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们费尽心机保护孩子不受伤，却任由他们轻易恋爱。
——无名氏
赛席璐不希望遇见旁人，便走仆人通道回自室。已经傍晚了，宫里贵族们正要换上华服，与亲友、或者喜好排场的国王用餐，晚些会有舞会，也是年轻人交际的时刻。年长一点的人多半坐下来打牌或闲聊，千金小姐们身边有女教师管着，最后将她们哄上床去，孩童则由保姆顾摇篮、唱安眠曲。
她尽量不去想象斜阳宫这么庞大，又是由大理石、花岗石和玻璃、木头靠术式组合起来的建筑，若是猝然坠地，会引发什么样的巨变。宫中众人不可能生还，一瞬间珞榭将失去国王与大臣，外国也会失去使节。许多贵族血脉断绝，这连环效应太过可怕。
她暗忖今晚就得将此事禀告国王陛下，但必须先搜集到足够情报，不然自己也无法给予建言。艾雷瑞克一遇上重大危机，思考就会失常，而且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届时状况会更糟。而且他最后很可能拒绝相信真有逆术炸弹这样的东西，说老实话还不能怪他呢。所以赛席璐明白当务之急是取得证据，首先陛下可以听取总工程师的意见，而这代表她必须提供亨里师傅一些答案。此外也必须先排除艾蒂玟，将那女魔头交给骑卫，等待秘术院派人审问。
女爵溜进自己房间，并吩咐玛莉要在密道上接应杜孛。
玛莉亚懂得不多过问。「阁下，有封信给您，应当来自于苏菲亚公主，已经放在桌上。」
玛莉亚进入密道中。赛席璐走向办公室，子爵下班回去了，感谢上帝。赛席璐隐约记得自己准了他今天早点走，晚上有一场音乐会。
女爵拿起信封，但又想放下，以为只是公主的回应，不过瞥见字迹以后，她变得警觉起来。
以前苏菲亚笔迹整齐，与外头的抄写员不相上下。她写字慢，一笔一划都雕琢完美。而且公主几年前才正式学会读书写字，因为王后本身就文盲，甚至认为女人只需要懂得怎样找到有钱丈夫就好。教苏菲亚识字的是赛席璐，这一点也令王后颇为不满，可是国王站在女爵这边，直说公主本就该有教养。后来苏菲亚引以为傲，每当写字便更加用心。
正常来说苏菲亚会写上头协与全名，也就是「赛席璐.迪.玛裘林女伯爵」，然而眼前信封上却只潦草注明「给女爵」，翻过来以后封蜡也盖得乱七八糟，看样子上印的手颤抖得厉害。
这些迹象太过不祥，赛席璐赶紧拿了拆信刀将信纸取出，快速看完以后整个人软在椅子上，信从指间飘落。她喘不过气，觉得房间好像倾斜了，得闭上眼睛才能保持呼吸平稳。稍微镇定以后，女爵细读一遍。
我最好的朋友：
本来不该说的，鲁赛罗要我保守秘密，但我太开心，希望能与人分享这份喜悦。他向我求婚了!我知道父王一定会反对，但失去鲁赛罗的话我也活不下去。我真的很爱他，所以答应一起私奔。我们会去龙族的领地，其实我对那儿没有什么概念，不过鲁赛罗说好像因为那里的法律不一样，所以可以结婚吧。
女爵妳是不是会生我的气呢?请听我说，之所以要私奔是有原因的。鲁赛罗说他姑姑，就是银雾公爵夫人，之前听到一个消息：我父王答应将我许配给那个可怕的崔斐亚亲王了。鲁赛罗告诉了我那个亲王的传闻，像是有梅毒，还打死过妻子等等。嫁给他，我不如一死了之。
请女爵帮我和父王解释好吗?妳的话一定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当然他一定会生气，只希望过一段时间以后他能消气，并且接受鲁赛罗这个女婿。
女爵妳一定明白恋爱的心情吧。请祝福我。
最后署名只有「苏菲亚」三个字，不过下面加上两条附注：
一、公爵夫人会以监护者的身分随行，我们搭轻驿车7，这样才不会被发现。我要用面纱遮住脸，感觉好浪漫!
二、贪吃鬼我也带走了。牠找不到我就会哭，而且我也会很想牠。
赛席璐拿着信坐在原位，指尖冰冷、失去知觉。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多么鲁莽愚蠢，导致这么多人失去完整的家庭与生命，连丈夫都遭国王妒忌而死于非命，儿子始终厌恶鄙视自己。
「要是我多关心她就好了!要是我多和苏菲亚聊聊，警告她不要陷进去就好了!都是我的错……」赛席璐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到底该怎么办?」
她将信放下，赶紧起身，暗忖或许还有时间拦住公主。但一打开门，杜孛就站在外面，看了他脸上表情，女爵知道大势已去。
「银雾夫人带着侄子跑了。」杜孛说完，关上房门。「居然给她溜出去!」
「状况比想象中更严重。」赛席璐拿起信给杜孛看。
读完之后，杜孛面色大变。「糟糕!」
「糟糕还不足以形容。」赛席璐说：「被这种丑闻缠上，苏菲亚的清白就——」
「丑闻?」杜孛问道：「清白?女爵，这些都不重要了吧?艾蒂玟与鲁赛罗不只性情暴虐、残杀无辜，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血术。天知道他们究竟想对公主做什么!运气好的话，艾蒂玟可能只是拿她当人质。她应当明白，迟早会有人知道她干的好事，或许只是留一张被追杀时可以用的王牌。但若运气不好，他们可能计画要拿公主施行什么邪恶仪式——」他发起抖，将信纸搁在桌上。「阁下必须请国王派禁卫军——」
「不行!」赛席璐态度坚决。「对你而言，公主的名声是小事，但对我而言意义可不同。我绝不让苏菲亚像我一样，人生才刚开始就毁了。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国王，反正陛下也必须专注对应逆术，让他知道公主私奔，他一定无法承受，满脑子只想找回苏菲亚。」
杜孛板起脸，但他听说过艾雷瑞克国王是什么样的人，明白女爵这番考量也没有错。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亲自去找苏菲亚。」赛席璐说。
「阁下您自己去?」杜孛抽了口气。「您不是开玩笑吧?这太危险了!」
「苏菲亚信任我，会愿意听我的话。」
「阁下，您得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杜孛先生。如你所言，艾蒂玟说不定会以公主做为人质，要是派军队去追，就难保公主的安全。」
赛席璐坐下来开始写信。她已经恢复冷静，清楚分析了整个状况。房间里只有壁炉上一个小钟的滴答声，杜孛走来走去，将帽子拿在手中卷动，还掉了两次。女爵没管他，迅速写好两封短信，装好以后以玺戒盖上黄蜂印记。其中一封她递给杜孛，另一封则插在胸前。
「等亨里师傅得到结论以后，请你带这封信去见国王陛下。」
杜孛听了干咳说：「陛下恐怕不会让我靠近……」
赛席璐浅浅一笑。「蒙丹主教长正在王宫里，参加了早上的晋见会，也与许多大臣进行会谈。确认损害状况以后，你去找蒙丹阁下，告知一切状况，想必他会答应带你去见国王。尽管主教长与我过去在许多事情上针锋相对，但我对他、还有对杜孛先生你的聪明才智都相当敬重。透过上帝指引，两位必能协助国王陛下度过这次危机。」
听女爵如此盛赞自己，杜孛也只能鞠躬答谢。
「我在信上说明，因为太过危险，所以我擅自将苏菲亚带到自家庄园去了，而且故意悄悄动身，避免造成恐慌。」
杜孛想了想，点头同意女爵处理巧妙。「但我还是觉得阁下一个人面对两个冷血歹徒，未免太过危险。」
「我没有要一个人去。刚好，达壬和柯诺爵士都来了。爵士请进，非常感谢您愿意赶到。」
「玛裘林女爵您好，」柯诺深深鞠躬。「能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
赛席璐与柯诺.欧赫尔特爵士素昧平生，但安德爵士极力推崇，还担保若需要帮手就直接找他。柯诺爵士个儿不高，一头卷发，皮肤晒得黝黑粗糙，看得出常在户外奔走。他肩膀宽厚，手臂脖子肌肉纠结，轮廓与名字都带着荡舟族的味道。他进来时拄着拐杖，女爵不免有些担忧。
爵士注意到她的目光。「膝盖不大好，但不打紧。」
他那语气不带歉意，只是简单地解释，澄蓝瞳孔与赛席璐视线交会时毫无畏缩，一副不怕女爵检验的姿态：恭敬有礼，但不卑不亢，显然对自己实力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而且忠诚勇敢，否则也不足以获选为骑卫。安德爵士说过可以信任这人，赛席璐观察过后，认为即便不是好友推荐，自己也会信赖柯诺爵士。
「又出什么状况了吗，阁下?」达壬警觉问道：「人犯呢?」
「我先换衣服，杜孛先生会解释。别担心，不会太久。柯诺爵士有准备武器吗?」
「有。」他拉开斗蓬，肩带上挂着手枪，腰带也悬着剑。
「很好，要请你与我远行一趟，必须轻装快速。一位年轻女子被引诱和人私奔了，据我所掌握的情报，犯人与同谋要将她带到龙族领地上。为了保护女孩的清誉，我必须阻止这种丑闻，想请你陪同帮忙。对方已经搭乘轻驿车出发，我们怎样可以最快追上?」
达壬听见女爵这番话露出仓皇神情。他瞥向杜孛，杜孛表情也很难看，伸手转了下帽子。
柯诺爵士仔细思考了女爵的问题。「夜间飞行相当危险，因此我建议搭乘邮务车比较保险，而且这样方便追踪、甚至有可能赶上。」
「那么麻烦爵士您帮忙安排，我们不走前门，从王宫的公用码头出发。」
爵士也不浪费时间追问细节，甚至不试图说服女爵留下来，俐落鞠躬后就出去备车，这点颇令赛席璐意外。她进了更衣室，听见外头杜孛简单扼要地将艾蒂玟如何掳走公主一事告知达壬。
出来时赛席璐已换上朴素褐色长袖羊毛衣与亚麻衫。埃夫勒城最近天气暖和，不过她与柯诺爵士必须北行到山区，温度会下降些，所以她穿了包有蕾丝的靴子以及较厚的长袜。侍女玛莉亚一脸难过站在后头，为主子递上斗蓬、手套以及一大包银币。
女爵将银币与身上那封信交给达壬。「这是给斯帝芬诺的。」
达壬表情更沉重。「阁下，请您再考虑一下，可以派我与柯诺爵士过去就好。」
「谢谢你的好意，达壬。不过我需要你留下来，陪同杜孛去谒见陛下。」
「阁下——」
她伸手示意不必多言。「朋友，替我照顾斯帝芬诺。那孩子嘴硬，但他会需要你的指导协助。」
达壬情绪澎湃，不知说什么好，吻过女爵的手以后将信好好收起来。
「愿上帝眷顾你，杜孛先生。」赛席璐戴上手套。「难得这回上帝不用选边站了呢。」
杜孛以掌按住心窝，深深一鞠躬。「上帝保佑您，女爵阁下。」
「玛莉亚，我要走后门出去。」赛席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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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诺爵士已经在公用码头等候。骑卫平常在王宫中就很常见，尤其目前主教长与其随行都进宫了就更自然不过。码头繁忙，傍晚有许多货车进入，仆人也赶着外出给主子办事，还有来自军舰的通讯等等。熙来攘往中，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
女爵拉起风帽遮脸，悄悄爬进柯诺爵士的狮鹫车内。爵士也已经换了衣服，避免引起注意时被旁人发现骑卫身分。打扮成军官模样，这样带着剑也并不奇怪。
「阁下，被带走的年轻小姐是谁?」他扶着赛席璐上车时问。女爵解释了这趟行动目的，柯诺听完没多说，但一听见要救的人是谁，不禁神情紧绷并且摇摇头。
「阁下，我不想这么说，但您应当也清楚，对方不一定真的会带公主前去龙族领地，去什么地方都能达成目的。」
「我考虑过这一点，柯诺爵士。」赛席璐回答：「不过他们既然要搭轻驿车，埃夫勒城也就只有几间旅店提供轻驿车出租。首先沿着国王大道北行，那儿就有一间，顺利的话也许可以打听到他们下落。」
抵达旅店时钟声敲了十下。窗户还透着火光，院子里停了不少车辆，这间店就算晚上也很热闹。柯诺爵士下车，搀扶女爵，同时轻声嘱咐。「阁下，我去雇用轻驿车，您去打听消息，由您来问比较不会引人疑窦。」
骑士到一旁去要了轻驿车与最快的马匹，表示自己有急事得赶路。由于他言行都散发出强烈气势，几个小厮给他使唤得东奔西窜，最后老板也过去监督。柯诺朝女爵望了一眼，赛席璐还站在前庭，帽子也没放下，但老板还是注意到她衣服用的是上好料子，于是开口表示她可以到里头等候，会比较舒适。
「谢谢先生，」赛席璐说：「我希望不会叨扰太久。这条路是通往艾利弗镇，然后连接到龙族领地吧?」
「对，女士。」
「想向您打听一下，今天稍早之前应该有三个人也经过这儿才对。一位年轻先生，走路有点不方便，还有一位小姐，应该带着小狗儿，然后是年纪较大的陪媪。」
「他们下午经过这儿，」老板告知。「我会记得也是因为那只狗，牠挣脱了乱跑，小姐想要追，但旁边陪媪说不行，要赶路，打算把狗直接丢在这儿。小姐很难过的样子，还好那先生将狗捉了才一起上路。」
「有没有说过要去哪儿?」
老板笑了笑。「不必说也知道啊，女士。这样的小情侣我们看多了，他们都要赶路到龙族那儿，我猜马上就要办婚礼了吧。」
赛席璐谢过老板，不久之后两匹马拖着车厢出来。
「问出什么了吗?」柯诺低声道。
「他们下午经过这里，」赛席璐告诉他。「租了马车，也没隐瞒去向，确实要去龙族领地。这么算起来，我们已经晚了好几个钟头。」
「追上去就好了。」柯诺说：「中间他们必须换马，当然我们也一样，不过这样就可以继续打听到他们下落。如果真的改变路线了，对我们而言也不难发现。」
「但已经落后很多了。」赛席璐回答。
「只要能跟在后面就好，阁下。」柯诺露出笑容，希望她能安心。「我们可以赶得上，所以您应该先好好休息。相信上帝的安排。」
他点亮车灯，跳上驾驶座，挥鞭后马儿拉着车厢往前跑。车厢随着车轮摇摇晃晃，赛席璐得紧抓着把手才不会被甩来甩去。
她裹住一条毯子，缩在座位角落，尽管环境不适也尽可能坐得安稳，想按柯诺爵士的建议稍微睡一会儿。但路途颠簸，赛席璐完全无法入眠，最后放弃了。外头夜色正浓，她靠在车窗边，回头望向埃夫勒城。斜阳宫如此辉煌，在云层之中好像星星从天而降。
相信上帝的安排。
赛席璐曾将朱利安交给上帝，跪下祈祷希望丈夫可以逃离惨死的命运。那一次，上帝根本没有理会。这一次，她也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得回应。
拉下手套，女爵又转动那枚小金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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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孛与达壬在女爵寓所等候亨里师傅。达壬要人送来一些食物，但他们其实都没胃口，吃得也不多。房门忽然打开，没人通报，亨里师傅就这么进来，杜孛与达壬见到是他都跳了起来。
「查出什么了?」杜孛急着问。
「女爵呢?」亨里张望。
「她身体不适先休息了，」达壬说：「就对我们说吧。阁下委托我们去谒见陛下呈报。」
「十六个浮槽都受到影响。」亨里检查完浮槽混身脏兮兮，面色如槁木死灰。「有一些状况很差。我们可以维持术式运作一段时间，但能撑多久是未知数。」
他迟疑一下，手抹过脸。
「请继续。」杜孛吩咐。
亨里师傅欲言又止。「两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我们工程师团队几个月以前就注意到术力不断衰弱的现象，但本来并没有太大关系，就是多下去补几次罢了，所以才没有往上报告。但现在如果责罚下来——」
「亨里师傅，我们连炸弹的碎片都找到了，也知道凶手是谁，不会怪罪于你。」达壬焦躁地解释。
「那么先生，请记得向国王解释一切。」亨里神情很焦虑。「我们不想被关!」
「好、好，我们会记住。」杜孛叫了起来。「但别再浪费时间!我们到底该告诉国王什么呢?」
「请告诉陛下……」亨里缓缓吐出。「王宫已经开始下沉了。」
7 四轮轻马车，速度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