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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弗伦提斯

他醒来时发现伊莲和艾伦迪尔正在分发早饭,由于补给日渐缺乏,早饭只能是稀如清水的麦片粥。频繁的转移导致没时间打猎,饥饿也就成了常事。然而他俩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上次与柯利泰的恶战过后,两人拌嘴的次数也大为减少。
一周之内,他们转移了两次。封地领主达纳尔不肯善罢甘休,派出了一大批带有奴隶犬的猎人和随行的瓦利泰——由此看来,他的奴隶精英已经损耗殆尽。弗伦提斯命人伪造了踪迹,并设下陷阱。夜里,他带领一小队手脚最轻的战士,到敌人的营地里暗杀并制造混乱。尽管瓦利泰不如柯利泰难对付,但战斗力不容小觑,尤其是列阵之后。他每每在凌晨发起进攻,尽量杀伤猎犬和猎人,然后迅速撤退,再进行伏击。但是追捕行动的首领很快有了应对之策,他们分为四组,每组三百余人,聚在一起严阵以待,每当弗伦提斯损失人手,他们便乘胜追击,而如今已经没有运奴车队可以补充新兵了。
这帮追捕者还有令人头疼的一招,他们放出三十多只奴隶犬,循着气味的指引在林间穿梭,发现猎物即将其杀死。昨天它们追踪到了营地附近,爆发了一场恶斗,信仰猎犬亮出尖牙利爪招呼这群近亲。弗伦提斯率领一半战士从后方迂回,达沃卡则领着另一半攻其侧翼。她似乎格外痛恨奴隶犬,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也不知疲倦,很快在乱糟糟的狗群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弗伦提斯看见她挥动长矛,刺进族群首领的胸腔,然后极其厌恶地扮了个鬼脸,矛尖一拧,洞穿了心脏。
“变态的东西,”见他皱眉不解,达沃卡回答,“怪模样,怪气味。”
“我们给你留了一些,兄弟。”伊莲说着递来一碗麦片粥。
他接过来,忍住没问这顿早饭是不是她做的。“谢谢,小姐。”他喝完稀粥,扫视着营地。格瑞林宗老独自呆坐,这些天来常常如此,似乎沉浸在思考中。达沃卡和厄蒙德又在切磋武艺,这次是徒手搏击。两人缠斗的同时,他看到达沃卡时而发笑,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厄蒙德,却发现骑士也在笑,看来不用多管闲事了。他们哪儿来的时间?
三十四号仍然没有选定名字,他正在找公鸭练习疆国话,问题在于学到的大多是脏话的正确说法。“不对,”大汉摇了摇毛发蓬乱的脑袋,“是狗日的,不是日狗的。”
简利尔·诺林正在磨剑,面无表情,双目失神,砥石在剑刃上机械地来来回回。更远处,壬希尔宗师照料着余下的一公一母两匹马。最近他提到希望这两匹马可以生崽子,从而为宗会的马厩增加新的成员,说着说着又开始老生常谈地抱怨。“地上稻草太多,”他啧啧摇头,“墙也有好几个月没刷白了。”
“我们一直很好奇,兄弟,”艾伦迪尔打断了弗伦提斯的回忆,“对于倭拉人。”
“哪方面?”
“他们的祖国。达沃卡说你去过那里。小姐认为他们来自一座特别大的城市,而我外祖父说,他们的帝国有半个世界那么大。”
“确实很大。”弗伦提斯说,“据说倭拉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但我没亲眼见过。”
“可你去过倭拉帝国,对吧?”伊莲问,“你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变成人面兽心的怪物。”
“我见过倭拉帝国的城市和街道,可以说叹为观止。我见过残酷和贪婪,但在这儿也有。我见过他们古怪的生活方式,但和其他地方的人相比差别不大。”
“那他们为什么如此冷血?”女孩一脸认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我们每个人都有冷血的一面,”他说,“只是他们视其为美德。”
他又望向营地,耐着性子清点人数。四十三人,外加八条狗。这不是军队,我也不是战争大臣。
他站起身,手持剑与弓。“准备出发。”他提高嗓门,好让达沃卡听见。
“又要转移啊,兄弟?”艾伦迪尔的语气充满了不情愿。
“不,是离开森林。我们在这儿打不了胜仗。是逃跑的时候了。”
***
简利尔扛着那把古老的仑法尔剑,没打包裹,没带水壶,什么补给也没有。
“你不用这样。”弗伦提斯对他说,“我希望还能听见你唱歌,朋友。那时的生活多么美好。”
曾经的歌手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他走出几码远,又站住了。“她的名字叫艾萝娜,”他说,“死的时候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
他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
弗伦提斯费了很大劲儿和壬希尔解释,宗师眼含热泪,最终还是同意放走了两匹马,要它们往北边跑去,从而误导那些紧追不舍的猎人。“太容易暴露行踪了,宗师大人。”他说,“司盖伦关有马,我敢肯定,索利斯宗师需要疆国最好的马术宗师。”
他决定先走西边,再弯到北边,以混淆追捕者的判断。弗伦提斯和达沃卡殿后,厄蒙德带艾伦迪尔和伊莲探路,如今女孩耳聪目明,和宗会兄弟以及猎人一样,善于聆听森林之歌。他们天黑前至少走了二十英里,在尤里希森林里算是不错的行进速度。
营地里,众人沉默无言,也不生火,挤在一起取暖。“不要动来动去的!”伊莲嘶声呵斥艾伦迪尔,他俩正并排躺在一棵倒掉的桦树旁。
“你那条该死的狗老舔我的脸。”少年闷声回答。
弗伦提斯坐在格瑞林身边守夜,耳目全开,留意森林之歌。胡提尔宗师很多年前说过,夜晚的森林貌似黑暗,虚空无限,其实相比白天,黑暗中的森林更生动。打消你的恐惧,视其为朋友,它就是你最好的守夜人。
树梢上有只猫头鹰冲着他们叫唤,颇有节奏感。风中裹挟了森林的气味,没有人类的汗臭和狗儿的甜腻体味。月色中,不见铁器的寒光。
“北边是开阔地,兄弟。”格瑞林耳语道,“要在仑法尔地界走一百五十英里左右,才能抵达司盖伦关。危险很大。”
“我知道,宗老大人。但若不走,危险更大。”
***
他们第二天仍旧西行,到了傍晚,弗伦提斯下令向北前进。他带着大砍和厄蒙德接着向西走了一个钟头,踩断了不少树枝,靴子印和爪印清晰可见。他们走到夜幕降临,然后向北行至河边,沿着河岸找到一处浅滩。其他人正候在对岸,达沃卡提着长矛自阴影中现身,伊莲手持十字弩,从灌木丛里站起来。
“我们天亮出发。”弗伦提斯说完,躺在一棵松树下,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晨的风带来了新的气息,是一种刺鼻的霉味。弗伦提斯喊醒伊莲,冲着松树点头。女孩把弩弓递给艾伦迪尔,然后爬上了树,她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直到抵达最高点。
“火,”她回到地面上汇报,“好多火。”
“哪里?”达沃卡问。
“到处都是。四面八方。最大的在我们南边,就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
弗伦提斯和格瑞林交换了眼色。为了追捕我们,达纳尔居然烧了尤里希森林?
“我们怎么办?”公鸭没能掩饰住悲哀的语调。
“做森林里任何活物正在做的事。”弗伦提斯挎好长弓,扔掉可能拖慢速度的累赘,“跑。”
他跑在最前面,步速奇快,而且每个钟头只准休息一次。有些战士实在跑不动了,累得趴在地上,但他仍不许一人耽搁,要求达沃卡拖着他们跑,并威胁说如果再掉队将严惩不贷。一路上,烟味越来越浓郁,透过树冠的缝隙,他们甚至看到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可以想见,格瑞林很难跟上这样的速度,呼哧带喘地落在最后,胖脸上汗水淋漓,但他毫无怨言,不停地迈动步子,坚持到了傍晚。
日落时分,伊莲又爬上树梢观察森林的情况,橙色的天空映出了她纤细的身影。“现在南边只有一处大火,”她说,“都城那儿烈火冲天,看不清了。西边也有一处差不多大的。”
“我们前面呢?”弗伦提斯问。
她严肃地点头道:“有小火,但也越烧越大。”
“那我们不能耽搁了。大家排成一队,别走散了,遇到浓烟就拉起手。”
他们又走了一英里,终于感觉到滚滚热浪,随后是扑面而来的烟灰,呛得众人涕泪交流。他们拉起手,弗伦提斯拽着伊莲,伊莲牵着艾伦迪尔,跌跌撞撞地穿行于烟火之中。他被迫频频驻足,观望前方,搜寻没有红光跳跃的道路。偶尔有一头鹿或是野猪冲出浓烟,转眼就不见了,他原本指望依靠动物们的直觉逃出生天,如今也只好作罢。
众人顺一条林间小径而行,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棵高大的松树轰然倒地,从头到尾火焰缭绕,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弗伦提斯正打算另寻出路,却见四面八方烈火环绕,烧得呼呼作响,异常嘈杂。他一把拉过伊莲,抵着她的耳朵大喊:“去找宗老,要他到队伍前头来!”
格瑞林很快出现了,脸上油光水滑。弗伦提斯指向那棵松树,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宗老盯着它观察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扮出一副苦相,走上前去。他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弓腰驼背,仿佛顶住了一堵无形的墙。
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发生,随即松树微微颤动,越来越剧烈,最后猛地炸开,碎木和火星四处飞溅。格瑞林跪倒在地,在浓烟中喘息作呕,鼻子里血如泉涌。弗伦提斯作势欲扶,宗老却连连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进。
“我不会丢下你的,你这个又老又胖的傻瓜!”弗伦提斯喊着,挽住宗师肉乎乎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快给我走!走!”
很快,烟尘浓密到伸手难见五指,他们只好匍匐前进,鼻孔贴近地面,以呼吸到相对干净的空气。周围的林木烧得劈啪作响,橡树和紫杉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纷纷倒塌。它快死了,弗伦提斯心想。是我们和他们联手杀死了尤里希森林。
忽然有微风吹来,拂散了浓烟,一时间他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前方有一处林木稀疏的宽阔地带,尚未着火。
“起来!”他大喊着,拽起了格瑞林,“我们就要出去了。快跑!”
众人乱作一团,一边猛烈咳嗽,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背后热浪袭人,温度仍在升高。当弗伦提斯闯进湛蓝天空底下的一片草丛,他终于踉跄摔倒,平躺在地,拼命地喘着气,似乎这辈子都没有尝过如此甘甜的味道。
“没看出来。”他听见格瑞林喃喃自语,便一骨碌坐起来,发现宗老死死地盯着起火的森林。此时再看,仿佛整座森林都烧了起来,翻滚的黑烟遮天蔽日,他们的影子冰冷而暗淡。
“宗老大人?”弗伦提斯问。
“这种事情居然没有看出来。”格瑞林摇着头,满脸深深的疑惑,目光仍未离开垂死的森林,“任何一次占卜都未能预见。我们已经身处预言之外。”
***
冲出火场时,有五人迷失在浓烟之中,未能归队。弗伦提斯原以为信仰猎犬也不见了,但当他们向北行进时,大砍钻出了草丛,带着黑牙以及六只同类。它一头撞翻了弗伦提斯,亲热地舔着他的脸,呜呜直叫。“真是好小子。”弗伦提斯说着,疲惫地搓揉它的毛皮。
他们始终警惕着倭拉骑兵的动静,幸而有风相助,从尤里希森林里吹来浓烟,为他们提供了掩蔽。弗伦提斯听见远处军号嘹亮,蹄声如雷,但并未接近,不足为虑。从尤里希森林向北走了二十多英里后,地势由起伏的山丘变成溪谷峭壁,便于藏身,而且他在野外试炼中早就对地形谙熟于心。他循着记忆找到一处陡崖——上次来这儿,是在被独眼的人抓走的三天前——崖壁是高大的砂岩,崖底有风化而成的凹洞,整支队伍住在里面不成问题。洞外水流湍急,足以掩盖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但他们还是不敢生火。
“反正今天也看够了火。”伊莲强颜欢笑,可弗伦提斯看到她瑟瑟发抖,脸颊也消瘦了。他们没有食物可果腹,只能凭借单薄的衣衫抵御夜晚的寒冷。我真不该让他们经历这种事,他想道。无休无止地杀戮,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女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每当他有所疑虑,便常常出现这种情况。血腥味不是很美妙吗,爱人?
***
当晚,她又出现在他的梦中,仍旧在海滩上,赤红的天空下浪花翻卷。但这一次没有孩子。她一如既往立在海边,头也不回地望着前方,犹如雕像般纹丝不动,唯有长发在风中乱舞。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晦暗的侧脸。“太多了。”她目不转睛地说,“比我们杀的还多,爱人。”
他望向海岸,只见浪花卷来了一具具死尸。海岸线无边无际,尸体密密麻麻。
“这是我们干的?”他问。
“我们?”她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熟悉的残酷之色,然后歪着头端详他,握住他的手。“不。是你干的,就在你杀了我之后。”
他终于看清了,不只海岸线。从海滩到目力所及的远方,大海里漂满了尸体。放眼望去,全是死人。“怎么回事?”
“我当然残酷无情。”她回答,“我统治的是贪婪和欲望大无止境的时代,我是哀怨的女王,孤独地向整个世界宣泄仇恨。因为你那时会离开我,在反抗者毫无胜算的最后一役中阵亡。但纵然命运使我残酷无情,我也不是他。这不会是我的所作所为。我是整个世界获救的唯一机会。”
他任由她拉着手,感到她掌心温热,不似从前那般寒凉。他惊觉到一个冰冷的事实,假如她答应了当初的条件,他们必将就此度过余生,在天涯海角生儿育女,遗忘所有的仇恨和罪孽,任由外面的世界走向灭亡。愧疚令他恼羞成怒,他真想再次搂住她,勒断她的骨头,感受她临死的战栗。
她笑了,与他十指相扣,残酷的神色消失无踪。她动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抱歉,亲爱的。现在你我必须醒来了。”
***
“兄弟!”艾伦迪尔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同时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骑兵来了。”
弗伦提斯带领他们爬上悬崖侧面的一条小径,然后趴在崖边观望,果然看到了骑兵。对方有一队自由骑兵,前面是一群仑法尔骑士,为首的则是一个披挂蓝珐琅盔甲的高个子。随着那人慢慢靠近,弗伦提斯感觉到艾伦迪尔的身子僵住了。
“是你父亲?”
男孩神色冷峻,面带恨意,持剑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指节发白。“他的盔甲是蓝色的,据说为此花费了半个封地的财产。”
骑手们停在三百步开外,猎人带着狗走到最前头。很快,有一只猎犬冲着溪谷的方向吠叫起来。
“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就跑,”达沃卡说,“等他们摸到踪迹,我们早跑出几英里远了。”
而格瑞林说的话正是弗伦提斯想到的。“真要追上来,天黑前我们肯定跑不掉。”他迎向弗伦提斯的目光,“我实在不想跑了,兄弟。”
***
胖子站在悬崖外边,双手交握于肥大的腹部,与此同时,骑手们向溪谷疾驰而来。蓝盔甲骑士抬起手,示意全队停下,然后独自策马来到胖子跟前鞠了一躬,但毫无下马的意思。弗伦提斯和艾伦迪尔藏在溪谷另一头的岩石后,仅能捕捉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其中就有“红兄弟”和“儿子”这两个词。格瑞林回答时笑容可掬,态度亲切,骑士却不为所动,突然他拔出佩剑,催马上前,剑尖距离宗老的胸膛不过数寸之遥。“够了,兄弟。”弗伦提斯听见他说,“他们在哪里?别耍花招了。”
弗伦提斯朝艾伦迪尔扬起眉毛。少年面色惨白,却依然坚定地点点头。
“达纳尔!”弗伦提斯大喊一声,引弓搭箭,走出藏身处,艾伦迪尔手握长剑,站在他身边。
骑士掉转马头望向他们,尽管他的双眼掩在面罩底下,但听他命令家丁的口气,显然自以为胜券在握。他们当即放马狂奔,却忽略了格瑞林,这是一个重大失误。
宗老任由骑士们和十几名自由剑士疾驰而过,然后走远了些,转身面向风化严重的凹洞,高举双臂,十指张开。一声惊雷响彻溪谷,气浪滚滚,大团红云腾空而起,裹住了倭拉骑兵,战马在烟尘中扬蹄嘶鸣。
格瑞林再退几步,又一声惊雷炸响,大地为之震颤,骑士们的坐骑连连受惊,止步不前。蓝盔甲骑士拿缰绳猛抽战马侧腹,阻止其扬起前蹄,再转头一看,崖壁上的裂缝犹如蛛网,转眼间蔓延开来。趁他发愣,弗伦提斯一箭射向他的腿部,箭头扎进了防护薄弱的膝盖。骑士抓住箭杆,痛苦地扭动身体,然后又一支箭钻进胸甲和肩膀之间的缝隙,他随即从鞍上翻落。
骑士身后的崖壁仍在崩裂,惊天动地的声响不仅淹没了他的哀号,也震得弗伦提斯和艾伦迪尔站立不稳。砂岩化作碎块,滚落溪谷,震耳欲聋,人喊马嘶声几不可闻。
烟尘漫天飞舞,遮没了趴在地上不动的格瑞林,幸存的自由骑兵和仑法尔骑士乱作一团。弗伦提斯起身放箭,将一名骑兵射落马下,与此同时,战士们纷纷于溪谷两边现身,弓弩铮鸣,箭如雨下——历经多日血战,他们的箭术早已精熟。弗伦提斯看到半数骑兵落马,便扔下长弓,举剑杀去,战士们也发起冲锋。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骑士和骑兵接连死于长矛或刀剑之下。只见艾伦迪尔高高跃起,长剑下劈,一名企图攻击达沃卡的自由骑兵躲闪不及,胳膊被生生斩断。面对一名仑法尔骑士的冲杀,厄蒙德以逸待劳,长剑平举至头部,然后瞅准时机侧跨一步,极为熟练地挥剑上挑,刺中了对方裸露在护甲之外的喉咙,那人翻身落马,喷洒的血浆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弗伦提斯发现格瑞林正躺在旁边,双目半闭,七窍流血。他蹲下来,按住宗老滚圆的胳臂。格瑞林的眼睛扑闪着睁开,鲜红的泪水长流不止。他无言地端详着弗伦提斯,眸子清澈而透亮,随后他笑了,眼角的皮肉挤成一堆。他企图说话,嘴里却呛出血水。弗伦提斯凑近了,听他嘶声说道:“我想……我还是喜欢……没有预言的生活。”
“宗老大人?”
然而第七宗的宗老再也无话,永远不能回应了。
***
弗伦提斯走向俯卧在地的蓝盔甲骑士。那人挣扎着起身,由于疼痛难忍,嘴巴在面罩里骂骂咧咧。弗伦提斯的剑尖抵在他面罩下方,骑士立刻僵住不动了,战士们纷纷聚拢过来。
“我们是不是先要审判他?”公鸭问,“毕竟他是封地领主。”
“直接宰了这混蛋,兄弟。”厄蒙德说,“不然这份荣耀归我了。”
弗伦提斯掀开面罩,露出那人消瘦的面庞,他嘴唇染血,眼神惊惶不安。
“温德斯!”厄蒙德鄙夷地说着,走上前,一脚踢向那人中箭的膝盖,引得对方哀号一声。“我们要的是主人,不是狗。是他要你披上他的盔甲出来遛的?他人呢?”他又踢了一脚,“在哪里?”
“够了,”弗伦提斯说,“你认识这个人?”
“莱克斯·温德斯,达纳尔的首席家臣和马屁精。就是他带骑士们来抓男爵,杀了我不少兄弟,没死的就交给了倭拉人。”
“我——我服从封地领主的命令,”温德斯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他发过誓……”
“发你娘的誓,”厄蒙德一脚踏上温德斯的脖子,用力往下踩,“我的表亲们那天全死光了,你这个渣滓!”
达沃卡上前按住厄蒙德的胸膛,她神色严厉,显然不赞成他的举动。骑士气冲冲地瞪着她,然后郁闷地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留下温德斯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弗伦提斯向正在擦拭短剑的三十四号招招手。曾经的奴隶走到他身边,以惯常的那种兴味索然的目光打量温德斯。
“他以前是有编号的奴隶,具备特殊的技能。”弗伦提斯对温德斯说,“我想你见多了倭拉人,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骑士吓得面色煞白,盔甲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信仰啊!”公鸭厌恶地叹道,转身走掉了,“还不如叫骑士杀死他。”他开始在尸体身上摸索值钱的玩意儿——毕竟贼性难改。
“很好。”弗伦提斯说着,坐了下来,“我们现在没时间让我的朋友尽情施展才艺,所以你应该明白,简洁而诚实的回答是多么重要。”
虽然有头盔的限制,骑士仍用力地点点头。
“你把达纳尔大人在瓦林斯堡的兵力布置说出来。”弗伦提斯说,“他有多少人马,在哪儿睡觉,在哪儿吃饭。还要告诉我,他把本宗的宗老关在何处。”
***
他们为格瑞林建起了火葬堆,由于时间紧迫,只能尽可能简洁地发表祷词,于是弗伦提斯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仅用三言两语如何评判这样一位人物?他心想。他企图背诵信仰教理,却又卡了壳,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时,达沃卡走上前来。
“我的族人害怕他这种人,”她朗声说道,话音在溪谷间回荡,“我们认为他们窃取了属于玛莱萨以及众神的天赋,因而人格扭曲,不可信赖,于部落也毫无价值。然而他的所作所为令我顿悟,我们错了。”
艾伦迪尔走过来,望着格瑞林裹在布里的庞大身躯,露出哀伤的笑容。“每到夜里,别人都睡了,他经常给我讲宗会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不一样,其中的道理各不相同。惟愿我仔细听取,铭刻于心。”
伊莲泪流满面地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提高嗓门说:“他说过,血统使我成为贵族小姐,但命运使我成为猎人。他认为猎人更适合我。”
弗伦提斯举着火把上前,点燃了火葬堆,又退回原位。“再见,宗师大人。”他柔声说道,火焰猝然腾起。
***
达沃卡剥去温德斯的盔甲,取出箭矢,接着包扎伤口。她动作粗鲁,骑士忍不住连声惨号,厄蒙德随即一手捂紧他的嘴,一手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方便达沃卡做事。然后,他们让温德斯靠着一块倒塌的岩石,旁边搁了一只水壶。
“等你的领主大人问起来,”弗伦提斯说,“替我转告,红兄弟向他道喜,我们很快就回来完成未竟的事业。聪明的话,你可别说出自己提供了多大的帮助。”
“你们都是傻瓜。”骑士发现他们没打算杀他,于是鼓起残存的勇气说道,“如今这片土地属于倭拉人了。如果你们想活命,那就只能归顺他们。你们认为我是懦夫,随你们的便,可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而你们早就去见逝——”
“扑哧”一声,伊莲射出的弩箭穿透了温德斯的眼睛,牢牢地钉进他脑后的岩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可惜无论是何金玉良言,统统化作喷吐而出的血沫,然后他向前扑倒,魂飞魄散,永远地闭嘴了。
“对不起,兄弟。”伊莲对弗伦提斯说,痛悔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手滑了。”
***
他们向北边跋涉了三天。溪谷大屠杀之中,仅有两匹战马幸存,在壬希尔宗师的调教下,高大的仑法尔骏马如今纡尊降贵,为他们背负辎重。死掉的倭拉人贡献了不少补给,那些牛肉干和烤制的麦饼只需用沸水煮过,即成相当美味的稀粥。
第三天,阿斯莱北部的溪谷峭壁变成了仑法尔边界处的起伏山陵,宽阔的牧场上到处是野草茂盛的土丘,没有树林和岩石可供掩蔽。
“我们可以向东走,”公鸭建议,“去往海边。那边地形复杂。我当年走私的时候见过。”
“我们没时间了。”弗伦提斯回答,其实他和公鸭一样不愿冒险。这里是骑兵行动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坏处。
他们尽量选择低洼地带,避开道路和村庄,只在傍晚时分爬上丘陵宿营。两天过去,他们看到了安德河,艾伦迪尔向他们保证,那边的树林相当繁茂。
“感谢逝者,”伊莲说,“我在这儿有种一丝不挂的感觉。”
***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走了五英里,听见远方惊雷滚滚,大地微微震颤。如今没人会天真地以为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他们正向南移动,”达沃卡趴下去,耳朵紧贴地面,“就在我们前头。”她站起身,神色极其严峻。“很快就到这里了。”
“伊莲!艾伦迪尔!”弗伦提斯招手示意他俩来到两匹马旁边,壬希尔宗师迅速卸下负重,把缰绳递过去。“去西边,”弗伦提斯对他们说,“快马加鞭,一周时间就能到尼塞尔……”见伊莲松开缰绳,抄起胳膊,弗伦提斯没再说下去。艾伦迪尔也两手空空地站在她身边。
“这不是闹着玩……”他说。
“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伊莲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不是孩子了,艾伦迪尔也不是。经历了那么残酷的事情,谁也不可能还是孩子。我们不走。”
弗伦提斯无可奈何地瞪着他们,心里愧疚得差点尖叫出声。如果你们死在这里,那就是我的错啊!
“咱们一赌到底,兄弟。”艾伦迪尔冷冷一笑。
弗伦提斯缓缓地吐气,平息了胸中的尖叫,然后扫视周围风尘仆仆的伙伴,发现没有一张面孔露出畏惧之色。他们全都满怀敬意,沉默地望着他,等他下令。我成了怪物,而他们改变了我。是他们带我找回了自己。我到家了。
他感觉到大地的轰鸣越来越强。少说也有一千人。“列阵。”他说着,指向二十步开外的一处小高地,“壬希尔宗师大人,请上马,你我守在正中。”
他翻身上马,来到高地,伫立在壬希尔身边,众人向他们俩靠拢,摆出锥形战阵,然后纷纷抽出长剑,举起弓弩。
几分钟后,第一批骑手现身了,只见未散的晨雾之中人影憧憧,二十名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没有盔甲,弗伦提斯心想。是倭拉斥候……当他看清了领头骑手的面孔,一切疑虑烟消云散。那是一个中年人,身形瘦削,短发,瞳色灰白,深蓝色斗篷随风舞动。
“放下武器。”弗伦提斯说着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身披深蓝斗篷的骑手扯住缰绳,立在不远处。
“兄弟,”索利斯宗师说道,他的嗓音比弗伦提斯记忆中更加嘶哑,“你们好像走错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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