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一战
鲁尔夫的声音撕破了宁静：“他们来了！”雅维觉得内脏都要从身体里掉出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什么都不是”急切地问道。
停了一会儿：“大概二十个！”
“诸神在上。”安克兰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
在那一刻之前，雅维还曾有过期望，最好这些追踪者里有些人调头或淹死在河里，然而正如他过去的无数个愿望一样，这个期望在有结果之前便已凋谢了。
“他们人数越多，我们能获得的荣耀也就越多！”“什么都不是”大叫道。困境越大，他越是开心。这个时刻本可以有许多该如何苟且偷生的争论，然而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再逃跑，不再玩弄花招。
在这最后的一点点时间里，有一打祈祷词正在雅维的嘴边，向着一切诸神，向着所有崇高神与微小神，只要他们能起到一点点帮助。但他闭上眼睛，只说出了一个神的名字。或许他曾经被和平之神触碰过，然而这个祈祷却只祈求战争女神。他祈求女神能守护他的朋友们，他的伙伴们，他的家人。这里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他们值得获救。
而这要求将他的敌人们杀得片甲不留。因为战争女神喜欢向她祈祷的人浑身浴血，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要么战，要么死。”安克兰喃喃地说道，他伸出手，雅维也伸出自己的手，尽管那只手没什么用处。他们相互看了看彼此的脸，雅维和这个男人，这个雅维曾经憎恶过、算计过、眼睁睁看着他被殴打、而后一同勉力穿过荒原并相互理解的男人。
“要是我的结局不是荣耀而是……其他的东西，”安克兰说，“你会设法帮助我的家人吗？”
雅维点了点头：“我发誓。”毕竟，要是他再次没能守住誓言，那又有什么不同？他只能被诅咒一次。“要是我的结局是那其他的东西……”请求安克兰杀了他的叔父似乎是个太过困难的期望。他耸了耸肩：“为我泪流成河？”
安克兰露齿一笑。因为没有前门牙，这笑容看起来不太明显，但他依然设法做到了，在这样的场合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一种英雄气概。“海洋女神会因为我的泪水而抬升海平面的。”
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被雅维心脏跳动的声音分割打断。
“那要是我们都死了呢？”他轻声问。
“什么都不是”刺耳的声音在安克兰说出答案之前就响了起来：“阿卜杜勒·埃里克·沙迪克施兰姆！欢迎来到我的会客室！”
“这地方和你一样，都已过了最好的状态。”她的声音响起。
雅维藏身在墙壁的一处裂缝中，双眼紧紧盯着拱廊。
“我们都不如从前了，”“什么都不是”高声说道，“你曾经是个舰队司令。然后是个船长。而现在——”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就像你一样。”雅维看到了她，正站在拱廊的阴影处，她凝视着，双眼闪亮，正在试图辨认室内到底有什么，都有些谁，“就像一个空了的水壶，一个摔坏的瓶子，所有的希望全都流光了。”他知道从她那里看不见他，但他依然蜷缩进了碎裂的精灵岩石后面。
“我怜悯你，”“什么都不是”高声道，“失去一切令人感到痛苦。又有谁能比我更清楚这种感受？”
“那么，你觉得这对于我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什么都不是’的同情，又值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大笑了起来。“什么都不是。”
“你那儿还有谁跟你一起？那个总是蹲在我桅杆顶上的爱撒谎的小婊子？那个手里捏着大头菜的鬼鬼祟祟的蛆？”
“我对他们的评价比你给的要高一些，不过，不是他们。他们往前走了。我一个人。”
沙迪克施兰姆爆发出一声大笑，当她向拱廊前倾身，雅维可以看见剑出鞘的寒光。“不，你不是一个人。但很快就会是了。”雅维抬头凝望高塔，看到鲁尔夫的弓拉满了弦。但沙迪克施兰姆警惕性太强，令他无法射击，“我实在是太仁慈了，这一直是我的弱点。我应该在好几年前就杀了你的。”
“你现在可以试试看。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两次交战，但这一次我——”
“这些话留给我的狗去说吧。”沙迪克施兰姆发出一个尖利的哨声。
人群涌入拱道。或者说，是一些像人一样的东西。班亚人。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狂野而参差的黑影，张着嘴的白色面孔一闪而过，琥珀与骨头的钉钮以及他们裸露的牙齿全都闪着寒光，武器则是打磨过的石头、海象的牙齿与鲸鱼的下颚骨。他们尖叫着，咆哮着，哀号着，说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声音疯狂得像野兽，像魔鬼，就好像拱廊便是地狱的出口，来自地狱的东西正在涌入这个世界。
领头的班亚人被鲁尔夫射中了胸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摔倒在地，但剩下的人却依然跳入废墟，雅维就像是被人拍了一下似的从裂缝中踉跄着走出来。逃跑的渴望已经增强到了几乎无法自抑的地步，但随后他感觉到安克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站直身子，像一片落叶般瑟瑟发抖，每一声呼吸都伴随着呜咽地喘息。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号叫声响起。撞击声，钢铁敲击的声音，愤怒的声音，痛苦的声音，没办法看清究竟是什么，以及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声音，令这些声音变得更可怕。他听到班亚人的尖叫，但“什么都不是”的声音依旧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一个呻吟，一个轻声的叹息，一声刺耳的咆哮，或是最后一口呼吸发出的呼噜。
或许，他可能会大笑？
“我们上去帮忙吗？”雅维轻声问，尽管他的双脚如同生了根似的，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抬起步子。
“他说过让我们等着。”安克兰扭曲的脸仿佛白垩一般，“我们要等着吗？”
雅维转身看着他，接着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有个人影正从墙上掉下来。
那个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他几乎不可能比雅维年纪更大。是南风号上的一个水手。雅维曾经见过他在绳索边大笑着，却从未了解过他的名字，而如今，要再介绍似乎也已经晚了。
“那边。”他沙哑地说道，安克兰转身，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影也从墙上跳下来，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狼牙棒，沉重的棒头缀满铁钉。雅维的视线被那具武器可怕的重量吸引，他想象着这把武器要是被愤怒地挥舞，撞击在自己的脑袋上，会有怎样的一番景象。那个人就像是看穿了雅维的想法，露出微笑靠近安克兰，两人摔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雅维知道他有笔债要还，知道他必须跳出去帮助他的朋友，他的同袍战友，但他还是转向面对那个更年轻的小伙子，就好像他俩在丰收舞会上结成了对，正以某种方式寻觅最适合自己的舞伴。
两人像是舞蹈般地绕着圈子，手里握着的匕首向前，好似在测试正确的方位般戳刺着空气。他们绕着，绕着，无视安克兰与那个大胡子男人缠斗厮打的声音，生与死的争斗让位给了想再多活一会儿的迫切渴望。透过污泥与龇着的牙，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害怕。几乎就像雅维一样害怕。他们绕着圈，绕着圈，眼睛盯着闪动的匕首和——
那小伙子跳上前来，向他攻击，雅维蹒跚后退几步，脚后跟正撞在一块树根上，只能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少年再次向他扑来，但他躲开了，少年没有刺中任何东西，踉跄着向墙壁撞去。
他们中的一个人必须要杀了另一个吗？消灭他过去一切的存在，消灭他未来一切的可能？
看来必须如此，但在这件事里，很难看出一点荣光。
男孩再次刺过来，雅维看到阳光下的匕首闪着光。他凭借在训练场上获得的那些微弱记忆，用自己的匕首架住了它，喘着气，刀刃刮擦而过。小伙子单肩撞向雅维，他向着墙摔了过去。
他们相互朝对方的脸吐口水，对骂着，两人之间近到雅维能看清对方鼻子上的黑头，还有少年那双鼓出来的眼睛的眼白里满布的血丝，近到雅维可以伸出舌头舔到对方。
他们都很紧张，咕哝着，哆嗦着，雅维知道自己比对方更弱小。他想将手指戳在对方脸上，却被抓住了残疾的手腕，手腕被扭到他的背后。刀刃再次刺过来，雅维感到手背上一阵剧痛，刀尖划过他的腹部，冰冷地刺破了他的衣服。
“不，”他轻声说道，“求求你。”
这时有什么东西擦过雅维的脸颊，抓住他的力道消失了。少年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用颤抖的手抓住喉咙，雅维看到那里插着一支箭，箭尾正对着雅维，从少年的喉咙上流出一道血迹，一直向下延伸进领口。他的脸色发红，脸颊颤抖，跪倒在地。
通过他身后碎裂的精灵墙的缺口，雅维看到鲁尔夫正伏在塔顶，将另一支箭搭上弓。少年的脸色已然发紫，他喘着粗气，发出一些咕咕声——是咒骂雅维，是乞求他的帮助，或是祈求诸神的仁慈，然而他嘴里能吐出来的只有血。
“我很抱歉。”雅维轻声说道。
“你会的。”
沙迪克施兰姆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处倒塌的拱廊上。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男孩，”她说，“但你还是变成了一个叫人失望的东西。”
她的华服上沾满泥巴，头发脏兮兮地打结成团黏在脸上，发卡早就掉了，在深陷的眼窝中，她的一只眼睛亮得可怕。但她那长长的弯剑刀锋，却干净得致命。
“你无非也就是这些家伙里的一个。”她踢在这死去的男孩背上，跨过他依然抽搐的双腿。她迈着大步，动作慵懒，丝毫没有一点焦躁或忧虑的样子，就像她曾经在南风号甲板上的那样走着。“但我猜我得亲手结果了你。”
雅维缓慢后退，低着头，呼吸粗重，双眼在遗迹墙上扫过，希望能找到逃生之路，却一无所获。
他将不得不与她战斗。
“就我们所处的这个严酷的世界而言，我实在是太过仁慈了。”她环顾四周，向鲁尔夫的箭曾经射入的缺口走过去，然后缓缓藏身其下，“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弱点。”
雅维转身爬过碎石地，紧攥住匕首的手掌汗津津的。其他人都忙于他们通往终结之门那血腥的最后一步。他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桥那边与破损的精灵墙交界的地方，幼小的树苗将枝条伸向河上的空间。
“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你，有机会能跟你道别有多让我高兴。”沙迪克施兰姆露出了微笑，“再见。”
毫无疑问她的装备比他的要好得多。而且她更高、更强壮、更有技巧、更有经验，更不用提她曾经的那一大票了不起的冒险。此外，尽管她一直把所谓的仁慈挂在口边，但是雅维并不认为她真的会因此而手软。
万事皆有取胜之道。他母亲过去常常说，但是他要从哪儿才能找到取胜之道，击败沙迪克施兰姆？他，一个曾经在训练场上丢过千百次脸，从来没有赢过一次的人？
她抬起下巴，就像是她也正好和他一样算计着，然后得出同样的答案。“或许你该往上跳。”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将他慢慢逼退，她的剑尖在一道日光下闪动。他跑过一片平地，发现背后有大片空地，高处有微风吹过他的头颈，他能听到愤怒的河水在下方啃噬着岩石。
“跳啊，残废。”
他又慢慢往回挪了一点儿，听到小石子咔嗒咔嗒地掉落，脚下地面的边缘正在塌裂。
“跳！”沙迪克施兰姆大喊一声，牙间喷出唾沫。
与此同时雅维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角落里有人在动。安克兰那张苍白的脸在破碎的墙边闪动，他龇牙咧嘴，舌头填在牙齿掉落的位置，正往上攀爬，高举起手中的木棒。雅维无法控制自己不将视线往他那边望去。
沙迪克施兰姆皱起肩头。
她像只猫似的迅速转身，侧身避开驼鹿骨做的铲子，它呼啸着划过她的肩膀，没有造成多少伤害，而她的剑则几近无声地直接划过安克兰的胸膛。
他的呼吸打战，双眼都鼓了出来。
沙迪克施兰姆咒骂着收回了持剑的手臂。
仁慈是弱点。雅维的父亲过去总是这么说。仁慈是错误。
一瞬间雅维跳到她背上。他将一只手抓在她的腋下，扣住她的剑，多瘤的残手卡住她的喉咙，然后用右拳敲她、撞她、抠她。
他俩扭打在一起，呜咽着，尖叫着，蹒跚着，她的头发落进他的嘴里。他紧紧攀住她，敲击，敲击。她一把将他扯开，用手肘重重击中他的鼻子，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推，他的背部重重摔在地上。
远处传来叫喊声。剑与剑交锋的回响。
在远处的战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必须站起来。不能让他的母亲倒下。
必须做个男人。他的叔父正等着他。
他试图摇散眼前的金星，当他翻滚的时候，天空一闪而过。
他的手臂一下子拍空了，他身下遥远处是黑色的河，白色的河水在岩石上跳动。
就像阿姆文德镇塔楼下的那片大海。那片他曾经投身其中的大海。
他喘息着，渐渐恢复过来。他从碎裂的桥上挣扎着爬起，晕头转向，面部抽搐，脚底打滑，嘴里充斥着鲜血的咸涩。
他看到安克兰仰躺在地上扭动着，双臂大张。雅维呜咽了一声，向他爬去，伸出了手。然而雅维颤抖的手指尖在安克兰浸透鲜血的衬衫前停住了。终结之门已向安克兰打开，他已不需要帮助。
在这片碎石地上，沙迪克施兰姆正躺在他身边，她试图坐起，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失去这个力量。她左手手指胡乱地抓着剑，右手已经折断。她将它扯下来，手掌上满是鲜血。雅维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手里还抓着那把匕首，刀刃光洁，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手臂，鲜血一直漫到手肘。
“不。”她咆哮道。她想举剑，但那把剑对她来说已太过沉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儿。”她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起来，她抬头看着他，“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这里。”雅维说道，“我，你曾经怎么说的？一个人或许需要双手与人战斗，但只要有一只手就能偷袭他们。”
而后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在训练场上每次都输并不是因为他缺乏技能，缺乏力量，乃至缺乏一只手。他缺少的是意志，但是在南风号上的某处，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冰原上的某处，在这片古老遗迹的某处，他终于找到了它。
“但是我曾经指挥过帝国的舰队，”沙迪克施兰姆咳嗽着，她左半边的身体全都被血染成暗色。“我曾经是米克达斯公爵……最受宠幸的情人。世界都在我的脚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说得对。你是个聪明的男孩。我的心肠太软了。”她的头垂了下去，仰望着天空，“那是……我的一个……”
从远处看，班亚人个个都像魔鬼。然而靠近之后，却会发现他们都是些可怜的东西。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就像一群孩童，身穿破布烂衫，身上佩戴鲸须制的神圣符号，在“什么都不是”无情的剑下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还活着的班亚人向雅维伸出手，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支深刺入肋骨的箭。在他的双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怀疑、恐惧和痛苦。就像安克兰被沙迪克施兰姆杀死时那样。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就像其他人一样被死神引入终结之门的人。
“什么都不是”走向他，他试图说些什么。那同一个字眼，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什么都不是”将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嘘。”他将剑刺入班亚人的心脏。
“胜利！”鲁尔夫大喊着跳进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样的剑术！”
“我也没有看到过这么高明的剑术！”
“什么都不是”说着用力给了鲁尔夫一个拥抱。他俩在一场大屠杀中紧密地联合在一起，成了最亲近的朋友。
苏梅尔站在一条拱道里，抓住半边肩膀，一道道鲜血从她的手臂往下，一直流淌到手指上。“安克兰在哪里？”她问道。
雅维摇了摇头。他太过虚弱，不敢开口。他可能会哭喊出声，或者边说边哭。他内心痛苦不堪，而狂怒正在消散；因为幸存而放松，又因朋友死去而悲恸。悲恸在任何时候总是比一切都更沉重。
裘德跌坐在一块倒塌的精灵石上，满布战斗痕迹的盾牌从他手中掉落在地，苏梅尔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哥特兰德人是最好的！”鲁尔夫道。
“而我则开始怀疑这一点！”“什么都不是”皱眉回道，“我本想杀了沙迪克施兰姆的。”
雅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沙迪克施兰姆的剑，就像在看一个证据。“我杀了她。”
或许他应该跪下来，感谢诸神给予他们这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胜利，但在这片废墟中，剑与箭织就的血色收割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
所以他只是坐在其他人身边，从鼻子下面揭掉一层血痂。
归根到底，他是哥特兰德人的国王，不是吗？
他已经跪得够多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有多少人？”“什么都不是”急切地问道。
停了一会儿：“大概二十个！”
“诸神在上。”安克兰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
在那一刻之前，雅维还曾有过期望，最好这些追踪者里有些人调头或淹死在河里，然而正如他过去的无数个愿望一样，这个期望在有结果之前便已凋谢了。
“他们人数越多，我们能获得的荣耀也就越多！”“什么都不是”大叫道。困境越大，他越是开心。这个时刻本可以有许多该如何苟且偷生的争论，然而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再逃跑，不再玩弄花招。
在这最后的一点点时间里，有一打祈祷词正在雅维的嘴边，向着一切诸神，向着所有崇高神与微小神，只要他们能起到一点点帮助。但他闭上眼睛，只说出了一个神的名字。或许他曾经被和平之神触碰过，然而这个祈祷却只祈求战争女神。他祈求女神能守护他的朋友们，他的伙伴们，他的家人。这里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他们值得获救。
而这要求将他的敌人们杀得片甲不留。因为战争女神喜欢向她祈祷的人浑身浴血，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要么战，要么死。”安克兰喃喃地说道，他伸出手，雅维也伸出自己的手，尽管那只手没什么用处。他们相互看了看彼此的脸，雅维和这个男人，这个雅维曾经憎恶过、算计过、眼睁睁看着他被殴打、而后一同勉力穿过荒原并相互理解的男人。
“要是我的结局不是荣耀而是……其他的东西，”安克兰说，“你会设法帮助我的家人吗？”
雅维点了点头：“我发誓。”毕竟，要是他再次没能守住誓言，那又有什么不同？他只能被诅咒一次。“要是我的结局是那其他的东西……”请求安克兰杀了他的叔父似乎是个太过困难的期望。他耸了耸肩：“为我泪流成河？”
安克兰露齿一笑。因为没有前门牙，这笑容看起来不太明显，但他依然设法做到了，在这样的场合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一种英雄气概。“海洋女神会因为我的泪水而抬升海平面的。”
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被雅维心脏跳动的声音分割打断。
“那要是我们都死了呢？”他轻声问。
“什么都不是”刺耳的声音在安克兰说出答案之前就响了起来：“阿卜杜勒·埃里克·沙迪克施兰姆！欢迎来到我的会客室！”
“这地方和你一样，都已过了最好的状态。”她的声音响起。
雅维藏身在墙壁的一处裂缝中，双眼紧紧盯着拱廊。
“我们都不如从前了，”“什么都不是”高声说道，“你曾经是个舰队司令。然后是个船长。而现在——”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就像你一样。”雅维看到了她，正站在拱廊的阴影处，她凝视着，双眼闪亮，正在试图辨认室内到底有什么，都有些谁，“就像一个空了的水壶，一个摔坏的瓶子，所有的希望全都流光了。”他知道从她那里看不见他，但他依然蜷缩进了碎裂的精灵岩石后面。
“我怜悯你，”“什么都不是”高声道，“失去一切令人感到痛苦。又有谁能比我更清楚这种感受？”
“那么，你觉得这对于我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什么都不是’的同情，又值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大笑了起来。“什么都不是。”
“你那儿还有谁跟你一起？那个总是蹲在我桅杆顶上的爱撒谎的小婊子？那个手里捏着大头菜的鬼鬼祟祟的蛆？”
“我对他们的评价比你给的要高一些，不过，不是他们。他们往前走了。我一个人。”
沙迪克施兰姆爆发出一声大笑，当她向拱廊前倾身，雅维可以看见剑出鞘的寒光。“不，你不是一个人。但很快就会是了。”雅维抬头凝望高塔，看到鲁尔夫的弓拉满了弦。但沙迪克施兰姆警惕性太强，令他无法射击，“我实在是太仁慈了，这一直是我的弱点。我应该在好几年前就杀了你的。”
“你现在可以试试看。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两次交战，但这一次我——”
“这些话留给我的狗去说吧。”沙迪克施兰姆发出一个尖利的哨声。
人群涌入拱道。或者说，是一些像人一样的东西。班亚人。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狂野而参差的黑影，张着嘴的白色面孔一闪而过，琥珀与骨头的钉钮以及他们裸露的牙齿全都闪着寒光，武器则是打磨过的石头、海象的牙齿与鲸鱼的下颚骨。他们尖叫着，咆哮着，哀号着，说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声音疯狂得像野兽，像魔鬼，就好像拱廊便是地狱的出口，来自地狱的东西正在涌入这个世界。
领头的班亚人被鲁尔夫射中了胸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摔倒在地，但剩下的人却依然跳入废墟，雅维就像是被人拍了一下似的从裂缝中踉跄着走出来。逃跑的渴望已经增强到了几乎无法自抑的地步，但随后他感觉到安克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站直身子，像一片落叶般瑟瑟发抖，每一声呼吸都伴随着呜咽地喘息。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号叫声响起。撞击声，钢铁敲击的声音，愤怒的声音，痛苦的声音，没办法看清究竟是什么，以及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声音，令这些声音变得更可怕。他听到班亚人的尖叫，但“什么都不是”的声音依旧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一个呻吟，一个轻声的叹息，一声刺耳的咆哮，或是最后一口呼吸发出的呼噜。
或许，他可能会大笑？
“我们上去帮忙吗？”雅维轻声问，尽管他的双脚如同生了根似的，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抬起步子。
“他说过让我们等着。”安克兰扭曲的脸仿佛白垩一般，“我们要等着吗？”
雅维转身看着他，接着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有个人影正从墙上掉下来。
那个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他几乎不可能比雅维年纪更大。是南风号上的一个水手。雅维曾经见过他在绳索边大笑着，却从未了解过他的名字，而如今，要再介绍似乎也已经晚了。
“那边。”他沙哑地说道，安克兰转身，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影也从墙上跳下来，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狼牙棒，沉重的棒头缀满铁钉。雅维的视线被那具武器可怕的重量吸引，他想象着这把武器要是被愤怒地挥舞，撞击在自己的脑袋上，会有怎样的一番景象。那个人就像是看穿了雅维的想法，露出微笑靠近安克兰，两人摔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雅维知道他有笔债要还，知道他必须跳出去帮助他的朋友，他的同袍战友，但他还是转向面对那个更年轻的小伙子，就好像他俩在丰收舞会上结成了对，正以某种方式寻觅最适合自己的舞伴。
两人像是舞蹈般地绕着圈子，手里握着的匕首向前，好似在测试正确的方位般戳刺着空气。他们绕着，绕着，无视安克兰与那个大胡子男人缠斗厮打的声音，生与死的争斗让位给了想再多活一会儿的迫切渴望。透过污泥与龇着的牙，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害怕。几乎就像雅维一样害怕。他们绕着圈，绕着圈，眼睛盯着闪动的匕首和——
那小伙子跳上前来，向他攻击，雅维蹒跚后退几步，脚后跟正撞在一块树根上，只能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少年再次向他扑来，但他躲开了，少年没有刺中任何东西，踉跄着向墙壁撞去。
他们中的一个人必须要杀了另一个吗？消灭他过去一切的存在，消灭他未来一切的可能？
看来必须如此，但在这件事里，很难看出一点荣光。
男孩再次刺过来，雅维看到阳光下的匕首闪着光。他凭借在训练场上获得的那些微弱记忆，用自己的匕首架住了它，喘着气，刀刃刮擦而过。小伙子单肩撞向雅维，他向着墙摔了过去。
他们相互朝对方的脸吐口水，对骂着，两人之间近到雅维能看清对方鼻子上的黑头，还有少年那双鼓出来的眼睛的眼白里满布的血丝，近到雅维可以伸出舌头舔到对方。
他们都很紧张，咕哝着，哆嗦着，雅维知道自己比对方更弱小。他想将手指戳在对方脸上，却被抓住了残疾的手腕，手腕被扭到他的背后。刀刃再次刺过来，雅维感到手背上一阵剧痛，刀尖划过他的腹部，冰冷地刺破了他的衣服。
“不，”他轻声说道，“求求你。”
这时有什么东西擦过雅维的脸颊，抓住他的力道消失了。少年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用颤抖的手抓住喉咙，雅维看到那里插着一支箭，箭尾正对着雅维，从少年的喉咙上流出一道血迹，一直向下延伸进领口。他的脸色发红，脸颊颤抖，跪倒在地。
通过他身后碎裂的精灵墙的缺口，雅维看到鲁尔夫正伏在塔顶，将另一支箭搭上弓。少年的脸色已然发紫，他喘着粗气，发出一些咕咕声——是咒骂雅维，是乞求他的帮助，或是祈求诸神的仁慈，然而他嘴里能吐出来的只有血。
“我很抱歉。”雅维轻声说道。
“你会的。”
沙迪克施兰姆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处倒塌的拱廊上。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男孩，”她说，“但你还是变成了一个叫人失望的东西。”
她的华服上沾满泥巴，头发脏兮兮地打结成团黏在脸上，发卡早就掉了，在深陷的眼窝中，她的一只眼睛亮得可怕。但她那长长的弯剑刀锋，却干净得致命。
“你无非也就是这些家伙里的一个。”她踢在这死去的男孩背上，跨过他依然抽搐的双腿。她迈着大步，动作慵懒，丝毫没有一点焦躁或忧虑的样子，就像她曾经在南风号甲板上的那样走着。“但我猜我得亲手结果了你。”
雅维缓慢后退，低着头，呼吸粗重，双眼在遗迹墙上扫过，希望能找到逃生之路，却一无所获。
他将不得不与她战斗。
“就我们所处的这个严酷的世界而言，我实在是太过仁慈了。”她环顾四周，向鲁尔夫的箭曾经射入的缺口走过去，然后缓缓藏身其下，“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弱点。”
雅维转身爬过碎石地，紧攥住匕首的手掌汗津津的。其他人都忙于他们通往终结之门那血腥的最后一步。他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桥那边与破损的精灵墙交界的地方，幼小的树苗将枝条伸向河上的空间。
“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你，有机会能跟你道别有多让我高兴。”沙迪克施兰姆露出了微笑，“再见。”
毫无疑问她的装备比他的要好得多。而且她更高、更强壮、更有技巧、更有经验，更不用提她曾经的那一大票了不起的冒险。此外，尽管她一直把所谓的仁慈挂在口边，但是雅维并不认为她真的会因此而手软。
万事皆有取胜之道。他母亲过去常常说，但是他要从哪儿才能找到取胜之道，击败沙迪克施兰姆？他，一个曾经在训练场上丢过千百次脸，从来没有赢过一次的人？
她抬起下巴，就像是她也正好和他一样算计着，然后得出同样的答案。“或许你该往上跳。”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将他慢慢逼退，她的剑尖在一道日光下闪动。他跑过一片平地，发现背后有大片空地，高处有微风吹过他的头颈，他能听到愤怒的河水在下方啃噬着岩石。
“跳啊，残废。”
他又慢慢往回挪了一点儿，听到小石子咔嗒咔嗒地掉落，脚下地面的边缘正在塌裂。
“跳！”沙迪克施兰姆大喊一声，牙间喷出唾沫。
与此同时雅维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角落里有人在动。安克兰那张苍白的脸在破碎的墙边闪动，他龇牙咧嘴，舌头填在牙齿掉落的位置，正往上攀爬，高举起手中的木棒。雅维无法控制自己不将视线往他那边望去。
沙迪克施兰姆皱起肩头。
她像只猫似的迅速转身，侧身避开驼鹿骨做的铲子，它呼啸着划过她的肩膀，没有造成多少伤害，而她的剑则几近无声地直接划过安克兰的胸膛。
他的呼吸打战，双眼都鼓了出来。
沙迪克施兰姆咒骂着收回了持剑的手臂。
仁慈是弱点。雅维的父亲过去总是这么说。仁慈是错误。
一瞬间雅维跳到她背上。他将一只手抓在她的腋下，扣住她的剑，多瘤的残手卡住她的喉咙，然后用右拳敲她、撞她、抠她。
他俩扭打在一起，呜咽着，尖叫着，蹒跚着，她的头发落进他的嘴里。他紧紧攀住她，敲击，敲击。她一把将他扯开，用手肘重重击中他的鼻子，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推，他的背部重重摔在地上。
远处传来叫喊声。剑与剑交锋的回响。
在远处的战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必须站起来。不能让他的母亲倒下。
必须做个男人。他的叔父正等着他。
他试图摇散眼前的金星，当他翻滚的时候，天空一闪而过。
他的手臂一下子拍空了，他身下遥远处是黑色的河，白色的河水在岩石上跳动。
就像阿姆文德镇塔楼下的那片大海。那片他曾经投身其中的大海。
他喘息着，渐渐恢复过来。他从碎裂的桥上挣扎着爬起，晕头转向，面部抽搐，脚底打滑，嘴里充斥着鲜血的咸涩。
他看到安克兰仰躺在地上扭动着，双臂大张。雅维呜咽了一声，向他爬去，伸出了手。然而雅维颤抖的手指尖在安克兰浸透鲜血的衬衫前停住了。终结之门已向安克兰打开，他已不需要帮助。
在这片碎石地上，沙迪克施兰姆正躺在他身边，她试图坐起，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失去这个力量。她左手手指胡乱地抓着剑，右手已经折断。她将它扯下来，手掌上满是鲜血。雅维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手里还抓着那把匕首，刀刃光洁，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手臂，鲜血一直漫到手肘。
“不。”她咆哮道。她想举剑，但那把剑对她来说已太过沉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儿。”她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起来，她抬头看着他，“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这里。”雅维说道，“我，你曾经怎么说的？一个人或许需要双手与人战斗，但只要有一只手就能偷袭他们。”
而后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在训练场上每次都输并不是因为他缺乏技能，缺乏力量，乃至缺乏一只手。他缺少的是意志，但是在南风号上的某处，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冰原上的某处，在这片古老遗迹的某处，他终于找到了它。
“但是我曾经指挥过帝国的舰队，”沙迪克施兰姆咳嗽着，她左半边的身体全都被血染成暗色。“我曾经是米克达斯公爵……最受宠幸的情人。世界都在我的脚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说得对。你是个聪明的男孩。我的心肠太软了。”她的头垂了下去，仰望着天空，“那是……我的一个……”
＊＊＊
精灵废墟的大厅里遍布尸体。从远处看，班亚人个个都像魔鬼。然而靠近之后，却会发现他们都是些可怜的东西。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就像一群孩童，身穿破布烂衫，身上佩戴鲸须制的神圣符号，在“什么都不是”无情的剑下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还活着的班亚人向雅维伸出手，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支深刺入肋骨的箭。在他的双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怀疑、恐惧和痛苦。就像安克兰被沙迪克施兰姆杀死时那样。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就像其他人一样被死神引入终结之门的人。
“什么都不是”走向他，他试图说些什么。那同一个字眼，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什么都不是”将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嘘。”他将剑刺入班亚人的心脏。
“胜利！”鲁尔夫大喊着跳进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样的剑术！”
“我也没有看到过这么高明的剑术！”
“什么都不是”说着用力给了鲁尔夫一个拥抱。他俩在一场大屠杀中紧密地联合在一起，成了最亲近的朋友。
苏梅尔站在一条拱道里，抓住半边肩膀，一道道鲜血从她的手臂往下，一直流淌到手指上。“安克兰在哪里？”她问道。
雅维摇了摇头。他太过虚弱，不敢开口。他可能会哭喊出声，或者边说边哭。他内心痛苦不堪，而狂怒正在消散；因为幸存而放松，又因朋友死去而悲恸。悲恸在任何时候总是比一切都更沉重。
裘德跌坐在一块倒塌的精灵石上，满布战斗痕迹的盾牌从他手中掉落在地，苏梅尔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哥特兰德人是最好的！”鲁尔夫道。
“而我则开始怀疑这一点！”“什么都不是”皱眉回道，“我本想杀了沙迪克施兰姆的。”
雅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沙迪克施兰姆的剑，就像在看一个证据。“我杀了她。”
或许他应该跪下来，感谢诸神给予他们这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胜利，但在这片废墟中，剑与箭织就的血色收割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
所以他只是坐在其他人身边，从鼻子下面揭掉一层血痂。
归根到底，他是哥特兰德人的国王，不是吗？
他已经跪得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