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坏血源
克莱莉感到一阵晕眩,彷彿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她想往后退,却踉跄一下,肩膀撞到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上,杰斯与那个女孩立即分开了。
克莱莉僵在那里。他们瞪着她。她注意到那个女孩直直的长发披肩,脸长得非常漂亮。她上衣的钮釦已经解开,露出一部分蕾丝胸罩。克莱莉觉得好想呕吐。
那个女孩双手移到衣服上迅速把钮釦扣好。她一脸不悦。「请问,」她皱眉说道,「妳是谁?」
克莱莉没有回答──她望着杰斯,他也觉得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脸上血色尽失,衬托出眼睛旁边的黑圈。他看着克莱莉的样子彷彿是在瞪着一根枪管。
「爱兰。」杰斯的声音不带一丝暖意或表情。「这是我的妹妹克莱莉。」
「噢,噢。」爱兰的脸色放松,露出微微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真没想到这样子见到妳。嗨,我是爱兰。」
她朝克莱莉走过来,脸上仍带着笑,手往前伸出。我想我没办法碰她,克莱莉骇然想着,心情直往下坠。她看看杰斯,他似乎由她的眼神看出她的意思,于是搭着爱兰的肩膀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话。她露出讶异之色,耸耸肩,然后不发一言地朝门口走去。
现在只剩下克莱莉单独与杰斯在一起,而他望着她的神情宛如她是由他最可怕的噩梦中现身。
「杰斯。」她说着往前走一步。
他往后退着,彷彿她身上裹着一层毒药。「妳,」他说道,「以天使之名,克莱莉,妳跑来做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的尖锐口气很伤人。「你至少可以假装高兴看到我。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
「我并不高兴见到妳。」他说道。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但黑眼圈仍像皮肤上抹了一道灰。克莱莉等着他再说话,但他似乎只是不掩惊恐之色地瞪着她就够了。她心不在焉地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黑毛衣松松地垂在袖口,彷彿是体重减轻的结果,而且他的手指甲也被咬得见到肉了。「连一点点也没有。」
「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人,」她说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态度──」
「噢,妳不喜欢,是吗?嗯,那我最好别这样是不是?我是说,妳也都是很听我话的。」
「你没有权利那么做!」她回嘴道,一股怒意突然升起来。「那样子骗我。你没有权利──」
「我当然有权利!」他喊道。她想他从来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我绝对有权利,妳这个愚蠢至极的女孩。我是妳的哥哥,而且我──」
「而且怎么样?你就是我的主人吗?你不能拥有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哥哥!」
克莱莉身后的门猛然打开。进来的是亚历克,穿着深蓝色的长外套,黑发纷乱,靴子上有许多泥,出奇平静的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道,同时讶异地看看杰斯又看看克莱莉。「你们两个人想互杀吗?」
「当然不是。」杰斯说道。克莱莉发现,好像变魔术一样,他刚才所有的愤怒与惊慌一扫而空,又变成冰冷平静的样子。「克莱莉正要离开。」
「很好,」亚历克说道,「因为我得跟你谈一下,杰斯。」
「这屋子里难道没有人会说『嗨,很高兴见到妳』吗?」克莱莉说道,但没有特别针对谁讲。
要让亚历克感觉不好意思比伊莎贝容易。「很高兴见到妳,克莱莉。」他说道,「只不过,当然啦,妳并不应该在这里。伊莎贝告诉我妳是自己来的,真令我佩服──」
「你不鼓励她不行吗?」杰斯问道。
「但我真的有话需要跟杰斯说。妳能不能给我们几分钟时间?」
「我也需要跟他谈,」她说道,「关于我们的母亲──」
「我不想谈,」杰斯说道,「事实上,跟谁都不想谈。」
「你会的,」亚历克说道,「你真的会想跟我谈这件事情。」
「我怀疑。」杰斯说道。他转回头看克莱莉。「妳不是一个人来的吧?」他缓缓说道,彷彿发现状况比他想的还糟。「谁跟妳一起来的?」
现在说谎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路克,」克莱莉说道,「路克跟我一起来的。」
杰斯的脸色刷白。「但路克是异世界人。妳知道对没有登记──没有得到许可──就进玻璃之城的异世界人,『政委会』是怎么处置的吗?到伊德瑞斯是一回事,可是又进入艾岚坎迪?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克莱莉细声说道,「但我知道你会说什么──」
「说如果妳跟路克不马上回纽约去,妳就会发现怎样?」
杰斯沉默片刻,眼睛与她互视。他的绝望神情令她震惊。毕竟,是他在恐吓她,并不是反过来。
「杰斯,」亚历克打破沉默说道,声音中也沾染上一丝惶恐,「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这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
「你穿的是一件新外套,」杰斯看都不看就说道,「我猜你是去买东西了。不过我没有概念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拿这件事来烦我。」
「我没有去买东西,」亚历克气愤地说道,「我去──」
门打开了。伊莎贝穿着一身白衣冲进来后把门带上,她看着克莱莉直摇头。「我跟妳说过他会发狂,」她说道,「对不对?」
「啊,『我跟妳说过』,」杰斯说道,「真是高尚。」
克莱莉骇然瞪着他。「你怎么还能说笑?」她细声说道。「你刚说路克会有危险。路克,他喜欢你、信任你。只因为他是异世界人。你哪一根筋不对了?」
伊莎贝也是神情骇然。「路克也来了?噢,克莱莉──」
「他不在这里,」克莱莉说道,「他离开了──今天早上──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我现在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了。」她简直无法看杰斯的脸。「好。你赢了。我们不应该来的。我不应该做出那个『门户』──」
「做出『门户』?」伊莎贝一脸惶惑。「克莱莉,只有巫师才会做『门户』,而且他们也没有几个人会。在伊德瑞斯,唯一的『门户』在加德那里。」
「这正是我要跟你讲的。」亚历克由齿缝对杰斯挤出这句话来──而克莱莉讶然发现,杰斯的脸色更糟了,一副要昏倒的样子。「关于我昨天晚上做的那件事──把东西送到加德去──」
「亚历克,闭嘴,闭嘴。」杰斯说道,强烈的绝望口气使亚历克的话只讲了一半就咬住嘴唇。但杰斯似乎没有看见他,只是直瞪着克莱莉,眼光硬如玻璃。终于,他开口了。「妳讲对了,」他的声音哽在喉间,彷彿得使劲挤出来,「妳不应该来的。我知道我跟妳说那是因为妳在这里不安全,但并非如此。事实是,我不想要妳来是因为妳太急躁又不用大脑,只会把所有事情搞砸。妳就是这样子的人,妳不够小心,克莱莉。」
「把……所有事情……搞砸?」克莱莉好像无法把空气吸到肺里,结果只能挤出极细的声音。
「噢,杰斯。」伊莎贝哀声说道,彷彿受到伤害的人是他。他没有看她,目光仍盯着克莱莉。
「妳总是想都不想就冲在最前面,」他说道,「妳知道的,克莱莉。要不是妳的话,我们当初根本不会跑到杜蒙旅馆去。」
「赛门也就不会死!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这样呢?或许我是性急,但──」
他拉高了声音。「或许?」
「但并不代表我做的每个决定都不对!你也说过,我在船上做的那些,你说我救了大家的命──」
杰斯的脸色恢复过来。他突然用充满恶意的声音说道:「闭嘴,克莱莉,闭嘴──」
「在船上?」亚历克困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转着。「在船上怎么样了?杰斯──」
「我说过要你别再开口!」杰斯吼道,他不理会亚历克,谁都不理,只是瞪着克莱莉。她感到他突然兴起的愤怒像波涛涌现,作势要把她冲倒。「妳给我们带来灾难,克莱莉!妳是一个蒙迪,永远都只是蒙迪,永远都当不成闇影猎人。妳不知道怎么像我们一样思考,凡事要为大家着想──妳只会为自己着想!可是现在要打仗了,或者马上就要打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到处跟着妳,以防妳把我们都害死!」
她只是呆瞪着他,连一个字都想不出该怎么说。他从未这么对她说话过,她甚至从未想象他会这么对她。过去不管她让他怎么生气,他都绝对不会这么痛恨似地对她说话。
「回家吧,克莱莉。」他说道,声音好疲倦,彷彿把他的真正感觉说出口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回家去。」
她所有的计划都变成泡影──她想找到费尔的半成形希望,救醒母亲,甚至找到路克──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无话可说,只是朝门口走去。亚历克与伊莎贝往旁边退开让她过去,他们也都不肯看她,只是望着别的地方,神情震惊又尴尬。克莱莉知道自己或许应该感觉羞愧与气愤,但是没有,她只是感觉内心已死。
她在门口又转回头望了一眼。杰斯在瞪着她,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使他的脸变成背光,她只能看见阳光洒在他的金发上,看起来像破碎的玻璃。
「你第一次告诉我说华伦泰是你的父亲时,我并不相信,」她说道,「不只是因为我不希望那是真的,也因为你一点都不像他。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像他。但你像,真的像。」
她走出房间,将门在身后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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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饿死我。」赛门说道。
他躺在牢房的地上,背部顶着冰冷的石头。不过,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窗外的天空。赛门变成吸血鬼后的头几天,每次想到自己再也无法见到阳光时,他就发现自己会一直不停地想着太阳与天空,白天里的天空顔色变化,早晨的鱼肚白、中午的蔚蓝,以及黄昏时的靛蓝。他会躺在黑暗中无法入睡,脑子里闪过各种不同的蓝色。现在,像这样平躺在加德的牢房里,他又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在这个窄小的空间内,仅凭这个铁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将所有的阳光与蓝天印象储存起来以度过凄惨的余生。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他抬高声音说道。「审问官要把我饿死。不再给我血了。」
他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一个大声的叹息,然后山缪才开始说话。「我听见了,只是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他停了一下。「我同情你,昼行者,如果这样有用的话。」
「其实不会,」赛门说道,「审问官要我说谎,要我告诉他说莱特伍夫妇跟华伦泰同谋,然后他就会送我回家。」他翻身趴在地上,石头顶着他的皮肤。「别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你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山缪发出近似咯咯笑与咳嗽的声音。「事实上,我知道。我认识莱特伍夫妇。我们当时都属于『圆环会』。莱特伍夫妇、威兰夫妇、潘伯恩夫妇、海隆戴尔夫妇,还有潘哈洛夫妇,所有艾岚坎迪的高尚家庭都是。」
「还有霍奇‧史塔克威德,」赛门说道,他想起莱特伍家的老师,「他也是吧?」
「他也是,」山缪说道,「但他的家世可不算高尚。霍奇一度似乎挺有前途的,但恐怕他没有办法有什么成就。」他的话停了一下。「当然啦,木赤杨一直都很讨厌莱特伍夫妻,从我们小时候就这样。他既不富有,也不聪明不好看,而且,呃,他们对他并不太好。我想他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
「富有?」赛门说道。「我以为所有闇影猎人都是由『政委会』付薪水,就像……我不知道,像共产主义或者什么的吧。」
「理论上,所有闇影猎人都得到公平的待遇。」山缪说道。「有些人,象是在『政委会』职位高的人,或者实任比较大的人──例如管理『学院』的人──拿的薪水就比较高。还有一些住在伊德瑞斯之外,选择在凡人的世界里赚钱,那并未受禁止,只要他们把一部分捐给『政委会』就好。但是──」山缪犹豫了一下,「你也见到了潘哈洛家的房子吧?你觉得怎么样?」
赛门回想一下。「非常华丽。」
「那是艾岚坎迪的高级住宅之一,」山缪说道,「而他们还有一栋房子,是在乡下的一座庄园。几乎每个有钱的家庭都有。你要知道,亚衲人还有一种赚钱的方法,叫做『战利品』。闇影猎人杀死恶魔或异世界人之后,它们的财产都变成猎人所有,所以如果一个富裕的巫师违反了『律法』,然后被亚衲人杀死……」
赛门打一个寒颤。「所以杀异世界人是有利可图的生意?」
「可能,」山缪语气尖刻地说道,「如果你对于要杀的对象不太挑剔的话。你可以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反对『公约』了,因为那样他们在杀异世界人的时候就得谨慎一点,因此会让他们的钱包变薄。或许那就是我加入『圆环会』的原因。我家并不富裕,还由于不肯拿血腥钱而遭受轻视──」他突然住口不言。
「但是『圆环会』也杀异世界人。」赛门说道。
「因为他们认为那是他们的天职,」山缪说道,「并不是出于贪婪。虽然我现在无法想象为什么当初自己会觉得那很重要。」他听起来很疲倦。「是由于华伦泰,他很有一套,能够让你相信任何事情。我记得有一次我两手都是血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一个死掉的女人,心里只想着自己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因为华伦泰是这么说的。」
「一个死去的异世界人?」
墙壁另一边的山缪粗声吸着气。终于,他说道:「你必须明白,他说什么我都愿意做,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莱特伍夫妇也一样。审问官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他想利用的一点。但是你应该知道──有可能即使你让步,把事情怪到莱特伍夫妻身上,他也还是会把你杀掉让你封口。一切要看当时他会不会突发善心而已。」
「没关系,」赛门说道,「我不会让步的。我不会出卖莱特伍家人。」
「真的?」山缪似乎不信。「有什么原因吗?你有那么喜欢莱特伍家人吗?」
「要我跟他说什么都是在要我说谎。」
「但他可能就是想要听谎话。你真的想回家吧?」
赛门瞪着墙,彷彿这样就能看透过去,见到背面那个人。「难道你不会那么做吗?告诉他谎话?」
山缪又咳嗽了一声──咳的时候还带着喘气,彷彿身体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确实又冷又潮,虽然对赛门没有影响,但对正常人就会有很大的影响了。
「我是不会给人道德建议的。」山缪说道。「但是呢,我可能会说。我向来都是先求自己保命要紧。」
「我相信那不是真话。」
「事实上,」山缪说道,「是真话。等你老了就会了解,赛门,别人跟你说自己不好的事时,通常都会是真话。」
但是我不会变老,赛门想着。他大声说道:「这是你第一次叫我赛门,不是叫我『昼行者』。」
「我想是吧。」
「关于莱特伍夫妇,」赛门说道,「我倒不是那么喜欢他们。我是说,我喜欢伊莎贝,也算是喜欢亚历克与杰斯吧。但是还有一个女孩,杰斯是她的哥哥。」
山缪答话的声音首次带着一点真正觉得有趣的语气。「永远都是为了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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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克莱莉的身后一关上,杰斯就瘫靠在墙上,彷彿两腿断了似的。他脸色发灰,夹杂着惊恐,还有一点几乎象是……宽慰,像在庆幸自己侥摔逃过一劫。
「杰斯,」亚历克朝他走一步,「你真以为──」
杰斯打断亚历克的话,低声说道:「出去,」他说道,「出去,你们两个都出去。」
「然后你要做什么?」伊莎贝问道。「让自己再凄惨一点?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杰斯摇着头。「我要她回家。那样对她最好。」
「你不只是要她回家而已,你毁掉了她。你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吗?」
「那也值得,」杰斯说道,「妳不会明白的。」
「对她也许值得吧,」伊莎贝说道,「我希望到头来对你也值得。」
杰斯转开头。「拜托……让我清静一下,伊莎贝,求求妳。」
伊莎贝讶然看着杰斯。杰斯从来不会求人的。亚历克搭上她的肩膀。「没关系,杰斯,」他尽量用和善的语气说道,「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
杰斯抬头看亚历克,但却是视而不见──他的眼神一片茫然。「不会的,」他说道,「但我早知道了。话说回来,你最好告诉我你到底进来是要跟我说什么。你刚才似乎觉得那是相当重要的事。」
亚历克把手从伊莎贝的肩膀上收回来。「我刚才不想当着克莱莉的面讲──」
杰斯终于正眼看亚历克了。「不想当着克莱莉的面告诉我什么?」
亚历克迟疑着。他很少见到杰斯这么烦乱,也不禁想象如果再告诉他什么坏消息,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这件事是瞒不了的。他必须让杰斯知道。「昨天,」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把赛门带到加德那里去,玛拉齐告诉我说,马格努斯‧贝恩会在纽约的『门户』另外一边等赛门,所以我就烧一封信给马格努斯。今天早上我接到了他的回信,他在纽约没有见到赛门。事实上,他说自从克莱莉进来之后,纽约那边一直都不曾再有任何穿越『门户』的活动。」
「说不定玛拉齐搞错了,」伊莎贝迅速瞄一眼杰斯死灰的脸后猜测道,「或许是别人在另外一边等赛门,而且马格努斯可能对『门户』的活动也搞错了──」
亚历克摇着头。「我今天早上跟妈妈一起到加德去。我本来想亲自问玛拉齐,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躲到角落去了。我无法面对他。然后我听见他跟守卫说话,要他们去把下面那个吸血鬼带上来,因为审问官想要再跟他谈谈。」
「你确定他们是指赛门?」伊莎贝问道,但声音毫不肯定。「说不定……」
「他们在说那个吸血鬼有多蠢,竟然相信他们真的会问都不问就把他送回纽约去。有一个守卫还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谁会有胆把他带进艾岚坎迪。玛拉齐又说:『嗯,你还能期待华伦泰的儿子会怎样?』」
「噢,」伊莎贝细声说道,「噢我的天。」她朝房间对面瞄一眼。「杰斯……」
杰斯双手握紧,眼眶深陷,彷彿脑袋受到了重击。要是换成别种情况,亚历克还可能会把手搭在他肩上安慰他,但现在不会,杰斯的神情使他退却。「如果带他进来的人不是我,」杰斯低声刻意地说着,象是在重述,「或许他们就会放他回家了。或许他们会相信──」
「不对,」亚历克说道,「不对,杰斯,这不是你的错。你救了他。」
「我救了他,好让『政委会』再折磨他,」杰斯说道,「真是帮了他大忙。如果克莱莉发现……」他惶然摇着头。「她会以为我是故意带他来的,要把他交给『政委会』,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
「她不会那么想的。你没有理由做那种事。」
「也许,」杰斯缓缓说道,「可是在我刚才那样对她之后……」
「谁都不会认为你会那么做,杰斯,」伊莎贝说道,「认识你的人都不会。不会──」
但杰斯没有等她再说还有谁会怎么想。反之,他一转身就朝向俯视运河的观景窗走去。他在窗前站立片刻,光线照进来,将他的头发边缘映成了金色。然后他就突然行动起来,动作快得亚历克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想冲过去阻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只听得一阵匡当哗啦──东西破裂的声音──然后窗玻璃碎开四散如星星。杰斯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指节上面出现红色伤口,他仔细注视着鲜红的血滴形成然后落在脚边的地板上。
伊莎贝瞪着杰斯,又看看玻璃窗上的洞,玻璃从中央的洞呈辐射状裂开,宛如银色细蜘蛛网。「噢,杰斯,」她说道,亚历从未听过她声音如此细柔,「我们要怎么跟潘哈洛家解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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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子的。她不确定──所有东西都是一片模糊地快速掠过,楼梯、廊道,然后她跑出前门,就不自觉地站在潘哈洛家的屋前台阶上,想决定自己要不要呕吐在他们家的玫瑰花丛里。
那处花丛所在很适合呕吐,而她的胃正翻搅得痛苦不堪,但她至今只不过喝了一些汤而已,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好吐出来的。于是她继续走下台阶,茫茫然地走出前门──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也不记得怎么样才能走回阿玛提丝家,但现在那似乎都不重要。她又不是急着想回去跟路克解释说他们得离开艾岚坎迪,不然杰斯就会把他们交给「政委会」。
也许杰斯是对的。也许她是太急躁轻率。也许她从未想过自己对所爱的人造成什么影响。赛门的脸闪过她眼前,清晰得有如照片,接着是路克──
她停步靠在一根路灯柱上。这个方形玻璃路灯很像布鲁克林公园坡高级住宅区的古典煤气灯,给她带来些许安慰感。
「克莱莉!」一个男孩带着担忧的声音喊道。克莱莉立即想着,是杰斯。她转过身。
不是杰斯。是赛巴斯钦,在潘哈洛家客厅见到的那个黑发男孩。他走到她面前,有一点喘气,似乎刚跑着追了她一条街。
她又涌现先前初次见到他时那种感觉──一种无以名之的熟悉感。这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而是一种引力,彷彿一直在将她拉向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男孩。或许只是因为他的长相。他很漂亮,像杰斯一样漂亮,不过杰斯整体是金色的,而这个男孩是苍白与暗影的合体。现在她比较近距离看他,她也看出其实他跟她想象中的王子并不尽如她以为的那么相像,就连肤色也不同。只是他的脸型、他的举止、他眼底的神祕……
「妳还好吧?」他说道,声音非常轻柔。「妳那么匆忙地跑出房子,好像……」他看着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仍抓着灯柱,彷彿需要东西支撑住才能站立。「怎么了?」
「我跟杰斯吵了一架,」她说道,并且尽量想让声音平稳一点,「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
「事实上,我不知道。」他彷彿带着歉意。「我没有兄弟姊妹。」
「真好命。」她说道,也很讶异自己竟语带怨气。
「妳这话不是当真的。」他朝她走近一步,而就在此时,路灯亮了起来,投射出一圈白光到他们周遭。赛巴斯钦抬头看一下路灯,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征兆。」
「什么征兆?」
「表示妳应该让我陪妳走回家。」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里,」她说道,此时也才发觉到这一点,「我是偷溜出来的,不记得先前是怎么走的了。」
「嗯,妳住在谁家?」
她犹豫着没有回答。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说道,「我对天使发誓。」
她瞪着他。这对闇影猎人而言是一种重誓。「好吧,」她未加思考就说道,「我住在阿玛提丝‧海隆戴尔那里。」
「好极了,我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对她伸出手臂。「我们走吧?」
她挤出笑容。「你有一点性急,你知道吗?」
他耸耸肩。「我特别喜欢帮助落难少女。」
「别把女人当弱者。」
「不会的。我对落难的男士也会伸出援手。这种喜好是两性平等的。」他说道,然后再次以夸张的姿势划一下手臂伸出来。
这次她接受了,伸手回挽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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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把小阁楼的门在身后带上,转身面对杰斯。他的眼睛顔色通常是像琳恩湖一样澄静的淡蓝,但此时似乎跟着心情起了变化,宛如雷雨中的东河水一般,脸上的神情也同样有如风暴来袭。「坐下,」他对杰斯说道,手指着靠角窗边的一张矮椅子,「我去拿绷带。」
杰斯坐了下去。他与亚历克在潘哈洛家的顶楼,房间很小,两张窄床各靠着一面墙。他们的衣服挂在腺上的一排钩子上。这里只有一扇窗,透进微弱的光线──现在天色越来越暗了,从玻璃窗望出去的天空是靛蓝色。杰斯看着亚历克跪下去,从床底下挖出一个粗呢袋将它打开,在里面乒乒乓乓摸索半天,然后拿着一个盒子站起来。杰斯认出那是一个医药箱,在无法用疗伤符印的时候,里面的消毒剂、绷带、剪刀与纱布就可以派上用场。
「你不用疗伤符印吗?」杰斯出于好奇地问道。
「不用。你只能──」亚历克话讲一半,低咒一声将盒子丢到床上。他走到墙边的小水槽前用力洗着手,弄得水花四溅。杰斯微带好奇地看着他,手开始灼痛起来。
亚历克又把盒子拿起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杰斯对面。「把手伸出来。」
杰斯伸出手。他必须承认自己的手伤状况看起来很糟,四个指节都裂开得像光芒绽放,手指上沾着干血。好像戴着红褐色的薄手套。
亚历克挤一个鬼脸。「你真是白痴。」
「谢啦。」杰斯说道。他耐心地看着亚历克用镊子轻轻将他皮肤上的碎玻璃碴夹出来。「为什么不能?」
「什么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用疗伤符印?这又不是恶魔弄的伤。」
「因为,」亚历克拿起装消毒剂的蓝瓶子,「我想应该让你痛一下。你可以像蒙迪一样等着伤口长好,慢慢地长出很丑的疤。或许你就会学到一点教训。」他把那个会刺痛的液体灌到杰斯的割伤上面。「不过我也怀疑你会。」
「我自己也会用疗伤符印的,你要知道。」
亚历克开始用一条绷带将杰斯的手缠起来。「除非你想要我告诉潘哈洛夫妇他们家的窗户是怎么一回事,不要让他们以为只是意外。」他将绷带打一个结然后拉紧,杰斯痛缩一下。「你知道,要是我知道你会做这种事,我就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了。」
「嗯,你会告诉我的。」杰斯把头偏向一边。「我没想到我弄坏窗子会让你这么苦恼。」
「我只是──」亚历克把绷带绑好后,低头看看杰斯的手,像一根白绷带做成的棒子,上面的点点血迹是亚历克的手指沾上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只是打破玻璃,还有你跟克莱莉讲话的样子。你在惩罚自己什么?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杰斯的语音平稳。「我的感情?」
「我看到你看她的样子。」亚历克的视线望着远方,瞪着杰斯身后某个不存在的东西。「而你无法要她。或许你只是以前从来不知道想要一个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是怎样的情形。」
杰斯定定地看着他。「你跟马格努斯怎么了?」
亚历克猛一抬头。「我没、没有什么──」
「我又不笨。你跟玛拉齐谈过之后立刻就联系马格努斯,然后才告诉我或者伊莎贝或者任何人──」
「因为只有他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这个原因。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亚历克说道──然后,他看见杰斯的神情,又勉强补上一句,「没有了。我们之间已经没事了。好吗?」
杰斯说:「我希望不是因为我。」
亚历克脸色变白,身子往后缩,彷彿提防着挨上一击。「你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认为你喜欢我,」杰斯说道,「不过其实你不知道。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很安全,没有什么风险。而你一直不肯试着去发展真正的关系,因为你可以拿我当借口。」杰斯知道自己很残酷,但他不在乎。碰上这种心情的时候,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几乎就跟自残一样有用。
「我懂了,」亚历克的语气紧张,「先是克莱莉,然后是你的手,现在是我。去你的,杰斯。」
「你不相信我?」杰斯问道。「好吧。来吧,现在就来吻我。」
亚历克惊骇地瞪着他。
「正如我想。尽管我长得这么好看,你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喜欢我。而如果你跟马格努斯分手了,那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太害怕,不敢告诉你真正爱的人。爱情使我们变得#说谎,」杰斯说道,「善福宫女王这么跟我说的。所以你别凭我隐瞒自己的感情来评判我。你自己也一样。」他站起身。「现在我要你再做一次。」
亚历克脸上受伤的表情僵住了。「你是什么意思?」
「为我说谎。」杰斯说道,一面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穿上。「太阳下山了,他们差不多要从加德那边回来了。我要你告诉大家说,我觉得不舒服,所以不下楼了。告诉他们我头晕绊了一下,窗户就是那样弄破的。」
亚历克抬起头直视着杰斯。「好,」他说道,「如果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到哪里去的话。。」
「到加德去,」杰斯说道,「我要去把赛门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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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莉的母亲总是把黄昏至天黑之间的这段时间称为「蓝色时分」,说那时候的光线最强也最不寻常,是一天当中最适合画画的时候。克莱莉从来不曾真正了解母亲指的是什么,但现在走在艾岚坎迪的暮色中,她明白了。
在纽约的蓝色时分并不是真正的蓝色,因为被街灯与霓虹招牌冲淡了。乔瑟琳心里想的一定是伊德瑞斯。在这里,紫罗兰色的光线照在城里一块块的金色石材上,巫光路灯投射下一团团白光,明亮得使克莱莉走过底下时几乎以为会感觉到热度。她真希望母亲跟她在一起。乔瑟琳可以把她熟悉的地方,在她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部分告诉克莱莉。
但是她绝对不会告诉妳这些事。她故意把这些祕密瞒着妳。结果现在妳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了。一阵尖锐的痛楚──半是气愤半是悔恨──划过克莱莉的心底。
「妳好安静。」赛巴斯钦说道。他们正走在运河上的一座桥上,桥边的石材上面也雕着符印图案。
「我只是在想自己回去以后要面对多少麻烦。我离开的时候是从窗口爬出来的,但阿玛提丝现在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不见了。」
赛巴斯钦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溜出来?妳不准见自己的哥哥吗?」
「我根本不应该来艾岚坎迪,」克莱莉说道,「我应该待在家里,安安全全地旁观就好。」
「啊,这就解释了很多事。」
「会吗?」她好奇地斜瞄他一眼。他的黑发上面也映着蓝色的光影。
「先前每次妳的名字冒出来的时候,大家似乎都会脸色变白。我还以为妳哥哥跟妳之间有什么嫌隙呢。」
「嫌隙?呃,就某方面而言吧。」
「妳不太喜欢他?」
「喜欢杰斯?」她这几个星期常在想自己是否爱杰斯‧威兰,以及是怎么个爱法,却从未换个角度想想自己是否喜欢他。
「对不起。他的家庭──其实跟妳喜不喜欢他没有关系。」
「我是喜欢他,」她说道,连自己都感觉有点惊讶,「真的,只是──他让我生气。他总是指使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似乎不太有效。」赛巴斯钦评道。
「你是指什么?」
「妳似乎还是我行我素。」
「我想是吧。」他的观察力使她有点惊奇,这还是出自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可是,结果往往使他生气的程度超乎我的预期。」
「他会想开的。」赛巴斯钦的语气轻松。
克莱莉好奇地看他。「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但我想他不太喜欢我。」赛巴斯钦似乎有点遗憾。「每次我说什么都好像让他生气。」
他们离开街道,来到一处用大赌卵石铺的宽阔广场,周围尽是瘦高的建筑物。广场中央有一座天使铜像──把自己血脉传给闇影猎人的那位天使,北端则有一栋大型白石建筑。一道白色大理石阶梯的顶端是圆柱支撑的拱廊,再后面则是两扇巨门。在暮色中这座建筑看起来十分壮观──而且竟然也非常熟悉。克莱莉不知是否以前见过这个地方。或许是她母亲画过这里?
「这里是『天使广场』,」赛巴斯钦说道,「那里本来叫『天使大殿』,当初『公约』就是在那里签署的,因为异世界人不能进入加德──现在则叫做『公约大殿』,是主要的集会场所──举办各种庆典、婚礼、舞会之类的事。它是整个城的中心,他们说是『条条大路通大殿』。」
「看起来有一点像教堂──不过你们这里没有教堂吧?」
「没有需要,」赛巴斯钦说道,「恶魔塔能保障我们的安全,我们就不需要别的东西。这就是我喜欢来的原因,这里的感觉很……平和。」
克莱莉讶然看着他。「你不住在这里?」
「对。我住在巴黎。我只是来看爱兰──她是我的表妹。我的母亲和她父亲是兄妹,也就是我的派屈克舅舅。爱兰的父母曾经在北京管理『学院』很多年,差不多十年前搬回艾岚坎迪。」
「他们──潘哈洛夫妇当初不在『圆环会』吧?」
赛巴斯钦的脸上闪现惊异之色。他沉默下来,两人转身离开广场,走上一片比较黑暗的街区。他终于开口了:「妳为什么问这个?」
「呃──因为莱特伍夫妇曾经是。」
他们走到一盏街灯底下,克莱莉斜瞄一眼赛巴斯钦。他穿着黑色长大衣与白衬衫,站在白色灯光下活像是维多利亚式黑白画册上的绅士,卷曲的黑发贴在太阳穴上,看得她不觉心痒,真想拿笔把他画下来。「妳必须了解,」他说道,「当初伊德瑞斯年轻的闇影猎人大半都是『圆环会』的人,还有很多不在伊德瑞斯的也是。派屈克舅舅早期也是,但后来他悟到华伦泰太过认真了一点,他就离开了。爱兰的父母都没有参加起义──我舅舅想避开华伦泰,就跑到北京去,在那里的『学院』认识了爱兰的母亲。莱特伍夫妇与『圆环会』其他成员为了反叛『政委会』受审的时候,潘哈洛夫妇投票主张宽大处置,没有处罚他们,而把他们派到纽约去。为此,莱特伍夫妇一直都心怀感激。」
「你的父母呢?」克莱莉说道。「他们也曾加入吗?」
「并没有。我母亲那时候比派屈克小──他到北京去的时候,也把她送到巴黎去,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父亲。」
「你说她『那时候』比派屈克小?」
「她已经死了,」赛巴斯钦说道,「我父亲也是。我是由艾露蒂姑妈养大的。」
「噢,」克莱莉说道,感觉自己好蠢,「很抱歉,我不该问。」
「事实上,」赛巴斯钦说道,「我不记得他们。我小时候会希望有哥哥或姊姊能告诉我他们是怎样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能不能问妳一个问题,克莱莉?如果妳知道妳哥哥会生气,妳为什么还要到伊德瑞斯来?」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们已经离开小巷弄,来到一处没有灯光的庭院里,这里看起来很眼熟,中间有一个废井在月光下闪烁着。「这里叫『水塔广场』,」赛巴斯钦说道,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我们走得比我想的快。」
克莱莉回望附近一条运河上的石桥。她可以看见远处阿玛提丝的房子,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她叹一口气。「我可以自己回去了,谢谢。」
「妳不要我陪妳去──」
「不用,除非你也想惹麻烦。」
「妳认为我会有麻烦?这样有绅士风度地陪妳走回家?」
「不应该有人知道我在艾岚坎迪,」她说道,「这应该是祕密。而且恕我这么说,你还是一个陌生人。」
「我希望不是,」他说道,「我想多认识妳。」他望着她,神情微微觉得好笑又害羞,彷彿不确定自己的话会得到怎样的反应。
「赛巴斯钦,」她说道,全身突然涌上疲倦的感觉,「我很高兴你想认识我,但我没有精力跟你多做了解。对不起。」
「我不是──」
但她已经转身朝桥那边走去,走了一半又回头看赛巴斯钦。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黑发披在脸颊上。
「拉格诺‧费尔。」她说道。
他瞪着她。「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明知不该来却还是要来。」克莱莉说道。「我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可能快死了。只有一个东西,一个人,可以救她,就是一个名叫拉格诺‧费尔的巫师。只不过我不知道要到哪里找他。」
「克莱莉──」
她转身朝屋子走去。「晚安,赛巴斯钦。」
❖
从花架往上爬比往下难得多。克莱莉的靴子在潮湿的石墙上滑了好几次。终于,她翻过窗台,半跳半跌地滚进房间,然后松了一口气。
但她并没有高兴多久。她的靴子才刚碰到地板,顿时就有一道闪光随着轻微的爆裂声亮起来,整个房间大放光明。
阿玛提丝坐在床缘,背脊挺直,手里拿着巫光石,强烈的光线使她紧绷的脸与嘴角的线条更显强硬。她默默对着克莱莉望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妳穿上这衣服看起来就跟乔瑟琳一样。」
克莱莉爬起身。「我──对不起,」她说道,「这样溜出去──」
阿玛提丝的手将巫光石包握起来,光线就灭了。克莱莉眨眼适应着突来的黑暗。「把那身衣服换掉,」阿玛提丝说道,「然后到楼下厨房里找我。妳也别想再从窗口溜出去了,」她又补上一句,「不然下次妳回来的时候,会发现窗子都封死了进不来。」
克莱莉紧张地点点头。
阿玛提丝起身走出去,没有再说一个字。克莱莉匆匆把战斗装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她的衣服挂在床柱上,现在已经干了,牛仔裤有一点僵硬,但是能穿上熟悉的T恤感觉还是比较舒服。她把纠结的头发甩开,就赶快下楼去。
上次她看到阿玛提丝的一楼时,整个人是头脑昏昏、幻觉不断。她记得有很长很长的廊道,还有一个大古董钟,滴答声好像垂死者的心跳。现在,她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温馨的小客厅,摆设着朴素的原木家具,地板上铺着碎布地毯。小而明亮的感觉使她联想起布鲁克林自己家的客厅。她悄悄穿过客厅进入厨房,炉子里烧着火,整个房间充满温暖的黄色光辉。阿玛提丝坐在桌旁,肩上披着一条蓝围巾,头发显得更为灰白。
「嗨。」克莱莉在门口犹豫着。她感觉不出来阿玛提丝有没有生气。
「我想我不需要问妳到哪里去了。」阿玛提丝说道,眼睛仍低垂看着桌子。「妳去见强纳森了,对不对?我想这是可以预料的。说不定如果我自己有小孩,就会看得出一个小孩是不是在说谎,但我原先希望至少这次不会完全让我弟弟失望。」
「让路克失望?」
「妳知道他是怎么被咬的吗?」阿玛提丝直瞪着前方。「我弟弟被一个狼人咬伤──当然,那只是迟早的事,华伦泰总是带着他们做一些危险的蠢事──他来告诉我经过,说他有多害怕自己会染上狼人的病。而我说……我说……」
「阿玛提丝,妳不必告诉我这个──」
「我叫他离开我的屋子,除非确定自己没有病,否则不要回来。我躲着他──我无法控制自己。」她的声音在发抖。「他看得出我有多嫌恶他,我的脸色表现得很清楚。他说他怕万一自己真的染病,变成了狼人,华伦泰就会要杀死他,而我……我说或许那样最好。」
克莱莉忍不住轻呼一声。
阿玛提丝迅速抬头看,脸上尽是自我厌恶的样子。「路克向来都是好性情,华伦泰要他做什么他都做──有时候我认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与乔瑟琳两个是真正的好人──而我无法去想他会变成一个怪物……」
「但他不是那样。他不是怪物。」
「我当时不知道。等他真的变身后,等他逃离这里之后,乔瑟琳就拚命劝我,要我相信他心底还是同样的人,还是我的弟弟。要不是她,我绝对不会答应再见他。在『起义』之前,他来找我,我让他待在这里──让他躲在地窖里──但我不确定他是否信任我,因为我先前曾拒绝过他。我想他现在还是不信任我。」
「他信任妳,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来找妳,」克莱莉说道,「他信任妳,才会把我留下来──」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阿玛提丝说道。「现在妳看我是怎么照顾妳的。我连让妳在屋子里待一天都没有办法。」
克莱莉心头一紧。这比挨骂还糟。「这不是妳的错。是我骗了妳又溜出去,妳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噢,克莱莉,」阿玛提丝说道,「妳难道不明白吗?一个人总是会有办法的,只是像我这种人总是不会那么想。当初我告诉自己说我没有办法帮助路克。史提芬要离开我,我告诉自己说我无能为力。我甚至拒绝参加『政委会』开会,因为我告诉自己我无法影响他们的决定,尽管我不喜欢他们的做法。但是我真的决定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嗯,我又连一件事也做不好。」她的眼睛好亮,衬着火光显得好亮好坚硬。「去睡觉吧,克莱莉,」她最后说道,「从现在起,妳想来想走都随妳。我不会阻止妳。反正,就如妳刚刚说的,我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阿玛提丝──」
「别说了。」阿玛提丝摇着头。「请妳去睡吧。」她的声音坚定。然后她转开头瞪着墙,眼皮眨都不眨,彷彿克莱莉已经走了一般。
克莱莉转身跑回楼上。回到客房,她用脚把门在身后关起来,然后扑到床上。她原以为自己会哭,但眼泪就是不肯流出来。杰斯讨厌我,她想着。阿玛提丝讨厌我。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赛门说。我妈妈快死了。现在路克也抛弃了我。我是孤单一人。我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而这都是我自己的错。她干瞪着天花板,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哭。她明白了,因为如果没有人来安慰妳,哭又有什么用?更糟的是,连妳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