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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王座

“真的?”雅维轻声说。
“世事永远如此。”“什么都不是”说。
鲁尔夫将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在黑暗中,他脸上沾着的血看起来是黑色的。“没见我已经准备得不能再好了吗?”
雅维深吸一口气,先将残手手腕搁在暗门上,然后用上肩膀的力气将它推开,突然跌入神圣而巨大的圣堂之中。
黑色王座矗立着,上面空无一人,它被崇高神们注视着,他们宝石制成的眼睛闪动着光芒。在他们下面,环绕宏顶一圈的是琥珀制的微小神们的雕像,他们注视着人类的凡尘琐事,不置一词,无动于衷,甚至是一丝一毫的兴趣。
奥登身边只剩下十个人,全都狼狈不堪,聚集在门边,当外面撞击大门时,他们也跟着微微颤抖。两个人正在用长矛加固大门。另外两个则将一个年代久远的闪亮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下,将它拖到过道里作为路障。其余的人则或是困惑地坐着,或是震惊地站着,不明白国王究竟怎么会在他自己的城堡中心,突然遭到这样一伙杂牌军的袭击。戈德琳女祭在奥登身边俯下身子,照料着执旗侍卫流血的肩膀。
“去国王身边!”看到雅维出现,执旗侍卫立刻尖叫起来,奥登的人手聚在主人周围,在他身前抬起盾牌,准备好武器。脸上扎着箭的侍卫将箭折成两段,沾满血的箭镞依旧戳在他的脸颊上。他之前正倚着剑歪歪斜斜地站着,此刻也摇摇摆摆地将剑尖抬起,指向雅维。
“什么都不是”也扑进了圣堂,他立在雅维左边,鲁尔夫则在雅维右边,那些依旧可以战斗的奴隶和佣兵们则簇拥在他们身边,紧握着锋利的武器。
他们靠近黑色王座的边缘,走下台座的阶梯,啐着口水,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粗鲁地咒骂着。奥登催促他的手下上前,两边的人相距不过十步,而后是八步,六步,即将展开的战斗如同圣堂顶上,静止的空气中沉重地悬浮着的积雨云一般。
戈德琳女祭瞥到雅维,她的双眼睁大了。“等等!”她叫喊起来,用精灵权杖敲打地面,撞击声跃起,在宏顶中不住回响。“等等!”
两拨人停了一会儿,相互瞪视着,怒骂着,抓着武器,雅维抓住了老祭司为他创造的这一丝时机。
“哥特兰德的战士们!”他叫道,“你们认得我!我是雅维,乌斯里克之子!”说着他用左手那根残废的指头指着奥登。“这狡猾的东西想要偷走黑色王座,但诸神不会允许一个篡位者在它上面长久安坐!”他将拇指指向自己,“哥特兰德合法的王回来了!”
“那个女人的傀儡?”奥登朝他吐了一口口水,“那个半王?那个残废王?”
在雅维想要叫喊回话之前,他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推到一边。“什么都不是”走上前去,解开了头盔的带子。“不,”他说,“合法的王。”他将头盔取下来,随手一扔,它哗啦啦地滚过圣堂的地板。
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已经剪短了,丛生的胡须也已剃得一干二净。终于显现的脸有着坚毅的轮廓和残忍的线条,带着骨折的痕迹,显得更为强硬,饱经风霜,带着战斗和被殴打时留下的伤痕。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橡木与铁般站立的战士,只有他深深的眼窝中那双眼睛,一如既往。
依旧闪动着疯狂的火焰。甚至比过去更为热烈。
突然之间,雅维不再确定这个男人是他曾经并肩旅行、并肩战斗并睡在一起的同一个人。不再确定自己带入哥特兰德的城堡,带到黑色王座之旁的人,究竟是谁。
雅维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满是疑惑。哥特兰德的年轻战士们依旧在吼叫一些挑衅的话,但那些上了年纪的战士们,在看到“什么都不是”的脸时,突然都变了颜色。
他们的下巴都惊得要掉下来,武器在手中晃动着,睁大眼睛,甚至溢出了泪水,颤抖的嘴唇中吐出无声的惊叹。奥登的脸色变得比看到雅维时更为苍白。那是人们看到世界终结时才会有的脸色。
“这是什么魔术啊?”鲁尔夫轻声问,雅维无法回答。
精灵权杖从戈德琳女祭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的回声很快便在沉重的寂静中消逝了。
“乌瑟尔。”她轻声说道。
“对。”“什么都不是”朝着奥登露出疯狂的微笑,“好久不见,弟弟。”
当这个名字被说出口时,雅维终于发现,这两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相似,他感到身上一阵战栗,一直传到指尖。
他的伯父乌瑟尔,他那无人能及的战斗技巧在每一场训练前都会被战士们传颂,他那被淹死的尸体从未被海水冲回岸边,在狂风呼啸的海滩上,他的墓穴是空的。
他的伯父乌瑟尔,几个月来一直站在他身边。
他的伯父乌瑟尔,如今正站在他身前。
“该清算了。”“什么都不是”——乌瑟尔——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手中握着剑。
“圣堂里不该流血!”戈德琳女祭喊道。
乌瑟尔只是微笑:“再没有什么事物能比鲜血更受到诸神的喜爱了,我的祭司。还有什么地方更值得鲜血横流?”
“杀了他!”奥登尖叫道,此时在他的声音里已经再无一丝平静,但没有任何人依命冲上前去。甚至都没有任何人说出哪怕一个字。“我是你们的国王!”
但权力有时是极为脆弱的。战士们缓慢地远离他,逐渐散成扇形,就好像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同样的念头。
“黑色王座实在是个孤独的位子。”乌瑟尔说着,抬眼向上望它,王座上空无一人。
奥登动了动下巴的肌肉,他凝望着周围那些冷酷的面孔,凝望着自己的护卫以及那些雇佣兵,凝望着戈德琳女祭与雅维,最后转到乌瑟尔的脸上,那张脸与他自己的脸是如此相似,但沉淀着二十年的恐怖。乌瑟尔哼了一声,往兄弟脚下神圣的石头上吐了一口口水。
“那么,如你所愿。”奥登从持盾侍卫手中拿起盾,它的边缘镀金,还镶嵌着闪亮的宝石。他将持盾侍卫一脚踢开。
鲁尔夫递出自己的盾,但“什么都不是”摇了摇头。“木材自有它的用处,但此处钢铁才是答案。”他举起手中的剑,那正是他带着穿越荒原的那把剑,式样简单,却被打磨出了一层霜般的光芒。
“你离开得实在太久了,哥哥。”奥登抬起剑,那把剑是为雅维的父亲锻造的,剑柄以象牙制成,上面镀金,镜子一般白亮的剑刃上刻有祝福的符号,“让我们先拥抱一下。”
他向前冲去,速度快如毒蝎,雅维喘了一口粗气,踉跄几步,左右摇摆着想要跟上他叔父移动的速度。奥登刺出一剑,又再刺一剑,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上下劈刺,每一击都让一两个人退后几步。但尽管他是如此快速而又致命,他的兄长却比他的速度更快。仿佛一缕狂风卷起的烟,乌瑟尔漂移、转身、回旋,白亮的剑便刺了个空,甚至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吻。
“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乌瑟尔一边如跳舞般地闪避,一边问道,“在那场暴风雨中,我们父亲的船的船头上,我在狂风中大笑,而我的弟弟们站在我的身后。”
“你除了笑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奥登再次出手,左右劈砍,让在一旁观看的守卫们纷纷退避,但乌瑟尔依然安全地转身避开,他甚至都没有抬剑。
“这就是你和乌斯里克一起把我扔进无情大海的原因?还是如此一来他就能从我手中偷走我的继承权?而你则随后也偷走了他的?”
“黑色王座属于我!”奥登的剑在他的头顶闪过一道弧光,然而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乌瑟尔用剑架住了它。他同样架住了奥登的盾牌,在那一瞬间奥登的叔父与伯父扭打在一起,剑刃摩擦着。而后乌瑟尔肩膀一沉,猛地向上一拉盾牌,盾的边缘撞在奥登的下巴上。乌瑟尔扭动另一边肩膀,用力将奥登甩开,奥登的脚跟踢在石头上,掉入了站在他身后的战士中。
他们将他推了出去,他缩在盾牌后,然而乌瑟尔只是在包围圈的中心站立着。“尽管你们在沙滩边为我建起空冢,我却没有被淹死。奴隶们将我从海水中拉起,然后把我囚在一个斗兽场里战斗。在黑暗中的那些年里,为了那些嗜血野兽得以获得消遣,我杀了九十九个人。”乌瑟尔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耳朵上,那一瞬间他看起来又有些像“什么都不是”了。“有时我能听到他们轻声低语。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奥登?”
“你疯了!”奥登的唇上挂着鲜血,他吐了口口水。
乌瑟尔的笑意更浓:“不疯还能怎么样呢?他们答应我,要是我赢一百次便让我获得自由,但他们最终却骗了我,再次将我出售。”奥登绕着他,像个猎手一般蹲伏着缓慢前进,他的盾牌扬起,银色盔甲的重量令他的额头沾满汗水。而乌瑟尔只是长身站立,手中的剑放松地左右摇摆,甚至几乎连呼吸都没有加重。“我做过战斗奴隶,然后是划桨奴隶,再然后……什么都不是。我跪着过了痛苦的十二年,这实在是个能让人思考的好姿势。”
“那就思考一下这个!”奥登吐出一口血,再次攻上前去,他佯装要向前刺出,斜斜地劈了一下。但乌瑟尔用剑将他的剑远远挥开,奥登的剑撞落在石头地板上,击起火星点点,令整个圣堂充满了刺耳的回声。
奥登喘着气,蹒跚几步,因为这阵撞击而瑟瑟发抖,而乌瑟尔则后退一步,以一种骇人的精准,刺向奥登盾牌上石榴石镶边上方的位置,正中他的肩膀。
奥登怒吼一声,华而不实的盾牌从他虚弱无力的左手中滑落,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的血,已经一滴滴地落在盾牌上。他抬头看着乌瑟尔,睁大双眼。“我是我们三个人中最优秀的!我本该成为国王!乌斯里克除了暴力之外什么也没有,而你有的则只是疯狂!”
“你说得没错。”乌瑟尔皱着眉,用袖管仔细将剑的两面都擦拭干净,“想想诸神为此而惩罚了我些什么。他们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奥登。而现在,他们派我来给你上一课。他们所选定的国王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人,而是长子。”他朝着雅维点点头。“而有件事情,我们的侄子想得没错:诸神不会乐于让一个篡夺者在黑色王座上长久安坐。”他露出牙齿,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黑色王座,是我的。”
他向前跳起,与奥登缠斗在一处。剑与剑相撞,一次,两次,速度快得雅维无法看清。第三击时乌瑟尔一矮身,砍中了弟弟的腿,令他发出一声吼叫,而自己则向后跃了出去。奥登缩成一团,膝盖弯曲,靠着将剑像拐杖一般地支撑在地,才勉强得以站立。
“终结之门正在为你开启。”乌瑟尔说道。
奥登终于重新掌握了平衡,他挺起胸膛,雅维看到他腿上覆盖的银色盔甲已被染成红色,鲜血快速地自他的靴中流到地面石板之间的缝隙里。
“我知道。”奥登抬起下巴,雅维看到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弄花了他的脸。“这些年来它一直在我双肩之上开启着。”他发出了一个介于哼哼与啜泣之间的声音,将剑扔向阴影中,“从暴风雨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乌瑟尔高举起剑,剑身反射着光线,令剑刃闪动寒光。雅维的双耳开始充血。
“我只有一个问题……”奥登喘着气说道,他的双眼抬起,凝望着自己的死亡。
乌瑟尔迟疑了一会儿。他的剑摇摆了几下,放了下来,而后,他抬起一边的眉毛,问道:“说吧,兄弟。”
而此时,雅维看到奥登的手动了起来,巧妙地在自己的背上游走,手指抓住皮带上挂着的匕首柄。那是一把长长的匕首,柄上镶着一块黑玉。正是阿姆文德镇的塔顶平台上,奥登曾在雅维面前展示过的那一把。
我们必须做出对哥特兰德来说最好的事。
雅维一跃而起,跳下台阶。
他可能并不是训练场上最敏捷的学生,但他知道如何才能刺中一个男人。他抓住奥登手臂下方,将沙迪克施兰姆那把剑刺入奥登的盔甲,随着一声剧烈的声响,剑尖从奥登的胸前透了出来。
“无论你的问题是什么,”雅维在他耳边嘶声道,“钢铁便是我的答案。”说完他后退一步,抽出了剑。
奥登发出一声冒泡一般的喘息。他如同醉了似的滑了一步,跪在地上。他慢慢转过脸来,在那一刻,他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与雅维的视线交会了。而后,他便向一边倒去。他静静地躺在神圣的地板上,在王座边,在诸神的视线下,在一圈守卫的中心,而雅维与乌瑟尔则在他的尸体两端,静静地彼此对望着。
“现在看来我们俩之间有一个问题,我的侄子。”雅维那唯一幸存的伯父说道,他一边的眉毛依旧抬起,“钢铁是我们的答案吗?”
雅维的视线闪烁,看向在他们之上静静地放置的黑色王座。
它或许非常坚硬,但它能比南风号的甲板更坚硬吗?它或许非常冰冷,但它能比极北的雪更冰冷吗?雅维已不再对它心怀恐惧。但他是否真的想要这个王座?他记得自己的父亲坐在这王座上的样子,父亲看起来高大冷酷,疤痕累累的手从未远离过剑。那才是战争女神溺爱的孩子,那才是哥特兰德的王该有的样子。正如乌瑟尔。
崇高神的群像正在望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就仿佛他们也在等待着一个决定,雅维依次望着他们石质的脸,最后深吸一口气。戈德琳女祭总是说他是被和平之神触碰过的人,他知道她是对的。
他从未真正渴求过黑色王座。为什么要为它而战?为什么要为它而死?就为了让哥特兰德拥有一个半王?
他摊开手掌,沙迪克施兰姆的剑咔嗒掉落在浴血的石头地板上。
“我已经完成了复仇,”他说,“黑色王座是你的。”他说着缓慢地在乌瑟尔面前跪下,低下头:“我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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