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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莱娜

好多船。港口挤满了船,桅杆犹如随风摇曳的树林,从阳台上俯瞰,在甲板和索具上忙碌的船员小如蝼蚁。
“现在肯定超过一千条了。”伊尔提斯说。
“依我看有一千两百条,”奥瑞娜说,“如果这些船首尾相连,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路走回家。”
“我宁愿游回去。”哈文咕哝道,见莱娜瞟了他一眼,慌忙直起身子,“也不是啦,陛下。”
莱娜没有应声,回头又望向海港。她决定和梅迪尼安舰队一同启程,但众人并不大赞成,伊尔提斯认为这样做太危险,而哈文还担心奥瑞娜,因为奥瑞娜和米欧尔都拒绝留下来。
“女王需要女官,”她这样说,“陛下亲口说的。”
莱娜原以为过不了海盾那一关,不料对方只是皱皱眉头。“当然可以,陛下。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决不让您离开我身边。”他的笑容太过灿烂,莱娜恨不得命令伊尔提斯当场打翻他。
此时,莱娜又看见了他。海盾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与每一艘船的船长和船员交谈。相较于在莱娜面前表现的风流不羁,他和同胞打交道时神色冷峻,隐忍不发,而众人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如释重负。同胞们令他失望了,她心想。他怀疑他们配不上他即将做出的牺牲。
“我知道现在说也许太早了,我有个心愿希望陛下恩准。”哈文说,“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向您正式提出请求,不要再派我出海。我已经受够了老鼠横行、遍地脏水的大木桶。”
莱娜忍不住笑了:“准了,大人。”
她看到海盾走过来,抬头望向阳台,然后深鞠一躬,伸手示意海刀号停泊的地方。
“小姐们,大人们,”她说,“我们该上船了。”
***
“躲开陷阱的最好办法,”海盾说,“就是在对方有机会设陷阱之前动手。”
“只要我们先找到他。”埃尔-努林船王提醒。
他们围着海刀号舱内的地图桌,面前铺有一大张群岛及其附近海域的海图。除了贝洛拉斯,在场的还有八位资历较老的船长。如今贝洛拉斯高高兴兴地做回了大副。埃尔-努林是唯一出席会议的船王,显然他是船王议会之中埃尔-奈斯特尚能忍受的唯一人选。
“托女王陛下的福,我们知道倭拉人打算佯攻。”他指着南边的航道,接着说:“可能在这里,顺风的话,他们可以直达都城。同时我们估计,他们的运兵船最有可能登陆这里的海滩。”他伸手点了点最大的三座岛屿及其北岸。“虽说那边是逆风,但他们以为我们必定全力应付南边,所以问题不大。”
“你有什么想法?”莱娜问。
“他们必然在此处兵分两路。”他指着一个小黑点,在东边八十余英里外。
“米西斯之牙,”埃尔-努林说,“在那儿打仗不吉利。”
“在那儿打仗,众神肯定站在我们这边。”贝洛拉斯插嘴,“其实在哪儿都一样。”
“你打算在他们分兵之际发起攻击?”莱娜问。
“正是,陛下。”海盾回答,“我们走西北方的航线,风向于我们有利,先打沉运兵船。没了运兵船,倭拉人的进攻不足为虑。”
“要是他们看见了我们,立刻合兵一处,我们又如何阻止他们?”
埃尔-奈斯特指向一个地方,在米西斯之牙的正南边。“蛇尾。蛇神不仅留下了牙齿。”
“那是一处巨大的暗礁,陛下。”埃尔-努林解释,“倭拉人的南下之师必须绕过去,才能与运兵船会合。即便顺风顺水,这也是极其艰难的任务。”
“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执行册子里的计划。”莱娜说,“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收到册子。”
“册子不止一本。”埃尔-努林说,“据探子的情报,瓦林斯堡已经收到了。还有,倭拉将军写信慰问议员,说他儿子可能因为遇到风暴的缘故,所乘船只至今下落不明。”
“涨潮就启航。”海盾离开了地图桌。
“舰队尚未集合完毕,”埃尔-努林说,“再等两天,还能多五十艘。”
“然后把群岛拱手交给倭拉人。我们已经耽搁了太久,舰队必须全速前进,及时赶到蛇牙。”他望向莱娜,坏坏地笑道,“据我的大副说,陛下堪称斗智棋大师。航行途中,或许您愿意赏脸陪我下一盘。”
***
他的棋艺比贝洛拉斯高明多了,并不是照搬现成的策略,而是依靠自己的战术智慧,且富有洞察力和想象力。可惜他的好战心太强,棋局一长,就暴露出不懂变通的弱点。但是至少莱娜不用刻意拖延时间了。
“五十八步,”她从棋盘上拿起海盾的皇帝,“真厉害。”
“不容易啊。”他往后一靠,露出真诚的笑容。
“不容易,海盾大人?斗智棋本质上非常简单……”
“不是说下棋。伪装了这么多年,不露声色。毕竟,有谁希望王宫里最聪明的人是角落里的公主呢?您父王商谈国事之时,您是不是在做女红?我认为您也同样擅长针线活。”
“其实我从未学过女红,也不用耐着性子听完父王主持的会议,因为我猜得到他们要说什么。不过你说得对,在傻瓜面前装傻,不容易。”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全世界都能看到您的……”他欲言又止,目光投向大海和云集于四周的舰队。
“我的真面目?”莱娜喜欢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
“恕我失言。”
她从棋盘上拿掉剩余的棋子。“我相信等我回了疆国,还有更难听的话。”
“您认为他们会接受您吗?”他问,“您现在的样子?”
“莫非他们还有选择不成?依据血统,我就是女王。他们只用知道这一点。”
“您指望他们不假思索地臣服于您?”
“我死里逃生,为疆国受尽磨难,有伤疤为证,而在疆国最危险的时刻,我又王者归来。逝者必定对我青眼有加。”她笑了笑,手指棋盘,“大人,再来一盘吗?”
“依我看没有必要了,您说呢?”他凑近了,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您为何要跟来?您本可以留在群岛上,假如战况于我们不利,您完全可以乘船安全离开。”
“或许我想看看你的表现。”
他瞟了一眼斗智棋的棋盘。“您告诉我的太多了,甚至超出您的预期,陛下。对您而言,看似简单的举止,常有深不可测的用意。”
“没有那么深不可测。等你打胜了这一仗,我愿意告诉你。”
“我正有此意。”他起身鞠躬,大步走向驾驶舱。
***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他们看到了蛇牙——海平面上出现了一排黑点,时而露头,时而淹没在汹涌的浪涛之中。海盾命令舰队收帆,同时驾驶海刀号向前开进,在距离蛇牙仅半英里处抛锚。由此望去,景象极为壮观,一块块板状巨石冒出海面,四周激流涌动,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它们身上。
“巨蛇的牙齿?”米欧尔听了本顿讲述的蛇牙起源,轻蔑地笑出声来,“所有的神都是谎言,还那么多人信。”听到这话的船员们纷纷怒目而视,莱娜也瞪了她一眼,她赶紧闭嘴。
“抱歉,”莱娜对他们说,“我的女官年少无知。”
“对不起,陛下。”米欧尔讷讷地垂下头,船员们接着干活了。
“对信神者而言,神是真实存在的。”莱娜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了低声说,“不过,再大的谎言也是谎言。”
海盾爬到桅杆上,取出小望远镜观察海平面,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米欧尔抬头仰望,满脸倾慕之情,发现莱娜在看,她立刻扭过头,羞得面红耳赤。时间一点点过去,埃尔-奈斯特仍在守望,午后的阳光驱散了雾气,海面平静而温暖。
他有可能错得离谱,莱娜望着东边空荡荡的海面,心想。或许倭拉舰队昨晚已经驶过,而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从来不大相信直觉和臆测,凡事只讲理性与证据。然而海盾如此笃定,说明他们确实找对了地方,他长年累月在海上讨生活,毕竟经验丰富。
于是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搜寻红鲨鱼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鱼鳍了。或许费明的召唤终于失效了,或许是鲨鱼感知到大战在即,去捕食容易到嘴的猎物了。说来奇怪,莱娜居然有点想念它,红鲨鱼长久的陪伴,已经成为他们幸存至今的护身符。我应该给你起个名字,她心想。宠物都有名字。
“升黑旗!”半空中传来海盾的命令,他顺着一根绳索滑到了舵盘处。“起锚!弓手就位!”他操纵舵盘,锚从海里拖出来的同时,船首倾斜,转向北方。桅杆上升起一面巨大的方旗,旗面乌黑,没有图案。这是敌人现身的信号。
莱娜看到埃尔-奈斯特掌舵时的表情异常严肃,他望向女王的眼神足以说明情况有变。形势极其严峻。
他们向北航行了一英里多,开始调整船帆,与此同时,整支梅迪尼安舰队匆忙响应黑旗的指示。海盾把舵盘交还给舵手,然后走到船首,眯起眼睛注视前方。莱娜来到他身边,一言不发,他仍旧目不转睛,面色铁青,显然颇为恼火。
“我这人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太傻了。”
“他们没有兵分两路?”
“分开了。此时此刻,佯攻的舰队正向南航行。五百艘船。”
五百艘。“探子说他们的战船不超过一千二百艘。所以我们面前的只有六百艘。”
“进攻瓦林斯堡的倭拉战船有一千二百艘,但我们面前有两千艘。他们加强了海上的兵力。”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一拳打向司盖尔瓦的木头肩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们要怎么做?”莱娜问。
他直起身子,松开拳头,缓缓地嘘了口气,然后回头笑道:“做我们该做的事,陛下。我们有风相助,今天还有好多战利品等我们夺取。”海盾转身走向甲板,顺势碰了碰莱娜的手,在她耳边柔声说:“况且我等不及要知道您真正的用意了。”
***
很快,倭拉舰队出现在视野内,长长一排黑色战船全都向南航行。“希望船帆多兜点风,”贝洛拉斯解释,“也许是玩迂回战术,踹我们的屁股。”
“当着女王的面,说话注意点!”伊尔提斯吼道,贝洛拉斯却只是哈哈一笑,扔给他一面皮革大盾。
“你们这帮大人们替女人挡箭。打仗的事儿你们就别插手了。”
“该死的海狗。”伊尔提斯嘟囔着,把盾牌的皮带系在胳膊上,本顿和哈文也照做,大副则走开了。他们的装束与梅迪尼安人差不多,头盔宽大,带有扣住下巴的皮带,不过锁子甲对伊尔提斯来说太小了,必须把两件缝在一起才能遮住他的胸膛。莱娜和女官的锁子甲是特意改小的,最难受的莫过于容易出汗,极不体面,但她认为总比不长眼的箭矢插在胸前要好。另外,她还绑了一把匕首在前臂,比她惯常使用的飞刀长一点,不过上手一试,准头还在。尽管在接下来的海战中未必用得上,但有刀在手,终归令她稍感安心。永远带在身上。
梅迪尼安人的船分为数量大致相当的两队,一队跟随海刀号,另一队由埃尔-努林船王带领,他所乘的战船体形狭长。“那是红隼号,”贝洛拉斯说过。“有人说是海上最快的船。”
埃尔-努林的船犹如劈波斩浪的利剑,船帆兜满了海风,紧紧地扯住缆绳。红隼号逐渐超过海刀号,证明贝洛拉斯所言不虚。
“那不要脸的家伙还想一口全吞了!”海盾在舵盘处高喊,引来船员们一阵哄笑,“拉紧缆绳,首战之功是我的!”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莱娜站到了船舱入口附近,一旦甲板上过于危险,方便随时撤进去。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米欧尔问。此时倭拉人越来越近,有一个水手把桶里的沙子撒在甲板上。
“血太多了,”本顿说,“脚下就打滑。在我父亲的船上,我们杀鱼时也这么干。”
“噢。”女孩声若蚊蝇。
“小姐,”莱娜说,“你可以下去。”
“谢谢您,陛下,但我希望留下。”
别哭。莱娜看到米欧尔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不再是小女孩了。
“射石机准备!”海盾大喊。船员们跑到甲板中间,扯下帆布,露出两个庞然大物,还有人搬来一筐筐炮弹和一桶桶沥青。
射石机的横梁上固定有投掷臂,还缠了一大卷绳索。一个船员拉动操作杆,在绳卷滚动的同时,投掷臂逐渐与甲板平行。炮弹有甜瓜大小,里面是铁球,外层用麻绳绑紧,已有两颗浸满沥青,搁在投掷臂末端的兜勺里,旁边站着一个手举火把的船员。一台射石机在左舷,另一台在右舷。
“我以为我们会撞向他们,”哈文说,“然后跳上甲板,杀死他们的船员。”
“大多数海战都靠火攻取胜。”莱娜说。不过,你今天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死法。
海盾带领他们冲向倭拉舰队的正中间,红隼号则向敌军后方迂回。尚未驶进射程,弓手们就纷纷放箭,一开始只有箭矢劈空而过的嘶鸣,很快有了箭镞扎进木头的闷响,随着敌我战船越来越近,海面上形成了规模不大的漩涡。
莱娜终于看见倭拉人了,一群黑影聚集在对面那艘超宽船的右舷,剑已出鞘,紧握在手。
“放!”贝洛拉斯大喊,手举火把的船员点燃了兜勺里的炮弹,随即迅速退后;另一个船员踢开分离杆,投掷臂猛地弹回去,将燃烧的炮弹扔向倭拉战船。两颗火球拖曳着一溜青烟,悠悠地划过天际,落在倭拉士兵当中,有几人浑身着火,慌忙跳进大海。这是本场海战首次杀伤敌军,梅迪尼安人爆发出一阵欢呼。
海盾带领他们驶到距离敌船五十步处,箭矢如蝗,在两船之间交错纷飞。
“趴下,陛下!”伊尔提斯抬起盾牌,莱娜和女官们急忙伏下身子,奥瑞娜望着密集的箭雨,吓得花容失色。头顶上忽然有人惨叫,莱娜抬眼一看,一个船员翻身坠落在甲板上,发出骨骼断裂的闷响,箭矢透胸而出,他满嘴血沫,气绝身亡。
右舷的射石机再次发射,火球飞向倭拉战船上的索具,点燃了主帆,带火的碎布纷纷掉落。待火势渐大,船舱也烧了起来,倭拉人的箭雨失去了先前的威力。战船不顾一切地向他们驶来,钩爪纷飞而至,牢牢抓住海刀号的围栏,一小群倭拉人攀着绳索,企图登船。海盾猛打舵盘,船首向左摆动,与此同时,船员们猛砍爪钩的绳子。倭拉人身披轻甲,背后绑有两把短剑,顺着绳子爬行的速度奇快无比,而且动作相当娴熟。高处的梅迪尼安弓手射死了好些倭拉人,但仍有四人上了甲板。他们跃过围栏,拔剑砍倒距离最近的船员,然后冲向射石机。梅迪尼安人手持军刀乱劈,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挡开,不消片刻工夫,操作射石机的船员尽数阵亡。
然后,海盾来了。只见他手中刀光一闪,杀了一人,继而矮身避过另一人的突刺,顺势砍中对方的小腿。其余两人协同作战,一人扫向埃尔-奈斯特的面部,另一人直取他的前胸。他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被逼到了右舷围栏前。
伊尔提斯大吼一声,举剑冲了出去,左右是哈文和本顿。倭拉人闪身避开大汉的突刺,却来不及挡住哈文的重劈,剑刃咬进了他的肩膀。最后一个倭拉人仍与海盾缠斗,本顿挥剑砍去,对方轻松避开,反手一击,划伤了他的胳膊,眼看性命不保,埃尔-奈斯特的军刀迅疾而至,刺穿了倭拉人的脖子。
莱娜看见对面的倭拉战船随波漂荡,甲板上烈火熊熊,船帆已经破烂不堪。附近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捉对厮杀的船只,许多已被大火吞噬。透过浓烟,还能看见一艘梅迪尼安船被夹在两艘倭拉战船之间,双方在甲板上刀剑相搏,斗得热火朝天。
莱娜赶紧喊来海盾,指给他看。他走到围栏前,刀刃上鲜血淋漓,滴了一路。“我们需要人手操作射石机。”他说。
她点点头,命令大人们去射石机旁拖开尸体,并收集剩余的弹药。“我可不知道怎么摆弄这玩意儿。”哈文说。
“不难。”本顿痛得龇牙咧嘴,米欧尔正用绷带包扎他胳膊上的伤口,“这根操作杆是用来拉低投掷臂的,那根分离杆用来发射。”
海盾驾驶海刀号破浪前进,一艘倭拉战船慢慢进入射程,此时,射石机已经准备就绪。莱娜用火把点燃了浇满沥青的炮弹,本顿立刻踢开分离杆,火球飞进敌船内,却收效甚微。在海刀号接近敌船的途中,他们又发射了两次,终于有所回报,在对方的甲板上烧起了一团火,但也引来了倭拉弓手的报复。
“信仰啊!”伊尔提斯咕哝道。众人躲在他的盾牌底下,见其胳膊上方的皮革破开一个洞,一枚箭镞冒出了头。
“扔钩爪!”当海刀号擦过倭拉战船,贝洛拉斯大喊。船员们纷纷冲上前扔出三爪铁钩,有人身中一箭,翻出了船舷。不过,借助滚滚浓烟的掩护,其余的船员齐心协力地拉动绳子,敌我两船很快靠在一起,中间立刻搭了一块踏板。
“他们杀人不眨眼!”海盾立在围栏上,高举军刀大喊,“我们也绝不手软!”
船员们应声怒吼,举起军刀和长矛,跟随他冲过踏板,杀进了四处蔓延的浓烟。
“陛下?”莱娜回过头,看见米欧尔站在左舷处,前方有一艘巨大的倭拉战船迎面驶来。
“快给射石机装弹!”她冲向左舷的射石机,拼命拉动操作杆,同时不断地张望逐渐逼近的庞然大物。区区几团火球根本挡不住它。
“米欧尔!”她叫道,“拿沥青来!”
女官没有回答,依旧瞪着海面。她观望的不是倭拉战船,而是飞速向战船移动的物体——鱼鳍拖拖曳而出的水波,犹如一道银白的火焰。
鲨鱼跃出海面,甩动巨尾,血口大张,摔在倭拉战船的甲板上,木板当即破裂。它疯狂地扑打起来,所到之处,水手和索具纷纷倒地,一时间血肉横飞,碎木四溅,好些人惊慌地跳进海里。在鲨鱼的重压之下,倭拉战船慢慢倾斜,上层甲板轰然垮塌,海水灌了进来。数十人在水里扑腾,大船逐渐下沉,涌动的涡流忽然泛出猩红——只见鲨鱼的脑袋从落水者当中伸出来,张开大嘴猛咬。一眨眼的工夫,人不见了,船也只剩几块碎甲板,以及漂浮不定的木桶。
很好,莱娜看到了波涛之下的血红纹路。再来一次。
***
黄昏将近,残余的倭拉舰队聚在一处,抵御四面围拢的梅迪尼安舰队,犹如面对狼群的野牛。梅迪尼安舰队不断地发射火球,偶尔有倭拉船长企图冲出来与其决斗,却一见到鲨鱼就退了回去。它三次跃出海面,凡是靠近海刀号的战船都没有放过,那些破碎的船体和猩红的海水令倭拉舰队心惊胆战,水手们的勇气也随之荡然无存。最后一艘遭到鲨鱼攻击的是大型运兵船,连同困在舱内的数百人沉入海水,惨叫声此起彼伏,而许多倭拉战船置之于不顾,掉转船头,全速向东边逃窜。日落时分,火球仍在飞射,困在阵中的只剩两百余艘倭拉战船。海盗和鲨鱼的联手作战彻底扭转了局面,但己方的损失也不小。莱娜估计梅迪尼安舰队至少损失了一半,漂荡在周围海域的船只不计其数,甲板上满是尸体。
夜幕降临后,最后一批倭拉战船企图突围,但梅迪尼安人追杀而至,兄弟战船的冲天大火照得海面犹如白昼,他们无处可藏。她看到一艘运兵船同时遭到三艘海盗船的攻击,挥舞长矛军刀的船员挤满了甲板,喊杀声和刀剑争鸣很快变成了临死的惨叫和痛苦的呼号。午夜时分,战斗结束了,海盾下令调整船帆,舰队驶向东南方。
“我们还有五百艘船需要打沉。”他说,“您要好好休息才是,陛下。”
海盾把自己的舱房贡献给了她和女官使用。两位女官已经上床,和衣而卧。她们此前一直在照顾伤员,双手满是干涸的血迹。莱娜刚刚躺下,旁边的奥瑞娜呜咽了一声,吓得瑟瑟发抖,莱娜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嘘,全都过去了。”
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希望睡意快些降临,但她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入眠。今天目睹了太多太多,那些奇妙的、可怕的场景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令她真心希望拥有遗忘一切的能力。但当回忆来袭,那画面并非残酷的搏杀或是撕咬血肉的鲨鱼,而是一个卧床的老人……垂垂将死,暮气沉沉,她差点认不出那是父亲,更不敢相信那是国王。
她低头看着双手,发现没有卷轴……和从前不一样。她摸了摸脸,仍有烧伤的疤痕,又摸了摸头,只有少量发楂,皮肉焦枯而粗糙。
“你不是我的女儿,”床上的老人说,“她很漂亮。”
“没错,”莱娜回答,“以前很漂亮。”
他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了血,然后虚弱无力地哀声问道:“她去哪里了?我有话要对她说。”
“她和阿尔比兰使者说话去了。”莱娜坐在床边,拉住老人的手,“她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眯起了那双疲倦却依旧精明的眼睛。“我相信她是要道歉。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计划可不能因为她的软弱而毁掉。”
莱娜笑了。她真的挺怀念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家伙。“没错,是要道歉。因为很多年前,她在斗智棋上击败了您。当时她少不经事,不懂得给您留点颜面。”
“哼。”他不悦地抽出了手,“一有机会就挖苦,和她母亲没两样。拿走棋盘是为了保护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那么……特别。不过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后继有人了。”
莱娜感到泪水滑落脸颊,她冲着怒容满面的老人微微一笑。“您要知道,她没有按照您的命令做。她同意了皇帝的条件,麦西乌斯回来继承王位。您的伟大计划全都泡汤了。”
“他是个好国王吗?”
莱娜强忍泪水。“他死了,父亲。他死在我面前,还有王后和孩子们。您的愿望实现了,如今我是女王,统治的是荒废与死亡的国度。”
老人的表情异常古怪,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抬起莱娜的下巴。“掐脖红过后,这里同样是荒废与死亡的国度。但因为我的努力,疆国再度崛起。我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把这个巨人拽了起来。”
“国人未必接受如今的我……”
“那就强迫他们。”
“我们的敌人太多……”
“那就杀死他们。”
莱娜感到头皮发凉,扭头发现窗户大开,窗帘在风雨之中扑打。她又回望老人,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真希望您当初是个好人,父亲。”
“好人可没有疆国给你继承,无论荒废与否。”他微笑着说道。风越来越大,灌满了房间,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醒了,看到奥瑞娜和米欧尔正在慌手慌脚地关窗户,窗外暴雨如注,狂风大作,挂在舱顶的油灯摇摇晃晃,灯光明灭不定。“对不起,陛下。”奥瑞娜用力把窗户推紧,“我们本来不想吵醒您。”
莱娜刚刚起身,船体倾斜,她一时失去平衡,撞上了舱壁。“暴风雨吗?”
“大约是一个钟头前来的。”米欧尔说。忽然一声惊雷响彻船舱,她吓得缩起头,面无人色。“我以为经历了白天的事,今后什么都不怕了。结果不行。”
莱娜搂住她的肩膀,三人坐在床上,窗外嘶吼肆虐的风暴彻底驱散了睡意。“船员认为他们的神灵触碰了您,陛下。”米欧尔低声说,“从深海召唤来鲨鱼。他们称您为奥德诺之手。”
“乌德诺。”莱娜纠正。那是风神,最伟大的神灵。倘若真是如此,请他先止住这场该死的风暴吧。
***
暴风雨闹腾了一整夜,外加大半个白天。莱娜冒险出了一次船舱,只见滔天巨浪来回冲刷甲板,而舵盘处只有海盾一人,他的笑容在暴雨中一如既往的灿烂,连连打手势示意她回舱里去。她找了个不错的消遣,那便是教导女官们学习基本的宫廷礼仪,尽管大部分华而不实,但等她们回到疆国,或许有点用处——人民就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奥瑞娜学得很不错,已经掌握了屈膝礼和鞠躬的姿势,体态相当优雅,莱娜怀疑她在嫁给肥头大耳的富翁之前当过舞者。米欧尔则由于举止笨拙,越发慌张不安,而甲板不断地摇来晃去,更是雪上加霜。
“母亲常说有根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我的脚。”她在学习迎接外国使节的礼仪时差点摔了一跤,随即咕哝道。
临近傍晚,风暴减弱了。她们走出船舱,发现海刀号孤零零地漂在海上,但鲨鱼还在前方不远处,鱼鳍劈波斩浪,在海面上蜿蜒而行。正在掌舵的是贝洛拉斯,海盾立在船首。
“舰队呢?”莱娜走到他身边问。
“但愿和我们一样,在驶向蛇牙的途中。我说的是那些还没沉的。”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鲨鱼,“您真的不知道那家伙为何服从您的命令?”
“不知道。而且也不算是我的命令。它干的事情……动物没有仇恨可言,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可是它有。”
“也许是那个魅兽者的仇恨。”
“他看样子是一个和善可亲的年轻人。”
一个钟头后,一艘梅迪尼安船出现了,很快又来了四艘,船员们欢呼着挥舞军刀向他们致敬,见莱娜走向船头,他们的喊声越发响亮。乌德诺之手,她心想,念起来特别顺口。不过,假如宗老们还活着的话,恐怕不大愿意听到有人如此称呼女王。
等到看见蛇牙的时候,海刀号的后面已经跟了一百多艘船,另外,在礁石西面的浅海处抛锚的或许有三百艘。伤痕累累的红隼号也在其中,船体上有一道道焦黑的印记,船首像已撞得面目全非。
海盾驾驶海刀号靠在一旁,埃尔-努林乘坐一条小筏子过来商议。
“不,”埃尔-奈斯特摇头道,语气不容辩驳,“不能再耽搁了。”
“只用等一个钟头,就有很多船过来,”埃尔-努林反对,“我们要有援军,才能对抗他们的南下之师。”
“昨晚乌德诺已经给了我们。”海盾一口咬定,“这个时节,艾瑞尼安海何曾有过如此猛烈的风暴?这是乌德诺所赐的大礼,我绝对不能浪费。再喝一杯酒,大人,然后我们就出发,结束这一切。”
***
位于蛇牙南边的蛇尾可谓名副其实,是一块绵延二十英里的狭长礁石。一长串失事的倭拉战船搁浅在礁石上,正是被昨晚的风暴吹来的。
只见一艘艘破烂不堪的战船随风摇摆,任由海浪拍打,船员们鸦雀无声,纷纷向莱娜投以敬佩的目光,畏惧也丝毫不少。乌德诺之手真是冷酷无情,莱娜望着那堆残骸,推测他们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我数了,有两百多艘,大人。”贝洛拉斯向埃尔-奈斯特汇报,“还有不少沉到海底,或是粉身碎骨了。”
“不费一刀一箭就获胜了。”海盾若有所思,“看来您的鲨鱼要想报仇,还得等一会儿,陛下。”
高处有人大叫一声,瞭望员指向南方。海盾来到船首,举起小望远镜观察了片刻,下令全速改变航向。“看来不用等了。”
大约有二十艘战船紧紧挨在一起,由于很多船帆兜不住海风,对方的前进速度极其缓慢。发现危险后,它们纷纷调整船帆,挤得更紧了,衣衫褴褛的水手们手持刀剑,聚集在甲板上。
“这帮杂种不要命了吗?”哈文叹道。
海刀号快速迎向倭拉战船,带领舰队迂回靠拢,弓手攀上索具,射石机蓄势待发。
“我们从这儿应该打得到,”哈文站在船舷边说,“第一击的光荣请赐予我,陛下。”
“准了,大人。”
他咧嘴一笑,拍着手走过去。一根弩箭直接射中他的后背,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锁子甲。他踉跄了几步,扬起眉毛,瞪着那枚戳出胸膛的箭头,露出古怪的笑容,然后趴在了甲板上。
“哈文!”奥瑞娜匆忙跑过去扶起他,不断拍打他的脸,绝望地哀求道,“亲爱的,快醒醒,亲爱的,快醒醒……”
“这帮混蛋!”伊尔提斯点燃炮弹,踢开分离杆,然后跑到围栏前,冲着火球的尾迹怒吼:“你们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
莱娜走到奥瑞娜身边蹲下,女官把哈文的头搁在自己的膝上,仍轻声哀求:“快醒醒……”
莱娜看着匪徒失神的双眼,咧嘴而露的牙齿,凝固在脸上的古怪笑容。他很可能是我们当中唯一笑着死去的。
她走到伊尔提斯身边,望着上百颗火球射向倭拉战船,活像倒着燃放的焰火。“请原谅,我不该说脏话,陛下。”御前护卫低声说道。
莱娜挽住他粗壮的胳膊,抱紧他结实的肌肉,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火焰在麇集的战船中蹿得很快,一根高高的烟柱冲天而起,惨叫声响彻海面。不久,有人扑腾着游出了浓烟,百余个倭拉人无处可逃,竟然指望敌人救命,结果纷纷死于箭下。
我知道你在。莱娜的目光在波涛之中搜索。你还要向谁寻仇?
忽然一声巨响,鲨鱼跃出倭拉战船所在的那片火海,碎木残帆四处飞溅。它腾空而起,翻身扭动,尾巴向上一甩,然后潜进残骸遍布的海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不知怎的,莱娜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了。
***
黎明时分,他们为死者举行海葬。梅迪尼安人默然静立,哀悼他们死去的同胞,目送二十多具用帆布包裹的遗体沉入波涛之中。在把遗体抬到船舷边之前,船员们可以从堆在他们脚边的物件里选择一样。钱币和值钱的玩意儿已经被贝洛拉斯拿走,到时候交还给死者的家人,剩余的只是纪念物:一枚骰子,一颗作为护身符的斗智棋棋子,一把趁手的小刀。唯一的致辞是念出死者的名字,海盾每念一个,他的大副就在花名册里划掉一个。
船上的木工为哈文制作了一条式样简单的筏子,把他的遗体放在浸透沥青的绳子和破布上,莱娜赐给他的那把剑则塞在他交叠的胳膊底下。本顿和伊尔提斯把他送到了海上,依照女王的要求,前宗会兄弟念起了悼词。奥瑞娜站在莱娜和米欧尔当中,双手与两人紧握,不住地颤抖。她的脸颊干干的,似乎眼泪已经流光。
“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此人历经一生。”伊尔提斯说,“我们知道,有些疆国人想起他的时候,谈不上亲切,更别提敬重。但他是我们患难之时的战友和伙伴,而且从未有负于我们。他虽然曾是匪徒,但死时贵为疆国之剑,深受他的爱人、朋友和女王的尊敬。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举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生者为信仰事功。”
他松开牵着筏子的绳索,任由海浪将其带走。本顿拿起弓,搭上一支点火的箭矢射过去,筏子立刻变成广袤海洋上的一团火,向远方漂去,渐渐地消失在视野中。
***
夜晚降临,海盾又在司盖尔瓦旁边找到了她。风雨过后,夜空晴朗澄澈,繁星无数,空气凉爽,令她通体舒坦。
“陛下还欠我一个答案。”埃尔-奈斯特靠在船首像的胳臂上说,“您真正的用意。”
她点点头,依然专注地望着天空:“我小时候希望数清天上的星星,结果发现非常困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找到王宫的一扇天窗,数清窗框里可见的星星,只要知道天空有多少块,与之相乘,就可以算出结果。”
“那您算出来了吗?”
莱娜轻笑一声:“数目太多,难以表述。但有趣的不在这里。你要知道,我时常校准星星的数目——这是优秀的学者绝不会忽视的——发现窗框里的星星增减不定。整整一年后,数字才恢复原样,但还是多了两颗星星。那是两颗遥远的太阳,一年前还不在那里。”
“您得到了什么启发?”
“既然天上的星星都在变动,那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永恒并不存在,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动。”莱娜移开视线,与他四目相对,“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大人。没有哪条航线设定好了就不能改变。”
他苦笑道:“您要我们改变航线。”
“是的。”
“我可以问问要改到哪个方向吗?”
“我知道在这个时节,海船可以驶进冷铁河,一路前往埃尔托城。”
“那里被包围了,急需援救。”
“正是。”
“您命令我们这样做,是要我们报恩吗?”
“我们已经两清。我父亲破坏了局面,我将其还原。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战略方案。你要知道,倭拉人绝对不会就此罢休。这不过是大战之中的一役,除非他们彻底毁灭,否则战火断无熄灭的可能。而他们的毁灭要从埃尔托城开始。”
他靠近了,表情诚恳,没有一丝笑意。“我倒有个相反的提议,陛下。”他冲着西边点点头,“我们有最好的船,一帮忠诚的船员,还有任我们逍遥的大海。我听说,商贾国王们的舰队非常庞大。”
莱娜笑了,摇摇头:“你要我当海盗女王?”
“我要保护您的生命。因为我发现您的生命对我非常重要。”
“女王所求的不仅是生存,还要统治,而我的朝代已经开始。你能带我去埃尔托吗?”
海盾靠得更近了些,高大的身躯挺立在她面前。他双眉紧蹙,低头盯着莱娜,眸子隐没于阴影之中。“愿诸神救我,可您应当知道,我愿意带您去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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