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
格劳姆－吉尔－高姆——凡斯特人的王——与他的祭司一同大步跨入圣堂，巨大的左手松弛地放在巨剑的圆柄上。他身后跟着十名身经百战的战士。
雅维注意到，他宽阔的肩膀上披着一条全新的白色皮草，巨大的食指上戴着一个崭新的戒指，绕了三圈的链子也因为一些新挂上去的剑柄而变得更长。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这场穿越哥特兰德的旅行的见证，都是在雅维的邀请下，从那些无辜的牺牲者身上窃取的，同时被取走的还有那些人的生命。
但在他踏入满是斧劈痕迹的大门，进入他仇敌的屋子时，他身上最为明显的东西，还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征服者才会有的笑容，他的一切计划都得以实行，一切对手都被击垮，一切赌局都掷出了他需要的骰子点数。那是一种备受诸神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然而当格劳姆看到雅维站在王座前的台阶上，他母亲与戈德琳女祭之间，他的笑容僵住了。而后他看到了坐在黑色王座上的人，那笑容整个儿都垮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停住脚步，站在宽阔地板的正中间。在他脚下，奥登的血犹自污浊着巨石间的缝隙，而在他周围，所有哥特兰德的显贵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抓了抓脑袋的一侧，然后说道：“这位好像不是我们本来预定中的国王。”
“这儿的很多人都会这么说，”雅维说，“但尽管如此，这就是合法的王。我的伯父乌瑟尔国王，回来了。”
“乌瑟尔。”思卡尔女祭从齿缝间嘘了一声。“哥特兰德人的骄傲。我想我认得这张脸。”
“这事儿你应该早点说的。”格劳姆皱眉环顾身边聚集的战士们与贵妇们，环顾阴影中灿烂闪动着的钥匙与斗篷大衣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很不愉快的预感，你大概不会成为我的属臣，跪在我的面前了。”
“我已经跪了太久的时间。”乌瑟尔站起来，双臂依然环抱着自己的剑。这把剑式样简单，正是他从南风号倾斜的甲板上捡来，然后自己亲手打磨，直至剑刃变得如同寒冷海面上的月光般闪亮的那把剑。“这里如果有谁需要跪下，那一定是你。你正站在我的土地上，在我的朝堂中，我的王座前。”
格劳姆抬起靴子尖，在他们面前弯了一下腰。“看来确实如此。不过我的关节一向有点硬，容我拒绝。”
“这是一种羞辱。或许我该带着剑在这个夏天去伍尔斯加德访问你，舒展一下你的关节。”
格劳姆的脸变得坚决。“我敢保证任何一个哥特兰德人，只要跨越边境，都会获得最热烈的迎接。”
“那么，为什么要等到夏天？”乌瑟尔走下台阶，一级又一级，直到站在最底下那一级台阶上，由此得以在同一水平面上直视格劳姆的脸，“现在就与我战斗。”
格劳姆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颊也随之鼓动。雅维看到他紧握着剑的指关节发白了，在他身后的战士们眼神快速地扫视着室内，而聚集的哥特兰德显贵们的眉间则皱得更紧。“你该知道，我还躺在婴儿床里的时候，战争女神就在我头顶上吹气，”凡斯特的国王低声说道，“这预示没人能杀得了我——”
“与我战斗，你这条狗！”乌瑟尔咆哮起来，声音在整个礼堂里环绕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仿佛这已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息。雅维怀疑他们是否会在这同一天内看到第二个国王死在圣堂里，而他不乐意打赌，将死的国王究竟会是谁。
思卡尔女祭将干瘦的手轻轻放在格劳姆的拳头上。“诸神会保护那些自我保护的人。”她悄声说道。
凡斯特的国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放松肩膀，慢慢将手指从剑柄上放下来，轻轻梳理胡子。“你们的新国王非常野蛮。”他说。
“是啊，”思卡尔女祭说道，“你没有教他如何外交吗，戈德琳女祭？”
年老的祭司在黑色王座边属于她的位置上坚定地望着他们。“我教了。还教了他什么人才配得上我们与之交陪。”
“我猜她的意思是我们不配。”格劳姆说道。
“我想她就是这个意思，”思卡尔女祭回答，“我觉得她也挺野蛮的。”
“这就是你做交易的方式，雅维王子？”
在这个礼堂里，那些显贵曾经列队一一亲吻雅维的手，而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非常乐于列队切断他的喉咙。雅维耸了耸肩。“我已经不再是王子，只能保留我所能保留的东西。没有人能预见到未来事件的转折。”
“这是你自己促成的事件，”思卡尔女祭说道，“在你挖好的通道里，水流永远不会平静流动。”
“那么就是说，你不会与我战斗了？”乌瑟尔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嗜血呢？”格劳姆拉了一下下嘴唇，“你做国王才没多久，你得学会国王不只是一个屠杀者。让我们将这个季节留给和平之神，忍耐着面对赛肯豪斯的宗主王的愿望，将握紧的拳头摊开成掌。或许到夏天，在更适合我的地方，你可以来试一试战争女神的呼吸究竟管不管用。”他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他的祭司和战士们也紧随其后。“我感谢你们的好客，哥特兰德人！你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跨过门槛时他顿了一下，那门槛在日光前形成一道巨大的黑色轮廓，“到那时候，我会自雷霆中发声的。”
圣堂的大门为他们打开了。
“那时候我们或许会希望自己今天在这里就杀了他。”雅维的母亲喃喃道。
“死神等待着我们所有人。”乌瑟尔说道。他又坐回黑色王座，双臂依旧环抱着剑。他坐着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慵懒而轻松，那是雅维从未能做到的。“而且我们另有事务需要处理。”国王的视线游移着与雅维的相会，他的双眼明亮，一如他们在南风号上相遇的那一天，“我的侄子。曾经的王子，曾经的国王，现在——”
“什么都不是。”雅维说着抬起下巴。
听到这句话，乌瑟尔露出了一个极淡的伤感笑容。那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雅维曾经相携着跨过冰原，彼此分享最后一片面包皮并共同面对死亡的那个人。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之后，国王的面容再次像剑般锋利，如斧般坚毅。
“你与格劳姆－吉尔－高姆定了一个协议。”他说，一片愤怒的窃窃私语在礼堂内响起。一个睿智的国王总能找到可以加以谴责的人，戈德琳女祭曾经说过。“你邀请我们最凶残的敌人，令哥特兰德的土地蔓延火焰与屠杀。”就算在圣堂里这片逐渐变响的愤怒谴责声中，雅维的声音能够被人听见，他也几乎无法出声否定这一点。“善良的人们死了。根据法律，这样的罪行该如何判决，戈德琳女祭？”
女祭的视线从她的新王移动到旧学徒身上，雅维感到母亲抓着他手臂的手攥紧了，他俩都知道答案是什么。“死亡，我的国王。”戈德琳女祭嘶哑地说道，她看起来似乎正靠着权杖的支撑才没有倒下，“或者至少，流放。”
“死亡！”黑暗中的某处，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道，刺耳的回声在寂静的石头礼堂里渐渐消失，就像是消失在一座坟墓之中。
雅维曾经直面过死神。已经有许多次，他为他打开过终结之门，他现在依旧能看到门口的一片阴影，而且依然无法习惯她这样冷酷地现身，就像有许多事，他勉力练习后也几乎无法获得一点提升。但至少这一次，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发酸，他直面站在眼前的死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响亮清楚。
“我犯了一个错误！”雅维喊道，“我曾经犯过许多错误。我知道。但我也曾发过一个誓言！在诸神面前，我曾经发誓，那是一个日月同鉴的誓言。我看不到其他达成誓言的方法。我发誓要为我的父兄复仇，要将背信弃义的奥登赶离黑色王座。此外，虽然那些流出的血让人遗憾，但是在诸神的庇佑之下……”雅维直视他们，而后将视线谦逊地转向地面，张开双臂。“合法的王回到了王座上。”
乌瑟尔凝视着他的手，手指停放在黑色王座上。这句话是一个小小的无害暗示，意指他之所以能重返王座，该归功于雅维的计划。那种愤怒的窃窃私语又开始响起，逐渐变响，直到乌瑟尔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确实，是奥登令你走上了这条路。”他说，“他的罪行要远比你的更严重，而你也给予了他应得的惩罚。你所做的一切均有理由，而且我认为，今天，在这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的判决是无罪。”
雅维保持着头低垂的姿势，松了一口气。尽管这几个月过得异常艰辛，他依旧喜欢活着的感觉。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种感觉。
“但清算依然是必须的。”乌瑟尔的双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伤感。“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你必须被流放，因为曾经登上过黑色王座的人，总是会想夺回它。”
“我并不认为那个座位坐起来有什么舒服的。”雅维向高台走出一步。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自奥登死在他脚边，而和平之神的脸在他头顶浮现时，他便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流放对他来说并不是毫无吸引力。了无牵挂，可以成为任何人。然而他已经流浪得太久，这里是他的家，他已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我从未想要获得黑色王座。我从未期许过它。”雅维抬起左手，摇了摇，那只手上仅剩的一只手指笨拙地前后晃动着。“谁也没有想过我能成为国王，尤其是我自己。”在一片寂静中他跪了下来，“我另有一个建议。”
乌瑟尔眯起双眼，雅维向和平之神祈祷，希望他的伯父正在寻找一个赦免他的方法。“说吧。”
“让我做那些对哥特兰德来说最有益的事。让我永远弃绝一切能够窥伺你王座的机会。让我去参加祭司的试炼，正如我在父亲死前正准备做的那样。让我放弃一切头衔与遗产，让祭司团成为我的家。我属于这里，属于圣堂。不在黑色王座之上，而是它的侧旁。在仁慈中展现你的伟大，我的王，让我为你与这片土地服务来偿还我的错误。”
寂静蔓延，乌瑟尔在王座上慢慢放松下来，皱着眉头。最终他靠向他的祭司。
“你觉得这个建议如何，戈德琳女祭？”
“这是个和平之神会为之微笑的建议，”她低声说，“我一直相信雅维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祭司。现在也依旧相信这一点。他已证明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我也深信这一点。”但乌瑟尔依然在犹豫，边沉思边抚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
此时，雅维的母亲放开他的手臂，向着黑色王座走去，她在乌瑟尔的脚边跪下，红色的裙摆在台阶上倾泻而下。“伟大的王都是仁慈的，”她低声说道，“我请求您，我的王，求您让我依旧拥有我唯一的儿子。”
乌瑟尔动了动，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或许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格劳姆－吉尔－高姆，却在雅维的母亲面前颤抖起来。
“我们曾经有过婚约。”她说。在圣堂中的人都发出了一个粗重的呼吸声，如同卷起一阵惊雷，然而接下来，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但诸神终究将你带回了你应该登上的位置……”她轻轻地将手放上他伤痕累累的手背，那只手依旧摆放在黑色王座的扶手上，乌瑟尔盯着她的脸。“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这个约定得以实现。”
戈德琳女祭拖着脚靠近，声音低沉。“宗主王曾经不止一次向莱斯琳求婚，他不会乐意看到——”
乌瑟尔完全没有看向她，粗声回答：“我们的婚约比他的求婚要早上二十年。”
“但就在今天威克森女主祭又派了一只老鹰来——”
“坐在黑色王座上的人是威克森女主祭还是我？”乌瑟尔终于转头看向他的祭司，眼神清亮。
“是你。”戈德琳女祭低下了头。一个睿智的祭司会诱惑，会哄骗，会争论，会建议，但最终，睿智的祭司会选择服从。
“那就把威克森女主祭的鸟儿送回给她，再给她捎上一封我们婚礼的请柬。”乌瑟尔翻转手掌，将雅维母亲的手握在备受折磨的坚硬手掌中。“你将佩戴我的国库钥匙，莱斯琳，然后重掌那些你已证明得心应手的事物。”
“非常感谢，”雅维的母亲说，“那么我的儿子呢？”
乌瑟尔国王看着雅维，过了很久，他点点头：“他会重新获得戈德琳女祭的学徒这个位子。”在这个瞬间，他令自己显得严厉，同时又仁慈。
雅维松了一口气。“至少哥特兰德有了一个可以为之骄傲的王，”他说，“我会每日感谢海洋女神从深海中将您送回这里。”
然后他站起身，沿着格劳姆－吉尔－高姆离开的路线走向门边。他微笑着在奚落、嘲讽与抱怨中穿行而过，现在他已不再像过去习惯的那样，将残废的手藏在衣袖里，而是自豪地将它垂落在袖外。相比于伍尔斯加德的奴隶圈栏、特里格鞭子的折磨和茫茫雪原上的冰冷与饥饿，傻瓜们对他的蔑视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在他那两个母亲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对他伸出的小小援手之下，雅维活着走出了圣堂。他再次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残废，重又被祭司团束缚。那正是他的归宿。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但现在，他已不再是个男孩，而成为了一个男人。 尸体全都展示在岩石下冰冷地窖的冰冷木板上。雅维不想去数那有多少人。够多了。“足够多”就是人数。这便是他那深思熟虑的计划所导致的后果。这就是他那轻率的誓言所引发的结局。看不全脸，只能看到裹尸布盖在他们的鼻子以下，盖住胸膛，盖住脚。从中无法辨认哪些是她母亲的雇佣兵，哪些又是哥特兰德光荣的战士们。或许，当他们穿过终结之门时，人与人之间并无任何不同。
尽管如此，雅维仍能知道哪一具尸体属于裘德。他的朋友，他的划桨伙伴。这个人曾经在雪中为他踏出一片通道，这个人柔和的声音曾在他低声呜咽于桨边时忠告过他，“一次推一下”。这个人曾经将雅维的战斗视作自己的战斗，尽管他本人并非战士。在他尸身边的人是苏梅尔，她紧握的拳头摆在木板上，深色的脸颊一侧被一支细蜡烛闪动的光芒照亮。
“你的母亲帮我在一艘船上找到一个位子。”她说着，头也没抬，声音中带着他所熟悉的那种柔和感。
“优秀的航海家总是很受欢迎的。”雅维说。诸神知道，要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指明道路，他又如何能够达成这一切。
“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去赛肯豪斯，然后继续前进。”
“回家？”他问道。
苏梅尔闭上双眼，然后点点头，在她带着疤痕的嘴唇上出现了一丝最微弱的笑容。“故乡。”当初刚结识她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她长相不错，但现在她看起来非常美丽。美得令他无法转开眼睛。
“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可以留下来？”即使只是问出这个问题，也令雅维感到自我厌恶。这个问题将会使她对他出言拒绝。不管怎么样，他已献身于祭司团。他什么也给不了她。而且，裘德的尸体正躺在他们两人之间，那就像是一道屏障，无法跨越。
“我必须离开，”她说，“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人了。”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他。“最重要的无疑是你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一点我也几乎完全不了解。此外，在大雪里，裘德曾经扛过我。”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片裹尸布，但让雅维松了一口气的是，她并未将它掀开。“至少我能带上他的骨灰。我会将它们撒在他的村子里。或许我甚至能从他那口井里打点水，替我们俩一起喝上一口。”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雅维感觉胸中涌起一阵冰凉的怒意。“为什么要错过这世界上最甜的——”
“是他自己选择留下来的。”雅维厉声说道。
苏梅尔缓缓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起脸来。“我们都是。”
“我并没有强迫他。”
“是的。”
“你那时候本就可以离开的，还可以带上他，如果你那时候态度更坚决一点。”
现在她抬头了，但他并没在她的双眼中看见他应受的怒意，有的只是她针对自己的罪恶感。“你说得对。这或许就是我要背负的。”
雅维转开眼睛，突然间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做了许多事，做了许多选择，所有的一切似乎看起来都是较小的恶，而且多多少少将他引到这里。可这一切真的对某个人来说是更大的利益吗？
“你不恨我吗？”他低声说道。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我并不想抛弃另一个。”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我不是个擅长交朋友的人。”
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希望自己能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在你发现自己无法拥有某件东西之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将会有多渴望它。
“你不责怪我？”他低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给了他最后的离别拥抱，然后将他一个人留下。“你的自责，比起我的责怪更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雅维注意到，他宽阔的肩膀上披着一条全新的白色皮草，巨大的食指上戴着一个崭新的戒指，绕了三圈的链子也因为一些新挂上去的剑柄而变得更长。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这场穿越哥特兰德的旅行的见证，都是在雅维的邀请下，从那些无辜的牺牲者身上窃取的，同时被取走的还有那些人的生命。
但在他踏入满是斧劈痕迹的大门，进入他仇敌的屋子时，他身上最为明显的东西，还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征服者才会有的笑容，他的一切计划都得以实行，一切对手都被击垮，一切赌局都掷出了他需要的骰子点数。那是一种备受诸神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然而当格劳姆看到雅维站在王座前的台阶上，他母亲与戈德琳女祭之间，他的笑容僵住了。而后他看到了坐在黑色王座上的人，那笑容整个儿都垮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停住脚步，站在宽阔地板的正中间。在他脚下，奥登的血犹自污浊着巨石间的缝隙，而在他周围，所有哥特兰德的显贵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抓了抓脑袋的一侧，然后说道：“这位好像不是我们本来预定中的国王。”
“这儿的很多人都会这么说，”雅维说，“但尽管如此，这就是合法的王。我的伯父乌瑟尔国王，回来了。”
“乌瑟尔。”思卡尔女祭从齿缝间嘘了一声。“哥特兰德人的骄傲。我想我认得这张脸。”
“这事儿你应该早点说的。”格劳姆皱眉环顾身边聚集的战士们与贵妇们，环顾阴影中灿烂闪动着的钥匙与斗篷大衣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很不愉快的预感，你大概不会成为我的属臣，跪在我的面前了。”
“我已经跪了太久的时间。”乌瑟尔站起来，双臂依然环抱着自己的剑。这把剑式样简单，正是他从南风号倾斜的甲板上捡来，然后自己亲手打磨，直至剑刃变得如同寒冷海面上的月光般闪亮的那把剑。“这里如果有谁需要跪下，那一定是你。你正站在我的土地上，在我的朝堂中，我的王座前。”
格劳姆抬起靴子尖，在他们面前弯了一下腰。“看来确实如此。不过我的关节一向有点硬，容我拒绝。”
“这是一种羞辱。或许我该带着剑在这个夏天去伍尔斯加德访问你，舒展一下你的关节。”
格劳姆的脸变得坚决。“我敢保证任何一个哥特兰德人，只要跨越边境，都会获得最热烈的迎接。”
“那么，为什么要等到夏天？”乌瑟尔走下台阶，一级又一级，直到站在最底下那一级台阶上，由此得以在同一水平面上直视格劳姆的脸，“现在就与我战斗。”
格劳姆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颊也随之鼓动。雅维看到他紧握着剑的指关节发白了，在他身后的战士们眼神快速地扫视着室内，而聚集的哥特兰德显贵们的眉间则皱得更紧。“你该知道，我还躺在婴儿床里的时候，战争女神就在我头顶上吹气，”凡斯特的国王低声说道，“这预示没人能杀得了我——”
“与我战斗，你这条狗！”乌瑟尔咆哮起来，声音在整个礼堂里环绕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仿佛这已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息。雅维怀疑他们是否会在这同一天内看到第二个国王死在圣堂里，而他不乐意打赌，将死的国王究竟会是谁。
思卡尔女祭将干瘦的手轻轻放在格劳姆的拳头上。“诸神会保护那些自我保护的人。”她悄声说道。
凡斯特的国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放松肩膀，慢慢将手指从剑柄上放下来，轻轻梳理胡子。“你们的新国王非常野蛮。”他说。
“是啊，”思卡尔女祭说道，“你没有教他如何外交吗，戈德琳女祭？”
年老的祭司在黑色王座边属于她的位置上坚定地望着他们。“我教了。还教了他什么人才配得上我们与之交陪。”
“我猜她的意思是我们不配。”格劳姆说道。
“我想她就是这个意思，”思卡尔女祭回答，“我觉得她也挺野蛮的。”
“这就是你做交易的方式，雅维王子？”
在这个礼堂里，那些显贵曾经列队一一亲吻雅维的手，而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非常乐于列队切断他的喉咙。雅维耸了耸肩。“我已经不再是王子，只能保留我所能保留的东西。没有人能预见到未来事件的转折。”
“这是你自己促成的事件，”思卡尔女祭说道，“在你挖好的通道里，水流永远不会平静流动。”
“那么就是说，你不会与我战斗了？”乌瑟尔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嗜血呢？”格劳姆拉了一下下嘴唇，“你做国王才没多久，你得学会国王不只是一个屠杀者。让我们将这个季节留给和平之神，忍耐着面对赛肯豪斯的宗主王的愿望，将握紧的拳头摊开成掌。或许到夏天，在更适合我的地方，你可以来试一试战争女神的呼吸究竟管不管用。”他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他的祭司和战士们也紧随其后。“我感谢你们的好客，哥特兰德人！你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跨过门槛时他顿了一下，那门槛在日光前形成一道巨大的黑色轮廓，“到那时候，我会自雷霆中发声的。”
圣堂的大门为他们打开了。
“那时候我们或许会希望自己今天在这里就杀了他。”雅维的母亲喃喃道。
“死神等待着我们所有人。”乌瑟尔说道。他又坐回黑色王座，双臂依旧环抱着剑。他坐着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慵懒而轻松，那是雅维从未能做到的。“而且我们另有事务需要处理。”国王的视线游移着与雅维的相会，他的双眼明亮，一如他们在南风号上相遇的那一天，“我的侄子。曾经的王子，曾经的国王，现在——”
“什么都不是。”雅维说着抬起下巴。
听到这句话，乌瑟尔露出了一个极淡的伤感笑容。那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雅维曾经相携着跨过冰原，彼此分享最后一片面包皮并共同面对死亡的那个人。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之后，国王的面容再次像剑般锋利，如斧般坚毅。
“你与格劳姆－吉尔－高姆定了一个协议。”他说，一片愤怒的窃窃私语在礼堂内响起。一个睿智的国王总能找到可以加以谴责的人，戈德琳女祭曾经说过。“你邀请我们最凶残的敌人，令哥特兰德的土地蔓延火焰与屠杀。”就算在圣堂里这片逐渐变响的愤怒谴责声中，雅维的声音能够被人听见，他也几乎无法出声否定这一点。“善良的人们死了。根据法律，这样的罪行该如何判决，戈德琳女祭？”
女祭的视线从她的新王移动到旧学徒身上，雅维感到母亲抓着他手臂的手攥紧了，他俩都知道答案是什么。“死亡，我的国王。”戈德琳女祭嘶哑地说道，她看起来似乎正靠着权杖的支撑才没有倒下，“或者至少，流放。”
“死亡！”黑暗中的某处，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道，刺耳的回声在寂静的石头礼堂里渐渐消失，就像是消失在一座坟墓之中。
雅维曾经直面过死神。已经有许多次，他为他打开过终结之门，他现在依旧能看到门口的一片阴影，而且依然无法习惯她这样冷酷地现身，就像有许多事，他勉力练习后也几乎无法获得一点提升。但至少这一次，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发酸，他直面站在眼前的死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响亮清楚。
“我犯了一个错误！”雅维喊道，“我曾经犯过许多错误。我知道。但我也曾发过一个誓言！在诸神面前，我曾经发誓，那是一个日月同鉴的誓言。我看不到其他达成誓言的方法。我发誓要为我的父兄复仇，要将背信弃义的奥登赶离黑色王座。此外，虽然那些流出的血让人遗憾，但是在诸神的庇佑之下……”雅维直视他们，而后将视线谦逊地转向地面，张开双臂。“合法的王回到了王座上。”
乌瑟尔凝视着他的手，手指停放在黑色王座上。这句话是一个小小的无害暗示，意指他之所以能重返王座，该归功于雅维的计划。那种愤怒的窃窃私语又开始响起，逐渐变响，直到乌瑟尔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确实，是奥登令你走上了这条路。”他说，“他的罪行要远比你的更严重，而你也给予了他应得的惩罚。你所做的一切均有理由，而且我认为，今天，在这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的判决是无罪。”
雅维保持着头低垂的姿势，松了一口气。尽管这几个月过得异常艰辛，他依旧喜欢活着的感觉。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种感觉。
“但清算依然是必须的。”乌瑟尔的双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伤感。“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你必须被流放，因为曾经登上过黑色王座的人，总是会想夺回它。”
“我并不认为那个座位坐起来有什么舒服的。”雅维向高台走出一步。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自奥登死在他脚边，而和平之神的脸在他头顶浮现时，他便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流放对他来说并不是毫无吸引力。了无牵挂，可以成为任何人。然而他已经流浪得太久，这里是他的家，他已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我从未想要获得黑色王座。我从未期许过它。”雅维抬起左手，摇了摇，那只手上仅剩的一只手指笨拙地前后晃动着。“谁也没有想过我能成为国王，尤其是我自己。”在一片寂静中他跪了下来，“我另有一个建议。”
乌瑟尔眯起双眼，雅维向和平之神祈祷，希望他的伯父正在寻找一个赦免他的方法。“说吧。”
“让我做那些对哥特兰德来说最有益的事。让我永远弃绝一切能够窥伺你王座的机会。让我去参加祭司的试炼，正如我在父亲死前正准备做的那样。让我放弃一切头衔与遗产，让祭司团成为我的家。我属于这里，属于圣堂。不在黑色王座之上，而是它的侧旁。在仁慈中展现你的伟大，我的王，让我为你与这片土地服务来偿还我的错误。”
寂静蔓延，乌瑟尔在王座上慢慢放松下来，皱着眉头。最终他靠向他的祭司。
“你觉得这个建议如何，戈德琳女祭？”
“这是个和平之神会为之微笑的建议，”她低声说，“我一直相信雅维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祭司。现在也依旧相信这一点。他已证明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我也深信这一点。”但乌瑟尔依然在犹豫，边沉思边抚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
此时，雅维的母亲放开他的手臂，向着黑色王座走去，她在乌瑟尔的脚边跪下，红色的裙摆在台阶上倾泻而下。“伟大的王都是仁慈的，”她低声说道，“我请求您，我的王，求您让我依旧拥有我唯一的儿子。”
乌瑟尔动了动，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或许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格劳姆－吉尔－高姆，却在雅维的母亲面前颤抖起来。
“我们曾经有过婚约。”她说。在圣堂中的人都发出了一个粗重的呼吸声，如同卷起一阵惊雷，然而接下来，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但诸神终究将你带回了你应该登上的位置……”她轻轻地将手放上他伤痕累累的手背，那只手依旧摆放在黑色王座的扶手上，乌瑟尔盯着她的脸。“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这个约定得以实现。”
戈德琳女祭拖着脚靠近，声音低沉。“宗主王曾经不止一次向莱斯琳求婚，他不会乐意看到——”
乌瑟尔完全没有看向她，粗声回答：“我们的婚约比他的求婚要早上二十年。”
“但就在今天威克森女主祭又派了一只老鹰来——”
“坐在黑色王座上的人是威克森女主祭还是我？”乌瑟尔终于转头看向他的祭司，眼神清亮。
“是你。”戈德琳女祭低下了头。一个睿智的祭司会诱惑，会哄骗，会争论，会建议，但最终，睿智的祭司会选择服从。
“那就把威克森女主祭的鸟儿送回给她，再给她捎上一封我们婚礼的请柬。”乌瑟尔翻转手掌，将雅维母亲的手握在备受折磨的坚硬手掌中。“你将佩戴我的国库钥匙，莱斯琳，然后重掌那些你已证明得心应手的事物。”
“非常感谢，”雅维的母亲说，“那么我的儿子呢？”
乌瑟尔国王看着雅维，过了很久，他点点头：“他会重新获得戈德琳女祭的学徒这个位子。”在这个瞬间，他令自己显得严厉，同时又仁慈。
雅维松了一口气。“至少哥特兰德有了一个可以为之骄傲的王，”他说，“我会每日感谢海洋女神从深海中将您送回这里。”
然后他站起身，沿着格劳姆－吉尔－高姆离开的路线走向门边。他微笑着在奚落、嘲讽与抱怨中穿行而过，现在他已不再像过去习惯的那样，将残废的手藏在衣袖里，而是自豪地将它垂落在袖外。相比于伍尔斯加德的奴隶圈栏、特里格鞭子的折磨和茫茫雪原上的冰冷与饥饿，傻瓜们对他的蔑视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在他那两个母亲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对他伸出的小小援手之下，雅维活着走出了圣堂。他再次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残废，重又被祭司团束缚。那正是他的归宿。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但现在，他已不再是个男孩，而成为了一个男人。
尽管如此，雅维仍能知道哪一具尸体属于裘德。他的朋友，他的划桨伙伴。这个人曾经在雪中为他踏出一片通道，这个人柔和的声音曾在他低声呜咽于桨边时忠告过他，“一次推一下”。这个人曾经将雅维的战斗视作自己的战斗，尽管他本人并非战士。在他尸身边的人是苏梅尔，她紧握的拳头摆在木板上，深色的脸颊一侧被一支细蜡烛闪动的光芒照亮。
“你的母亲帮我在一艘船上找到一个位子。”她说着，头也没抬，声音中带着他所熟悉的那种柔和感。
“优秀的航海家总是很受欢迎的。”雅维说。诸神知道，要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指明道路，他又如何能够达成这一切。
“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去赛肯豪斯，然后继续前进。”
“回家？”他问道。
苏梅尔闭上双眼，然后点点头，在她带着疤痕的嘴唇上出现了一丝最微弱的笑容。“故乡。”当初刚结识她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她长相不错，但现在她看起来非常美丽。美得令他无法转开眼睛。
“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可以留下来？”即使只是问出这个问题，也令雅维感到自我厌恶。这个问题将会使她对他出言拒绝。不管怎么样，他已献身于祭司团。他什么也给不了她。而且，裘德的尸体正躺在他们两人之间，那就像是一道屏障，无法跨越。
“我必须离开，”她说，“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人了。”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他。“最重要的无疑是你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一点我也几乎完全不了解。此外，在大雪里，裘德曾经扛过我。”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片裹尸布，但让雅维松了一口气的是，她并未将它掀开。“至少我能带上他的骨灰。我会将它们撒在他的村子里。或许我甚至能从他那口井里打点水，替我们俩一起喝上一口。”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雅维感觉胸中涌起一阵冰凉的怒意。“为什么要错过这世界上最甜的——”
“是他自己选择留下来的。”雅维厉声说道。
苏梅尔缓缓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起脸来。“我们都是。”
“我并没有强迫他。”
“是的。”
“你那时候本就可以离开的，还可以带上他，如果你那时候态度更坚决一点。”
现在她抬头了，但他并没在她的双眼中看见他应受的怒意，有的只是她针对自己的罪恶感。“你说得对。这或许就是我要背负的。”
雅维转开眼睛，突然间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做了许多事，做了许多选择，所有的一切似乎看起来都是较小的恶，而且多多少少将他引到这里。可这一切真的对某个人来说是更大的利益吗？
“你不恨我吗？”他低声说道。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我并不想抛弃另一个。”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我不是个擅长交朋友的人。”
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希望自己能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在你发现自己无法拥有某件东西之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将会有多渴望它。
“你不责怪我？”他低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给了他最后的离别拥抱，然后将他一个人留下。“你的自责，比起我的责怪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