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间谍运用许多工具，易容与伪装可能在其中最为有用。扮演另一个人，除了外观必须吻合，连生活与呼吸的方式都得学得维妙维肖。如果想装作挨饿的乞丐，那就得乖乖挨饿。
——亨利.瓦勒斯伯爵
翌日卜拉法的争端浮上台面。国王身体好了一些，决定照常接见，但却意外引起大混乱。主教长居然亲自露面，当众要求国王将军舰全派去对付弗芮亚，艾雷瑞克面子挂不住，气呼呼地表示愿意再加两条护卫舰与几艘布勒公国内的巡逻船。当然他对布勒公国本来就没好感。
蒙丹不肯退让，说这种军力远远不够，结果与国王吵闹起来，途中崔斐亚与伊斯塔拉两方的使节也加入，于是卜拉法议会的代表自然不能充耳不闻，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好正中周围好事之徒的下怀。
崔斐亚大使说他们已经准备派遣军力，保护卜拉法不受弗芮亚占据，卜拉法代表则说他们不需要这种保护，还要伊斯塔拉也一样快点撤军，让路给弗芮亚舰队通过。主教长一听气急败坏吼叫起来，当然崔斐亚和伊斯塔拉也不会善罢干休。国王受不了，决定结束接见，怒气腾腾地离开，要人立刻将玛裘林女爵找来。
「想办法处理。」一看见赛席璐他就这么说。
「亨利.瓦勒斯这时候不知在哪儿得意呢。说不定就在卜拉法。」她自言自语。
要她「处理」可没这么容易，最多也只是缓和气氛。首先得拦下伊斯塔拉大使避免他脑充血要和崔斐亚大使决斗，接着设法安抚主教长，最后还必须避免艾雷瑞克在震怒下做出政治自杀之举。忙了老半天已经快要傍晚，回到自室已经精疲力竭。
赛席璐走密道进去，不想经过沙龙面对一堆人。坐下后她叫达壬进来，其实达壬已经等了一整天。
「抱歉没办法早点儿回来，」她说：「卜拉法的局势越来越恶劣，看样子这次真要败在亨利手上。」
「阁下不必介意。」
「有银雾夫人的情报?」
「的确。昨天晚上，我发现她又去了王宫底部——」
达壬说到一半，秘书忽然敲门，开了门。
「我不是说过别打扰——」赛席璐叫道。
「阁下请见谅，有一位杜孛先生坚持要见您，说了半天也没——」
赛席璐已经看见杜孛站在门口。
「阁下!」他嚷嚷道：「妳一定得听我说!」
平常态度谦卑平静无波的杜孛，此刻居然冲动地要将子爵挤开。
「杜孛先生请进。」赛席璐此话一出，子爵脸上露出失望神情。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揪着杜孛的耳朵把人轰出去。「子爵，这儿没事了。」
子爵出去时趾高气昂的模样，彷佛想告诉女爵：是妳自己要纡尊降贵见个小文书员，可别怪到我头上。
杜孛还披着斗蓬，手里掐着帽子，衣服皱得乱七八糟、沾满泥巴，口里不停喘气。
「无暇整理仪容，请女爵阁下见谅。」杜孛开口：「但我不敢耽误任何时间。」
赛席璐认识这人也不是一天两天，却从未见过他这么焦躁。
「请坐，用过餐了吗?」
杜孛摇摇头，并向达壬鞠躬，为打断他与女爵谈话道歉。
赛席璐摇铃叫玛莉亚进来，请她送些三明治与咖啡。
「先喝点白兰地。」她招呼道。
杜孛坐下喝了酒，用帽子给自己搧搧风。
「我去了卡皮翁，」他解释。「进入柳歌庄园，表面上是银雾夫人的土地。」
「表面上。」赛席璐复述这三个字，觉得胆战心惊。
「待会解释，」杜孛回答：「首先告诉妳我遇上谁。是亨利.瓦勒斯。」
「银雾夫人果然与亨利伯爵同一伙吗……」赛席璐手指敲打桌面。
「不，阁下，我倒宁愿事情如此简单。」杜孛说。
他将自己调查所见所闻完整告知两人，包括在旅店打听到的情报，以及撞见亨利伯爵与亚伦.诺索普在屋内搜查的状况，并且逐字转述偷听到的对话内容及后来的交谈，最后则以地窖内血腥残酷的场面做结尾。
赛席璐越听越忧心，恐惧放大到讲话都不太连贯。她满脑子浮现着杀人魔鲁赛罗那双手搭着公主的场面。
说完以后，杜孛拿起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一定得揭发这女魔头和她的共犯，我这就去面见陛下。」赛席璐打算找国王处理，但杜孛也跟着起身，轻咳示意并拦住女爵去路。
「阁下请留意，揭发此人相当困难。」他提醒。「我没有证据，银雾夫人可以抵赖一切。总不可能请亨利伯爵过来吧。」杜孛讽刺道。
「说得对，」赛席璐一听也冷静下来回到座位。「必须另觅途径。达壬刚才也正要告诉我银雾夫人的诡异行动，她最近三更半夜会在王宫里游荡。」
「昨天晚上我也看见银雾夫人进入王宫底部，」达壬回应。「与之前听仆役描述的一模一样，只穿着简单的衣服，还说自己在那儿等着与人约会。」
「王宫底层?」杜孛皱着眉头。「昨天晚上去了，而且之前还去过?」
「一名仆从这么报告过。」达壬说。
三人安静下来。杜孛正在拼凑线索，达壬试图厘清动机，赛席璐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理，她最在意苏菲亚的安危。
「首先一定要保障公主不受危害。送她去我的庄园度假好了……先生，怎么了?」
女爵问着杜孛，因为他猛然站起，原本架在自己膝盖上的咖啡也洒了一些出来。
「赶快去王宫底层!」他说：「快去!不能再耽搁了!」
「好的，先生，」赛席璐回答：「但我得先通知公主——」
「立刻去!」杜孛大叫，甚至激动得在女爵面前用力跺脚。「现在就得去!」
「阁下，根据目前所了解的情报，我想我们照杜孛先生的话做比较好。」达壬也显得很不安。「王宫最下层非常阴冷，请您带件斗蓬。」
「还有灯。」杜孛说。
达壬取了灯、赛席璐取了斗蓬并赶紧写一张字条给苏菲亚公主约好要见面。三人随即动身，为避免引起议论而走密道。女爵拉下斗蓬兜帽遮住面孔。
王宫主楼有四层，每座塔则又高出两层。三、四楼是国王王后以及王室亲属的住处，还有谒见室、客房、乐室、舞厅、艺廊、图书馆、早晨与小客厅等等。二楼是厨房、储藏室、酒窖、谷仓、仆役的住处，还有码头、兽栏、军营等等。
最底下则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容纳十六个大型浮槽。浮槽内装满神血，外壳雕满术构，运作机制与使用神血为动力的新型战舰相仿。
三人到达最下层，发现空无一人，术匠已下班离开。这儿没有窗户，漆黑的空旷似乎吞噬了灯火。
「杜孛，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赛席璐东张西望。「你知道她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阁下。」杜孛面色凝重。「我可以肯定的只有她精通逆术，而且不可能与情夫约在浮槽旁边会面。」
他们讲话时，达壬提着灯四处照，赛席璐看见一只大老鼠钻进洞里躲起来，不禁眉头一皱，拉紧斗蓬包好自己的腿。
「阁下，怎么了?」达壬注意到她身体微颤。
「只是老鼠，」她回答：「从浮槽下面钻出来。」
「您还是先回房去吧，」达壬朝她的低统鞋瞥一眼。「这身打扮不大适合在这儿走动。」
女爵耸耸肩表示不在意。「我们都不太适合。或许应该召工程师过来，他们才是专家。请工程师检查一下浮槽里面的状况，如果神血不够就补进去，要确保浮力运作正常，如果有术构衰败了就当场修补。」
「阁下，届时我们必须解释为什么特地请他们过来，」杜孛回应。「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精神不大正常。」
「也对。」赛席璐浅浅一笑。
杜孛拿着灯往角落照，从天花板到地板，以至于浮槽周围，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乱枪打鸟不是办法，」达壬轻声说：「我们不知道——」
「那是什么?」赛席璐突然指着前面问。
其实女爵一心只想着会不会有老鼠，所以紧张地盯着浮槽底下，但也因此注意到一丝绿光。
杜孛与达壬上前调查。「阁下，请您先退后。」
两个男人蹲在地上，浮槽下面以石材支撑。赛席璐不顾杜孛提醒，凑近了一起看。杜孛趴在地上，上半身钻进浮槽下面，小心翼翼勾出一样东西。
他起身时将那物体拿在手中，达壬用灯光一照，是一小块水晶玻璃碎片，但与杜孛手掌差不多大。水晶块发出微弱的绿色光芒，表面刻着术构。
「阁下，您也是术匠吧?」杜孛问：「认得这样的术构?」
「先生与我都看见过这种绿色光芒不是吗，」她回想起那生死一瞬。「这是逆术。已经造成损害了吗?」
「我不确定……」杜孛想了想。「看来是该请工程师过来一趟。」
「总工程师全家人的宿舍就在楼上，我去叫他。」达壬说完就跑开。
女爵在黑暗中等候，努力将心思放在逆术而非老鼠上。杜孛在旁边动来动去，继续拿灯照亮各个角落。
「阁下，若您不介意独处一会儿，我还想继续调查。」
「我没关系，」赛席璐伸出手。「但还想多观察一下那物体。」
「这……阁下，」杜孛不很情愿。「还不确定它是什么作用——」
「先生，这并非请求。」女爵吩咐。
杜孛只好将水晶交给女爵，然后继续搜索。赛席璐仔细研究，这东西形状像是瓶子的一部分，香水瓶、嗅盐瓶之类，上头的术构细如毫发，可见得施术者技巧高超。倘若这是艾蒂玟所为，她也费了不少苦心。但究竟为了什么?
杜孛回来了，神情更加不安。「阁下，我在另一个浮槽底下发现同样的东西，也取出来了。虽然没有全部检查过，但我猜想所有浮槽底下都被放了一样的可疑物品。」
达壬带了工程师回来，看样子打断了人家晚餐，工程师一边走一边吞咽还抹嘴角。他个头高大，留着黑胡子，态度非常友善，看见玛裘林女爵竟现身宫殿最底层时大吃了一惊，目瞪口呆以后赶紧鞠躬示意。
「这位是亨里师傅，」达壬介绍道：「总工程师，他认为我们找到的东西没什么关系。」
亨里脸一红有些尴尬。「王宫里面有些小朋友到处乱跑、乱丢东西啊，女爵阁下。您所找到的大概是酒瓶碎片——」
「这不是酒瓶碎片，亨里师傅。」赛席璐将水晶玻璃亮给对方看，绿光逐渐减弱，术构变得模糊。
亨里端详一阵，眉头蹙了起来。
「不得不说上头的术构很特别，但阁下，我仍旧觉得这只是——」
「这东西与什么小孩子没关系，」杜孛不耐烦插嘴道：「上头可是逆术啊，工程师先生。」
亨里师傅退后一步，神情严肃又怀疑地望着三人。「几位不知有什么目的，但恕我先告退了——」
「我们没什么目的，亨里师傅!」女爵厉声说：「我们是想要阻止一桩阴谋。这位杜孛先生——附带一提，他可是主教长的代理人——他发现这块水晶被放在浮槽下面。请你快点检查浮槽，确定所有功能都正常。」
亨里显然不想与他们三人或者那块绿水晶有所牵扯，所幸玛裘林女爵位高权重，她都开口了也很难拒绝。于是师傅开了挂在天花板的灯，现场终于亮了起来。亨里检查浮槽，手一抹过所有术构发出蓝光。
「看来一切正常，阁下。」他语气冷淡。
「检查一下浮槽底部。」杜孛说。
亨里一脸狐疑望向他，但还是照办了，趴在地板钻进缝隙看。原本一阵静默，但随后传出惊呼，三人面面相觑，亨里缩了出来，胡子底下那张脸整个发白。
「浮槽底下有些术构不见了，阁下。」他茫然不解。「其余部分也受到侵蚀，有个术构就在我眼前消失!」
「有没有办法可以修复?」赛席璐急切地问。
「阁下，我不知道原因就没办法处理。」亨里无奈地说。
「先看看其他浮槽。」杜孛说。
亨里一溜烟跑开，赛席璐低头望着掌上水晶，然后看看杜孛与达壬。
「这是炸弹。」她小声说。
亨里回来时惊慌失色。「检查了三个浮槽，术式同样正在劣化，我猜全部的浮槽都一样吧。」
「你得召集工程师团队立刻修补，」赛席璐说：「需要多久时间?」
亨里张大眼睛盯着她。「阁下您有所不知，术构是制造浮槽时就画上的。若要修补等于得将浮槽取下从头开始，得用去数个月时间，甚至可能要一整年。」
赛席璐喉咙哽咽，达壬面色惨白，杜孛摇摇头，提出悬在大家心头的问题。
「亨里师傅，假如浮槽上的术构全部失效，会有什么结果?王宫会坠落?」
亨里吞了口口水，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我……我也不确定，先生。」他回答：「没有人想象过会有这种极端的情况——」
「现在想。」赛席璐说。
「阁下，我得进行评估……」
「亨里师傅，这王宫里住了六百多人!」
「我知道，阁下。」他一脸郁闷。「但这情况太突然了……液态神息的浮槽可以作用到术构完全消失，甚至也许可以多撑一会儿。大部分术构还在。我不知道那奇怪的绿色术力要多少时间会将正常的术式都吃掉，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无法逆转这过程。」
「意思是要疏散六百人吗!」赛席璐大为震撼。「而且大家一听就会急着逃命。」
「不只如此，阁下。」达壬语气极其沉重。「王宫飘浮在镜湖上，若是直坠湖中，将会引发洪水滚入城内。换言之，全埃夫勒都必须疏散。」
「有这么多时间吗……」赛席璐喃喃自语。
「阁下，如果方才所说，液态神息在这种状态下虽然不稳定却还可以支撑，」亨里思索着。「或许另一个办法是让王宫缓缓下降，我必须先研究一下才知道可不可行。」
「有任何结论立刻向我报告。」
「向您报告吗，女爵阁下?」亨里有点不安。「陛下那边——」
「——在我们确认之前不需让陛下为此烦心。等我了解有哪些处理方式以后，进行汇整再向陛下呈报。当然最终决定权在陛下手中。亨里师傅……」赛席璐目光冷峻起来。「你和工程师团队讨论就好，别对外声张。也请你的同事们都要好好保密，违者恐怕性命难保。」
「是，阁下。」亨里回答。
「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以上帝之名起誓，一定将你们全部捉拿归案，送上绞刑台。」
亨里吞口口水。「我明白，阁下。」他赶紧鞠躬退下，联络其余工程师。
「现在明白艾蒂玟晚上在这儿做什么了，她想破坏浮槽。」达壬说：「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该怎样对付她?」
「目前她应当还不知道计画败露。」赛席璐回答。
「不过大概也打算逃出去了，」达壬指出。「至少在王宫坠落前一定会走。」
「艾蒂玟就交给我吧，」杜孛掀开大衣，里头藏了枪。「教会充分授权我逮捕她，所以真正的问题是——逮捕她以后怎样处分?」
「考虑怎样处置她之前得先解决另一件事情。」赛席璐说：「斜阳宫是珞榭王权的象征，若真的进行疏散，并将王宫降落到地面，国民一定需要知道原因，但我们没有答案可给，届时陛下会被贴上软弱无能的标签。」
「后续动乱更是棘手，」达壬接着道：「就算缓缓降低高度，王宫仍然会降落在湖里，岸边几万人被迫搬家，而且他们能够搬到哪儿去呢?又有谁可以照顾这些难民?全国将会陷入动荡混沌。」
「水晶市集崩塌之后，流言已在民众间传开，很多人听说术力衰退的现象。等王宫降落，恐怕就人尽皆知了。」杜孛说：「女爵的考量很正确，接下来会是信仰危机，并导致教会与国家灭亡。宫里的人不能撤离，但同时也不能坐以待毙，唯今之计就是找出反制逆术的方法，而仅存的线索就是银雾夫人本人。」
「将艾蒂玟带到我房间，」赛席璐说：「但请千万谨慎，杜孛先生，别让任何人看见。有一条密道连接到我住处，我会请一位女仆接应。」
杜孛点点头，快步离去。
「阁下，目前所知，对方杀人无数，」达壬说：「太危险了，不能将她关在您的住处。」
「说得没错，达壬，我刚刚也有考虑到，所以帮我过去骑卫总部一趟，找一位柯诺.欧赫尔特爵士，告诉他我有急事相求，是安德爵士推荐的。动作要快，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我这就去。」达壬说。
「也许已经太迟了。」赛席璐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