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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音指引圣玛莉翻越珞榭，来到内海升起的山脉。山坡上长满杨树与杉树，她望向这座岛屿时当下明白自己得到上帝引导，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堡垒，永恒守护上帝的言语。
——《圣玛莉传》，瑞夫.黑登神父着
隶属神息教会的秘术院在大约五百年前的黑暗时代，由圣玛莉所创建，用意在于保护面对艰巨挑战的信仰。当时教会内外受敌，神息上暴风肆虐，各国之间贸易通讯几近中断，富裕地区变得穷困、穷困地区民不聊生，内陆河川与海洋暴涨，淹没了农田，甚至冲毁整座城市。
即便撑得过狂风暴雨和洪灾，也不一定能在饥荒与疫病中存活。那年头邻人为了些许食物互相斗争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即使教会积极介入，修士、修女人数终究不比老百姓多，更何况教会中人也需要想办法求生存。
只有传承上古邪术，也就是所谓「血术」的邪道中人，在这种年代如鱼得水。忍受不了悲惨绝望的人投靠巫师与女巫，等到发现自己为了财富权位付出了太大代价时已经太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秘术院总部位于神音堡，此地固若金汤，城墙、哨塔、房舍以及最初的教堂都透过术式直接在山中凿塑而成。数百年后，神音堡扩建，崎岖山坡之间才出现其他聚落。每个聚落的建筑物都围绕中庭广场，里面有花圃、喷泉等美丽造景。
建筑从靠海处慢慢往上沿着山坡蔓延，如今有了大书库、医疗所、监狱、修士与修女的宿舍、主监宅邸以及护堡部队圣克雷武僧团的军营。各聚落之间以有棚走道或阶梯连接，一层一层往上，其间还有帷幕墙以及哨塔监控。主堡位于制高点，秀丽的尖塔耸立于围墙上，彷佛不屑于受到保护，更似是直指天国之门。
堡垒建立的时代兵荒马乱，但到了现代，种种防御工事剩下遮风挡雨的功能，毕竟没有敌人需要戒备了。山坡两侧本来设置有炮台，也早已改建为庭院，一部分原因在于神音堡仰赖术式多过于炮弹。
外界对神音堡有严峻可怕的印象，以为是座藏匿于不知名岛屿上的要塞，终年云雾不散，冷风刺骨、巨浪淘天。因为这座堡垒是神音的愤怒展现，里头自然只有阴森恐怖的牢狱。
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安德爵士都觉得好笑，尤其有些朋友深信不疑，他真希望那些人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今晨天气晴朗，骑士站在墙头，浸沐于和煦阳光中，内海波光粼粼煞是美丽。事实上，神音堡有可能是全珞榭风景最棒的地方。
岛的周边是内海、内海周边又围绕着卡泰根山脉。由于是相当古老的山系，经过几百几千年风吹雨打后失去棱角，山顶轮廓和缓且绿树成荫。然而这圈山势没有道路可穿越，神音堡也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想要进入此处就必须飞越山头，之后度过内海。远在船只可以看见神音堡前，围墙上的斥候就会先察觉船只接近。
因公前往神音堡者都可以先在驿馆停留，此处沿岸可供船只与马车停泊，也备有兽栏给翼蜥与狮鹫歇息。
安德爵士眼睛欣赏着风景，耳朵听着唱诗班练习新歌，赞颂上帝的曲子与面前一切美好非常匹配，有一瞬间他心灵随着音乐徜徉在阳光与海浪里，各种忧烦悔恨得到升华。
他并非独自一人，有许多居住在神音堡的修士修女僧侣都在附近走动，大家都享受这美好的一天，不过待会天气就会热起来，届时多数人会躲进缮写室、图书馆、大小教堂，或者回到交谊厅，再不然干脆回房去。
安德爵士常常是大家目光聚集或窃窃私语的焦点，因为按理来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此。神音堡内没有驻军，从竣工以来也仅只受到几次攻击，何况就算有人敢进攻，这座要塞也有强大而神秘的术式会经由圣克雷武僧团操作发动，可抵御敌人。武僧团肩负另一项任务，也就是监护因密誓而被送至秘术院的「客人」。
身为骑卫，安德爵士的职责是在神音堡外保护杰柯神父，神父进入神音堡以后理当与他无关。两周前杰柯返回神音堡，正常程序下安德爵士就该回去埃夫勒城的骑卫总部，但却在神音堡客房住下。原本客房都保留给来访的主教或其余贵宾。
秘术院主监对此颇有微词，然而他无权管辖骑卫，没法子强迫安德爵士离开。可以下此命令的是骑卫团内的高阶干部，不过安德爵士受到团员尊敬，干部相信他会采取此种行动必定有其道理，因此不急于召他回去。
此外，安德爵士留在神音堡也并非他个人选择，而是顺应杰柯神父的要求。他也不明白原因，有时暗忖难道是要保护神父别饿死?因为只有安德会去提醒杰柯别忙太久，得吃东西、出去透透气。
杰柯有自己的房间，但他很少待在里面，通常都去大图书馆，自己在一间小阅览室里忙着翻译从圣艾妮丝修道院取回的圣人遗卷。他只准安德爵士进去包厢，其实内部与地底监狱有点像，在小床、尿壶外多了写字桌和舒服的椅子而已。由于神音堡内时常有人进行主题较为敏感的研究，有不少类似的小隔间。
钟声响起，十一点整，安德准备下城墙，端一碟食物过去找杰柯神父。途中他停下脚步，因为看见一条大船正朝神音堡接近，很容易就辨识出是主教长专用的船舰。墙顶上其余行人也引颈张望。
安德快步离开。他有预感，这与杰柯神父脱不了干系。
回去客房换好制服、衬衫、马裤、靴子以后，他将帽子夹在腋下，登上通往图书馆的阶梯，穿过庭院以后跑进去。图书馆是巨大的石造建筑，外观呈长方形，有三层楼与两座塔。骑士穿过正面的青铜双片门，门的设计巧妙，看来像是摊开的书页。
图书馆内部空间宽敞，容纳大量书架与桌椅，白天阳光从大窗透进，晚上则灯火明亮。馆长坐在一张大桌后面，平常见到访客就会询问有何贵干，但这阵子太常见到安德爵士，所以两人打声招呼，他就挥挥手不多问。
安德爵士穿过一排又一排书架与书桌，到了北塔底下，先与守在楼梯口的僧兵问候。楼梯除了通往图书馆内的小阅览室，顶端是禁书书库。僧兵冷眼打量之后，站到一旁让他通行，过了拱门以后是狭窄的螺旋阶梯连接到上面三层楼与阅览室，顶端第四层有一道以金属和术式锁重重封闭的门，后面就是收藏各种危险、异端文字的禁书书库。有一条独立的楼梯可以进入书库，但不分昼夜都有人严加看管。骑士经过时会与僧兵寒暄，不过他们从不回应。圣克雷的僧侣除非必要或极度危急的状况，不然不会轻易开口。
安德爵士一路走到三楼，穿过走廊就是杰柯神父使用的阅览室。阳光从狭窗流入，这层楼一片死寂，唱诗班的歌声也传不过来。他的靴子踏在石地板上，脚步声回荡得特别深远。
进了房间，仍旧看见杰柯神父埋首研究，一只手指指着接下来要读的段落，同时在装订好的笔记纸上迅速写下想法。安德取出钥匙，想打开铁栅门。
「防护术式解除了没?」他转念一想，决定先问清楚。
杰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乍听之下代表肯定。
「确定吗?」安德追问：「上回你随便回话，烫伤痕迹还在我手上没好。」
神父抬头。「安德，你猜猜我发现什么?」
安德叹口气，小心翼翼将铁钥匙插入锁孔，这次没有冒出火花，他猜想应该安全了。
「等会儿再说，主教长的船——」
杰柯根本没听他讲话。「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圣艾妮丝修道院地底下找到密室，以前圣人在那里偷偷研究逆术。那儿的桌子上不是有刻上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吗，M、D、C、M，还有一个X，分别对应到圣玛莉、丹尼斯、圣查尔斯、圣麦可。那个X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们想不通，印象中你还猜测过也许跟地图一样，用X来标记目的地。」
安德再试一次。「杰柯神父，主教长——」
「别管主教长了!」杰柯大叫起来，手按着书本。「我知道X是什么意思，其实是第五个人的名字，他叫做萨维尔(Xavier)。」
「有第五个人?」安德爵士也起了兴趣。
「而且五个人还是好朋友，安德!」杰柯叫道：「五个交情深厚的僧人一起研究逆术。」
「但这个萨维尔究竟是?」
「嗯，这就是关键了。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完全没听说过?而且遗卷的作者栏位上怎么也没有标示出他呢?我怀疑……」说到这儿神父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角落的阴影。
「神父，我知道你很着迷在这个研究上头，但必须先缓一缓。主教长他——」
走廊传来拖鞋走动的声响，接着馆长隔着铁栅门望向两人。
「杰柯神父，主监请你过去一趟。」
「啊，果然——」安德面色一沉。
杰柯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天花板。那种迷蒙眼神、颤动嘴唇安德可见多了，神父的心思又离开神音堡，大概穿越了时光之帘回到遥远过去。
「杰柯神父——」
「弟兄，他听不到的。」安德提醒。
「他人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馆长提高音量。「杰柯神父!」
神父挺起身子，皱着眉头。「我没聋呀。弟兄，有什么事?」
「主监召你过去。」馆长耐着性子重复一遍。「主教长莅临，要你立刻过去会晤。」
「跟主教长说我很忙。」杰柯说完就继续读书写字。
馆长是个中年人，侍奉象征知识的圣人汤玛斯，这群僧侣每天都在图书馆里静静生活，唯一能使他们生气的事情是有人乱丢书本。杰柯神父竟回绝主教长的召唤，馆长讶异得讲话颠三倒四。「杰柯神父……主教长……没人……我怎么……」
安德伸出援手。「请转告主监，杰柯神父会尽快过去。」
馆长投以感激眼神以后赶紧离开。
「神父，主教长的命令，」安德说：「你明知道非去不可，别逼我押你过去。」
杰柯露出偏执眼神，最后暴躁地说：「还挺想让你试试看的!哼，算了，早点撵走他，不然耳根子不清静。」
他起身时觉得背、腿都硬了，脸一皱就要出去。
「你看来像是穿着这身衣服刚睡醒，别这样去见主教长。」安德说。
「我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对?」杰柯怒道：「而且你说中了，我就是穿着这身衣服睡了一觉。」
「你袖子上沾了好大一块油，前襟有汤汁黏在上面都干了。另外，你好几天没刮胡子，两手、下巴，甚至脸颊都是墨渍。」安德鼻子一皱。「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骑士将他推出去，重新关上铁栅门，好不容易说服神父去沐浴修胡更衣，想办法将手上脸上的墨水刷干净。等安德终于觉得杰柯勉强可以见人，两人一起爬楼梯，主监的房间在将近塔顶处。
「我不懂为什么坚持要我一起来，」安德说：「主教长只说要见你，没说过要见我。他与我处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需要你在旁边当证人替我辩护。」
「人家又没指控你什么。至少目前还没有。」
「每次都会安个罪名给我。」杰柯淡淡道：「不然你就学巴纳比弟兄帮我做纪录。」
「我不是巴纳比弟兄。」安德严肃地说。
「我知道，朋友。」杰柯语气柔和起来。
「前几天晚上，我梦到巴纳比。」安德则显得压抑。「你还记得吗，我们去卡皮翁镇调查一群年轻人惨死的命案，他曾经说过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能接受杀人这件事，即使是杀像巫师那样为非作歹的人。」
「我记得。」杰柯说。
「巴纳比在梦里告诉我，如今他能体会了，还要我为他祷告。」
「你觉得这个梦有什么含意?」杰柯问。
「就是我最近太想念他了。」安德浅浅一笑。
「他也想念你。」杰柯流露诚挚感情。「安德，巴纳比还没有死，他试着与你联系。你也要透过祈祷传达你对他的关心。」
安德轻轻摇摇头。
两人走进古雅的建筑内，这里以前是修士集会的场地，现在为主监与其下属的办公之用。安德与杰柯由秘书带进房间内，由于他得到的指示只有接待杰柯神父，他原本不肯让骑士陪同，然而拗不过杰柯的坚持，只好交给主监自己判断。
主监坐在办公桌后面，主教长斐迪南.迪.蒙丹站在窗边望着水面倒映着山峦的壮丽景色。他背对着门，即便两人走进，也没有转身。
腓利主监起身，堆满笑容迎接他们并亲切握手。许多人初次见到他，都很难相信秘术院这个令世人敬畏的机构，主监居然是这样一位好声好气、学者模样的人。
因此也有流言指称腓利之所以坐上这位置，完全是蒙丹主教长在背后安插，用意自然是要找个可以掌控的人来管理秘术院。但若真是蒙丹的主意，他大概后悔莫及;来自俄拉缅的腓利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具备学者最需要的特质，也就是完全不带偏见分析任何状况。主监相信人性本善，却也不讶异于人能堕落到何种程度。他似乎从未气愤恼怒过，总能安之若素，然而一旦腓利做出决策就难以动摇，有人觉得将神音堡底下这座山搬个位置还比较有可能。
腓利个头不高但身材结实，有张圆脸，因为剃了圆顶又戴眼镜就显得更圆。站在蒙丹主教长旁边，身高对比非常强烈，若将主监比喻为山，蒙丹就是一场带着雷霆骤降的风暴。每当风暴平息后，山不为所动。
主监请两人坐下，自己也就座。他并没有回到桌子后面，那样气氛太过上对下，所以腓利与他们围成一圈。虽然外头太阳正烈，这间办公室里却颇为阴凉，尽管空间不算大，但家具齐全、皮椅十分舒适。除了蒙丹面前的，其他窗户都用帘子遮住。
主教长终于转身向两人问候。安德爵士一见他模样心里吃惊，蒙丹面容槁木死灰，两眼浮肿，身子骨瘦了许多。瞧见安德在场，主教长皱起眉头。骑士基于身分在一旁站着，态度不卑不亢。由于他在败寇之乱仍不愿与朱利安.迪.吉尚战场交锋，蒙丹始终怀恨在心，相对的安德也一直没忘记蒙丹出卖自己好友这件事。
「安德爵士，据我所知，你拒绝总部召回的命令。」主教长先发制人。
「阁下误会了，」安德反击。「我并没有收到这种命令。」
「是我去函骑卫总部，要求安德爵士留在身边。」杰柯不耐烦打断。「他可以帮我研究从圣艾妮丝修道院找回的古卷。」
「我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骑卫能帮你做研究。」主教长讽刺道：「朗诵给你听吗?」
神父起身。「很高兴能与你见面，主教长阁下。我还有事要忙——」
「看在上帝的面子，杰柯，别耍脾气了!」主教长几乎咆哮起来。「坐下吧!」
主监在一旁翘起眉毛，但又低头搔搔鼻子。安德与杰柯交换个眼神以后，神父回到座位上。
「想必你已经听说水晶市集崩塌这件事。」主教长一瞬间换了话题。
「状况相当凄惨，我们已经为死者举行过弥撒。」腓利主监道。
「好几次了，」主教长语气沉重。「死者不计其数，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即使棺材赶工仍不够用，墓园一下子排满了。好多坟墓占地也不大……死了很多孩子。到处摆满了花，可是全部都凋谢了……」
他用力摇头，深深叹息。主监示意安德可以坐下，看样子不会再有人要他走。骑士悄悄走到神父旁边就座，杰柯眼神凝视主教长。
「阁下，你已经对外发出公告表示水晶砖设计有瑕疵，因此建筑结构不稳定。」他开口说：「但我正好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主教长蹙眉问。「你怎么能肯定呢，杰柯神父?」
「因为我得到建筑师本人所写的报告，里头指出水晶砖上的术力早就开始减弱，而且这份报告在市集崩塌之前好几个月，他就已经递交给你。」
主教长脸色铁青，想挤出回应，却气得喉咙哽咽。好不容易他终于逼着自己发出声音。「是谁告诉你的?」
「朋友罢了，阁下。」杰柯神父轻描淡写道：「教会的朋友。」
主教长低着头，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上帝保佑……」他喃喃自语。
蒙丹想要绕到椅子那儿坐下，脚步却踩不稳，差点就跌倒了。安德爵士与腓利主监急忙起身，担心主教长会受伤，但他挥挥手表示不需要人帮忙。
「我没事。」他两手抓紧椅背挨着。「睡不好而已。」
主教长接着摇摇晃晃地瘫在椅子上，主监叫了一个修士端白兰地与一壶茶过来。请修士出去以后，主监亲自将热呼呼的茶为每个人送上。喝下几口白兰地以后，蒙丹面色红润了些。
「杰柯神父，你没有向别人提到那报告内容吧。」
「没有，阁下，连主监也刚刚才听说。」杰柯朝腓利轻轻点头表示歉意，主监则回以淡淡微笑。「另外，我相信告知我此事的朋友也不会随便张扬。」
主教长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摀着脸。
「我的确在市集崩塌之前读过那份报告。」他摊手问：「但我能怎么办呢?关闭水晶市集吗?真那么做，又要怎样对全世界的人解释?难道告诉他们说术匠工会引以为傲，甚至被誉为上帝赠礼的水晶市集，有一天会碎裂得和蛋壳一样?」
「不，阁下，」主监回答：「你不能这么对外说。」
「我以为还有时间，」主教长继续为自己辩护。「也派了技艺最精湛的术匠设法补强术式，并且试图找出原因……上帝，请宽恕我，我以为来得及。」
杰柯摇摇头，神情非常凝重。「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崩塌的当天，也有一群术匠在现场修补玻璃砖上的术构。起初进度良好，他们没有察觉到术力有任何变化，所以也没有起疑心。但后来情况忽然改变。」
杰柯神父好奇地身子往前一探，差点打翻身边小茶几上的杯子，茶他一口都还没有动过。安德悄悄起身，过去帮忙将茶杯挪开，担心溅洒出来会弄坏了主监房里的高级地毯。
「市集出事以后，我立刻派人将术匠集中起来，送到僻静的地方，让他们好好报告当天的发现。术匠说玻璃竟然『发出声音』而且还会『颤抖』，之后开始碎裂，术式一下子全毁，所以才造成这么大的灾难，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你与你的密探杜孛谈过了吗?」杰柯问：「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找到一个头盔，研究出了下界人的身分?」
「有，我也告诉过主监。」
「那两位应当都可以理解，这种现象是逆术导致。」
「你无法肯定!」主教长气得大叫：「水晶市集并没有受到恶魔攻击——」
「我想也没有弗芮亚人在场吧。」杰柯说完，主教长抽了口凉气。
「阁下，这场悲剧是下界人所为。」神父继续说：「他们已经毁去世界各地很多建筑物上的术构。术匠还有提到别的吗?」
主教长怒火中烧，没想过会沦落到被屈居自己之下的一介神父如此逼问，更难堪的是他除了乖乖回答以外竟也无计可施，情绪激动得手掌紧扣着扶手。安德在旁边看着，暗忖蒙丹应当更想将双手扣在杰柯神父脖子上才对。
「除了玻璃发出类似音乐的声音以外，有几个人说依稀听见微弱的鼓声。有个年轻女术匠描述那就像是『一百颗心脏的跳动』。」
「『一百颗心脏的跳动』，」杰柯喃喃自语以后跳了起来，忽然在房里来回踱步。「下界人有逆术兵器，但市集崩塌时，没有蝙蝠或黑船在附近。我可以肯定这件事情与他们有关，问题就在于怎么做到的?住在下界，却有办法摧毁上界的建筑?一百颗心脏的跳动……」
主监十指交错，望向主教长。
「杰柯神父，」蒙丹不耐烦地说：「我过来是想得到答案，不是听你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我已经把答案给你了。」杰柯朝两人瞪大眼睛，瞳孔精光暴现。「我还不确定他们用什么手段进行攻击，但已经有个方向。应该是血术。我拿到的头盔也是用人皮制成，下界人很可能研究出以血术操作逆术的方法了。」
他继续来回踱步，所以看不到主监朝主教长投以警觉眼神，也没瞧见蒙丹眉头紧蹙抿紧嘴唇的模样。安德注意到了，在椅子上觉得很不自在，觉得危机四伏，很希望可以将神父带离此地。
杰柯神父毫不知情，自言自语说：「我曾经看过女高音只靠一个音就将玻璃震碎了。或许水晶市集也符合这个现象，只是我还不能完整解释他们怎么做得到……」
「神父，或许你可以到现场去看看。」主教长说：「我这趟过来，用意也是带你回埃夫勒城去调查这事件。」
杰柯一听本来很有兴趣，但又看着地板、双手扣在背后，最后摇头拒绝。「不行，这儿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可以正式命令你。」主教长皱眉。
「阁下当然可以。」杰柯对此让步。「而我到现场去取得的线索也或许有点用处。然而，我认为我留在这里研究，结果才是最好的。尽管你刚才说我提出的下界人理论很『天马行空』，但我却觉得已经快要挖掘出真相。」
安德察觉主监与主教长两人又交换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主监，我建议可以改派其他人。例如安东尼奥斯神父，」杰柯继续说：「他对于术式驱动的相关知识十分深厚，曾经负责过一座空中要塞的术构维护工作。」
「我不希望其他人知情。」主教长说。
「阁下，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了。」杰柯沉重地回应：「术构减弱是全世界的现象，而且无法遏止。除非我们找出办法阻止敌人的攻击手段，否则将会有更多建筑物莫名倒塌，船舰会沉没、人民死于非命。不只是珞榭，各国都一样。」
他望向主监与主教长，眼神锐利如刀。「我们现在面对一个利用逆术想要湮灭神音的敌人。假如他们得逞，这世界将再度进入黑暗时代，而且会比上一次更加混沌悲惨。我更担心另一点，那就是一旦神音沉默了，我们将没有再度听见上帝言语的机会。」
蒙丹下颚咬得很紧，脖子青筋浮现。反观秘术院主监依旧泰然自若，完全不表露出心绪，充其量只是神情严肃了一些。
「好吧，杰柯神父，」主教长很勉强挤出回答。「你就留在这儿继续研究。」
「谢谢阁下。」神父回答。
主教长朝他摆出极为难看的脸色。但杰柯都已经说成这样了，蒙丹还能怎么办呢?安德爵士心里几乎同情起来。
主监站起来。「那么谢谢两位抽空过来，就不耽误你们了。」
安德爵士起身，庆幸可以带着杰柯神父平安离开，这场会晤的发展比自己原先预期要好得多了，算是和平收场。
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杰柯在想什么。
「主监，关于我的研究，」神父开口：「为了有进一步突破，我需要进入禁书书库。」
主教长闻言身子一僵，连主监也讶异地挑起眉毛，于是眼镜顺着鼻梁一滑。开口时，腓利倒还维持平时的温和口吻。
「杰柯神父，之所以封锁那座书库是有原因。里面的书籍一旦打开，会释放出玷污人类灵魂的邪恶与黑暗。」
「不知主监是否担心我想钻研血术，但那并非我的目的。」杰柯回答得有些不耐烦。
「那你究竟想找什么?」主教长质问：「主监对于图书馆内的藏书很熟悉，你可以说说看需要哪方面的文献?」
「找到的时候就知道了。」杰柯说。
主教长的笑容带着嘲讽。「神父，主监已经对你多所包容，请不要得寸进尺。」
「圣丹尼斯留下过一句话：『无知是最大的敌人，』」杰柯怒吼：「『知识带来救赎。』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体悟这句话?在我看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书本应该被禁!走吧，安德爵士。」他转身朝门口迈步，袍襬甩过脚踝。
「神父!」主监从背后叫住他，语气温和得多。「禁书书库里收藏的文献我的确大半都记得，里头并没有与逆术相关的资料。如果你要找这方面的知识，进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杰柯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开了门就窜出去。安德追在后头，跨过门槛前回头一望，主教长与主监两人窃窃私语，但内容当然不会给他听见。秘书上前要带安德出去，主动掩上门。
安德追在神父背后，直到回去塔上的阅览室两人才开口交谈。杰柯手掌往桌子用力一拍。
「蒙丹那个大白痴!」
「他不知还隐瞒了什么。」安德说。
「这句话意思是?」杰柯语气尖锐。
骑士将刚才主教长与主监眉来眼去一事告知神父。「看起来，他们还知道些什么内幕没告诉你，反而担心你会自己查出来。」
「说得对，朋友，这就是他们不肯让我进入禁书书库的原因。」杰柯也开始思考。「奇怪的是，他们又愿意让我研究这些圣人留下的纪录，明知道内容会与逆术有关。」
「听你讲到未来可能的发展，蒙丹心里很害怕，」安德分析。「他希望你可以找到阻止术力分解的办法。」
「前提是不让我查出完整真相。他宁愿世界灭亡也不敢让我知道，可见得这个秘密有多恐怖。」他朝安德转了下眼珠子，就算不开口，骑士也知道意思了。
「我一定得进书库去，安德!手边有的资料都太粗浅了，只是说明当年如何针对逆术进行实验，纪录了些圣人的对话，几条方程式、几张图表，还有圣查尔斯针对这件事发表的哲学思想。内容太简单，就好像婴儿学步，我猜圣人将这些书留在修道院就是因为如此，他们真正的研究资料一定比我手上掌握的要更深入很多。」
「这是怎么推论出来的?」
「盗王也使用过逆术兵器。」杰柯神父告诉他。「史料都没有记载这件事情，因为教会不准我们讨论逆术。但你回想一下，荡舟族流传许多关于盗王的故事和歌谣，里面提到『他冷眼窜出绿火，将敌船轰至天边』，还有一句说『他眼神碧绿，他目光碧绿，覆盖他们坟墓的青草也碧绿……』」
「神父，说不定他真的有双绿色眼睛。」安德苦笑。
杰柯白他一眼。
「姑且说你的假设正确——」
「我的假设本来就正确。」杰柯说。
「我还是没听懂，荡舟族的歌词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腓利主监说了，书库里面没有与逆术相关的书籍，你认为他说谎吗?」
杰柯没有立刻回应。「我对主监相当敬重，」过一会儿他才说：「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与主教长立场一致，会不择手段保护教会。」
「你呢，杰柯?」安德望着朋友，眼神诚挚。「你放弃祖国与家族，差一点牺牲性命，只为了维护信仰。但你现在要揭发的真相，却可能毁了神息教会。」
「假如教会奠基在沙子上，这沙丘总有一天要垮。我更关心无辜的百姓，所以必须进入书库。」
「好吧，神父。想要进入书库，你得先制伏武僧，解除复杂的防护法术，撬开特制的门锁，最后警报会传遍整座神音堡。」
「你真懂得化繁为简呢，安德爵士。」他点点头。「我想想看。」
「杰柯，这不叫做『化繁为简』，」安德无奈地说：「我的意思是绝无可能硬闯进去。」
「上帝没有不可能。」杰柯回答。
安德放弃了。「我要去找东西吃，你要一起来，还是我帮你带?」
杰柯又将双手搁在背后，视线落在桌上的书本。
骑士叹息道：「我等会儿端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