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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维林

俄尔赫妇人盘腿坐在火堆对面,他发现很难估摸对方的年纪,只能说介于五十到七十岁之间。她一头铁灰色的长辫子,满脸皱纹,嘴唇干裂,但又精瘦有力,生气勃发,身姿挺拔,赤裸的胳膊上肌肉鼓胀。妇人身后聚集了一大群俄尔赫战士,有些下马等候,大多仍稳坐于鞍上,他们有一万多人响应了守塔大臣的召唤。通过英莎·卡·佛纳的翻译,这个妇人的名字在俄尔赫族当中非比寻常,仅有一个意思:慧明。
“你要得太多,守塔人。”年轻的俄尔赫人告诫过他,“与兽人作战时也没有这么多。而且他们认识老守塔人,不认识你。慧明自会裁定。”
那天下午,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妇人透过火堆上袅袅升起的青烟盯着他。血歌并未奏响,说明对方没有天赋,至少是维林所无法识别的。经过十天的行军,他们抵达了俄尔赫人称为银泪湖的地方,一泓池水镶嵌在茫茫平原之上,犹如闪亮的珍珠,而俄尔赫人已经全员候在此处。
“艾尔·默纳希望过平静的生活。”慧明操一口地道的疆国话,忽然打破了沉默,维林闻声一惊。“那人过去打了很多仗,厌倦了战争。我们信任他,正是基于他厌战。他曾拥有巨大的热情,无比渴望战争,而你,维林·艾尔·索纳,你的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吧。”他回答,“但我也受够了战争。带领这么多人再次参战,我很痛苦。”
“那为何要去呢?”
“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参战的原因是什么?保卫美好的事物,摧毁邪恶的力量。”
“倭拉人要毁灭你的家乡,可你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
“你的森林姐妹见过那些人的心。他们绝不仅仅满足于摧毁我的家乡。我看见过他们对冰原人的所作所为。他们要夺走一切,无论瑟奥达人、罗纳人,还是你们,都难逃此劫。”
“若我将我族战士交付于你,那些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能有多少人回来?”
“我不知道。很多人会牺牲,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知道的是,俄尔赫人无法避免与倭拉人交战,不在我们的疆国,就在这里的平原。”
“要抵达你们疆国,我们必须穿过森林。你指望瑟奥达人允许我们这么做吗?”
“我指望他们听从盲女的指引。”
慧明神色一凛,眯起眼睛:“你见过她?”
“还与她对过话。”
俄尔赫妇人的嘴角微微抽搐,显然是在克制恐惧。她站起身,喃喃道:“我们给你起错名字了。”然后她昂首阔步向族人走去,回头抛出一句话:“我们跟你走。”
***
“慧,明。”维林一字一顿地读出来。
“好,”达瑞娜说,“这个呢?”她的手指移向下一个词。
“赞——同?”
她笑了。“很好,大人。再过几周,您就不需要我了。”
“恐怕没有你说的这么乐观,小姐。”他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夜间训练非常艰苦,太多士兵步伐错乱,本身对左右就缺乏概念,白天行军本已疲惫不堪,夜间训练就更是雪上加霜。但面对训练有素的敌人,若要求取一线获胜的希望,他们别无选择。
离开湖泊后,俄尔赫人负责打前哨和护卫侧翼,大部队向南走了四天,距离森林仅剩不到一周的路程了。达瑞娜有些焦急,目前他们还没有遇到一个瑟奥达人,维林叫她不必担心,语气相当肯定,但其实他内心没有十分的把握。只要说出你见过几百年前的一个盲女,他们就会敞开胸怀欢迎你吗?他自问。你真以为有这么简单?
但血歌仍未变调,前往疆国的路线就在森林之中。于是他领军前进,早晚各训练两个钟头,其间饱受队长们的抱怨和猜疑;睡前则有一个钟头的幸福时光,由达瑞娜小姐教他识字。
他认识的字词越多,就越能体会其中的快乐,母亲试图教给他的诗歌不再云山雾罩,写在纸上的空洞教理也语义渐明,闪耀光彩。他不禁深深地羡慕哈力克兄弟,一个人的脑中拥有一整座图书馆,这种天赋的力量与美感该是何等惊人。
此时,达瑞娜和他坐在一起,正在修改与俄尔赫人正式联盟的协议书,添加最后的条款,包括俄尔赫人尚未提出的请求——北方平原的永久所有权。协议书需要联合疆国最高统治者的批准,前提是他们还能找出一位来。维林早已命令哈力克兄弟列出一份王位继承人的名单,以确认艾尔·尼埃壬家族是否仍有血脉在世。名单上只有四人。
“雅努斯王的很多亲属都因掐脖红丧命。”哈力克解释。“余下的幸存者又有不少在统一战争中死亡。据我所知,疆国之内——”他拿起名单,“仅剩一个健在的血亲,当然我有好些年不在疆国生活。”
“有名望吗?”维林问。
哈力克若有所思地说:“艾尔·珀尼尔大人是负有盛名的养马人,假设他还活着的话。大人,您必须提前设想联合疆国的王位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一旦发生那种情况,就要考虑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
“没有君王,疆国就不成其为疆国。乱世之中,无关血脉和地位,强者为王,方是民心所向。”
维林端详着哈力克的脸,以为对方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兄弟,这也是出自诚实和无私的动机吗?”
“只是饱读史书之人的见解,大人。”
“那么,请你在我划定的范围内提出见解。”
他走向地图桌,目光掠过埃尔托城,血歌忽然奏响,和每次想到瑞瓦时一样。最近音调有所改变,急迫之中夹杂了不祥的旋律。倭拉人冲她而去了,维林心想。她是不会逃走的。
“埃尔托城有多少人?”他问哈力克。
“根据十年前国王的调查,总数是四万八千人。”兄弟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围城战期间的人数可能会翻倍。”他顿了顿。“我们要去那里吗?”
“尽我们的最快速度。”
“可是距离……”
维林摇摇头。“不是问题。我们去埃尔托,即便看到的只是废墟。暂时就这样,兄弟。”
***
四天后,远方出现了一条参差不齐的黑线。他们越是接近,黑线就越粗,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组成的高墙,向两边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头。维林下令在树林外半英里处扎营,然后向达瑞娜鞠了一躬:“请允许我护送你回家,小姐。”
诺塔策马上前,雪舞如影随形。“我们也去,”他说,“看见战猫,他们或许不敢对你们动怒。”
“更有可能激怒他们。”达瑞娜对他说,“不管怎样,我的族人不会伤害我们的。我可以肯定。”维林见她神色戒备地望向森林,知道她内心并没有那么自信。
“如果你们没回来呢?”诺塔问。
维林本想敷衍一句,但见达瑞娜也焦虑不安,便一本正经地答道:“那我的职位由你接任,兄弟。你带领军队返回高塔,准备应战守城。”
“你认为这些人愿意跟随区区一个老师?”
“带了只战猫的老师。”维林微微一笑,催促赤焰前行。
他们靠近森林边缘时,血歌越发高亢,不是警告,而是欢迎。林木围拢过来,血歌渐渐平息,奏起柔和的调子,空气阴冷,有一股奇异的霉味,混杂了森林里千百种不同的气息。达瑞娜收紧缰绳,翻身下马,她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枝丫,闭上双眼,嘴角掠过一抹笑意。“我想念你们。”她轻声说。
维林下了马,任由赤焰吃起一丛草,他则扫视着周围的树林,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两棵榆树之间,眉头深锁,正注视着他。
“赫拉!”达瑞娜兴奋地喊道,冲向那个瑟奥达人,跳起来拥抱他。
等达瑞娜抽身退后,可见那人并没有她那般兴奋,却也微微一笑,面带欢喜。那一头夹杂灰丝的长发披在脑后,惹眼的鹰钩鼻子唤起了维林的记忆。
“赫拉·达基尔,”他说着走了过去,“守塔大臣艾尔·默纳的朋友。我……”
“我知道你是谁,”赫拉·达基尔说,他口音浓重,但吐字清晰。“伯纳尔·沙克·乌尔,我曾经希望回到梦幻年代猎杀,就在你的影子降落于森林之时。”
“我为友谊而来……”
“你为战争而来,迈厄利姆一贯如此。”瑟奥达人亲热地摸了摸达瑞娜的脸颊,然后转过身,“来吧,石头在等你们。”
***
等待他们的是十二位瑟奥达人酋长,五女七男,与坐在他们中间的赫拉·达基尔年纪相仿。先前,赫拉·达基尔领着他们走到几英里外的一处林间空地,一根石柱矗立其中。石柱的形状和高度,令维林回想起曾经在马蒂舍森林见过的场景,当时的石柱埋没在茂密的野草和藤蔓里,而眼前的石柱并没有被植物覆盖,精雕细琢的花岗岩也没有经历岁月和自然的侵蚀。远处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很多瑟奥达人,面容掩藏于阴影之中,但长弓和战棍依稀可辨。是战士,他心想。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维林和达瑞娜坐在十二位酋长面前,看对方的眼神,显然没有欢迎的意思。有人说了句什么,那是一个头上插有乌鸦羽毛的女人。
“我们不许你进入森林,”达瑞娜翻译,“可你依然来了。她要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来寻求你们的帮助。”维林回答,由达瑞娜翻译给酋长们,“强大而可怕的敌人袭击了我的人民。很快他们就会杀到这座森林,给你们带来烈火和痛苦……”
赫拉·达基尔抬起手,维林闭嘴了。瑟奥达人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你的族人没能夺走我们的森林,”达瑞娜翻译,“他们试过。我们不害怕你们,为什么要害怕新的来者?”
“我的人民拥有和平共处的智慧,我们的敌人则没有。问问你们的姐妹,她看见过他们的心。”
酋长们的目光转向达瑞娜。她点点头,用瑟奥达语详细地讲述起来,肯定是说她利用天赋看到了瓦林斯堡的惨景和倭拉人的残酷本性。
“你们确实遇到了可怕的敌人。”她翻译了一位酋长的话,那人身形瘦长,颈上围有狐狸尾巴,“但那是你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迈厄利姆的战争与我们无关。”
维林稍事停顿,思考如何措辞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勒苏丝·希尔·霖称我为伯纳尔·沙克·乌尔。说实话,我见过盲女,也曾与她对话。她祝福过我的人生道路。这儿谁有过同样的经历吗?”
他看到酋长们面带疑虑,却既不震惊,也不恐惧,更未改变心意。
“如果你受到过盲女的祝福,”达瑞娜翻译赫拉·达基尔的话,他指着维林身后说道,“她现在可以听到你的话。”
维林回头望着石柱,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你不用这样。”达瑞娜走到他身边。他低头看着平滑如镜的石台,中间有个圆形的浅池。“我去跟他们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一定可以说服他们。”
“他们要看一场好戏,我岂能拒绝?”他问,“或许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你不明白。瑟奥达人祖祖辈辈都来这里,通常是老弱病残,还有疯子。他们都来摸这块石头,寻求盲女的指引。绝大多数人摸了石头,等了一会儿,就失望而归,但有些人,极少数人……被带走了,只剩空空的躯壳。”
“你没有,”他说,“你说你见过她。”
“那是在我丈夫死后……”她的视线移向石头,眼里满是哀伤,“我非常难过,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来到这里,寻找一个答案,一个理由。如果不能如愿,我也乐意接受死亡。盲女……给我看了值得我为之活下去的东西。”她伸出手,悬在石台上。“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因为她希望如此。”
“那么,”维林踏步上前。“但愿她也为我找到这样的意义。”
手掌底下的花岗岩冰凉刺骨,但他没有异样的感觉,歌声也没有变调。当他抬头望向达瑞娜和瑟奥达人时,发现他们都消失了。此时已是深夜,一个女人坐在火堆前,背朝着维林,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勒苏丝·希尔·霖,”维林喊出她的名字,走到火堆边。她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红色石眼周围密布深深的鱼尾纹,满头白发,不见一根青丝。盲女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
“你年纪大了些,”她说,“歌声更强了。”
“你说过我应该熟悉歌声。”
“是吗?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你之后,又有过很多次幻象。”她从脚边的柴火堆里捡起几根树枝,扔进了火里。“还在效忠信仰吗?”她问。
“我的信仰是谎言。不过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谎言若有人诚心笃信,那真的还是谎言吗?你的族人希望通过信仰,理解世上诸多神秘之事。或许受到了误导,却也只是因为真相并未完全显露。”
活在巴库斯体内的怪物,残酷的笑声。“灵魂可以受困于往生。”
“并非所有灵魂,只是拥有天赋的灵魂。这种力量,燃烧在你我体内的这种火焰,等我们生命消逝,也不会熄灭。”
“再就滑进虚无之中。然后呢?”
她苍老的面庞绽放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了。”
“有什么东西,存在于虚无之中。那东西带走了那些灵魂,将其扭曲,变成为它效力的傀儡,又送灵魂重返人世,夺取其他天赋者的身体。”
她眉毛扬起,略微讶异:“这么说,它终究还是成长了。”
“什么成长了?那里究竟有什么?”
她扭过头,空洞的眼睛对着他,表情充满遗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需要如此。它很饥饿。”
“它要什么?”
她说出了答案,那确定无疑的语气,没有留给维林怀疑的余地:“死亡。”
“你能告诉我如何击败它吗?”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为了我们的世界和所有的人,必须抗争到底。”
他抬头仰望,透过繁密的枝丫,看到了大剑座的七颗星星。大剑座高挂空中,表明此时正值初秋,比真实的时间早多少年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已经发生了吗?”他问,“我的人民已经来夺取这片土地了吗?”
“到那时,我早就死了很多年。不过我看过不少那个时代的幻象,对此我深感庆幸。”
“未来呢?这片土地的未来呢?”
盲女久久地“盯”着火堆,维林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她却又开口道:“你是我能看到的最远的未来,伯纳尔·沙克·乌尔。在你之后,没有未来。我看不见。”
“那你还要我抗争?”
“我的天赋并不完美,许多事情无法看透。无论如何,除了抗争你还有别的打算吗?放弃希望,坐以待毙吗?”
“我希望说服你的族人,从而安全地通过这片森林。我应该怎么告诉他们?”
她戏谑地皱起眉头:“就告诉他们,我要求他们放行。说不定有用。”
“这就够了吗?”
她眉头舒展,大笑一声,其中带有一丝苦涩的滋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森林里找到的人,也许说着我的语言,与我有共同的血脉,但他们不是我的族人。那些前来触摸石头的,是昔日伟大而美丽的暗影。他们聚为部落,与罗纳人永无止境地争斗,神话和传说取代了知识和智慧。他们遗忘了原有的身份,放任自流,自甘堕落。”
“如果他们不帮我,即便是你所谓伟大的暗影也会消逝,连重现辉煌的机会也没有了。”
“残破的随它残破,此乃万物之道。”她回头望向石柱,“这种记忆和时间的容器不是我们建的,它们的存在远远早于我们。我们只是有幸发现了它们的用途,而它们变化无常,遇到认定无价值的人,便吸走其意识。曾经有一支远比瑟奥达人伟大的族群,修建了与这片土地同样大小的城市,创造了无数奇迹。如今,连他们的名字也无迹可寻。”
她又盯着火堆,一脸倦容,久久无言。“我本来希望,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欢乐的,你讲述的故事是你娶妻生子,幸福安稳地度过了这一生。”
维林想要拉住她的手,也知道什么都抓不住,却仍然伸出手,与她隔空相握。“让你失望了,我很难过。”
盲女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幻象渐渐地消逝。维林回到石柱旁,伸出手,犹豫地定在那儿。“再会,勒苏丝·希尔·霖。”
她没有回头。“再会,伯纳尔·沙克·乌尔。如果你获胜了,回到石头这儿来。也许还有人与你对话。”
“但愿吧。”他的手掌按住石头,转瞬间天光变换,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他沉住气,面向瑟奥达人,尽可能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盲女说了……”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众人都望着别处,十二位瑟奥达人酋长全部起立,瞪着他旁边的什么东西。附近的达瑞娜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转过头,血歌猛然奏响。
巨狼蹲坐在地,碧绿的眸子审视着他,这种目光令他记忆犹新。在维林的印象中,狼以前没有这么大,如今站起来也不比他矮。过了片刻,它舔舔嘴,抬起鼻子,一声嘹亮的嗥叫直冲云霄,盖过一切声响,震耳欲聋。
巨狼低下脑袋,嗥叫声消逝了,森林沉寂了片刻,方圆数英里之内的林中再次响起狼嗥,此起彼伏,北大森的每一匹狼都在回应,嗥叫声经久不息。巨狼站起身,跑上前,硕大的脑袋悬在维林的胸前,鼻孔翕张,嗅着他的气味。他听见了狼的歌,是一种怪异的曲调。他想起邓透斯死的那天,那陌生的歌声变幻不定,但有一个音调特别清晰,绝无弄错的可能。信任。它信任我。
巨狼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又舔了一下,然后回身跳进林中,犹如一道银光闪过,转眼消失无踪。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也随之平息。
赫拉·达基尔和其他瑟奥达人走上前,在他四周站成一圈,阴影之中的战士也走出林子,将他团团围住。这些已达到作战年龄的男男女女,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战棍。赫拉·达基尔也拿起战棍,平举在胸前。“明日,”瑟奥达酋长说,“我将向旭日唱响战歌,指引你们穿过森林。”
***
“不准点火,不准伐木,不准打猎。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不得偏离行军路线。我们严格遵循瑟奥达人的指引。”
他注意到几个队长警惕地交换着眼神,阿达尔的表情尤为不安。“大人,违反规定又如何惩罚?”他问。
“不需要惩罚,”维林说,“瑟奥达人自会按他们的规矩来,我对此毫不怀疑。”
“大人,如果不汇报士兵们的想法,那就是我失职。”阿达尔接着说,“依照您的命令,很快就没有人公开抗议了,但我们没办法管住每一张嘴。”
“又怎么了?”维林疲惫地捋了捋头发。与勒苏丝·希尔·霖的会面并不轻松,盲女所知太少,未来的不确定令他大伤脑筋。另外,他逐渐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从来不喜欢领军——士兵们的抱怨无休无止。“靴子太硬?训练太苦?”
“他们都害怕森林。”诺塔说,“不怪他们。我还没有走进去就吓得不轻了。”
“知道了。”维林说,“那好,有谁胆子小到不敢走进树林的,我准许他们离队。只要他们上交武器、靴子、补给和迄今领到的军饷,他们就可以回家,等着倭拉舰队出现,然后好好欣赏壮烈的大屠杀。这样一来,他们也许会考虑考虑因为胆小付出的代价。”他一拳砸在地图桌上,牙关紧咬,吐出一口恶气。“不然你直接列个名单,告诉我谁抱怨最多,我挨个抽打。”
“我去和他们谈。”见队长们坐立不安,现场气氛尴尬,达瑞娜开口说,“减轻他们的恐惧心理。”
维林默默地点头,又摆了摆手,请霍伦兄弟照例汇报每日补给情况。
“她对你说了什么?”等会议散场后,达瑞娜问。外面的营地一片嘈杂,全军正在拆卸帐篷,准备开进森林。“导致你的情绪这么糟。”
“重要的是她没有说的。”他回答,“她没有答案,小姐。没有伟大的智慧指引我们的道路。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妇人,最后一次深受幻象之苦,那是她所痛恨的未来。”
达瑞娜沉默了片刻,目光却没有离开维林。自他们从森林回来,达瑞娜就一直这样。“那匹狼,”她说,“你以前见过。”
维林点头。
“我也是。很小的时候,父亲找到我的那一夜,狼用舌头赐福我……”她神思飘远,沉浸在回忆中,很快又眨了眨眼,摇着头起身。“我该走了,还要发表演说呢。”
***
最后,没有一个人拒绝走进森林,达瑞娜的演说再次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留住了士兵们的心。他们爱达瑞娜,维林心想。她轻松自在地穿梭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地记起每一张面孔和每一个名字,所到之处,欢声笑语不断。他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天赋,追随他的人大多出于责任,或是因为畏惧。他只希望他们对达瑞娜的爱戴和对自己的畏惧,足以支撑他们面对倭拉人。
北疆戍卫军头一批开进森林,他们牵着马穿行在林间,四面八方有数十个瑟奥达战士冷眼观望。维林带领第一步兵团紧随其后。他以一千人为一个兵团,把军队划分为十个兵团,并编上序号。不过,他允许各兵团自行决定旌旗的图案。第一步兵团大多是矿工,旗面以蓝色作底,画了两把交叉的铁镐。带队的是来自匪徒谷的工头欧廷,当然,几名北疆戍卫军军士的协助不可或缺。
“我走进大森林了。”他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叹道,“还在老爷身边指挥一个兵团。以前我老爹说,我最大的出息就是给工头倒尿桶。”
“你离开仑法尔多久了,队长?”维林问他。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叫我欧廷好了,老爷。就连小子们喊我队长时都憋不住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对不对,你们这帮没礼貌的狗崽子?”
“滚你娘的蛋,欧廷!”前排有人骂道。维林双眼一瞪,那人面色发白,赶紧低下头。维林本想厉声呵斥,但看到对方额头上的汗水,同伴惊恐的表情,以及所有人游移在林间的目光,他还是忍住了。
“超过十五年了,老爷,”欧廷说,“自从离开那个我称之为家的破地方。我可没啥念想,那可鄙的村子靠挖矿过活,全是可鄙的人,一个可鄙的老爷,发给你可鄙的薪水。有一天,我听一个补锅匠说起北疆,那边的矿工挣的钱是这里的四倍,只要不怕冷,不怕野蛮人。我一攒齐了买铺位的钱,立刻就上了船。从那之后,再没想过回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家可回,维林心想。
每个兵团都有一个瑟奥达人指引。赫拉·达基尔负责第一步兵团,除了指路和举手示意停下,几乎什么也不说。比起他们第一次会面,赫拉·达基尔越发不愿与维林接触,总是避开他的视线,而且净说瑟奥达语,达瑞娜只好继续充当翻译。是狼的缘故,维林推测。他们可不喜欢在自家森林里感到恐惧。
瑟奥达酋长带领他们来到一条小溪附近的空地,在这儿扎营过夜。依照维林的命令,士兵们不能生火,只好缩在斗篷里,就着一点腌肉,吞咽既硬又冷的面包。很少有人说话,也没人唱歌,众人警觉地聆听着森林里的响动。
“那是什么?”欧廷轻声问。周围的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哭号声。
“野猫,”达瑞娜说,“正在求偶。”
维林在小溪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赫拉·达基尔。水很浅,但泼溅声足以预告访客的到来。瑟奥达人眯起眼睛,看着维林走近,却没有问候,低下头接着打理弓弦。这把弓的弓臂相对扁平,中间包裹厚皮。维林注意到他使用的箭头并非铁制,而是某种闪耀黑色光泽的材料。“这种箭可以射穿盔甲吗?”他问。
赫拉·达基尔取过一支箭矢,举了起来,箭头映着月光,在维林看来不像燧石,倒像是玻璃。“来自山区,”瑟奥达人说,“为此打过罗纳人。距离够近,什么都可以射穿。”
“那个呢?”维林示意那根触手可及的战棍。战棍约一码长,从中折弯,犹如带抓握凹槽的斧柄,粗大的棍头酷似变形的铲刀。距离棍头不过一寸处,有一根长约十英寸的可怕长钉。“挡得住利剑的劈砍吗?”
“干吗不试试呢?”瑟奥达人打量了他一番,“可惜你没带剑。”他把弓放到一旁,拿起战棍递给维林。维林接过来,挥舞了几下,感觉很轻,抓握舒适。这种木头非常陌生,漆黑且光滑,手指抚过,察觉不到纹理。
“黑心树,”赫拉·达基尔解释。“砍伐和制作的时候木头很软,用火烤过后硬如岩石。断不了的,伯纳尔·沙克·乌尔。”
维林微微颔首,递回战棍。“你还没有问我,盲女说了什么。”
“她说我们应该跟随你。瑟奥达人很熟悉她的幻象。”
“但你们先前并不打算听她的话。”
“你的族人不信神,我们也一样。盲女生活在很多年前,她可以看见未来。幻象大多成真,有些则没有。我们接受她的引导,但并不崇拜她。”
“那你们崇拜什么?”
瑟奥达人头一次被逗乐了,咧开嘴笑了笑:“你站立之处就是我们所崇拜的,伯纳尔·沙克·乌尔。你们称之为北大森,我们称之为瑟奥达,因为它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它。”
“要对抗我们的敌人,你们只能离开这里。”
“我曾经离开过,我跟随前任守塔大臣,去看过你们的领地。我看见了很多事,全都丑陋不堪。”
“这次你看到的,只会更加丑陋。”
“是的。”瑟奥达人把战棍搁在一旁,躺到石头上,闭了眼睛,“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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