕾丝礼服,背后从肩部延伸出长摆,发型精致整齐并系上羽毛和玫瑰,颈间是一条蓝宝与钻石项链,手镯与戒指也都做了对应搭配。
她站在壁炉边,拿着长柄眼镜正在读一本书。斯帝芬诺进去以后,她放下眼镜、阖上书本,都放在壁炉架上,伸出手给两人亲吻行礼。
「你平安无事就好。」她语气平淡。
斯帝芬诺弯腰鞠躬,女爵指尖抚过他的手掌,触感如同钻石般冰冷。接着女爵往罗德里戈伸出手,嘴角扬起。
「维伦纽夫先生,容我对令尊表示哀悼之意。」
「多谢阁下。」罗德里戈鞠躬回礼。
「晚餐一小时后备妥,请先坐下休息。」赛席璐说。
女爵坐得很挺直,毫不弯腰驼背。斯帝芬诺靠着椅子边缘,觉得很不舒服,反倒想念起自家温暖的厨房与朋友相聚的喜悦。不过这么一来他又想起弥莉,于是赶紧回神。
「没有别的客人吗?」他朝客厅内扫视。
斯帝芬诺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还是在战龙旅服役的时候。当时厅内灯火通明,有许多人饮酒作乐、谈笑风生,他也心情快活,没有多注意这儿到底装潢如何。此刻女爵的客厅光线昏暗,只有几张小桌子上造型雅致的小灯亮着。
「目前正在对水晶市集的死者们致哀,」赛席璐说:「这时期设宴迎宾之类可是大不敬之举……」
「唔,我听说了,很叫人吃惊。」斯帝芬诺说:「居然会发生这种惨剧,查出原因了没有?」
「还在调查。」女爵回答。
「班瓦提到市集崩塌前后,在那一带的术匠都被集中带走了。」罗德里戈说。
赛席璐冷冷一笑。「班瓦也真是的,老爱听这些小道消息。要不要喝点酒?」她一招手,仆人上前在水晶高脚杯里斟了颜色明艳如红宝石的液体。
罗德里戈端起杯子先欣赏酒汁色泽,然后尝了一口,闭上眼睛好像置身天国。
「好几个星期没得到滋润,」罗德里戈微微颤抖起来。「真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
「而且呢,母亲,里戈每天得去小溪里头泡澡,吃的都是鱼汤。」
「最后鞋子还带不回来。」罗德里戈诉苦道:「阁下,您一定无法想象我们过得多艰苦。」
两人一搭一唱的时候,斯帝芬诺悄悄瞥向母亲,只见女爵面色发白、眼里竟闪着泪光。见母亲居然表露情绪,他讶异至极,转头看看罗德里戈是否察觉。
罗德里戈却正招手要下人给自己再斟酒。斯帝芬诺回头时,女爵又是一脸漠然,哪儿来的眼泪,就算有也会结冰。
「我知道这样不太体面,但母亲,直接用餐吧。」斯帝芬诺打断罗德里戈说到一半的故事,他正提到艾灵顿大夫有天躲到树上不肯下来。「一直讲鱼汤,讲得我都饿了。」
罗德里戈干咳后白了他一眼,斯帝芬诺知道自己这样很失礼,但并不怎么在意,只想赶紧离开这地方,远离母亲、水晶杯、香水与玫瑰的味道,还有在厚地毯上悄然移动、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仆人。
女爵笑了笑。「连礼仪都忘记了,真怕人看不出你们待过荒岛是吗,斯帝芬诺?晚餐就是要一小时准备,不能提早。你愿意吃没煮熟的牛肉,但我可不行。」
斯帝芬诺连下人也懒得叫,自己动手倒了酒。他觉得没事干,起身走到壁炉前面,盯着一个牧羊女小雕像,心思飘到其他地方。
赛席璐望向罗德里戈。「我对那绒布袋子里装了什么很感兴趣。」
「阁下,这是小礼物,但我想妳应该会挺喜欢。」罗德里戈瞇着眼睛,瞟了下仆人。
赛席璐会意,下令吩咐仆人都先去厨房待命。罗德里戈看仆人出去,就要打开袋子,赛席璐却摇摇头。
「斯帝芬诺,好像有风吹进来,帮我看看门有没有关紧。」
斯帝芬诺过去将门一把拽开,果然那仆人还站在外头。
「你在这儿干嘛?」他厉声问。
「我担心女爵阁下还需要什么。」对方很惶恐。
「不必。」斯帝芬诺说。
「遵命,阁下。」仆人鞠躬离去。斯帝芬诺张望一阵,确定没别人了才关门转身问:「这家伙替谁打探情报?」
「主教长。」赛席璐一派厌腻。
「那把他赶走啊!」斯帝芬诺随即讽刺道:「噢,不对,我忘记了,游戏不是这样子玩的,对吧,母亲大人?妳明知道他是奸细,却还留在身边,就是故意要释出假情报给主教长知道。问题是主教长想必也知道妳已经抓到奸细,这种反间计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别理他,女爵阁下。」罗德里戈说:「我已经尽力教育,但有些人的程度只到这儿而已。」
「我明白,先生。」赛席璐回答:「也很感激你花费的心力。」
罗德里戈从绒布袋取出啤酒杯交给女爵。赛席璐眼中,就是个酒馆里随处可见的普通杯子,于是露出疑惑神情。
「以这种杯子而言,做工算是精细,」她说:「但我不明白……」
「馈赠这礼物的人并不是我。」罗德里戈将椅子拉近。「我是中间人,代替亨利.瓦勒斯伯爵送上此物。」
赛席璐没答腔,眼神闪动一下,示意罗德里戈继续解释。
「这杯子的材质是皮耶卓.奥卡札发明的新型强化金属。」罗德里戈压低声音。「他将这杯子送去给亨利伯爵,伯爵测试过后,明白这发明多么有价值,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潜入珞榭,准备带着工匠本人与这个杯子一起回去弗芮亚。」
「他成功了。」赛席璐说。
「阁下,对方极其狡诈,我们没能阻止他将奥卡札带走,还差点赔上自己性命,最后只带回这东西。亨利伯爵将我们流放在荒岛之前,将杯子给了我,并嘱咐我转交给您,代他向您问候。」
「问题……就出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赛席璐困惑地看着杯子。「术力强化金属对弗芮亚而言是极大的优势,甚至足以打赢我们,他怎会与我们分享这种技术?」
「首先我们迟早能开发同样的术构,」罗德里戈口吻谦虚起来。「事实上术力强化金属背后的理论是我在一篇小论文中提出的。奥卡札读过之后,着手证实我的理论正确。」
「所以你早就知道可以做出这种东西,」赛席璐有点讶异。「却完全没有试试看?」
「阁下,我提出的只是理论。」罗德里戈粲然一笑。「而且我没记错的话,还是因为那天晚上喝了品质特别低劣的白兰地。学生生涯很苦呢……」
「但那不重要。」他继续说:「现在重点是亨利伯爵已经知道理论是我所提出,所以藏着杯子也没有意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阁下。」
「是?」赛席璐目光冰冷。
罗德里戈起身,到女爵身边轻声说:「逆术。」
女爵张大眼睛,唰的一声站起来。
「恭喜,罗德里戈,」斯帝芬诺说:「你吓到我妈了。」
「先生,你对逆术知道多少?」女爵问:「该不会也写了一份论文?」
「阁下,要写的话当然可以。」罗德里戈回应:「不过我们都知道真的写了会引来什么下场。困在荒岛的期间,杯子曾被下界人以绿火直接命中——」
「你们知道他们来自下界?」女爵再度震惊,但自己给了答案。「也对,你们与杰柯神父碰面过,安德有提到。请继续。」
「杯子毫发无伤。」罗德里戈说。
「反观王狮号被逆术炮击中以后,所有术构都失去作用,船上的大炮没办法发射,直接爆炸了,还将旁边的弹药都一起点燃。于是王狮号炸得四分五裂,船上无一人幸免于难。」斯帝芬诺咬牙切齿。「话说回来,妳连我也要监视吗,居然特地去找安德爵士?」
「安德爵士和我一直是朋友。」女爵瞪道:「他写信给我,提到终于与你见面。倒是你对人家的态度,我可真是不好解释。」
斯帝芬诺想起安德爵士,教父对待自己一直和善仁慈,还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的往事。
「抱歉,母亲。」斯帝芬诺忽然意识到自己每次与女爵见面,最后总是连声道歉。「我也很高兴能与他见面,安德爵士为人正直。方才那番话请当我没说,大概空腹喝酒,脑袋不清楚了。」
这句话本来只是打圆场,但讲到这儿他确实想起在荒岛上镇日心忧,深怕一辈子离不开,结果语气变得太过真挚了些。女爵听完,看了他好一会儿。
「是我设想不周到,你们俩当然饿坏了,我立刻叫人将菜端上来。」
赛席璐视线转到罗德里戈身上。「我明白亨利伯爵为什么要将杯子给我了。下界人对各国都是重大威胁,他已经预期我们两国也必须携手抗敌,否则唇亡齿寒。也因此,维伦纽夫先生,我得请你明天早上带着论文副本,去王室军械厂报到。我也会亲自过去,向杜佛厂长说明这个特殊状况,之后就由你监督生产——」
罗德里戈瞠目结舌,下巴收不回去。这也是斯帝芬诺第一次看到他竟会无言以对。
「恭喜,母亲,」他打趣道:「妳也吓到罗德里戈了。」
「亲爱的女爵阁下,」罗德里戈总算反应过来。「您不是认真的——」
「我一直很认真,」赛席璐微微蹙额。「有问题吗?」
「有问题!」罗德里戈惊呼。「我去军械厂?弄得脏兮兮……还要……还要……打铁!」他望向斯帝芬诺。「里面应该要打铁吧?我听说过军械厂里头在干嘛。我才不要靠近那些铁炉!」
女爵眉头越皱越深。「先生,这是为国家所做的『奉献』。」她语气冷硬起来。
罗德里戈渐渐镇定下来。「假如我找得到论文,会送一份副本过去军械厂,但这已经是我能力极限了,女爵阁下。我已经计画好明天要前往亚贡与我母亲团聚。」
「是吗?」赛席璐话语散发的寒气连斯帝芬诺都打颤起来。
罗德里戈面色略微苍白,但保持微笑。「是的,女爵。」
赛席璐走到门边,握着门把,回头望向斯帝芬诺。「我去叫他们准备餐点,你和你朋友好好聊聊。」
女爵离开时,斯帝芬诺光从她转头的角度、踏步的节奏、甩裙襬的气势就看得出母亲内心藏着多少怒气。而且回神时,他发现啤酒杯居然已凭空消失,自己完全没察觉母亲什么时候将东西带走。
罗德里戈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活了这么久,这次受到惊吓最大。被下界人打中都没这么夸张呢。」
「别开玩笑了,里戈。」斯帝芬诺说:「我不想这么说,但我妈说得没错。珞榭需要术力强化金属,这件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斯帝芬诺,我懂,我真的懂。」罗德里戈发自内心。「而且我的爱国心并没有比其他人少呀,要是我真的帮得上忙,我当然也愿意。只可惜就算我进了军械厂,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保证。要我去打铁……」他发抖起来。
「也算是种冒险?」斯帝芬诺问。
「朋友,我已经把这辈子冒险的额度用完了。」罗德里戈说:「帮我去和你母亲说情吧,她会听你的。」
「她哪时听我的了。」斯帝芬诺咕哝。
女爵回来时,要罗德里戈扶着她前往餐厅,他也只能乖乖照办。斯帝芬诺板着脸跟在后面,三人穿过走廊,进入餐厅,里面烛光明亮,将水晶杯与银器皿照得闪耀夺目。每张椅子后面各有一个侍者,旁边还有其他仆从走动,等着送上餐前汤或帮忙斟酒。
女爵要罗德里戈坐她右手边。罗德里戈如鱼得水地聊起音乐与歌剧,还问起自己不在的期间错过哪些精彩活动,等到这话题到了尽头,他又天衣无缝地串到了卜拉法的政治局势上。
聊天过程中,赛席璐与往常一样平静无波,回应得体。斯帝芬诺只在有必要时开口讲话,而且多半只会讲一个字而已。尽管面前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他的胃口却糟透了。三不五时,女爵视线会朝他这儿射来。
她什么也没说,也不需要说。斯帝芬诺也明白术力强化金属太重要了,关系到全国人民的性命,而且相较于多数人,他亲眼目睹、亲身体验过敌人的可怕。但同时他也很难想象罗德里戈真的进入军械厂,忍受蒸腾热气之余得扯开嗓子大叫,不然现场叮叮咚咚根本没人听得见,回家的时候一定满身煤渣,没几天全身上下皮肤都黑了。
最后侍者送上波特酒、乳酪、胡桃以及葡萄。女爵起身,说自己累了。
「你们可以喝酒慢慢聊,要走的时候就摇铃,会有人带你们出去。」
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一同起身。女爵离开前,朝斯帝芬诺露出最后一次锐利眼光,意思是叫他要好好处理罗德里戈。
他要仆人先出去,然后急躁地来回踱步。
罗德里戈叉了一片乳酪品尝,伸手取了酒。「你要不要?」
他摇摇头。「你一个人就喝了我们两个的份。」
「要弥补失去的宝贵光阴啊。」罗德里戈情绪大好,声音也高亢起来。「你母亲明明是个大好人!以前听你讲得那么可怕,但刚才她明明挺好相处的。虽然她后来没讲什么,但我想她一定也在心里考虑过我讲的话,知道要生产强化金属也不必叫我去打铁。」
斯帝芬诺可还记得母亲离去之前的神情,那眼神与好相处三个字完全构不到边。
「我可没这么肯定,里戈。」他叹口气。「真的不喜欢这地方,还是回家去吧。」
「好,」罗德里戈说:「但这波特酒我顺便带走,放它自己在这儿多寂寞。」他开心地将玻璃瓶夹在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