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实验的喜悦与可怕都在于可能出现未知的结果。发现新事物令人惊喜，但释放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则令人畏惧。
——玛莉.艾雷曼修女，秘术院初代主监
安德爵士将快艇降落在神音堡最低处的驿馆旁。他本来担心回来时神音堡会否已经遭到袭击，但晴空万里，气氛宁静祥和。山间吹来凉风，今天温度舒适。停好船以后，他将翼蜥交给负责兽栏的修士，回头与杰柯神父商议下一步行动。
「安德爵士，我先去见主监，你去通知武僧团，请他们搜索保罗，带到主监那儿做口供。也提醒他们加强神音堡的警戒，并准备应付逆术攻击。」
「武僧团怎么会知道逆术这种事?」
「他们算是军人，」杰柯匆匆道：「会研究大小战役、了解各种敌人，韦斯弗斯港那件事情不可能错过。他们团长听说我回来，还特别过来问了些问题，我告诉过他关于下界人的情报，他静静听完，没说什么就离开，所以我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帮上他的忙。」
安德快步穿过兽栏旁的院子，朝着通往圣克雷武僧团基地的阶梯走过去。武僧的据点在一条突出的岬角上，距离神音堡其他建筑物聚落都很远。尽管武僧成员也在这座岛屿上居住工作，却独树一格，比方说他们不去大教堂礼拜，仪式都在自己的小教堂内举行。武术训练也完全在基地内的场地进行，四周不仅有石头砌的围墙，也有信仰与纪律的高墙。圣克雷武僧从不讲话，平常就算与人沟通也使用手势，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肯吐出几个简单字词。
自从圣玛莉修建神音堡以来，武僧团一直负责守卫工作，历史可以追溯到日光帝国分崩离析的年代。传说之中，圣克雷原本是弗芮亚军人，
他的名字很特别，虽然拼写是Klee，但发音却是「克雷」。除了一头弗芮亚北方人典型的金色长发以外，他以高头大马、好勇斗狠出了名，最后却受到上帝斥责，而且死在他手上的亡魂一个个出现，还带着每个因此无法出世的子孙来纠缠。
圣克雷受到很大的震撼，于是开发出不使兵刃的格斗技巧。他利用法术为主要武器，而且将夺人性命视为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圣克雷武僧团的武僧们一直守着祖师的训诫，几百年来精进于特殊术式且不外传，面对敌人会先竭尽所能以制伏为先，绝不轻易杀人，除非有无辜者的生命因此受到威胁。
神音堡创建之后不久，武僧团受到第一次考验。邪教的血术法师和武人大举进攻，他们以为杀害圣玛莉以后，神音堡群龙无首可以轻易拿下，却不知道自己错估得严重，付出了惨痛代价。除了命丧当场以外，整个教团此后一蹶不振，几近绝迹了。
通往武僧团总部的道路陡峭曲折，十分难行。安德抵达大门时气喘吁吁，上前对守门人说自己有急事求见僧正。
骑士完全察觉不到守门人有任何动作声音，不过几秒以后大门开启，僧正也从内院走出。他与所有武僧延续祖师留下的传统，蓄长发而不剃圆顶，且与团内众男女一样身穿红袍，藉此象征团结一体。他们身上的大红色与外头修士修女的黑衣形成相当强烈的对比。
僧正个头高、身材精实，彷佛一身只有骨头与肌肉，铁灰色头发垂在肩膀上，站得非常直，等着知道骑士所为何来。
「僧正，我代表杰柯神父过来通知，」安德说：「我们有理由——相当充分的理由——认为神音堡即将遭到攻击，与一个月前韦斯弗斯港是同样的敌人。详细时间无法肯定，但不会太久了。」
对方表情毫无变化，不发一语，只是站着继续听。
安德压低嗓音。「另外，杰柯神父要我告诉您，他认为对方会使用逆术武器。」
僧正泰然自若地听着，视线凝在骑士身上，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安德看了很不自在，无法判断僧正究竟听到了没，是否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他不是应该有所准备，像是敲警钟将武僧团集合起来才对吗?若安德是在骑卫本部说出同样一番话，现在早已兵荒马乱，号角喇叭声不绝于耳。
安德真想伸手掐他一下试试看对方是不是麻木不仁，但赫然发现守门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自己根本没察觉。僧正独自站在面前，平静无波。
「我们……呃……还发现一个奸细，」安德挤出话来。「自称保罗的修士，实际上是个下界人，混入神音堡刺探情报。杰柯神父敦请您赶快捉拿他，带去给主监受审……」
安德越说越小声，因为尽管他没听见任何讯号，圣克雷武僧团的僧侣们却悄悄地集中在内院，并开始往各自分配到的岗位移动。但僧正明明还站在面前，完全没开过口。
骑士愣了一下，回想刚才讲到哪儿。「我可以描述保罗的模样——」
「我们知道。」僧正终于打破令人惶恐的沉默。
「啊，呃，那就好。最后一件事，杰柯神父认为敌人的目标是禁书书库。」
僧正目光一闪，视线从安德飘向远方的阴影。片刻之前还阳光灿烂，现在却忽然被一大片褐灰色雨云遮蔽。那片云移动速度太快、靠得太近了，就在安德眼前掠过山脉滑下。
他颈上汗毛直竖。「僧正，那不是云，是——」
一回头，僧正早已不知去向。
寺院里回荡起钟声，透过术构机制将神音堡所有警钟一起敲响了。
以前杰柯神父告诉过安德爵士：每年神音堡都会这样子全岛敲钟，岛上所有人参与演习，前往自己负责的岗位或避难位置。久而久之，大家将演习看成规律生活的调剂，事后还会办宴会，就像庆典一样。
可是今天并不是演习。
外头的修士修女大吃一惊，没有立刻行动，反而跑进四方形庭院、街道或花园，想要知道为什么忽然敲响警钟。但红衣僧侣急窜，就是最清楚的答案。
神音堡再度遭到敌袭。
叫喊随着钟声传开，不过岛上众人保持镇定，仅仅抿着嘴、白着脸，立刻朝自己该去的地方移动。
安德从未参与演习，当然也没有特定岗位，他的职责就是保护杰柯，而杰柯此刻很可能正在前往主监办公室的路途中。骑士往那条阶梯飞奔过去，但眼睛也搜索着神父的踪影，担心的是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袍子跑来跑去，怎样有办法分辨身分。
所幸杰柯先找到他了。神父站在阶梯底下等待。
「安德爵士!我正在找你，幸好你很高，而且不用穿黑袍。」
杰柯抓住他，带到小花园内，避过众人耳目方便说悄悄话。
「你看过神音堡这么混乱的状况吗?在这儿的人应该都要保持理性才对吧。」杰柯摇摇头有点不屑。「听好，我们时间不多。」
他往天上一看，那团灰云已经流入内海海面上，褐灰色烟雾逐渐消散，黑船轮廓浮现出来。
「是击沉王狮号的黑船!」安德说：「这条船可以轰掉半座山。神音堡挡得住吗?」
「挡住逆术?拭目以待吧。假如我没猜错，下界人不敢冒险轰炸这座岛，山崩的话禁书书库也会毁掉。」
「你该去哪里避难?我带你过去。」
杰柯不耐烦挥挥手。「我不知道，也懒得管，反正不重要。」
「不然该去哪儿?」
「当然是去禁书书库。」杰柯回答。
安德脸一垮。「你要闯入书库?别开玩笑了。」
「不趁兵荒马乱进去，还等到什么时候?何况要是神音堡沦陷，我们两个还是得想办法阻止下界人入侵书库。」
安德转动脑袋，暗忖自己身上武器不充足，只有阔剑、龙枪以及一把口袋式小手枪。
「我得回去拿女爵送的枪，」他说：「可以不靠术式击发。我放在房间里。」
「好主意，」杰柯说：「我们在书库那儿会合，别拖太久。」
神父说完以后径自跑过人群，朝着图书馆冲过去。安德往敌船瞥了一眼，褐灰色云雾彻底散去，黑船周围满满的蝙蝠。他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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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柯神父抵达大图书馆，现场弥漫慌乱气氛。本来在里头的人，按照演习应当要离开，于是忙着出去，但同时要保护图书馆或来此避难的人也推挤着想入内。
他看门口水泄不通，索性绕到后侧。之前就发现有一楼有一扇磨砂玻璃窗总是没关好，也通报过术匠，可是术力衰退是全世界的问题，因此术匠们光是维护建筑主体的术构都疲于奔命，杰柯本来就怀疑他们没空管这种小事。果不其然，窗栓还是坏的，他一拉就开。
他转头看着来袭的黑船，默默在心中祈祷，并将一干朋友的性命交给上帝照顾，接着拎起袍襬钻进图书馆内。
房间空无一人，毕竟来读书的人都忙着应敌。杰柯进了走廊、转了弯，跑进大厅里头，武僧们已就定位，守住上塔的阶梯与大门。修士修女们也按照预定计画行动，将贵重的书籍与圣物带到安全地点存放，提水搬稻草过来备用，卷起地毯以免起火。
杰柯往楼梯口走过去，看见原本一名武僧把守，此刻居然变成两名。
「我在三楼小房间还有重要的书没带走!」他说。
僧侣点点头放他过去。
冲上楼时他心想应付这两人简单，但要唬弄禁书书库前面的守卫就不容易了，总不可能说自己也有东西放在里头。
经过小阅览间以后，杰柯放慢脚步，思考要怎样闯过武僧这一关。虽说自己也精于战斗用法术、年轻时还学过拳法，比起一般人是有优势些，却怎么想象也不可能在圣克雷武僧面前撑太久。
脑袋才是他的武器。
狭长甬道通向一道拱门，门后就是通往塔顶的楼梯，但拱门底下站着一名武僧，红袍是阴影下唯一的色彩。这楼梯口总是会有一个人驻扎。
杰柯先躲在转角观察，心里拟定了计画。僧侣一定也听见警钟，但他还不知道外面状况，因为这塔没有窗户。
祷告时杰柯意识到，恐怕这世上第一次有人祈求上帝帮助，目的是为了闯入一座书库。他窜出来，慌张地跑过去。
「弟兄，你听见警钟了吧!」他大叫，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神音堡遭到攻击了!」
武僧从阴影下走出来，眼神向杰柯询问状况。
「与攻击韦斯弗斯港的是同样一批敌军。我已经向你们僧正解释过，他应当有告诉过你们才对，对方会使用逆术。」
僧侣微乎其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对手有怎样的招数。
「我认为他们的目标会放在禁书书库，」杰柯继续说：「他们想要找到与逆术有关的书籍，我得进去将这些书藏好，请你让我过去。」
僧侣凝视着他，眼神冷了些。武僧们平日信任也尊敬杰柯神父，但究竟到什么程度?
「等等。」对方开口。
他转身登上通往塔顶的螺旋梯，杰柯跟着过去。武僧听见脚步，在阶梯上转身盯着神父。
「唔，你是要我在下面等的意思?」杰柯说：「抱歉，我误会了。不过我都走到这儿——」
武僧轻轻摇头，继续往上走，然后俯身穿过另一道拱门。杰柯先停下脚步，观察一下环境。
拱门后面又是一条狭长甬道，大概二十步距离，什么也没有，阴暗而湿冷，墙壁是石砖、地板铺有卵石，挂勾吊灯释放微弱光线照明。走到底有一扇栅门，以许多钢条构成，排列繁复。栅门后面另有厚重橡木门，门板上以精细的术构围绕秘术院的标志：分为四格的盾牌，盾面上有一道火焰，盾下则是长剑与木杖交叉。这扇木门上找不到门锁、门栓、门把之类的东西。
门前有两名武僧戒备，他们也听见警钟，正好奇外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与杰柯谈过的僧侣上前告知现在的状况，他则躲在转角研究那道栅门，想知道如何突破。钢条排列在杰柯眼中像是许多直线与横线的随机组合。
这是五百年前圣玛莉设计的关卡，只有主监能知道如何开启。每当有禁书需要保管，首先写入目录中，目录本身当然也是最高机密。接着书本会摆在书库内部一个转盘上，书库大门关闭时转盘受机关牵动，会沉入黑暗之中与世隔绝。每年主监都会进入书库一次进行整理。
三个武僧沟通一会儿，似乎取得共识。杰柯神父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打算放自己进去，于是主动上前。一人过来想要阻拦，伸直了手指着下去的阶梯，意思是要他离开。
「几位弟兄，请回答我，」杰柯问：「是否有一个戴着暗色眼镜的修士，最近来过这儿打探禁书书库的消息?」
三人互望，杰柯暗忖自己猜中了。他还没开口解释，外头发生大爆炸，塔内墙壁地板都晃动起来，天花板落下大片尘埃。
「下界人进攻了。」杰柯抹去脸上脏污。
武僧仍指着楼梯，而且破天荒地愿意讲话。「神父，去安全的地点躲好。」
杰柯内心非常清楚，依据他的信仰理念，此刻一定要进入禁书书库。若保罗带着下界人攻破神音堡，用意必然也是想进去，而且区区三个武僧无力回天。
「让我留下来，还可以帮点忙。我和他们战斗过。」杰柯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
又一次爆炸，整座塔剧烈摇晃，底下传来叫喊与枪炮声和一阵尖叫。
「敌人进入图书馆了。」杰柯说。
武僧面面相觑。
「我们要在楼梯下面迎敌，」一名武僧开口：「神父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你们先下去，我要在这里守着栅门!」杰柯说：「敌人可能会硬闯，虽然我能力不及你们，但会尽力挡住。」
下头传来的厮杀越来越激烈，武僧或许觉得没时间争辩、又或者认为杰柯的提议也没错，总而言之他们快步下楼。
漆黑甬道上，杰柯安心呼了口气，转头继续研究那栅门。看得出神时，却忽然觉得身边空气流动，彷佛有人从袍子旁边走过。
本以为是武僧回来要将他带走，杰柯转身准备争论。
没想到，竟然看见圣玛莉站在自己面前。
「你终于来听我告解了。」她说。
杰柯大吃一惊，完全忘记有过这件事。
「我很乐意……」杰柯才说完，又是爆炸与震动。「但现在恐怕不是好时机——」
圣玛莉笑了起来，笑声非常洪亮豪放、具有感染力。她穿着主监的袍子，白底黑边、最外缘绣上金线，头顶依旧如年轻时伪装修士那样剃了圆顶。圣玛莉的脸有些苍老、生着皱纹，表情有点哀伤，不过散发出宁静气质。她始终没有放弃对神的信仰，也一直主张人性本善，即便时常与攫取人心的黑暗奋战。
笑声停歇，但微笑未减，圣玛莉的目光从杰柯转移到栅门上。
「挺漂亮的对吧?你应该看得出来，这门上有机关。」
「有概念的人都看得出来。」杰柯回答。
「问题是你解得开吗?」圣玛莉问：「找得出进入书库的关键在哪儿吗?」
杰柯为此而来，如今却心中存疑。「我并未获准进入。」
他再次感受到圣玛莉的触碰。冰凉、飘忽，却又透彻，就像雪花。
「杰柯神父，上帝赐予你很棒的天赋，你也为祂奉献出一切。假如你相信上帝将祂的力量分给你，是因为要你挺身而出对抗敌人、保卫人民，那么任何风险都不大了。相信祂。」
杰柯将注意力集中在栅门上，寻找术印与术构以求理解术式设计，但看了半天什么也找不到。他皱起眉头，念了咒语，正常情况下术力线该发出光芒，结果栅门居然毫无反应。杰柯缓缓吸进一口气。
「根本没有法术在上面，」他轻声说：「是单纯以钢条组合成的机关门。」
他依稀察觉塔下的战斗打得火热，不过意识到噪音会妨碍专注，便将所有杂念都排到脑海外。靠近栅门仔细检查以后，杰柯注意到一些钢条上钻了孔，但没有明显的规则。
扫视以后，他视线从一根钢条连到另一根、再一根，想象着若钢条嵌入孔中便会拉动整个机关，若每一根都落在正确位置上……
「我明白了!」杰柯低呼。
可是从哪一条开始呢，第一条在哪里?他知道若自己选错了，整个门就会因此上锁，届时只有主监解得开。
杰柯神父的心思被这机关与挑战给吸引了，眼珠子快速转动，脑袋不停计算钢条的移动路径，排列顺序测试是否可行。反复数回后，忽然他找到了破解法，所有钢条都会松动。
他伸手搭在距离地面仅一指高度的钢条上。
「上帝，请宽恕我。」他轻声祷告。
「相信神。」圣玛莉又这么说。
杰柯手一转，钢条滑行、插进孔中。他敬畏地看着，钢条如骨牌般一根接着一根对准了孔，简直就像是有自己的生命。这道栅门无论设计或做工都不可思议，经过如此久远的岁月竟仍如此灵活滑顺。杰柯眼睛追着，最后一根钢条窜入地板，启动机关，栅门缓缓打开。
后面的木门上刻画了一些很古老而基础的防护术构，杰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除。他念出咒语、手指迅速在术构上描绘，最后一个术印闪烁后褪去，轻轻一推就开了。
可惜他还是粗心大意，忘记还有警报——或许是隐藏的术构、又或许需要一道咒语。钟声在图书馆里回荡，说不定整个神音堡各处都听得见。不过枪炮、吶喊与战斗术式声音四起，这么吵闹的环境下，只有一个人会察觉禁书书库遭到入侵，那就是主监本人。杰柯耸耸肩，取下墙上的灯，与圣玛莉一起踏进禁书书库内。
杰柯才进去就踢到一堆放在地上的书，乱七八糟的没有整理，而且书本和地板一样都布满灰尘。杰柯提起灯照了照，想知道里头写些什么。
「妳看!」他弯腰叫道。
「神父，没时间了。」圣玛莉说。
杰柯挺直身子，照照周围，发现墙壁随着塔身而有弧度，四面都做了书柜，柜上有标示，主监可以一眼即知要将书本收在哪儿。书库角落有一张非常老旧的书桌，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家具了，看来并不希望任何人坐下读书。地板上空空如也，只有几本书从架子摔下来，给人一种它们想逃走却逃不出去的悲凉感。一般人或许以为这里头该弥漫着硫磺味或腐臭味，但结果却是皮革和羊皮纸的舒适气息。
「真是浪费。」杰柯看着这么大量的知识被埋藏在黑暗中。
他走过去看看书名，明白有些书籍的内容确实太过邪恶，容易造成纯真者堕落，比方关于血术的施行与仪式。然而旁边却也有好几区的书本其实只是科学论述，例如有人质疑上帝是否真实存在，或者提出神息存有术力只是自然现象的假设。
「我们对于上帝的信仰真的如此脆弱，连人家一点意见都听不得?」他问道：「许多宝贵的知识在这几百年里失去了，我们永远拿不回来。」
「禁书书库并不是我的发想，但我算是催生者吧。」圣玛莉叹了口气。「本来这座塔是我办公的地方，那边就是我用过的桌子。我死在血术士手上之后，丹尼斯神父变得疑神疑鬼，将所有内容不妥的书籍都查禁。他害怕知识，与我以前一样。」
「人心里永远都有恐惧，」杰柯说：「但我们该做的，是面对恐惧，不是逃离或压抑。」
「我学到了教训。」圣玛莉回答：「可惜迟了一步。」
杰柯看了最后一柜书，接着四下张望、一脸疑惑。「关于逆术的书藏在哪儿?」
「主监不是告诉你了，书库并未收藏这类书。」
「这我就不懂了。」杰柯说：「我在圣艾妮丝修道院找到妳与其他几位圣人留下的纪录，从里面内容看来，你们一定有留下关于逆术的研究资料。如果不在这儿，会在哪里呢?」
圣玛莉朝他一笑。「杰柯神父，这就是你该听我告解的时机。」
她转身离去，身影模糊于黑暗中。
「玛莉姊妹!」杰柯叫道。
无人回应。
他挫折沮丧地望着书库，一边想著书在哪儿，一边也想着玛莉所言，听我告解。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跟我说话，我要怎么听见?」杰柯自言自语，愣了一下暗忖。「也许她已经说了。」
神父仔细回想刚才玛莉讲过的一切。他害怕知识，与我以前一样。玛莉的口吻带着悲怆。我学到了教训，可惜迟了一步。
她指引自己进入书库，为的是要告解……本来这座塔是我办公的地方……
杰柯冲向角落那张看似被遗忘的书桌。桌子是橡木做的，相当笨重，或许也因为如此才没被搬出去而是堆在角落。他打开抽屉，拿灯一照，里面什么也没有。神父念咒，手隔空抚过，想测试是否存有术构，结果也找不到。
他瞪着书桌，设计简朴，也没有术构，灰心之余决定再搜搜看抽屉。念咒以后……这次居然出现异状!一个年代久远的术构在最底下的抽屉深处角落发出亮光。
当年这术构可能是非常强大的幻术，但如今剩下模糊的术印，根本没有伪装效果。杰柯神父注意到一直以来隐藏在幻象底下的真相——其实里头另有一个小抽屉。他伸手要拉开，却卡住了，不过感觉得到里面有东西，所以将手伸得更长、拉得更用力，挣扎一阵以后总算掏出那物体。
是一本书，并不厚，以黑色皮革装订，封面上有褪色的烫金字。
我的告解。
内页写着她的名字：玛莉.艾雷曼修女。
杰柯将灯放在地上，一屁股往冰冷石砖坐下，背靠着墙壁、无视外头的厮杀喧嚣，独自静静地阅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