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神血弥足珍贵，各方竞逐，人类恐将以自身血液做为交换代价。若我是上帝，就不愿此物冠上自己名号。
——杜孛
卜拉法有三座将高纯度神息加工为神血的精炼厂，座落于三座小岛上，原本位置应当算是机密，但事实上正如斯帝芬诺先前对黎玳克船长所言，任何有心人只要找到运输船与渡轮的路线，就等于找到目的地。斯帝芬诺并没有对夏风号船长提及精炼厂可能遭到下界人攻击这件事，不希望给他再增添额外顾虑。
另一方面，他仍旧好奇夏风号运送的神秘货物究竟是什么?这条商船并没有储藏槽，所以黎玳克绝对不是去精炼厂走私神血，但他说过货物价值极高，在精炼厂除了神血还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呢?航行途中斯帝芬诺百思不解。
三条龙、两名骑士都贴近夏风号。他最后决定让炮竹跟着，主要原因是小公龙想跟来的话也无法阻止。斯帝芬诺将昨天对吉瑟那番说教也搬出来对炮竹念了一遍，结果他说完了，靛青也对弟弟大吼大叫，虽然只骂了一会儿，但炮竹的头都垂到膝盖那儿去了。斯帝芬诺暗忖不管如何责骂，这小龙迟早还是会调皮捣蛋，毕竟一飞上天那双龙眼珠又兴奋起来，尽管炮竹很小心，总让墨绿挡在自己与姊姊中间。
一早起床后，吉瑟态度都很温和乖巧。戴格将艾灵顿大夫交给她照顾，她抱着猫咪上船，没有半句怨言。
弥莉上船前将斯帝芬诺拉到一旁讲话。
「昨天晚上吉瑟和我聊了很多，」她说：「我答应以后不会再过度保护。用我大伯的形容，她已经『长大成人』。当然我可能还是会很担心，她看起来还很柔弱……」
「她以前很柔弱，但现在不同了，弥莉。吉瑟改变了。」
「真的吗?」弥莉面色一沉。「吉瑟说昨天晚上告诉我，巴纳比修士一直有在开导她，所以她才变得勇敢。」
「巴纳比修士!我还以为吉瑟已经没把心悬在人家身上。」
「吉瑟还是说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但不肯说明白。她倒是提了一件事，说那位修士正在受苦，所以连带自己心情也不好。另外，吉瑟也说她可以和炮竹交谈。」
「她也可以对猫咪唱歌。至少妳是真的在跟我讲话。」斯帝芬诺回答。
「总之你帮我下定决心，我早就该放开手。」弥莉叹口气。「可是我好担心，也许有一天，她会骑着龙就这么消失，我再也见不到。」
「吉瑟不会离妳而去，我也不会。」斯帝芬诺微笑道：「帮我看着里戈，免得他被毒死。」
「如果他会被毒死，」弥莉目光一亮。「一定是我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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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远离了平常的航道，在这区域连神息都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原本红橙紫色彩缤纷的云霞渐渐被浓厚、灰中泛绿的稠密雾气取而代之，在底下翻搅滚动。同时气温与湿度都提高了，斯帝芬诺穿着战龙旅制服外套闷出一身汗。
不过神息之上一片清朗，还可以看见半月与一颗星子闪耀。夏风号放慢速度，立起三角红旗，这是接近目的地的讯号。
船副波曼站在甲板上大叫：「上校，精炼厂在正前方!」
斯帝芬诺只能看见一团灰灰绿绿的东西，像是漂浮在飘着雾气的池塘上。商船静止，他先前已经与黎玳克船长讲好，由自己与戴格骑龙先到前面勘查，所以招手要炮竹跟上。夏风号保持距离，以防万一。
他接近了才发现灰绿色的东西原来是好几百个浮在神息上的小岛，最小的一些根本只能说是黑色礁石，大些的上面生有植物，以这儿的湿热气候而言很正常。岩岛表面从各个角度生出大树，树根垂在雾气中。岛群中间形成航道可供船只通行，但树木周围缠绕雾气，能见度很低。
斯帝芬诺暗忖这就是外人不好找到精炼厂的原因，必须几乎要靠上去了才能看见。
厂房所在的小岛呈现腰豆形状，最宽处大略只有两百码，没有任何植物，而且大半土地都被U字形的石造建筑盘踞。
黎玳克船长先前描述过厂房的陈列，所以斯帝芬诺与戴格一眼就知道大略分布。工人、术匠、士兵全部在这里面居住与工作。
中央主楼分为两部分，一边是宿舍、大厅、厨房，另一边是独立的实验楼，侧翼两栋楼则是仓库。主楼北边有一栋独立的小屋，是驻军存放炮弹的地方，岛屿周边战略位置上安置了六座三十二磅大炮。
外围还有一些小木屋，里面是备用零件与工具。腰豆形状的岛屿两端各有一个超大型储存槽，里头装了从神息提炼出的液体;储存槽旁边有复杂的管线连接到两个大玻璃缸以及铜盆、木盆，并以鹰架包围起来。鹰架中间这片区域就是纯化加工区。
两条浮筏装载了大型唧筒，可以往下潜入藏有精纯神息的洞穴内。
斯帝芬诺注意到岛屿南端有形似手臂的机关，手肘部位可以活动，这是停泊装置。由于岛的面积太小，没有多余空间可以停船，渡轮与输送船到达附近以后，会有工人操作旋盘与滑轮将机器手臂放下，船只就系在上面，如此一来可以避免被岛屿边缘锐利的地形给刮伤。
「也是安全机制，」黎玳克告诉过他们。「假如工人不认得靠近的船只、对方也答不出暗号，他们就不放下机器手臂。」
输送船都停在岛屿北端。由于船上的储藏槽相当大，灌满需要好几天，所以船员都会搭乘渡轮回到卜拉法本岛上，过几天再回来将神血运送到目的地。
靠近小岛时，斯帝芬诺没察觉任何异样，根本没有崔斐亚的船只在附近进行封锁，也没有蝙蝠或下界人。乍看之下宁静平和，但更接近以后，他脖子上汗毛竖了起来。
大白天的，这时间应该要有许多工人在鹰架上，或者术匠进进出出工作，运输船也会有人看着装填过程。
想不到精炼厂竟像废弃了一样，半个人影也没有。
斯帝芬诺对戴格比手势，表示自己想低空飞行看个清楚。戴格示意要他小心，想必也已经注意到状况不对。接着他下令要炮竹监视空中，也很高兴看见小公龙听话了，在岛屿上方绕大圈巡逻。
他骑着靛青在不撞上鹰架的前提尽量压低，然后扫视整座岛。有间屋子起火，冒出一缕灰烟，还可以找到一些人——剩下来的部分。
地上有尸块，而且并非全是人类，也有大蝙蝠。
靛青喉咙发出咕噜声，意思是要他注意。斯帝芬诺抬起头，看见戴格指着地上一个大坑，周围布满碎石与更多尸体。
戴格拉起头盔面罩叫道：「队长，是弹药库爆炸。」
运输船遭到攻击，一根桅杆折断，甲板与船壳都还冒着火。气球破了洞，像是围巾一样挂在绳索上。船上也倒卧几具遗体。至于岛屿南端的机器手臂则在关节处断裂。
「该死……」斯帝芬诺低声咒骂。
他指示戴格与墨绿也靠过来。夏风号在后面一哩远等候，黎玳克与波曼一定拿着望远镜紧盯，等不及要知道两人究竟发现什么。
「下界人来过，看样子我们无能为力。」戴格语气沉痛。「大概把人全杀光，放火之后离开。」
斯帝芬诺皱着眉头注视精炼厂，他觉得不大对劲。「损坏并没有那么严重，主楼还好好的，我觉得该调查看看。先去通知黎玳克船长，反正他这趟是白跑了。」
两人骑着龙掉头想要返回夏风号，忽然听见枪声都大吃一惊。再回头，他们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宿舍的南边角落，拿着帽子拼命朝着天上挥舞。一道绿色火焰射过去，男人又低头窜回楼内。
「看样子下界人可没有全部离开。」斯帝芬诺朝戴格嚷嚷。「至少还有一名幸存者，但是被下界人困在建筑物里!说不定不只有他，你回去告诉黎玳克船长我们要下去救人。」
戴格迟疑地问：「队长，救到人之后呢?我们根本带不回夏风号，机器手臂已经坏了，船没办法停靠。」
「但也不能把他们放在这儿，下界人回来就不得了。」斯帝芬诺焦躁起来。「问问黎玳克船长吧，或许他有办法。」
戴格点点头，骑着墨绿往夏风号回去。
斯帝芬诺观察小岛，思考如何展开救援行动。不能冒险让靛青降落，否则可能受重伤。方才看见的绿色火焰是从鹰架底下一间小木屋里窜出来，就在宿舍南边门口的对面，也就是说有下界人带着武器藏身其中，而且所持武器已经不像之前射出火球，当然威力绝对不会比较差。他考虑要不要请靛青喷火将那栋木屋烧毁，但有所顾忌。
若是卡蜜那样受过精良训练的龙，就懂得如何控制呼吸，将龙焰缩成细线，仅点燃木屋而不伤及周边。但目前的靛青一喷火，恐怕就是大火球，整座岛都会烧起来。
斯帝芬诺确认自己手枪装好子弹、靴子里有把刀，又多带了火药与子弹在身上，然后焦急地等待。戴格与墨绿回来以后，他指着地面，意思是自己要下去。戴格看了会意，抽出自己的枪。
斯帝芬诺放下绳梯，这也是龙骑士固定配备。
「带我到那座鹰架旁边。」他吩咐靛青。
靛青下降，漂浮在鹰架上空。斯帝芬诺感觉得到她身体颤抖，刺鬃摇晃着，鳞片也都收紧。这个动作之前练习很多遍，不过练习的环境很安全。他暗忖靛青大概担心自己能不能平安下去，拍拍她给予鼓励。
摘下头盔收好，斯帝芬诺将绳梯挂在鞍上，解开身上的系带爬下去，动作很慢避免震动太大。
眼角余光又瞥见绿光闪烁。一道细长绿色火焰带着子弹特有的呼啸声从身旁掠过，下界人瞄准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靛青。
龙发出警戒嘶叫，扭动得厉害，翅膀快速拍打，绳梯跟着抖动。斯帝芬诺不得已得先放手，整个人往下重重摔在平台上，然后蹲着寻找敌方狙击手究竟躲在哪里。现在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人，因为这次火焰又从另一个角度攻击过来，比较靠左边。他察觉这并非下界人惯用的攻击方式，对方也用了靠子弹的武器。
「只不过加上了逆术而已。」斯帝芬诺叹道。
抬头一看，他讶异地发现靛青居然飞走了，离精炼厂越来越远，对着炮竹大叫。
斯帝芬诺不禁担心起来，虽然心里告诉自己靛青只是要腾出空间给墨绿与戴格，却明显感觉到她举动惊慌失措。
墨绿与戴格下来了，压得非常低，斯帝芬诺屏息以待，担心较笨重的公龙会不慎将鹰架与自己都撞飞。龙飘在头上，戴格下来动作别扭，最后往平台一跳重重落地，整个鹰架都晃动起来。斯帝芬诺拿着手枪，一边掩护戴格，一边注意敌人躲在哪儿。
没有动静。
靛青又叫了。墨绿绕了几圈以后回去会合。斯帝芬诺看着他们，三条龙快速地绕着圈彼此交谈。
戴格蹲在他身旁。「我对黎玳克船长解释这儿的状况，弥莉说——」
「等会儿。」斯帝芬诺说。
他捕捉到动作，在实验楼那方向，窗户后面有握着武器的手闪过。斯帝芬诺手肘撞了下戴格。
「你看那把枪!跟以前下界人用的炮筒不一样，而且我发誓刚才有听见子弹打中下面鹰架。」
「是，队长，」戴格对枪械极其熟悉。「看形状是马枪8。」
斯帝芬诺微微探身想看清楚一点，结果一道绿光带着同样怪异的呼啸窜来，子弹打中他头顶上的横梁，然后弹跳下来。斯帝芬诺脸一痛，戴格朝敌人还击，握着枪的手又缩了回去。
「没打中那混蛋!」戴格咕哝后关切斯帝芬诺的状况。「还好吗，队长?」
「流弹擦过脸颊而已，不过真他妈的痛。」斯帝芬诺一抽手，却发现上面全是血。
戴格见状大惊。「糟糕!队长你伤得不轻，皮肤都……烫焦了。」
「感觉像被烧红的火钳敲了一下!」斯帝芬诺疼得眉毛挤在一块。
又来了一枚子弹，打在戴格身旁。从角度看来，是一开始朝拿帽子那位先生开枪的狙击手。子弹嵌进木头里面，弹孔冒出一缕烟。
「对方也挺聪明的，队长，」戴格语气不妙。「之前他们用炮筒，比较适合攻击大型目标，现在改用手枪，真的是要杀人。」
「他们不敢用炮筒，怕毁了这座岛就没有精炼厂可用。」斯帝芬诺想通了。「记住这一点，也许可以反过来利用。」
「队长，外面有几人?」
「看见两个，实际人数无法确定。」
「队长，弥莉那边——」
「先等等，平安爬到地面再好好讲。」
斯帝芬诺观察鹰架，共三层，都有平台，以阶梯连接，可以爬到地面。但他与戴格在鹰架上有掩护，到地面之后必须跑过空旷区域才可以抵达宿舍大门。大门那儿，刚才挥帽子的男人还在，斯帝芬诺三不五时就看见那顶三角帽，对方似乎是故意保持大门稍微打开。
「现在麻烦的是两个狙击手在不同方位，一个在宿舍前面的实验楼、另一个在右边地面上的小屋里。」斯帝芬诺指出位置。「只要我们冲出去，就会被他们两面夹击。」
「我带了个东西来，应该可以牵制其中一边。」戴格说。
他伸手从口袋掏出三个玻璃罐，罐口用木塞塞住，装着黑色黏稠物。
「这是?」斯帝芬诺问：「午餐吗?」
「罗德里戈说是他自制的手榴弹，」戴格语气彷佛觉得不可靠。「我回夏风号找船长，他就把这袋子给我。里头的东西应该是里戈自己调制的，他说应该派得上用场。」
「难怪他要去偷玻璃罐。」斯帝芬诺说：「效果是?」
「他说只要摇晃一下，丢出去碰到东西就会爆炸。」
斯帝芬诺想了想。「底下那小屋里的比较靠近。他在前窗朝大门射击、在后窗朝我们这儿射击。假设他一直从后窗监视我们，我猜只要有人往宿舍跑，他就会赶到前窗那边。再假设大门口那戴三角帽的人可以掩护我，那么你就可以将这玩意儿从后窗丢进去，如此一来或许就可以先除掉一个敌人。」
戴格摇摇头。「听起来每一步都是假设呀，队长。问我的话，总觉得不妥当。」
两道绿光袭来，两颗子弹打在他们身旁的木柱上，一颗在头顶上，另一颗在脚边。被击中处木材开始闷烧，看来逆术侵蚀了上面的防护术构。斯帝芬诺可不想知道如果自己已经烫伤刺痛的皮肤再被逆术子弹打中会有什么后果。
「对方越来越准了，」斯帝芬诺说：「你拿一颗手榴弹，另外两个装在袋子给我。」
戴格递过去，斯帝芬诺将东西塞在外套里面，并确定自己的龙枪已经上膛。
「队长，还记得在韦斯弗斯港的时候，我的手枪被逆术打中是什么后果吧?」戴格提醒道：「差点害我少一只手。」
「多谢提醒，」斯帝芬诺无奈地说：「还以为可以少件事挂在心上。准备好了吗?我们上。」
他起身以后蹲着跑下阶梯，听得见戴格沉重的脚步声紧跟在后。斯帝芬诺一直竖起耳朵，等着两名狙击手开火，但到了最底层平台都还没有动静。
于是他猜想，对手的枪枝设计并不特别，同样需要时间装弹药。
绿光从实验楼那头冒出，他连忙往地板一趴，子弹掠过方才站立处，木屑伴随火花迎头洒下。斯帝芬诺跳了起来，冲过最后一段阶梯，然后朝着宿舍门口继续狂奔。
果然守在门口那人将门打开走到外面，举起手枪朝向第二名狙击手藏匿的位置瞄准。
「队长你继续跑!我就在后面!」戴格大叫。
斯帝芬诺距离大门只差约十码，但在他眼中感觉却像是一百码，只能低着头疯狂向前冲刺，每一秒都担心会有一颗子弹钻进自己背上。接近门口了，却忽然一阵剧烈爆风将他整个人往前打平在地。
热风卷过，斯帝芬诺爬起来往前跑了最后几步，戴着三角帽的男人扶他进去。但回头一看，下界人躲藏的小屋子被火焰吞没，戴格倒坐在地上，头上伤口喷着血。
「掩护我!」斯帝芬诺对陌生男子嚷嚷。
接着他跑回戴格那儿，戴格眼冒金星，想起身却一直爬不起来。斯帝芬诺上前，掐住他的手臂。
「老天，我没想过会这样!」戴格一脸昏眩。
「你还好吗?」
「队长，我听不清楚你讲话。假如是问我好不好，等我耳鸣停下来才会好。」
戴帽子的男人又开枪了，吆喝要两人快点过去。斯帝芬诺拉起戴格，一起往门口窜去，钻到里面以后那陌生人立刻甩上门，马上两颗子弹打在门板上。
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斯帝芬诺看见墙壁上摆着扫帚与拖把，门边迭着几个水桶与大木桶，还有一口箱子、一些工具，于是知道自己进了一间储藏室，对面那扇门才能通往大厅或住房。
「谢了，先生——」他正要这么开口，拿着帽子的男人先看了他一眼之后捧腹大笑。
「我的老天，居然是吉尚上校!但话说回来，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骑着龙在天上飞呢。恭喜你逃出那座小岛了。」男人还是咯咯笑。
斯帝芬诺眨眨眼睛，起初只看见模糊轮廓，瞳孔尚未完全习惯这儿的光线。不过，那声音真的很耳熟。
「真该死啊!」他抽了口气也很讶异。「亨利.瓦勒斯伯爵!」
对方鞠躬。「别来无恙，上校。」
斯帝芬诺瞪大眼睛。「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上校，我也正想这么问你呢。」亨利说。
他还没答腔，戴格已经拿起手枪对准亨利伯爵的脑袋。
「队长，给我个理由，否则我该当场毙了他!我们差点就死在那岛上!」
「士官长，别紧张，我对你们几位的本领可是很有信心，相信你们一定会熬过来。」亨利说完一笑。「先把枪放下，我可没有与你们为敌——至少现在不算。会在这儿只是外交任务使然。」
戴格听了嗤之以鼻，斯帝芬诺狐疑地瞥了瞥亨利伯爵。
「我可以证明的。上校，请跟我来。」
亨利伯爵开了门，礼貌地请他们先进去。戴格斜睨一眼，脚步不动。
「队长，我不相信这人。说不定整件事情都是他的诡计。」
「我也不信任他，」斯帝芬诺回答：「不过这一回他讲了实话。你看看他的衣服。」
亨利伯爵穿着蕾丝袖口的白衬衫，白领巾也有蕾丝装饰，外头罩了一件蓝色织锦背心，再搭配银钩浅灰色外套与高级皮靴。
戴格眉头一皱。「队长，你和里戈相处太久被影响了吗，衣服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人家穿的像是要去见女王，若是我要攻打精炼厂，就不会这么打扮。」斯帝芬诺解释。「而且他衣服破了不少地方，也沾了血——」
「袖口上还有火药灰呢。」亨利说完，亮出袖子给两人看。
「好吧，队长说得有理。」戴格让步。
「这儿还有两名卜拉法议会的官员。」亨利压低声音。「很遗憾，本来有三位，但死了一个。我想，我和两位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是别说出来让人家困惑比较好。」
「怎么说呢?」斯帝芬诺闷哼一声。「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谈条件的对象，不但是个间谍、盗贼，还杀人不眨眼?」
「上校，你忠于你的国家，而我则忠于我的祖国。」亨利冷冷地说：「目前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就是活着离开这座岛。一共十九人要靠我们想办法救出去，之前好不容易才击退了那些恶魔，但他们迟早还会来。危机当前，我们不合作吗，上校?」
就算撇开亨利伯爵，还有十九人，斯帝芬诺确实觉得棘手。该怎么处理好呢?他注意到亨利伯爵还等着自己的答案。
「暂时休战吧。」
斯帝芬诺进入宿舍的交谊厅，本来提供给不必值勤的工人休息使用。几张用餐的长桌被挪到旁边，腾出空间铺上房间搬出来的垫子照料伤患。
他数了一下，里头有十四个男性、五个女性，可以走动的人都在帮忙伤势严重的六个人。其中一个头上缠着染成血红色的绷带，只有口鼻露出，另外有个女性一条腿断了。大部分人身上都有绿火子弹引起的烫伤，角落有两具遗体已经盖上白布。
房间里弥漫血腥味、火药味和腐臭味。他们如果往小窗外一望，就会看见朋友们的尸块散落在地上，但幸存者态度冷定镇定，就算没帮忙照顾伤者也站在窗边监视，敌人随时可能回来将大家杀光。
厂房地形设计有将安全纳入考量，每一边都有五扇狭长方形窗户，上头没装玻璃。看来这座岛终年暖热，又因为周边岛屿如同丛林而极为潮湿。
靠近加工区的那一面可以看见夏风号，其余窗户则都看见神息。下界人若想彻底攻占此处，应当会从那方向攻打过来。
工人们应该也都知道他们不可能撑过第二波密集攻势，却仍旧情绪稳定，连受伤的人都忍着不哀嚎。此情此景令斯帝芬诺受了些震撼，心想平常精炼厂的生活恐怕也很艰苦，毕竟位置在不毛的岩礁上，日以继夜赶工生产神血好维持这小国的经济，造就了他们坚忍不拔的韧性。下界人攻击必定十分惨烈，而且他们眼睁睁看着同事、朋友在面前死去，此刻心里也清楚敌人还会回来。
亨利伯爵介绍了斯帝芬诺。他操着崔斐亚语，目前卜拉法仍以此为官方语言。
「各位朋友，这一位是吉尚上校，之前在赫赫有名的珞榭战龙旅担任指挥官。」
斯帝芬诺还没讲话，一个衣着同样华贵的人冲上前抓住斯帝芬诺的手。
「这位是卜拉法议会议员毕雍.魏斯托本先生。」亨利道。
毕雍看来与斯帝芬诺岁数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脸上笑容相当和蔼可亲，眼神流露出期盼，容貌英俊但略显圆润、肤色偏黄，看样子太喜欢波特酒那类的刺激饮食。一开口，毕雍说的是珞榭语，不过口音实在太重，斯帝芬诺听得很勉强。
「我们的祷告实现了，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吧，上校!」
「毕雍先生，我想，要救大家出去恐怕很困难。」旁边一名女性开口。
「这位也是议员，芙萝.梅德林.奥达。」亨利介绍道。
斯帝芬诺方才就注意到她，那时她跪着照顾伤患，不过已起身过来加入对话。
「为什么?」毕雍焦急地问：「我看见有一条船在外面，没认错的话是夏风号吧，只要上船就可以走啦。」
「毕雍先生，机械手臂坏了。」芙萝回答：「所以那条船无法停靠。除非我们全部都上龙背，不然还是困在这岛上。」
芙萝身材高挑纤细，银灰色头发髻在脑后，神情俐落直接。她这番话或许有点冷酷，斯帝芬诺讶异之余却又不得不承认女议员对现况判断得十分精准。
接下来芙萝又使斯帝芬诺更不解，因为她不像一般女性屈膝行礼，反而直接与自己握手，就像两个男子的互动方式。同时，握力可不小。
「上校，你受伤了。」
「擦伤而已。」斯帝芬诺回答。
「请先坐下让我看看。」她说。
「噢，怎么会有这种事!」毕雍在一边叫苦连天，整个人倒在一张椅子上掩面啜泣。
芙萝过去往他肩膀一拍，要他让位子出来。斯帝芬诺说小伤不必介意，但芙萝却很坚持，并将毕雍给赶走，还叫斯帝芬诺不要多嘴，赶快坐下就对了。
她替斯帝芬诺清洗伤口并敷上药膏，药效很快压抑了疼痛。斯帝芬诺问起这儿的状况，亨利指着那个头上缠满绷带、穿着军服、一条手臂吊起来的人。
「奎普上士。」亨利说：「精炼厂佣兵部队唯一的幸存者。」
上士是衮达人，体型与戴格相似，同样有军人的刚毅气息，与大半佣兵一样都能将珞榭语讲得很流利。
「腕骨断裂、头部受撞击，长官。」他注意到斯帝芬诺关切的眼神主动开口：「弹药库爆炸时我在附近，昏迷了一阵子。那位好心的先生——」奎普指着亨利。「救了我一命，将我带到里面，才没被那些怪物给杀死。」
亨利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上士，请你告诉吉尚上校事情经过。」
「长官，我们遭到来自地狱的恶魔攻击。他们外型像是恶魔，不过这位先生称他们为『下界人』，还表示他们其实与我们同样是人类。」
斯帝芬诺朝亨利睇一眼。「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
「上校，你没忘记吧，在韦斯弗斯港的时候他们可是想杀我。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好好调查了一遍。」
「查出了什么?」
「他们的仇恨可不分疆界，上校。」亨利淡淡道：「我们必须捐弃成见——现阶段而言。」
「现阶段是吗……噢!」斯帝芬诺给芙萝弄得疼了一下。
「下界人占据了另外两座精炼厂。他们奇袭得逞，那两座厂的工人来不及抵抗。」上士继续说：「本来这一座也会沦陷，不过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你们在外面看到的运输船，其实是从第二座厂房逃过来警告我们的。」
「你怎么会和议员在这儿?」斯帝芬诺转头问亨利。
「运气不好。几位议员与我过来参观，正好碰上敌人攻击，船长说来不及离开。」亨利笑着，一派宿命论者的模样拱起肩膀。「机器手臂那边可以看见我们搭的船已经面目全非。」
斯帝芬诺忍着没戳破。他才不相信亨利伯爵出现在精炼厂只是为了看看炼制过程或外头的鹰架，不过现在争执这个没有意义，反正人家说谎自己也没辄，何况目前亨利伯爵本来的盘算确实不重要。斯帝芬诺又望向上士。
「所以你们抓紧时间做好防备。」
「是，长官。我们反过来奇袭得手，本来已经将他们赶跑了，可惜伤亡惨重。我这支小队大部分人在弹药库爆炸时都送了命，队长与副官都死了。」
奎普讲得不带感情，可是戴格以衮达语出言抚慰，他脸上还是写着感激。
「上校，下界人没有料到会遭遇抵抗，所以派来的人数少，之后就不会这么容易了。」亨利说：「我们缺乏弹药，不可能化解下一波攻势。你刚才也注意到了才对，他们已经改用新的武器。」
「当然。」斯帝芬诺没好气回应道，伸手轻轻摸了脸上擦好药膏的伤口。「而且还留了狙击手下来，到底有几个?」
「你的副官炸死一个。实验楼一个、旁边屋子有一个，」亨利指着窗户外。「其余小屋或许也有，除非他们开火，否则无法确认。」
「你把头伸出去，」戴格冷冷说：「看看子弹从哪儿打过来就会知道了。」
「你这位同伴人很风趣呢。」亨利伯爵回应。
斯帝芬诺本想冷笑，但芙萝议员涂的药膏风干后结块，面部肌肉一拉扯又会痛。
「芙萝议员说得没有错。机器手臂损毁的情况下无法停泊，所以我还没想到——」
「队长，抱歉，」戴格打断。「我刚刚就想告诉你，弥莉说她可以将小船开过来。黎玳克船长当然不肯，觉得太危险，可是你也清楚弥莉的性子。」他摇摇头，但却是佩服的神情。「我出发时她已经在逼船员灌气球了。」
「好主意!」芙萝低呼。
一直静静听他们讲话的女议员忽然采取主导地位，对着可以动的人发号施令。
「等会儿就有小船过来接应，我们得先准备好运送伤患，需要几位先生帮忙搬更多软垫——」
话还没说完，外头传来龙的嗥叫。
紧接着监视外头的人报告道：「那些恶魔又来了，亨利伯爵!他们朝这里靠近。」
然后交谊厅内另一头，窗边的人也望向斯帝芬诺。
「上校，你的龙好像要走了?」
斯帝芬诺与戴格交换惊惶眼神，赶紧跑到窗边。
「不知道是不是想回去保护夏风号?」戴格还抱着期待。
可惜三条龙却是往相反方向飞行，远离夏风号、精炼厂，也远离了敌人，降落在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岛上。
斯帝芬诺感觉身体里被挖空一块。
「队长，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戴格催促。
「我叫叫看。」斯帝芬诺站在小窗边，拿起高音口笛。
「小心别被打中。」戴格提醒。
斯帝芬诺不得不冒险一试。他身子探到窗户外，将笛子放在唇边吹出召集讯号，而且尽可能吹得响亮尖锐。瞧见绿色火光，他赶紧将身子缩回来，一颗子弹打在墙壁上。
「队长，别出去第二次。」戴格问：「有反应吗?」
他向窗外眺望，摇了摇头。三条龙降落之后被树叶掩蔽，根本看不见。
「或许没听见。」戴格说。
「他们一定听见了。」斯帝芬诺叹道。
「上校，」亨利伯爵叫唤：「你最好过来看看。」
亨利伯爵拿着望远镜往外查看，放下后递给斯帝芬诺。斯帝芬诺瞥一眼就低声咒骂，逼近的敌人是数不清的蝙蝠与下界人，甚至连黑船都派来了。
「和击坠王狮号的是同一型，」斯帝芬诺说完将望远镜交给戴格。「看一下小船出发没。」
「队长，气球差不多充饱了，她大概马上就会出航。」戴格报告道：「弥莉上去了，我看得见她那头红发。」
他又悄悄问：「队长，你觉得那三条龙是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斯帝芬诺说：「而且也没空顾虑他们。得抢在弥莉登陆之前先把外头的枪手收拾掉。亨利伯爵，你那边有几把手枪?」
「两把，但从阵亡者身上又拿了三把过来。」
「我和戴格各有两把……」
「长官，请用，」奎普掏出武器。「我手变成这德行，也用不到了。」
「队长，你看!」戴格赞叹起来。「长管线膛枪!」
「你派来的刺客用了同样的东西。」斯帝芬诺朝着亨利喃喃道。
「上校，那是赫灵顿自作主张。」亨利回答：「何况你也已经报了仇。我自认枪法很好，」他淡淡地说：「但身上已经没有弹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多的……」
戴格盯着斯帝芬诺，希望队长不要相信这个危险人物。然而站在斯帝芬诺的立场，实在没有其他选择，这时候战力越充实越好。
「我带的也不多，」斯帝芬诺取出弹药。「严格来说是一人份。」
亨利伯爵开始装填。一旁默不作声的毕雍苦笑着拍拍腰间的细剑。
「我剑术还不错。」他说。
「还是希望别派上用场吧。」斯帝芬诺安慰道，又回到窗户边。
「如果连毕雍都得出手，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亨利装好了弹药。
斯帝芬诺嘴角一扬，立刻后悔，伸手抓了抓那块膏药。芙萝在旁边瞪了一眼，他赶紧将手放下。
「刚才说狙击手躲在哪儿?」
「一个就在对面，」负责监视的斥候指着。「那儿是实验楼。还有一个在实验楼北边那栋屋子。我一直观察，但没注意到他们换过位置。」
「实验楼里面情况如何?」
「我也问过，但工人不肯说。」亨利回答：「神血的制程是机密。」
「机密!」斯帝芬诺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目光扫过所有工人。「各位应当明白吧，过不了几小时，下界人就将精炼厂搜刮一空，这机密还能隐瞒多久呢!」
工人们面色一沉，忧心忡忡却仍固执己见。
「抱歉，」斯帝芬诺叹了口气。「我明白各位尽忠职守。其实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大概也不重要了。」
「除非里面有东西能炸掉这座岛。」亨利与斯帝芬诺英雄所见略同。
「不，伯爵，」一名工人惨笑着说：「没有这样的东西。」
「小船已经扬帆。」戴格从窗边回报。
他拿起线膛枪，在奎普指导下操作。
「我老早想试试看。」戴格说：「队长，找个清楚的目标给我。」
斯帝芬诺拔出手枪，看着亨利伯爵。「伯爵，准备好了吗?」
「上校有什么计画?」
「别死?」斯帝芬诺说。
「周全至极。」亨利伯爵一脸凝重。「我想我准备就绪了。」
8 骑马时使用的大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