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甜井镇
333 AR 夏 新月前一个月的拂晓
微风轻拂着他们的肌肤,吹干了身上的汗水,为他们的激情之夜增添了一丝情调。这时,瑞娜忍不住又吻了亚伦一下,然后依偎在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那裸露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跳的节奏,“我以前就在猜想你那内裤之下绘着怎样的魔印刺青。”
“那叫拜多布——况且,再怎么武装自己也有个极限,那地方不是用来对付恶魔的。”亚伦搂紧她,笑着说道。
瑞娜抬起头,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撒娇道。“或许你真的需要一位懂绘画的魔印师做妻子,不仅照顾好你拜多布下的东西,还帮着用墨汁刺上强力魔印……”
“只怕还没等到画好,魔印也跟着它变形了——”亚伦咽了一下喉咙,脸色有些发红地调侃道。
瑞娜听了忍不住大笑,一把将他扑倒,压到他的身上。“有时我怀疑自己已经精神分裂了。”
“为什么呢?”亚伦吃惊地问道。
“感觉自己还坐在西莉雅的织布坊里,无神地盯着远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好似跟我完全无关,我的心灵已经飞往远处某个充满快乐的地方,却把麻木的身体留在了那里——”
“如果你把这当成了快乐的天堂,那你的想象力也太有限了。”亚伦说道。
“为什么?”瑞娜问道。“我不仅摆脱了恶魔豪尔和那个恐怖的农场,变得比以前更坚强,在这样美妙的夜晚,跟亚伦·贝尔斯一起比翼双飞,”她挥动着自己的一只手,“所有一切都变得活跃而有色彩了,”她看着他,“而我与亚伦·贝尔斯在一起,难道不该是我快乐的天堂吗?”
瑞娜说完后,紧咬下唇,让自己的感觉更真实。其实这个念头藏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一直都不敢对平日里既冷漠又严厉的亚伦说。当然,担心面对亚伦,但主要是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够荒诞——自己三姊妹都选择跟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外来男子发展这种关系,这难道就是真爱?
小时候,瑞娜认为自己是真心喜欢亚伦的,但当年他们都还是小孩,对一切都不那么了解,而现在她更加了解自己曾经真爱的一切都只是出于自己的幻想,而不是那个男孩本身。
今年初春,瑞娜觉得自己是爱着费雪·科比的,尽管他不是个混蛋,但是那只是个美丽的谎言——其实,当时遇到的不是科比,她也会将他视为自己的救命稻草;只要能逃出魔窟,她也会那么做的,因为离开豪尔和农场是最重要的。
瑞娜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她要将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亚伦·贝尔斯,我真的爱你。”
她说完,紧张地注视着亚伦脸上的表情变化,怯怯的。但是亚伦毫不犹豫地一把搂紧她。“我也爱你,瑞娜·谭纳。”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所有的担心和压抑释放出去。
由于魔力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们拼杀了一晚上,坐在地上却没有一点疲倦和困顿。瑞娜躺在亚伦胸口,感到格外温馨,刚才与恶魔王子和化身魔的那场生死大战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他们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淌下的汗水也慢慢被风吹干,他们又回到了这个世界,看着堆满恶魔死尸的四周,流满黑色脓汁的地上,他们还是觉得有些恐怖。一头躺在地上的化身魔,依然肢体完整,脖子上的伤口流着黑色脓水;再远一些的地上,骨头碎裂的黎明舞者也还躺在地上挣扎着。
“我们还得为它治疗一次,才能让它足以上路。”亚伦说道,“即使能站立行走了,也还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回复到往常的状况。”
“我不想在这龌龊的地方再逗留一晚。”瑞娜环视着四周小声抱怨道。
“我也不想如此。”亚伦说道。“明天会有更多恶魔被吸引过来。我在附近还有个藏身处所,里面还有可以拖拉黎明舞者的拖车,天一亮,我就把车拉过来。”
“还是借助黑夜吧。”瑞娜说道。
亚伦侧过头去问道:“为什么?”
“黎明舞者可比你爸的房子还沉呢。”瑞娜道。“没有黑夜的魔力,我们怎么把受伤的马挪到车上?又怎么拉得动它?”
亚伦看着她,尽管一言不发,但是表情已表达一切。
“别那样看着我。”瑞娜反感道。
“怎么?”亚伦问道。
“别想欺骗我。”瑞娜叫道。“我们已经有婚约了,夫妻之间不该撒谎的。”
亚伦看着她摇摇头,“其实我不是考虑对你说谎的事,只是该不该现在就告诉你一些事情。”
“如果你珍惜你的皮肤,就说实话吧。”瑞娜道。
亚伦眯缝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瑞娜却瞪着他的眼看着。一会儿后,他耸了耸肩。
“我的神力并不会在白天消失。”他小声说道。“即使烈日当空的大白天,我也能举起一头壮实的奶牛,扔到比你扔石头还远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这样?”瑞娜不解地问道。
亚伦这时换了一副表情。瑞娜更迷惑地皱起眉头,故作生气地举了举拳头。
亚伦被逗得笑起来。“等我们到达那个藏身处再告诉你吧,我保证。”
瑞娜笑盈盈地冲过去抱着他,“亲一个,算是说好了。”
趁着等待的空闲时间,瑞娜拿出亚伦给的魔印工具,在地上放了一块干净的布,将工具摆放整齐,掏出自己的石头项链和猎刀,小心翼翼地刻画起来,并轻轻地吹掉刻画出来的尘土。其实,那项链是一根细绳穿着的数十颗光滑的鹅卵石,是当初科比·费雪赠送的定情信物,绳子长到瑞娜需要在脖子上缠绕两圈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猎刀是非常锋利的,那可是父亲视如珍宝,并随身携带的致命武器;而结果不幸的是,这把刀却结束了他自己和可怜的科比的命……
如果不是发生这一连串的意外凶案,当亚伦回到提贝溪镇时,她可能已经跟科比结婚了——项链是她另一个男人的信物,猎刀则代表那准备囚禁她一辈子的“虎爸”。
但是,瑞娜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些卵石项链和猎刀——不管从前如何,它们已经成为她仅有的东西,也是唯一伴随她从白天走进黑夜作战的武器。她小心翼翼地在其上加持魔印,项链上绘有防御魔印,猎刀上是攻击魔印,情急之下,她也会把项链当魔印圈使用,勒死恶魔的效率很高,至于猎刀……曾经痛宰了恶魔王子,存留其上的魔力在她魔印眼光中闪闪发光。发光的不只是魔印——整把刀都释放出幽暗的寒光,只要轻轻摸一下,必然能划得手上血流不止。
也许猎刀上的魔力会在白天消失,但是在夜间,那把武器必然是一把顺手的武器。即使到了白天,她也能吸收到更多魔力,也将比以往更强大。魔法总是能够那么神奇,擦拭布只要轻轻一抹,项链就能恢复如初,细绳也会变得更坚韧。
瑞娜在黎明舞者身边一直坐到天亮,看着清晨的阳光点燃散落一地的恶魔尸体,她慢慢喜欢上这种遍地篝火的场景。尽管在恶魔尸骨燃烧时,她手臂上的黑柄魔印会刺痛她的手臂,猎刀在刀鞘中发热灼烧她的火腿。她必须靠在树干上,感觉自己像是吟游诗人手中的玩偶,四肢无力,双眼生花。
她尽自己所能做深呼吸,让不适的感觉也渐渐消退。也许只需要休息休息,她就会恢复,比以前更坚强,但跟作战前的兴奋和精力没法相比。
亚伦又是怎么在阳光下保持自己的魔力呢?难道因为他的魔印是文身刺青,而不是用墨汁绘画的?如果真如此,我干吗不能自己刺呢?
熊熊烈火燃烧过后,一大堆恶魔尸骨只剩下一地焦枯的灰烬和残渣,为了防止大火烧掉整个森林,她赶紧走过去踩熄火苗,然后回到黎明舞者身边枕着它的身体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还躺在黎明舞者的身边,不过不是躺在刚才的苔藓上,而是一辆颠簸拖车后方的简陋毯子上。他抬起头来,看到亚伦扛着车轱辘走在拖车前面。他以极快的速度拖着他们前进。
这一景象让她睡意全消,瑞娜轻松地跳上马车前座,抓起缰绳,使劲甩动鞭子。“驾。”
她这一喊,把亚伦吓得跳了起来。
亚伦瞪了她一眼,瑞娜只是笑了笑。她跳下拖车,跟着他走。这山路很糟糕,杂草丛生,不过还是没有影响到他们赶路。
“甜井镇就在前面了。”亚伦说。
“甜井镇?”瑞娜问。
“他们是这样说的。”亚伦补充道。“据说那里的井水很甜。”
“我以为我们要避开城镇。”瑞娜说道。
“这是个鬼镇了。”亚伦说,瑞娜听出他话外的遗憾之意。“大概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全镇人被恶魔给杀光了。”
“你以前来过这地方?”
亚伦点点头。“我做信使时经常过来,镇上有好几十户人家,他们总爱说‘近百个勤奋工作的好人’。他们的习俗有点怪,不过对信使很热情,而且他们酿的酒,绝对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可惜,你没喝过我老爸酿的酒。”瑞娜咕哝道。“不仅可以解乏,还可以做油灯点。”
“你知道不?因为甜井镇的酒很烈,所以安吉尔斯的公爵直接将他们除名了,从地图上抹掉,严禁信使公会派人送信。”亚伦说。
“那你还是来了。”
“我们当然要来了。”亚伦说。“他以为自己是造物主啊,这样就无视一镇人的生存?而且,信使跑一趟,还能挣到半年的生活费了,我更喜欢这里的镇民,整个镇都围在魔印圈里,他们很勤劳,每天从早忙到晚,信使在很远就能听到他们的歌声了。”
“那到底怎么了?”瑞娜问。
他耸耸肩。“近些年,我主要跑南方一些城镇送信,有一阵子没来了,直到我从沙漠里死里逃生回来后才暂住在这座鬼镇附近的山林里。那段时间,我在野外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孤独时就和舞者聊聊天,还自说自话,那段时间确实熬得很艰苦,说实在话,几近崩溃。”
瑞娜想起了自己被父亲囚禁在农场里和动物诉说以求解脱的日子。她跟爪爪太太和胡菲度过不少艰难的时光,即使父亲还没过世,她还是觉得心里孤寂苦闷得想发疯。
“有一天我想起甜井镇就在附近。”亚伦说。“于是决定用布裹住脸和手,想编个善意的谎言告诉他们——我被火恶魔吐出的火舌烫伤了——只求与人聊聊天,发泄心中的苦闷。当我走进镇子时,却发现镇子里一派惨状,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他们钻出一片树林,甜井镇就在眼前了,用粗木板夹的十几间茅草屋和圣堂围着一座水井整齐地排列在前方的平地上。小镇的周围设有很多魔印桩,每间茅屋都是两层楼的,上层住人,下层或许是手工作坊或店铺、打铁铺、旅店、马棚、面包店、纺纱织布店,以及其它看不出是什么用途的房子。
镇上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恶魔肆虐的迹象,仿佛随时都会有镇民从某个角落里转出来似的。这一切让正穿过木板道通向马厩的瑞娜觉得有种莫名的紧张。她的魔印眼里仿佛能看到镇民们的鬼魂在前后穿梭着。
亚伦看出了她的紧张,“我来的时候,木板道两边堆满了骨头,恶魔屎。臭味很浓,好像才发生了大屠杀一样,应该没差几天。如果我早来几天,或许可以避免……”
“看来是魔印出现了漏洞,也可能是风吹倒了魔印桩。”亚伦继续说。“恶魔找到了缺口,对正在准备晚饭的镇民发起了攻击,逃出去的寥寥无几,我在周围山林里也只看到几具残骸。”
瑞娜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井水镇的镇民们围在广场上分享晚餐,却被地心恶魔当成了它们的晚餐,惨叫连连,血肉横飞,镇民们垂死挣扎,但是没有什么出路……这一切让她觉得恶心,她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片刻过后,亚伦伸手拍拍她的肩头,瑞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满脸心疼地抬头望着他。
“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亚伦说。“我当时也很伤心。”
“你当时怎么做的?”瑞娜问。
他长吐一口气。“迷迷瞪瞪地过了几个星期,白天埋葬尸骨,晚上赤膊上阵,杀光所有胆敢进入甜井镇的恶魔,后来我扩大猎杀范围,在方圆数十英里内游走,算是给镇民们报仇了。”
“刚才在路上,我还看到恶魔足迹了。”瑞娜说道。
亚伦冷哼一声。“在明天太阳升起前,我会送它们下地狱。”
瑞娜伸手紧紧握住刀柄,咬牙切齿道。“必须杀光它们。”
他们走近马厩,亚伦轻轻将黎明舞者抱起来放在地上。他喘着粗气,不过动作上显得还是很轻松。瑞娜摇摇头,怀疑自己就算在黑夜里也没法做到。
“我们需要些水。”亚伦说。
“我去打。”瑞娜说着,转身就朝水井走去。“我想品尝下甜井镇的甘甜清冽的井水到底是不是味如其名。”
亚伦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井水已经不甜了,我来镇上时,看到了镇上长老的尸体漂在井水里,我亲自爬下去把他几近腐烂的尸体打捞起来埋葬好。我推测,他至少在里面泡了一个星期以上,因此井水有毒,不能再喝了。旅店的水缸里还有些水,不过已经不那么甜了。”
瑞娜又呸了一口,拎上木桶朝旅店走去。她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猎刀的骨柄。天早些黑就好。
伺候好受伤的黎明舞者后,他们在旅店里梳洗了下,就着凉水吃了些冷食算作午餐。“楼上有间客房。”亚伦说。“天黑前我们可以休息几小时,眯一会儿。”
“客房?”瑞娜问。“这么多房子随便挑选一间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是客房?”
亚伦摇摇头。“我不喜欢占用死者的床铺。我以前来送信时住的就是那间客房,房间很舒服。”
我爱你,亚伦·贝尔斯。瑞娜心里默默念叨,不过没有必要重复说了,她点了点头,跟着他上楼。
那间客房比瑞娜曾经睡过的房都宽敞,里面摆着一张大大的羽毛床。瑞娜坐在床上,难以想象世界上还有这么舒服的床,她从没有睡过比稻草床更舒服的床了。她躺下去,这张床比棉花还软。
她躺在床上时,一边打量房里的景象。亚伦曾经住在这里一段时间,平台上摆着的东西全都是他的——装满涂料的瓶子、刷子、刻画工具,还有一些书。一张小写字桌被他当成办公桌,地上还有些木片和碎屑。
亚伦走过客房,揭起一片地毯,然后掀开一块松动的地板,原来那些木屑是为了掩饰地下机关做的假象。她坐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从地板下搬出很多武器,上过油的魔印武器,她从深陷的软床里爬出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目光被武器上精致的魔印所吸引。
亚伦挑出一把金色的木弓和一捆魔印箭矢递给她。“你应该学一学射箭。”
瑞娜抿着嘴,他又想保护她了,让自己不再冒险于近身搏击。“我不想学弓箭,也不想学长矛。”
“为什么?”
瑞娜一手拎着项链,一手举起猎刀。“我不想做个胆小的偷袭者,我要让恶魔知道是死在谁的刀下。”
她原以为他会反驳,但他只是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继续将弓箭推给瑞娜。“但有时候你深陷恶魔包围圈时,或者想尽快杀死更多恶魔,以救助其他人时。”他微笑。“有时候,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将恶魔置于死地的感觉也不赖。”
瑞娜深吸一口气,他说得有道理。没错,他就是总想保护我,用他一贯的方式。教导她保护自己。爱你,亚伦·贝尔斯。
她接下弓箭,出乎意料的轻。亚伦又交给她一小捆魔印箭矢,然后搬出其他的各种武器放在油布包里。
“你今晚准备拿这么多武器干什么?”
“我需要武器,更多的武器。”亚伦说。“我要做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把魔印武器交给所有想战斗的男人、女人,以及能战斗的小孩。我在提沙各地储存了大量的武器,以往都只是自己使用,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已经超越了用武器杀恶魔的阶段。”
“为什么?”瑞娜问。她等着他回避这些问题然后转过头去。不管爱不爱他,如果他敢逃避,自己一定要对准他的光头狠狠敲几下。
但是亚伦与她四目相对,目光炯炯有神。“今晚我会示范给你看。”他伸出手抚摸她双眼上的视觉魔印。“你需要拥有黑夜的魔眼。”
瑞娜按住他的手掌,站直身子。她拉着他一起后退,直到双脚跟碰到床脚。他们一起倒在厚厚的羽毛床上,热吻迅速演化成爱抚,热血在体内流通的声音一次次充斥着她的耳朵,让她觉得异常亢奋。
当他们回到酒吧吃晚饭时,太阳已经偏西,晚饭后,亚伦开始在吧台后的柜子里翻找什么。一会儿掏出一个沉重的陶罐。“恶魔喜欢在后面的田野里出现,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等它们,你觉得怎么样?”
甜井镇民的田地位于小镇南部,大概有好几十亩地,田野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魔印桩,大部分都已经荒废,偶尔有几根还勉强能用。他俩一起在夕阳里散步,一边检查着这些魔印,看着夜幕徐徐降临。
“你把这地方规划得像个迷宫了。”瑞娜说。“就像你说过的沙漠那种。”
亚伦点头,在吧台边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样可以迷惑恶魔,自己又可以神出鬼没,时而出现,时而躲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抱着陶罐往酒杯里倒酒。
“克拉西亚的沙鲁姆上战场之前,都会喝‘库西酒’,据说能让战士们勇往直前。”他放下陶罐,端起两个酒杯,一个递给瑞娜,一个自己喝起来。
“我还以为沙鲁姆会拥抱他们的恐惧。”瑞娜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通常如此。”亚伦说。“拥抱恐惧不足以驱除寒冷,我也需要一点烈酒增加我的魔力,像恶魔一样兴奋。”
瑞娜点头,她可以理解这种说法,她不接小酒杯,直接抱起陶罐,豪爽地大喝一口。
这酒就像亚伦所说的火辣辣的,她被呛得猛咳一阵,但还是比父亲的酒甜一些,一团火沿着嘴唇烧到肚子里,让她四肢立刻暖和起来。
亚伦放下酒杯,接过酒罐,像她一样大口喝起来。他们交换着罐子喝,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也就是说地心魔物的魔雾开始升起。那些魔雾逐渐凝聚成田野恶魔,表皮光滑,身形较低,就像长着四肢的狮子,动作却快过世间一切活物。还有几头木恶魔也开始成形,体型较大的石恶魔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现身。
瑞娜站起身来,好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身体。她冲着一头正在凝聚成形的木恶魔走了过去,用一根手指勾着重量减轻许多的酒罐。
她怒视着恶魔,等待对方完全成形,心里想着被锁在自家农场茅房里的那个恐怖夜晚,她在恶魔不断敲门时大声尖叫的情景。她想到那些空荡荡的房舍,还有身后那座恶臭的茅坑。
她又闷了一口烈酒,然后塞上盖子,以空出来的那只手探向腰间的布袋。
恶魔终于完全成形时,冲着她龇牙咧嘴,张大的血盆大口大到足以吞下她的整个脑袋,里面还有一排一排锋利如匕首的尖牙显得异常恐怖。
在它有机会发出声音前,瑞娜手掌轻扬,抛出一颗橡果到它的嘴里。绘制在橡果上的热魔印一接触到恶魔的舌头立刻爆炸,橡果在巨响声中炸出一道闪光。
就在此时,瑞娜对准恶魔的脸吐出一口烈酒,在恶魔的脸喷出烈焰时退向一旁。恶魔倒在了地上,树干般的外壳燃起熊熊烈焰,全身不停地抽搐着。
身后传来一阵赞赏的笑声,瑞娜一转身,看到亚伦朝她鼓掌。“干得好,不过我可以做得更好。”
瑞娜笑嘻嘻地于胸前叉抱双手,退到魔印桩的守护范围内。“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高招,亚伦·贝尔斯。”
亚伦很绅士地鞠了个躬。一头田野恶魔在离他数英尺外的地方凝聚成形,体型比夜狼还大。它仰天嚎叫一声后,压低前身,弓起后身,作势欲扑。
亚伦和瑞娜一样淡定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原地。他掀开兜帽——现在他无须戴兜帽了——但仍穿着白天的长袍,遮蔽身上所有强力魔印。恶魔的动作迅捷如风,在没有魔印守护的情况下,恶魔很有可能会扑倒他,瞬间把他撕成碎片。瑞娜的手不自觉地移动到猎刀上,用力握紧骨柄,以备不测。
但是恶魔径直穿透亚伦的身体,就像他只是一缕轻烟。他的身体让恶魔穿透的部分如同烟雾般回旋,片刻过后恢复成人形。
亚伦趁恶魔身在空中时微微鞠躬。“如今黑夜里再也没有东西伤得了我了,瑞娜。只要我预先察觉到潜在攻击的方位。”
田野恶魔落地之后立刻转身,再次向他扑去。瑞娜以为它还会穿体而过,但这次亚伦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避开攻击,一手掐住地心魔物的脖子,直接扼杀了它的冲势。他迅速绕到恶魔身后,避开胡乱抓扒的利爪,单凭一手继续扣住对方。他伸出空出的手,以手指在恶魔胸口画了一下热魔印。
他所画的线条在魔印完成的瞬间火光闪现。他随即放手,在恶魔被火焰吞噬之时向后退开。
瑞娜倒抽一口凉气。但亚伦这堂课可还没上完。他朝另一头田野恶魔走去,挑衅对方攻击。恶魔被激怒了,大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当然,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对方……”亚伦被撞退数步,在被恶魔一爪击中,腹部裂开时闷哼一声。
眼看他的血飞溅开来,瑞娜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拔出猎刀,冲向亚伦,挡在他面前。但是亚伦抬头挺胸,扬手指示她不要过去。恶魔再次扑来,而亚伦再次化为一阵烟。
当他重新凝聚成形时,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伤口,就连长袍也完好如初。“……只要一会儿,就可以治疗所有不致命的伤口。”
恶魔再次袭来,这一次亚伦凭空比画魔印,恶魔还没碰到他就像让驴子踢了一脚般凭空飞出去很远。他的新力量仿佛永无止境。
但当恶魔在数码外落地时,亚伦却微微弓下腰,身体晃了一下。在瑞娜魔印加持的眼中,他片刻之前还绽放出强烈的魔光,现在身上的魔印却变得比之前暗淡了许多。
亚伦看见她的表情,点了点头。“我在恶魔身上画魔印,魔印会吸取地心魔物的魔力。但是凭空绘制魔印的话,魔印就会从我身上吸取魔力。”
恶魔第四次展开进攻。这次亚伦一把扣住它的咽喉,以沙鲁沙克的招式将它摁在地上。当他压着它的同时,瑞娜看见他掌心中的魔印上魔力流窜,而他身上的魔光再度放亮,地心魔物却逐渐暗淡。恶魔尖叫挣扎,但是亚伦就像大人压制小孩一样轻轻松松地制伏它。他掌心中的力量逐渐加重,直到恶魔的脖子脱落。亚伦双手一抖,提起恶魔的脑袋。
瑞娜发现有头田野恶魔悄悄逼了过来,于是装出一副软弱无助的模样。这并不难,只要回想自己这辈子一直在扮演的那个没用的角色就行了——那个受害的村姑——但是那部分的她已经随着豪尔死去。
当地心魔物扑上来时,它撞上如同隐形墙壁的禁忌魔印,瑞娜立刻转身,一刀刺进了它的胸口。刀刃上的魔印大放异彩,刺穿恶魔的外壳,将一股强大的魔力吸收到体内,为四肢带来比烈酒更加强烈的暖意。她奋力向前,一刀接着一刀地砍下,每一刀都在她体内注入强大的魔力。
恶魔倒地死去时,她蹲下身去,伸出手,在恶魔坚硬的外壳上画下热魔印,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为什么你可以,我却办不到?”瑞娜一边咕哝道,一边在田地里搜寻其他恶魔。还有一些恶魔在附近游走,好似已经对这两个人产生警觉,始终保持距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亚伦说。“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力量。但是当我在前往地心魔域的路上与那头恶魔王子搏斗时,我们心灵接触的一刹那,许多灵感闪现,许多谜团迎刃而解。我已经变成半个恶魔了。”
“恶魔拉的屎吧。”瑞娜说。“你根本不像它们那么邪恶。”
亚伦耸耸肩。“大部分的恶魔其实并不邪恶,它们根本没有分辨邪恶或善良的智力,说它们邪恶就和说会蜇人的黄蜂邪恶差不多。不过心灵恶魔……”
“那个混蛋比豪尔还要邪恶。”瑞娜说。
亚伦点头。“邪恶多了。”
瑞娜皱起眉头。“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地心魔物只是动物?我不信,黄蜂不会在天亮时候起火燃烧。就算恶魔不邪恶,也不代表它们是自然界的产物。”
“那是活在白天的人会说的话。”亚伦说。“没有魔印加持双眼的人。看看四周,你能说魔法不自然吗?”
瑞娜琢磨着这个问题。她看见过魔力从地心魔域冒出地面的景象,如同发光的雾气在脚边翻腾。她在植物和树木之中看见魔力,就连动物和人体内也有。少了魔法,生命有可能存在吗?
“或许不能。”她让步。“但这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是半个恶魔,以及阳光驱散魔法之后为什么还是能保有力量。”
亚伦迟疑片刻,目光瞟向一旁,思考这个问题。瑞娜眯起双眼。
亚伦看见她的表情。“我不打算骗你,瑞娜,也不打算瞒你。只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而我不希望……你看轻我。”
瑞娜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皮肤上传来魔法的刺痛感。“我爱你,亚伦·贝尔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这点。”
亚伦哀伤地点点头,没有直视她的目光。“是肉让我拥有这种力量。”
“肉?”
“恶魔肉。”亚伦解释道。“我待在沙漠期间吃了好几个月。当时感觉这样很正常,因为一直以来它们都在吃我们人类的肉。”
瑞娜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跟着后退一步。
亚伦转头看她,她从他的表情看出自己肯定满脸惊恐。“你……吃它们?恶魔?”
亚伦点头,瑞娜感到无比恶心。“当时我没有选择。被丢在沙漠里等死,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希望。人最凄惨的处境也不过如此了。”
“我想我宁愿死了。”看到亚伦脸上流露痛苦的神情时,瑞娜立刻后悔自己这么说。
“好吧,”他说。“看来我没有你那么坚强,瑞娜。”
瑞娜跑到他身边,握起他的双手,用自己的额头和他的额头相抵。“你比我坚强多了,亚伦·贝尔斯。”她说,感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要不是你,我会宁死守住谭纳家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根本算不上坚强,而是愚蠢。”
亚伦摇了摇头,一滴眼泪滴在她的唇上,既冰冷又甜蜜。“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得靠别人帮我看清自己有多愚蠢。”
瑞娜吻他。“你确定是恶魔肉让你拥有这些神奇的力量?”
亚伦点头。“可琳·特利格以前常说,你吃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我认为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我吸收了恶魔在它们的细胞中储存魔法的能力,但我的皮肤还是能对抗阳光。我变成了蓄电池。”
“细胞?蓄电池?”瑞娜问。
“远古世界的科学技术,那无关紧要。”亚伦以一贯不耐烦的态度挥手带过这些问题,因为他认为这些知识解释起来相当枯燥无味。仿佛她不愿意听他讲一整晚一样,仿佛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加美妙的声音。“说得简单些,就像大雨里装水的水桶。即使在雨过天晴,地面都干了之后桶子仍然是满的。白天我无法利用这些魔力加持魔印,但可以感觉到它在我体内,疗愈我的伤疼,让我精力充沛,不觉疲惫,力大无穷。到晚上可以厚积薄发,像打开瓶塞般释放魔力,而我也是最近才刚刚开始了解自己新的突破。”
瑞娜停下动作,一边听,一边思考他的话。不管亚伦怎么说,她还是没法接受地心魔物不是自然界的邪恶力量,或者不是对造物主的冒犯。尽管她身上经常沾满它们称之为血的恶心脓汁,她还是无法接受吃恶魔肉或喝那恶心的黑色脓汁现实可能。
但是那种力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瑞娜。”亚伦说,将她从幻想拉回到现实。“千万不要犯傻。”
“为什么?”瑞娜问。“这么做对你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你没有体验过那种感觉,瑞娜。我当时极度绝望,又精神分裂,甚至有时忍不住想自杀……真是过着像恶魔样的生活。”
瑞娜摇头。“独自一人待在了无人烟的地方,除了黎明舞者和地心魔物外没有其他可以交谈的对象;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会让任何人绝望,不管有没有恶魔肉可吃。”
亚伦看着她,算是认可地点点头。“说得有道理。但是吃恶魔肉和在皮肤上涂黑柄汁不同,它们不会在几个礼拜之后消失,而且没有回头路,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你可千万不要胡来。”
“你凭什么认定我准备好了没有?”瑞娜大声问道。
“我没有资格命令你,瑞娜,我在忠告你。”亚伦在她面前下跪。“求你别吃,如果有人问起,你告诉它们恶魔肉有毒,会死人的。”
瑞娜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不确定该拥抱他还是打醒他。最后她叹了口气,远离心中纠结的问题。“我会考虑好了再做的。我也保证不跟任何人说起你的秘密。”
亚伦点头,站起身来。“开始狩猎吧。我必须尽可能蓄积魔力,一会儿还要为黎明舞者疗伤。”
当他们回到马厩时,黎明舞者正在痛苦地悲鸣,舌头垂在嘴角。草料完全没动过的迹象,只喝下他们灌入它喉咙里的水,呼吸时断时续。
化身魔单凭一击就打断了巨马的肋骨,击碎了马的五脏六腑,让整匹马腾空而起。舞者撞上一棵巨树,撞断了背脊,落地时又跌断了四肢。亚伦几乎用尽体内的魔力勉强保住舞者的性命,但如果没有进一步治疗的话,它将朝不保夕,更别说是奔跑了。
现在亚伦体内的魔力积聚到身上,所有魔印都闪着强光,将马厩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当他伸手去抚摸黎明舞者的腿,将断骨接回原位时,并在断口附近的皮肤上比画魔印时,看起来就像造物主再世一般。
黎明舞者在亚伦结合骨头与软骨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瑞娜几乎难以忍受这种声音。亚伦身上的光芒随着每次治疗而逐渐变得暗淡,而需要治疗的部位太多。他的魔力很快就耗用殆尽,几近完全消失。但他持续疗伤,手指敏锐地检查马的身体各处关节,分辨需要集中力量治疗的伤位。当治好肋骨时,舞者的胸口渐渐隆起,终于勉强可以正常呼吸。瑞娜也跟着松了一大口气,但是亚伦却呻吟一声,瘫倒在地上。
她抬他上床时,他浑身不住地颤抖,呼吸急促。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而他身上的魔光暗淡到随时可能熄灭。她脱光衣服,躺在他身旁,抱紧他,试图将体内的魔力传到他身上,但效果却不明显。
“你不可以死的,亚伦·贝尔斯。”她说。“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还有婚约的。”
亚伦昏迷不醒,瑞娜站起身来,擦拭眼泪,来回踱步,心念电转。
需要魔力,她心想。出去杀恶魔,吸取魔力。
她立刻拔出猎刀,披上斗篷,衣服也顾不得穿就跑出门外。在身披隐形斗篷的情况下,地心魔物看不见她,她很快就在魔印桩外找到一头田野恶魔。
她掀开斗篷,在它察觉她以前跳到恶魔背上,一手拉高它的下颌,割断它的喉咙。她从马厩里拿了个水桶,收集恶魔充斥着魔光的恶心黑脓汁。她将脓汁淋在自己赤裸的肌肤上,感应到她的黑柄魔印饥渴地吸收其中的魔力。她感到难以想象的活力,接着像阵狂风般冲回亚伦的身边。她让他躺在地上,把恶臭的恶魔脓汁倒在他身上,看着他皮肤上的魔印绽放出一团团异光,吸收魔力,接着在他体内灵气发光时再度变暗。但是他的呼吸逐渐顺畅。
瑞娜跪在地上。“感谢造物主。”她低声说道,凭空比画魔印。
这个动作是本能反应,但和亚伦治疗黎明舞者的方式很像。如果她能用同样的手法治疗他就好了。
她看着水桶,桶口上沾着一块湿黏的恶魔内脏。她拿起那块黑漆漆的东西,像拿着冻肉般试着戳了戳。很臭,她感到极度恶心,得转过头,做好一阵深呼吸才不至于把晚餐吐出来。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或许他迟早会离开我的,她心想。不管有多强,他都很难独自撑过这一劫。他能做到的,我也应该能做到,不然下次他钻进地底时,我还是会被留在地上。
“就这样了。”她坚定地嘟哝道。
她屏住呼吸,将肉放进口中大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