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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亚伦·贝尔斯

  333 AR 夏 新月前第二十六个拂晓

  他们奔驰到黎明,接着在阳光烧掉他们的黑夜力量时下马行走。亚伦领路离开大路,很熟练地驱使黎明舞者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察觉的一条信使小路。瑞娜脚下的路总是那么自然,只不过总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又在走过后被野草掩盖得好好的,仿佛在穿越浓雾一样。

  接近中午时,这条小路前面出现一条宽敞的信使大道。他们稍稍休息,补充了些食物和水,立即上马赶路。就像河桥镇的大道,老山丘大道是用石板铺成的,但是如今磨损严重,坑坑洞洞里塞满了泥土,还滋长出不少矮木和野草。有些地方甚至长出树苗来,路边大块的碎石也长满脏兮兮的青苔。有些路段的灰石块却仿佛不受时间打扰绵延数里之遥,路面平坦,没有任何裂痕与缝隙。

  “他们怎么搬来这么多大石块的?”瑞娜惊讶地问道。

  “不是用搬的。”亚伦说。“他们制造一种叫作克里特的糊状物体,凝固后就会变成坚硬如铁的石块。从前所有道路都是这种石制的宽敞大道,有时候绵延数百里。”

  “这些道路后来呢?”瑞娜问。

  亚伦啐道:“世界小到容不下大路,现在老山丘大道是少数仅存的这种路之一。大自然不会太快收回它们,但终究还只是早晚间的事了。”

  “走这样的路会很快。”瑞娜说。

  “没错,不过晚上就得拼命跑了。”亚伦警告道。“田野恶魔会像抢食的猪一般涌向石板道,它们会从石板的洞底下现身。”

  瑞娜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有解放者和我在一起。”

  亚伦脸色一沉。她却哈哈大笑。

  现在瑞娜笑不出来了——承诺终于愿意让她在马腹上绑几条皮带充当鞍带;但当这头安吉尔斯巨马奔驰在远古大道上,不断跨越障碍物把一大群田野恶魔甩在身后时,瑞娜得使尽全力才能勉强坐在马背上。

  黎明舞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跟在它身后的地心魔物与承诺身后的数量差不多。这些恶魔仿佛特意守候在这条路上一样,强健持久的长腿不停地踏在石板地上。

  夜空中传来一大群风恶魔的尖叫声。瑞娜抬头望一眼,透过它们的魔光清楚地看见巨大的恶魔膜翅竟然挡住了漫天星光。尽管连风恶魔的速度都无法赶上狂奔的巨马,但如果他们速度变慢的话……

  “需要动手吗?”瑞娜对亚伦叫道。两人的感官在夜里都非常敏锐,但她依然难以分辨他有没有在雷鸣般的马蹄声及恶魔吼叫声中听见自己的喊话。

  “太多了!”亚伦吼道。“赶紧跑,如果停下来动手,还会有更多恶魔追上来!”

  在她的魔印夜眼前,他的神情跟白天般清晰,愁容满面。他当然没有危险,没有东西能在夜里伤害亚伦·贝尔斯。但是瑞娜就没有那么安全了。在狂奔时,魔印斗篷没法包裹住她的全身。而尽管她已经在承诺身上漆上魔印,那些魔印在恶魔持续涌现的激战中也不可能维持多久,就连舞者的魔印战甲也为配合身体动作而留下缝隙。

  瑞娜很想去拔猎刀,但她双手紧抱着承诺健壮的脖子。一头地心魔物咬向母马的脚跟,结果脸上却被巨马重重地踩了一蹄子。瑞娜刻在马蹄上的魔印随之绽放一阵强烈的魔光,地心魔物的利齿却爆成碎渣,飞向后方。

  瑞娜的满足感很快就消失了。承诺脚下一绊,打乱了奔驰的节奏,其他地心魔物迅速冲了上来,差点就要撞到它身上了。被它踏中的恶魔停止滚动,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身上的魔力已经开始疗伤,要不了多久就会继续赶上来。

  亚伦放开黎明舞者的缰绳,转过身来,凭空比画魔印。瑞娜感到一阵劲风,脚边的地心魔物如同落叶般被向后吹去。

  瑞娜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亚伦,但在看见他身上的魔光暗淡的模样时垮下嘴角。他不能一直施展那招,而且追赶他的田野恶魔相距也就一步之遥。她暗骂自己竟然固执地拒绝练习他给她的那把巨弓。

  一头田野恶魔飞身而起,钩状的利爪在黎明舞者战甲下方的大腿上画下深深的伤痕,试图拖倒巨马。

  舞者放慢脚步,后脚踢出,魔印蹄踢碎了恶魔的头骨,但是冲势受阻导致另一头恶魔有机会跳上一堆远古克里特凝土,朝亚伦飞扑上来。

  亚伦转身,一手接下恶魔的利爪,另一手狠狠击中恶魔的脑袋。“别停下!”他在承诺冲过他们时大声叫道。

  他不断出拳,拳头上魔光大作,将恶魔的脸打得血肉模糊。他将恶魔扔向恶魔群,撞倒一堆恶魔,然后驱驰黎明舞者继续狂奔。

  他们很快就赶上瑞娜,但是黎明舞者的腹胁上血迹斑斑,在恶魔继续追赶的同时速度逐渐放慢。

  “黑夜呀!”瑞娜抬起头来,看见远方有一群恶魔朝他们迎面扑来,占满整条道路。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灌木丛。他们几乎无路可逃。

  瑞娜内心有一部分渴望战斗。她体内的恶魔嗜血狂嚎,但是眼前的状况一看就知道毫无胜算。如果不能突破重围,抛开恶魔群,很可能就只有亚伦活下来见到黎明。

  这个想法让她在矮身凑到马耳旁时感到一丝慰藉。

  “直接冲过去。”她在承诺的耳边低声念叨。

  “跟着我。”亚伦叫道。他自刚刚杀死的恶魔身上吸收了一些魔力,不过还是不及原来那么充沛。他迅速地凭空比画魔印,位于马前的恶魔立刻被撞向两旁。他挥舞长矛,刺向任何胆敢靠近的恶魔。有一头恶魔闪避不及,惨遭黎明舞者践踏致死,在黑夜里绽放阵阵魔光。瑞娜紧跟而上,再度踩踏那头倒霉的恶魔,把它踩得粉身碎骨。

  如果只有一头恶魔,它或许有办法从更严重的伤势中复原,但是它的伙伴感应到它的虚弱无助,于是暂时停下追逐,毫不留情地扑到它身上,以利爪扯下它的外壳,用尖牙撕裂它的血肉。

  瑞娜露出牙齿,一时之间竟幻想着自己加入它们,吞噬恶魔肉,沉浸在随之而来的幻觉里。

  “注意前面!”亚伦的叫声令她回过神来。瑞娜摇摇头,将目光从那幅血腥的场面挪开,将心思回到现在的处境。

  看来他们本来已经突破重围了,但是刚才的冲突拖慢了速度,导致一头风恶魔趁机朝瑞娜俯冲而来,伸长利爪抓向瑞娜,就势一飞冲天。

  瑞娜手臂和肩膀上的黑柄魔印大放光明,形成一道屏障,让恶魔无从下爪,不过反弹的力道将瑞娜摔下马背了。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摔碎右肩,嘴里啃满泥土与鲜血。风恶魔于尖叫声中坠落在她身旁,她连忙翻身,险险避开巨大膜翼边缘的利爪。

  瑞娜奋力起身,感到肩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她如同木头拥抱火焰般拥抱这股剧痛,吃力地以左手拔出猎刀——躺在地上就死定了。

  爬起身来并没有多一丝存活几率。承诺在附近狂踢猛踏,攻击四面八方扑向它的田野恶魔。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拥向瑞娜。

  “瑞娜!”亚伦调转马头,但就连他也没法及时赶到。

  风恶魔歪歪斜斜地挣扎起身。风恶魔在地面上行动笨拙,瑞娜利用它的这项缺点踢开它一只脚,随即趁它倒地时将魔印猎刀插进它的喉咙。她手中溅满热腾腾的脓汁,感受到一阵魔力窜入体内。她的肩伤已经开始愈合。

  一头田野恶魔跳到承诺背上,瑞娜伸手从布袋里抓出一把橡果。画在橡果上的热魔印在击中恶魔时立刻发挥效用,炸碎橡果,发出一阵爆破声与闪光,烧焦恶魔粗硬的外壳。恶魔伤势并不严重,但它受到惊吓,身体灼痛,让承诺有机会把它从背上甩开。

  瑞娜没时间顾及身后的情况,因为地心魔物已经注意到她,好几头开始朝她涌来。瑞娜侧步闪开第一头恶魔,一脚踢中它的肚子,脚趾和脚背上的黑柄冲击魔印绽放强烈的魔光。恶魔如同小孩玩耍的球般腾空飞起。另一头恶魔从后面袭来,抓破了她的背心,在她背上留下深深的爪痕。她在另一头恶魔正面扑上狠狠咬中她的肩膀时不支跪倒。

  这一次,她的魔印不足以震开恶魔。血迹削弱了魔印的力量,瑞娜在恶魔张口咬下、利爪不停猛抓的同时嘶声惨叫。她身上某些魔印还没有作用,但有部分已经失效。恶魔的爪子掠过阵阵魔光,一找到魔印缺口立刻狠狠挥下。

  不过剧痛和魔法对瑞娜来说都是会上瘾的药物。那一刻里,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她的手臂一下接着一下抽动,将父亲的猎刀插入地心魔物体内,沉浸在它的脓汁里。她的力量一面在减弱,一面在激增。慢慢地,她开始推开对方,痛苦地感觉到它的爪子寸寸离开自己的身体。

  当黎明舞者驱散其他恶魔,站在她面前,亚伦抛开长袍跳下马来时,她身上的恶魔已经死了。亚伦的魔印光芒耀眼。他掰开恶魔的大嘴,扯离她的身体,一把抛到其他恶魔身上,撞得它们倒成一堆。另一头恶魔扑上来,他以沙鲁沙克的步法转身,手指飞速插入恶魔的眼中,如同火钳般吱吱作响。

  瑞娜大吼一声,扬起猎刀。她的身体剧痛难耐,但是体内的魔法威力更强,黑夜在她眼中如同模糊的浓雾,但她还能认出承诺巨大的躯体,以及围攻它的恶魔。一头恶魔挂在它的脖子上乱甩,努力想要抓稳。要是让它抓稳了,承诺就会被扭倒。瑞娜发出愤怒的吼叫,朝承诺直冲过去。

  “瑞娜,可恶!”亚伦叫道。但瑞娜毫不理会,闯入恶魔阵中,推开恶魔,挥动猎刀,朝承诺直冲过去。每一击都往她体内送来一阵魔光快感,让她更强壮、更迅捷——所向无敌。她一跃而起,抓住承诺背上的恶魔一条乱踢的后腿,将它拉到身前,一刀插进了它的身体。

  亚伦紧跟过来,在恶魔攻击他时化身烟雾,接着凝聚实体,以魔印拳脚、膝盖与手肘,甚至还用他的光头重击它们。他转眼之间来到她身旁,吹了声刺耳的口哨,把黎明舞者召唤过来。

  巨马沿路驱散另一群恶魔,让亚伦有时间在四周凭空绘制大型的田野恶魔魔印。透过魔印眼,瑞娜看见他的手势在空中留下组成魔印的闪亮魔光。一头田野恶魔扑向他们,其中两道魔印大放光明,将之弹开。这些魔印随着被恶魔攻击的次数增加而越来越强。亚伦以稳定的速度凭空绘印,在他们四周形成一道魔印圈,但是面前有好几头恶魔挡在路上,继续对承诺的胁腹连咬带抓。她举起猎刀,砍向它们。

  亚伦抓住她手臂,拉她回来。“你别乱跑。”

  “我可以作战。”瑞娜吼道。她试图挣脱他,但即使她拥有黑夜的力量,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拉住她。他转身在空中绘制许多冲击魔印,一个接着一个撞开承诺身旁的恶魔。

  这么做的同时,他手上一松,瑞娜立刻大叫一声,趁机挣脱。“你没资格命令我,亚伦·贝尔斯!”

  “不要逼我打醒你,瑞娜!”亚伦叫道。“看看你。”

  瑞娜低下头去,看见身上严重的伤痕时倒抽一口凉气。她身上有十几处伤口都在淌血,背部和肩膀灼热难耐。疯狂的黑夜力量离体而去,猎刀重到无力握持,掉落在地上。她双脚一软,几乎站不住。

  亚伦立刻赶到,轻轻将她放在地上,接着又去完成四周和上空的魔印网。越来越多田野恶魔沿路赶来,如同一望无际的草原般将他们团团围起,但就连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也无法突破亚伦的魔印,即使是在天上盘旋的风恶魔也不行。

  魔印网完成后,他立刻回到她身旁,清理她伤口上的泥土和鲜血。禁忌魔印圈中有一具恶魔尸体,他仿佛用鹅毛笔去蘸墨水般伸指蘸了点脓汁,在她皮肤上绘印。她感觉皮肤紧绷,在伤口愈合的同时缓缓拉扯。这个过程痛苦异常,但瑞娜将之视为活命的代价,于是深吸口气,拥抱剧痛。

  “穿上斗篷,我去医马。”亚伦处理完她的伤势后说道。瑞娜点头,从腰间的布袋里拉出魔印斗篷。斗篷的质料比瑞娜从前碰过的东西更轻更软,上面绣有错综复杂的隐形魔印。披到身上时,它能让瑞娜在地心魔物眼中隐形。她向来不喜欢这件斗篷,宁愿让恶魔看见自己,但不能否认它很有用。

  由于缺少黎明舞者身上的魔印战甲,承诺的伤势显然比舞者严重,但它在亚伦接近时踢腿喷息,张嘴欲咬。亚伦不理会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近处,一把抓起承诺的马鬓。母马试图挣脱,但亚伦应付它的方式就像妈妈帮乱动的小孩换尿布一样。最后承诺放弃挣扎,任他照料自己,终于明白他在帮自己。

  如此轻而易举地展现实力或许会让几天前的瑞娜大吃一惊,但她已经习惯亚伦的惊人之举,所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一次又一次地透过心眼回想之前恐怖的伤口,难以想象自己竟然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完全无视自己的伤势。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瑞娜在他走回来时问道。“精力旺盛到甚至没发现伤势足以致命?”

  亚伦点头。“有时候还会忘记呼吸。陶醉在力量之中,好像自己根本无须再做如此……世俗之事。然后我会突然开始大口呼气,不止一次差点把自己害死。”

  他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目光。“魔法会让你以为自己永生,瑞娜,但你还是会死。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就连地心魔物也不能。”他指向躺在她身旁的田野恶魔。“而你永远无法习惯那种感觉。每当你尝到力量的滋味,就必须面对一场全新的搏斗。”

  瑞娜浑身发抖,想着魔法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你怎么保持理智?”

  亚伦轻笑。“我开始让瑞娜·谭纳跟在身边,提醒自己只是来自提贝溪镇的亚伦·贝尔斯,没有厉害到不需要呼吸的地步。”

  瑞娜微笑。“那你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亚伦·贝尔斯,你摆脱不了我的。”

  到了早上,瑞娜和两匹马的伤势都已痊愈,但亚伦还是放慢速度,不让黎明舞者跑得太快,还没到正午就已经两度停下来休息。

  “我以为我们在赶时间。”瑞娜在他们第二次下马时说道。

  “到了这个地步,差个一两天已经无关紧要。”亚伦说。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瑞娜说。

  亚伦挪开目光,肩膀垂下。“我心急火燎的,分不清轻重缓急了,瑞娜,真的很抱歉,我不该把你和两匹马逼到这种危险的境地。”

  瑞娜深吸口气。她讨厌每次他说什么自认她不想听的话时就把头偏开的模样。男人总是这么做,以为这样就能免去某些情绪。

  或许真是如此,瑞娜心想。最多只能让他们自己的情绪好一些。

  “那也不表示你得这样照顾我们。”她说。

  “你昨晚差点没命了,瑞娜。”亚伦说。“承诺和舞者也一样九死一生。多休息几次,伸展手脚,方便方便,也没什么坏处。”

  他说得没错,但瑞娜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危险。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曾如此强壮,充满斗志。她的伤口长出粉红色的新皮,比她天生的褐色皮肤要淡一些,尽管需要重新用黑柄汁绘魔印,但却完全没有留疤。她的体力也很充沛。

  她看向承诺,明白它的状况和自己不同。亚伦用沾有恶魔脓汁的手指在母马的腹部绘了和瑞娜身上一样的医疗魔法。承诺的伤口上除了无毛的新皮外什么也没留下,但母马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的,明显缺乏往常那股桀骛不驯的神气。

  瑞娜抬头望向早上初升的太阳,微微一笑。现在我体内的力量已越来越强。不久后,你就会开始追不上我的步伐。我吃得越多,就越强壮。我不会拖累你的,亚伦·贝尔斯。

  “聊聊解放者洼地吧。”她说。“那里的人也都把你当作解放者吗?”

  亚伦叹气。“他们最严重。以前,伐木洼地只是座跟南哨差不多的小镇。但去年流感肆虐,过半的镇民病死。不幸的是,有人打翻了旅店里的一盏油灯,火势迅速蔓延,人手少了,救火不及。魔印很快就烧毁了。”

  瑞娜可以想见那时的灾难,忍不住咬紧牙关。她发现自己紧握猎刀的骨柄,要集中意志力才能迫使自己放手。“我妈常说,那叫祸不单行。”

  “没错。”亚伦说。“我在火灾后的第二天赶到,他们一夜之间死了不下百人,剩下的有一半都躺在病床上。我赶在天黑来之前,在他们的很多斧头上绘制了魔印,教导有能力的人战斗。让病人待在圣堂里,其他能战斗的人在圣堂外面守护。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但他们奋战到底,很多人支撑到了第二天朝阳升起。后来,他们重建家园时,用房屋与道路规划禁忌魔印圈。现在没有恶魔敢踏入洼地一步,就连恶魔王子也办不到。”

  瑞娜嘟哝一声。“听起来很像吟游诗人会说的故事。我想你在心里一定认可他们叫你解放者,至少有那么一点。”

  亚伦脸色一沉。“我不想让任何人认为我是解放者,等待解放者重临大地使我们在魔印后面龟缩了三百年。”

  “没错,但是等待已经结束了,不是吗?”瑞娜说。“魔印人唤醒了我们。”

  亚伦低吼一声,但瑞娜只是挥挥手。“喔,你斥责所有鞠躬叫你解放者的人,但是你又忙着指导那些没有一看到你马上就照你的吩咐去做的人在心里把你当成解放者一样敬仰。”

  亚伦不太高兴地抬头盯着她,但瑞娜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双眼。最后他无奈地笑了笑,耸耸肩。“不可否认,这个名号在有事要做时很有号召力,瑞娜。而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人们不知道下个新月会发生什么事,而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去照顾他们。”

  瑞娜微笑。“我不是和你争辩,只是想要你诚实地面对自己。”她突然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他那画满魔印的脸颊。

  他们又赶了一段路,接着在老山丘大道转向一条杂草丛生的信使小路。傍晚时分,他们又转上了另一条硬土路,在分岔路口有一片大魔印营地。

  “嗯。”亚伦跳下黎明舞者,走过去检查魔印。“有点丑,但是笔力强劲。这个是妲西·卡特画的。”他喃喃道。“都跑到离镇中心这么远的北边来了,看来洼地扩张的速度比野火还快。”

  “太阳快下山了。”瑞娜说着,在魔法开始涌入阴影开启地心魔域之道时松开刀鞘中的猎刀。“该走了。”

  亚伦摇头,再一次没看她自顾自地说着。“恶魔在这里休息。”

  “我不打算因为一天晚上差点没命就每天晚上都躲在魔印后面。”瑞娜低吼道。

  “我也没叫你这么做。”亚伦说。

  “那我们要走了吗?”瑞娜问。

  “上哪儿去?”亚伦问。“已经到目的地了。”他走向自己营地堆码木柴的地方,显然有人开始在这里生火。他没看她,但是装模作样,好像在鼓捣什么游戏一样。

  她心头火气,勃然大怒,透过眼角看见在她脚边轻轻飘荡的魔法像烟管中喷出的烟子一般突然朝自己窜来。而就在她注意到这一点的同时,魔烟停止流动,她完全没办法让它继续入体。

  她看向还在生火的亚伦,他像嘴里叼着食物的馋猫般踌躇满志,直看得她心中无比郁闷。他吸收魔法就像呼吸一样轻松自如,为什么自己不行?为什么?吃得不够,还得要一段时间。

  “那我去打猎了。”她说。

  亚伦耸肩。“先吃晚饭也不至于憋死你啊。”

  瑞娜很想冲着他的光头甩上一巴掌。她双手握拳,指甲掐进手掌里,渗出的鲜血顺着手往下淌。她气得小宇宙都要爆炸了……

  她试着克制自己焦躁烦乱的心情。魔法开始穿过她的身体,那是原始而充满野性的力量唤醒了她体内原始的欲望,转化为狂怒暴风。

  或许我已经吃太多了。

  瑞娜试着做深呼吸,以稳定的节奏重复着,这是亚伦在上沙鲁沙克课时教她的克拉西亚的自我调节技巧。她的双拳慢慢张开,心跳平静了不少,起码至少回复到了最初的节奏。她强迫自己翻下马来,让承诺在路边吃草,一边帮它刷刷鬃毛。

  快用完晚餐时,亚伦突然伸长脖子,仿佛在倾听远方的什么声音。他微笑道:“就是这个。”

  “什么?”瑞娜问。

  他迅速站起来,扒光碗里的食物,把碗放在锅内,凭空绘了一个魔印,让营火熄灭。

  “跟我来吧。”

  “恶魔养的。”瑞娜喃喃咒骂道,丢下她的碗,匆忙跟了出去。

  亚伦跳上马鞍,策马狂奔,溅得尘土沿路飞扬。承诺一整天下来动作轻快多了,不过还是赶了好几分钟才在亚伦停马时追上他们。前方有不少灯火,还有剧烈的打斗声,但他似乎满不在乎。

  “看来洼地又在扩张领地了,我想伐木工应付得来。”亚伦翻身下马,朝树林点头。“披上你的斗篷,我们就躲着暗处观察吧。”

  他领头快步穿过树林。一头木恶魔跳出来挡路,作势欲扑,但被亚伦的低声嘶吼和身上闪光的木恶魔印吓得拔腿就跑。两人很快就来到一片空地外缘树木较为稀疏的地方,那块空地上还有许多砍断的树干和树桩。亚伦停下脚步,静静观战。

  空地中央的大魔印圈中有许多篝火、帐篷、工具及驮兽。篝火把偌大的空地照得透亮,男男女女来回奔走着,对抗着一大群木恶魔以及一头巨大的石恶魔。

  闻到脓汁的味道,瑞娜感觉嘴里口水直流,准备好要大快朵颐,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催促她跳出去参战,在屠杀恶魔的欲望驱使下热血沸腾。

  但是亚伦冷静地站在原地,显然没有一丝插手的意思。她尽最大的努力强迫自己放松,松开紧握猎刀骨柄的手掌,让魔印斗篷完全包裹自己,尽力避开恶魔的目光。

  自她开始吃恶魔肉后就觉得斗篷在改变。她可以感觉到上面的魔印会吸收她的魔力,却没有绽放魔光,魔印和斗篷似乎变得更加暗淡与模糊。盯着它太久还会有些头晕。她不知道还要吃多少恶魔肉,斗篷才会在她眼中完全消失。看来要吃得比亚伦多,因为他还看得见斗篷,不过她注意到他从没在她身穿斗篷时正视自己。

  “他们在干吗?”瑞娜问道,她越来越受不了这种临渊羡鱼的感觉。

  “清理大魔印区。”亚伦说。“先砍树规划出村镇中心,然后向外扩张,按照一区绵延数英里的禁忌魔印范围来清理地基。晚上,他们会杀光在这块区域里出现的恶魔,这样魔印启动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们没这么做?”瑞娜问。这种规模的魔印可以吸收没有恶魔能够突破的魔力,而且几乎不可能被抹除。

  “我猜当年恶魔战争的时候,人们就是这么做的。”亚伦说。“但是这种战斗技巧失传太久了,人们忘记了,打从恶魔回归以来,人们一直忙着逃避,根本不肯用脑子思考。”

  瑞娜嘟哝一声,默默观战,一眼就认出那些姓卡特的伐木工。卡特在小村落里是很常见的姓氏,几乎所有砍树和卖木材的人都姓卡特。就连远在数百英里外的提贝溪镇也有将近一百个姓卡特的人住在金木树林旁的部落里,且与洼地的卡特姓氏长相上十分接近。

  男人高大魁梧,身穿无袖皮背心、硬护腕,肱二头肌粗到比瑞娜的脑袋还大。她眯起眼睛就能看见几个月前在议会里为瑞娜辩护的布林·卡特的形象。那天她意志消沉,也不愿为自己辩护,但她记得提贝溪镇的长老们判她死刑前在镇议会上说的每一句话。伐木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空地上还有女人,她们手持曲柄弓或沉重的魔印长剑。一开始瑞娜以为她们身穿厚重的长裙,但从她们移动的步伐来看,她发现那些长裙都分成两条裙管,在不影响她们快速行动下不失庄重。

  瑞娜哼了一声。自己几姊妹很少在太阳下遮蔽自己的身体。提贝溪镇的好太太也因此一直无法接纳瑞娜和两个姐姐。而现在瑞娜更是能多暴露就多暴露,好让皮肤上的黑柄魔印拥抱夜空里的魔力。

  女人之外,围了一圈与伐木工身材差别较大的男人。他们头戴沉重的头盔,身穿涂满魔印的厚重木制护甲,手持同样沉重的长矛和护盾。护盾的魔印圈中央画了个玩具兵。

  “那些是什么人?”瑞娜指着他们问道。

  “林木军团。”亚伦说。“安吉尔斯的皇家卫士。林白克公爵承诺要派人来与伐木工一起训练。”

  “看来他们刚到不久。”瑞娜说。尽管护甲光鲜亮丽,那些士兵动作显得很僵硬,紧握着武器,惊恐地看着恶魔。

  “城市卫队嘛。”亚伦说。“擅长恐吓乡下人,或许还会殴打城市贫民,不过我怀疑在抵达洼地之前他们有没有在训练场以外的地方操练过他们的长矛。”他指向一个人。“而汤姆士王子看来状况最差劲。”

  的确,亚伦所指之人打扮得就像她想象中的王子,钢铁护甲上镀以黄金魔印,擦得闪闪发光。他身材高瘦,在黑胡子和方正的下颌衬托下显得威风凛凛。

  但是王子不断移动脚步、伸展双臂,左顾右盼、徒劳无功地试图放松紧张僵硬的肌肉。瑞娜从空地另一边早就嗅到了他恐惧的气味,而她知道恶魔也肯定察觉到了。

  显然伐木工把林木兵团排在战阵后方,让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担任守护女人和小孩的后勤工作,不过女人们似乎嫌他们碍手碍脚。

  几年前,瑞娜的父亲曾请布林·宽肩和几名提贝溪镇的伐木工帮忙清理用来开垦种植农作物的空地。瑞娜和班妮看着那些男人工作好几个小时,有系统地砍倒树木,搬运木材,挖出树根。每个环节都流畅异常,利用工具的重量来加强砍树的力道,不浪费任何体力。

  看着洼地的伐木工作战感觉跟当时的印象很像。他们依然使用伐木工具,不过经过魔印加持,让他们在应对恶魔时,显得更自信。

  两个手持长柄巨斧的男人轮流攻击一头木恶魔的脚。恶魔又高又瘦,攻击范围很广,但是当它攻向一个男人时,另一个就会从另一方向攻击它。当恶魔杀到眼前时,男人就会用魔印护腕挡下恶魔的攻击,在魔光中反击恶魔。终于,一柄巨斧击中恶魔的后膝,恶魔趴倒在地。

  “山姆!”其中一人叫道,第三名伐木工赶到恶魔身后,提起大脚对准恶魔背脊中心狠狠踹下,让恶魔趴倒在地啃了满嘴泥。他手握一把双手锯,弯下腰去锯开恶魔的树皮,魔光闪耀和脓汁四下飞溅。也就数秒之后,恶魔被彻底肢解了。

  “黑夜呀。”瑞娜轻声惊叹道。

  亚伦微笑着点头。“那是山姆·卡特,往常大家都叫他‘山姆·锯子’。他的工作就是锯断树干。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更多的是把恶魔当树木一样锯了。”

  这时,又一声呼喊传来,山姆转向一名挥舞着沉重十字镐攻击木恶魔的伐木工人。每一下攻击都逼得恶魔倒退一步,连连中招乃至于站立不稳。但其实恶魔并没有真的受重伤,它疗伤的速度就如受伤的速度一样快。山姆冲到恶魔身后,在恶魔忙于招架的情形下,锯断了它一条树干一样站立着的粗腿。恶魔失去平衡,尖叫着倒地。伐木工大声道谢,举起十字镐给恶魔来了个痛快了结。

  空地的另一边,十来名伐木工人拉拽着许多根缠在石恶魔手臂和肩膀上的粗大绳索,在恶魔奋力挣扎下拖得它跟醉酒似的东摇西摆。两名手握曲柄弓的女人不断抵近放箭,沉重的箭矢把黑曜石外壳插得如同豪猪一样,但是除了激起石恶魔的怒意外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三名男子及一个男孩站在战场外缘,其中两名较为年轻的男子手持沉重的小锤头,第三名较为年长,他双手举起一把大锤。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铆钉。

  “你看,那是汤姆·魏吉父子。”亚伦指着他们说。

  石恶魔站稳脚步,使劲拉扯绳索,两名年轻人借力矮身钻到恶魔脚下,将魔印钉插进恶魔膝盖。接着他们同时举起铁锤砸下,一、二、三,在溅起的无数魔光中钉进魔印钉。

  恶魔尖叫嚎叫,伐木工趁机全力拉扯绳索。它剧烈横扫的尾巴击中一群男人,三名男子被扫倒在地,手中紧拽的绳索也飞了出去。拉扯的力道突然消失,导致惯性太大,恶魔像砍断的巨树一样反方向跌倒在地。

  男孩如同兔子般猫着腰跳上石恶魔的身子,将魔印铆钉插进恶魔外壳连接处的缝隙。汤姆·魏吉立即挥动大锤画着完美的弧线拼命砸下,在一阵雷鸣般的魔爆声响里击中铆钉。闪耀的魔光直刺得瑞娜立即闭上双眼。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恶魔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训练有素——效率奇高——没有浪费一丝体力……

  “他们好像在伐木一样,悠闲自在。”瑞娜说。“只是感觉有点诡异。”

  亚伦点头。“我刚到洼地的第一天晚上,那时根本没有时间制作足够多的战斗武器或是操练他们协同作战。我只能尽量利用手边仅有的工具来绘魔印,伐木工们把他们最熟练也最宝贵的武器交给了我——也就是他们的劳动工具。现在每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对抗恶魔的战争,而他们也能分配到大量专用的战斗魔印长矛,但那些后来者中即使最厉害的也没法跟骁勇善战的伐木工相提并论。使用自己平常惯用的工具让他们得心应手且与众不同。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人们说话都会特别留意分寸,唯有在伐木工不在的时候才敢大声吹嘘自己的战绩。”

  “其实,说到最终,也只是因为他们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很幸运地遇上了大救星亚伦·贝尔斯。”瑞娜笑笑说。“就像我一样。”

  亚伦很不认同地看向她。但她却扬起一手打住他的训斥。“我和你一样不认为你就是解放者,但你不能否认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因为你很擅长领导人们起来战斗,”她又摸了一下长长的骨柄猎刀。“跟恶魔决战到底。”

  亚伦哼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事。”

  “照我姐的说法,洼地人高壮得需要跳起来才接吻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瑞娜说。

  “不是所有人一开始都那么壮。”亚伦说。“是魔法改变了这一切。阳光或许会在第二天早上烧光恶魔的躯体,但是魔法对一切的影响只会持续下去。魔印武器不容易断裂或是变钝,而伐木工夜复一夜地吸收魔力已经超过一年了。老者变年轻,少年也会迅速成长到成人的体魄。”

  他伸手一比。“看到那个椒盐发色的壮汉了吗?”

  瑞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个手脚粗壮的男人在跟一头七尺高的木恶魔面对面肉搏。她点头确认。

  “他叫扬·葛雷。”亚伦说。“他是洼地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之一。一年前他须发全白,要用拐杖支撑才能勉强行走,而且手还抖个不停。”

  “没骗我?”瑞娜问。

  亚伦摇摇头,再次指向另一名体格壮硕的猛男,他在扬牵制一头恶魔的同时从后方扑上。“林德·卡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的毛小伙子。”

  一头木恶魔反击打中一名壮汉,让对方腾空飞出数尺远,重重摔落在地,斧镐脱手而出。但在瑞娜看来,倒地的男人绝不可能在恶魔扑上之前起身。

  她立刻拔出猎刀,但在她开始行动前亚伦按住了她的肩。她瞪了他一眼,但他只是侧头比向空地。瑞娜看见一头巨型狼狗飞速跃上恶魔的后背,它张开大嘴在恶魔背上咬下一块坚硬的外壳,连皮下的嫩肉也带了下来。

  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男人已经站起身来,举起他的斧镐在湿答答的撞击声中插进地心魔物的头颅。狼狗抬头看着他,口鼻下缘滴着黑色的恶魔脓汁,在瑞娜的魔印眼前绽放着光芒。这可是瑞娜这辈子见过最大的狗,至少五百磅重,粗糙的炭黑毛皮,利爪长到无法完全缩回。它冲伐木工嚎叫着,而伐木工只是大笑,然后伸手搔搔它的耳后长毛。他在重新参战的同时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狼狗舔舔鼻子边沾着的脓汁,紧随而去。

  “造物主啊,”瑞娜说道。“它简直跟夜狼一样大啊。”

  “以前没这么大。”亚伦说。“但它最近都在吃恶魔的脓汁,每次都比之前长大一些。”

  “野狼也是这么变异出来的吧?”瑞娜问。

  “我想是这样的。”亚伦说。

  一头八英尺高的木恶魔在混战中突过木工的防线,直奔林木军团。士兵们吓得放声大叫,完全忘了使用他们手中的魔印长矛,只是简单地将魔印护盾扣在一起,在魔光闪耀的同时被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撞上他们守护的女人。其中一名士兵完全失去平衡,伸手乱抓一阵,连带拉倒两名拉弓搭箭的女人。其中一人失手放箭,直接射穿一名士兵后腿上的护甲,疼得他大声惨叫。

  木恶魔在攻击反弹时几乎不受影响,立刻又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林木军团的防御缺口。

  汤姆士王子一声发喊,抛开恐惧,跳到木恶魔面前。他挥动手臂,以护盾迎接恶魔的利爪,在魔光中架开对方的攻击,立即以突刺短矛刺进恶魔的腹部。瑞娜看见魔法沿着武器窜入王子的手臂,让他体内充满魔力。

  这是一下非常隐蔽的杀招,但可惜的是,汤姆士没击中致命的部位。木恶魔从惊讶中回过神后立刻再次挥动树枝般的前臂击向汤姆士。汤姆士躲过第一击,以护盾挡下第二击,尽管无法从恶魔树皮般的后壳中拔出短矛,他咬牙紧握短矛柄端,不肯放手。短矛的穿刺魔印轻松刺穿了恶魔硬壳,但没有魔印帮他把矛拔出来。

  “这是把不错的战斗短矛,可惜魔印刻得不够好。”亚伦评论道。“他够聪明的话就该放手,把恶魔交给女人处理。”的确,数名女子已经拉弓搭箭,如果不是因为王子挡在敌人前面早就已经放箭了。

  但汤姆士的反应令人惊讶。只见他大吼一声,紧握矛柄,抬起护靴不断踢向地心魔物的腹部。靴根上的冲击魔印爆发出一阵魔光,踢得恶魔伤痕累累,王子则奋力捶击恶魔,拔出他的短矛,在恶魔仰天倒下时。他立刻扑上去,举起刚拔出的短矛插进恶魔的胸口。

  王子一脚踏上挣扎着的恶魔胸口,使劲拔出武器,黑色的脓汁岩浆般冲天喷了出来。汤姆士转身大声呐喊着,冲过去支援两名伐木工。他大叫着将矛插入恶魔背部,距离近到盔甲上的魔印都在发光。

  瑞娜之前看到的那个懦夫消失了——王子像个疯子一样吼叫着,在空地上奔跑,丝毫不顾自身安全地对抗恶魔。

  一声惨叫传来。瑞娜转身看见一头木恶魔的利爪插入一名伐木工的胸口。男人无力地举起斧头将恶魔击退一步,但武器在他倒地的同时从他手里掉落。

  瑞娜惊得全身紧绷。但亚伦已经冲了出去。她迅速跟上,不过两人都不可能在恶魔动手杀他之前赶到。

  她突然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感到一阵熟悉的昏眩,接着一名瘦小的女孩凭空出现,抛开一袭很像瑞娜身上那件的魔印斗篷。女孩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宽松的马裤和短衫,外加一件合身的窄背心。她身高不到倒地的伐木工一半,而当她来到巨大的木恶魔面前时,感觉就像是一只家猫在朝巨大的夜狼张牙舞爪一般。尽管如此,她还是勇敢地站在原地,直视恶魔的目光,当它朝她挥出巨爪时,她举起一把小提琴,将琴弓搭上琴弦,发出一连串极其刺耳的噪声。

  恶魔仰头嘶声尖叫,巨大的爪子猛力挥出。但女孩像小猫一样向旁轻轻一跳,就地一滚,随即起身,电石火光的一瞬间,她却没有停止她的提琴演奏。这下,愤怒的恶魔只剩下双爪捂住耳朵,徒劳地惨叫,蹒跚着地退开。

  又是一道令人眼花的模糊身影,一名身材魁梧的女人冲到恶魔身后,在恶魔忙于逃窜的无知情况下挥出沉重的魔印砍刀,砍下了它一条粗而长的前臂。那道伤口,加上刺耳的小提琴音,超出了恶魔的承受极限,它拔腿就逃,朝亚伦和瑞娜直冲而来。亚伦毫不迟疑地抓住地心魔物一根魔角,拉到面前,在它胸口前画下一道热魔印。他将恶魔甩向一旁,在它化为耀眼的火球时冲向受伤的伐木工。

  两个女人在看见亚伦奔来的同时瞪大双眼,脸上露出惊讶外还多了一丝恐惧的神情。砍断恶魔手臂的女人首先回过神来。

  “你也该回来了。”她说着蹲在伤者身旁,从缝满口袋的围裙里拿出工具开始治疗。年轻的女孩继续目瞪口呆地盯着亚伦。

  亚伦扬起一边嘴角。“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妲西。”他看向那个女孩。“悉心拉好你的小提琴,坎戴尔。”他扬起下巴比向她的小提琴,接着在草药师身边蹲下身来。坎黛尔回过神来,举起小提琴,四周观察有没有其他威胁。

  伐木工痛苦地咳嗽一声,喷得亚伦一脸血之后就再也不动了。亚伦毫不慌张,在妲西检查他伤势的同时固定好他的身体。

  “黑夜呀,”她低声惊呼。三条深深的伤痕从他胸口划到腰际,全身都是血。“我们无能为力了。”

  “恶魔屎。”亚伦说着抓起第一条伤痕,另一手凭空画着魔印。疗伤的同时,他们身边笼罩着一圈微光,妲西和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几道致命伤痕飞速地愈合。

  一会儿后,男人突然深吸一大口气,接着又在试图起身的时候大咳几声。亚伦伸手按住他的胸口,将他按在地上。他睁开双眼,看着亚伦。“你回来了。”他沙哑地道。

  亚伦微笑。“我当然会回来,乔·卡特。”

  “他们说你抛弃我们了。”乔低声念叨。“但我从未失去信心。”

  亚伦嘴角一抿,不过还是弯下腰去,像抱小孩般轻松地抱起高大的伐木工,朝安全的魔印圈内走去。那里有名牧师,一个留着乌云般灰胡子的老人。他的棕袍外披着件厚厚的法衣,上面沿着弯曲法杖的宗教标志外围绘有许多防御魔印。老人看见亚伦,瞪大双眼,不过很快就带个辅祭一起迎上前来,引着他们前往一座魔印帐篷,帐帘上绘有牧师的法杖。走在一侧的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亚伦;片刻过后,他拿着一把刻有魔印的金木法杖走出帐篷,站在魔印圈的守护范围内观战。

  战争逐渐结束,四下奔走杀敌的汤姆士王子突然发现没有敌人可杀时,他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在完全找不到敌人时忍不住浑身颤抖,疲惫地靠在自己的矛上。他的手下立刻跑过来围住他,阻断了众人视线。瑞娜听见重重护甲之中传来了王子的呕吐声。

  “每次都这样。”妲西说。“激愤之下,伯爵就会变为最威猛的男人,但是他需要好一阵子才会预热,可是消散得跟树木倒地一样快。”

  “没什么好羞愧的。”亚伦说。“我常有那种感觉。他在黑夜中参战就已经代表了……”他突然住嘴。“伯爵?”

  妲西点头。“他来的时候带了一张任命他为‘伐木洼地及其附属领地领主’的委任状,外加绵延一英里长的补给车队,以及上千名士兵,其中有不少都是弓箭手,以便加强对克拉西亚人的防御。他们已经开始帮他建造堡垒。在你和黎莎都不知所终的情况下,人们非常感激他们带来的食物与毛毯,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抗议。”

  “于是你们就拱手让出了洼地?”亚伦问。

  “别无选择啊。”妲西感叹道。“不过情况也不太糟。汤姆士基本上并不扰民,况且大家都很仰赖他带来的各种补给,还有他为那些吓破了胆的人所带来的希望。”

  尽管战斗结束了,但是瑞娜还是从伐木工井然有序地在空地上检查战场的方式看出亚伦训练的成果。恶魔的魔法医疗速度超快,哪怕面对魔印武器,它们也可以在没有当场断气或是被肢解的情况下几分钟内恢复。不止一头看起来已死的恶魔在伐木工挥斧而下时放声尖叫或是挣扎着逃命,它们很快就被肢解了。就算要砍断小型木恶魔的脑袋也得连砍好几下,即使是山姆·锯子都得费好大的劲才能锯断。

  瑞娜走近亚伦和他身边的女草药师,打量令她头晕的魔印斗篷。“她们的斗篷也是你绣的?”她问亚伦,尽管不想听到真正的答案。

  妲西突然转身,注意到瑞娜,特别是她身上衣服的风格,或是暴露的程度。她看着瑞娜的裸露的肩膀,鼻孔突然贲张。她抓住瑞娜的斗篷下摆,拉到眼前仔细辨认了一下,然后转向亚伦,愤愤不平地指着他的鼻子。

  “你把隐形斗篷送人?你知道黎莎女士缝一件魔印斗篷多费心力吗?不眠不休!你连谢都没谢一声,而且从没穿过!现在你竟然把它送给——”

  “喂,你这头蠢笨的母牛!”瑞娜大叫,拉回斗篷,挡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准你那样和他说话!”

  “不然怎样?”妲西说着弯俯下身来,鼻子几乎碰到瑞娜的鼻子。“这件事与你无关,女孩,所以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好好教训你一顿。”

  妲西或许是草药师,但瑞娜一眼就能认出谁是战士。她比瑞娜足足高上一个头,而且身材也魁梧许多,浑身都是肌肉,而非脂肪。她和其他上场作战的女人一样身穿宽松的马裤,手上沉重的魔印刀如镰刀般向内弯曲。这把刀不但可以用来砍断恶魔肢体,还能拿去收割草药。刀柄因经常使用而磨得光光的。

  但这些表面优势在瑞娜抓起她的喉咙,开始用力箍紧的时候似乎显得一文不值。妲西奋力挣扎,强壮的手掌抓向瑞娜的手臂,不过就像在拧钢条般纹丝不动。妲西愤怒之下重重挥出一拳,但瑞娜举起另一只手轻松架开,扣住妲西的手腕,一把扯直她的胳膊,利用这只手来加重力道。妲西憋得满脸涨红,颈部青筋暴起。

  “够了,瑞娜!”亚伦大声喊道,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用力捏下,她的双掌立刻失去了力道。他像是猫跳到厨房砧板上闻切好的鱼肉般轻而易举地将拼命角力的两人分开来。

  “是她先动手的。”瑞娜吼道,就像刚才妲西试图挣脱自己双手般奋力挣扎。“你自己也看到了。”

  “对。”亚伦轻声同意道。“是她先质疑你的,但没有必要像对待恶魔一样下杀手,难道提贝溪镇的人判你死刑是应该的吗?”

  瑞娜仿佛被他浇了一头冷水般立刻放弃了挣扎。他说得没错,瑞娜用豪尔·谭纳自己的猎刀杀死他时,没几个人认为他不是罪有应得,但是眼前这个妲西·卡特可不是豪尔。

  尽管如此,她体内还是有个自己在渴望吮吸这个女人的鲜血。瑞娜深吸一口气,拥抱这种愤怒的饥渴感,任它透体而过。亚伦感觉到她身体放松时立刻放手。

  “你还好吗?”他问一边喘气一边揉捏喉咙的妲西。

  “没,没事的。”妲西嘶哑着应道。

  亚伦点头,神色不善。“那就牢牢记住,我怎么处置我的物品,你无须多嘴。我想黎莎也不喜欢听你在背后谈论她的男女关系。”

  “是。”妲西边咳边道。“我想关于这点,你说得没错。”她转向瑞娜。“我妈曾试图在我身上打出一点礼貌,不过从没成功过。”

  瑞娜嘟哝一声。“看来我的礼貌也没好到哪里去。”

  旁边的女孩清清喉咙,所有人都转头看她。她约莫十七岁,相貌美丽,但是近看之下,瑞娜发现她的衣领下有几道伤痕直至颈部。她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差点就香消玉殒,而她能用音乐影响地心魔物。瑞娜本来就不相信亚伦所说的那些红发吟游诗人能用小提琴恐吓恶魔的故事,但今晚算是亲眼见证了女孩的神奇力量。

  亚伦笑着对女孩鞠躬。“你小提琴拉得越拉越好了,坎黛尔。看来罗杰对你们勤加督促没有白费功夫。”

  坎黛尔只是盯着地面,双眉间凝结着一股忧郁的情绪。

  “罗杰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妲西说,声音仍然很沙哑,但比刚才好多了。“跟黎莎女士一起前往来森堡的。而其他学徒比较喜欢演奏舞曲,根本不用心揣摩对抗恶魔的音律。”她轻轻捶了坎黛尔的肩膀一下。“但是我们的小提琴女巫没有放弃,她比一打手持长矛的伐木工还强。”坎黛尔目光仍然盯着脚尖。但瑞娜看出她苍白的皮肤泛红,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微笑。

  “黎莎离开多久了?”亚伦紧急追问。

  “好几个月前跟克拉西亚人一起走的。”妲西说。

  亚伦喃喃道。“难道传闻是真的?贾迪尔跑到洼地劫持了她?”

  “可以这么说。”妲西说。

  亚伦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妲西做了一次深呼吸,看着他说道。“他向她求婚了。”

  亚伦双眼凸起,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了。这个表情只是一瞬间的闪过,不过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到了。就连他身上的魔光也突然一阵暴涨,如同烈火烧得森林啪嗒作响。

  瑞娜从未见过亚伦如此惊讶的模样,不确定该如何解读这个反应。黎莎·佩伯或许属于过去,但她依然让他割舍不下。

  亚伦走上一步,表情非常冷静,但双目炯炯,精光外溢。“你是说黎莎是答应嫁给贾迪尔才去的?那个满口谎言、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地狱养的恶魔?你是这个意思吗?妲西·卡特。”他越讲越愤慨,也越大声,没有大声到让空地上的其他人听见,不过确实有明显的声调提高。再一次,瑞娜看见附近的魔力朝他飞蹿过去,他身上的魔印开始闪闪发光。妲西就像面对一条嘶嘶作响的眼镜蛇般不自觉地在他走近时往后退去。

  “她并没有答应!”妲西几乎是用吼的。“而且她也不是在干傻事。她说要趁机看看他在南方的所作所为,去见识他有多少兵马,学习克拉西亚的战术。她也不是自己去,罗杰、加尔德、汪妲,还有她父母都跟她同去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亚伦说。“她既然跟去了,又带了她爸妈同去,在克拉西亚人眼中就等于是厄尼把女儿放到市场上,等待买主给出合适的价钱了。”

  妲西大怒。“你好无礼!黎莎女士不是你所说的可以随意买卖的牲口!”

  “对他们而言就是!”亚伦大声道。“克拉西亚人对待女性和我们不同。不管是贵族仕女还是挤奶女工,女人对那些男人而言都只是财产而已,可以买卖,可以任意处置。而只要看中了一样东西,没有人出得起比天杀的阿曼恩·贾迪尔还高的价钱,妲西·卡特。”

  妲西如同泄气的皮球般失去所有争辩的气势,无奈地使劲摇头。“我们都劝她不要去了,但她根本听不进去。跟地心魔物一样固执。”她脸上流露出极度苦恼的神情,仿佛承认高贵的女士犯错令她难受。瑞娜吐了口口水。妲西神色畏缩,不过没说什么。

  “我认为她此刻还没有生命危险。”她说。“我一直都有收到她的来信,信里的暗语总说她和其他人都没事。克拉西亚人还是有点长处,他们都是很棒的信徒。”

  “暗语?”亚伦问。

  “就说她不是在干傻事。”妲西说,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的目光。“黎莎女士猜想克拉西亚人会偷看她的信,于是要我记下一些单字和片语,即使在遭受对方胁迫下也能让我知道他们的处境。截至目前,贾迪尔似乎都还信守承诺,但她说他的部队遍布来森附近各个村镇,数量多到难以估计。她特别交代我们不要在信里提起你,但有个暗语是专门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告诉她。”亚伦说。“告诉她说她得立刻回洼地。我有紧急消息要让她知道,而你们的暗语肯定无法表达。”

  “我是绝对不会反对的。”妲西说。“我命中注定根本不是当镇上草药师的料。”

  “时局艰难,妲西·卡特,你必须担当起重大责任。”亚伦说。“新月将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与它们相比,贾迪尔充其量只是几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马蝇。”

  妲西脸色发白。“什么事?”

  亚伦没有回答,反而问题。“加尔德走了,伐木工谁当家?”

  “还会有谁?”妲西问。“布区夫妇。就连新来的伯爵也不敢招惹他们。他发给他们皇家委任状,不过至今还没要求他们去做任何不是他们本来就要做的事。”

  突然间一阵狗叫声传来,一条绽放着魔光的巨大身影冲向亚伦。瑞娜立即拔出猎刀,但亚伦只是半跪而下,张开双臂,任由巨型狼狗将他扑倒在地。他在狼狗开始舔他脸时哈哈大笑。

  “还没教会这只杂种跟在你身后?艾文·卡特。”亚伦在狼狗主人走近时问道。

  “影子喜欢的时候就会跟着我,不爽的时候总是自行其是。”艾文回道。“很高兴你回来了,先生。”

  “布莉安娜和孩子们都还好吗?”亚伦说着推开巨大的狼狗。

  “男孩长得跟野草一样快。”艾文说。“加伦很快就会加入伐木工的队伍了,布莉安娜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这一次希望是个女孩。”他一脸期待地看着亚伦。

  亚伦叹气。“小孩的性别早已注定,艾文。我连世界上有没有造物主都不确定了,更别说这个造物主还会让我传话。我只希望如果是女孩的话,希望长得像她妈就好。”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相信亚伦也会开玩笑一样。接着艾文也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跟着一起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妲西清清喉咙,吸引亚伦的目光,然后朝战场那边点头。瑞娜看到伯爵带着士兵正朝他们走来。他拿丝帕擦着嘴角,步伐却十分稳健。他身后跟着两名战士,一男一女。

  “道格和梅伦·布区。”亚伦低声对瑞娜道。“从前是屠夫,只到伐木洼地之战后才改行。”

  布区家的两人体格都很壮硕,两条粗手臂上布满疤痕,脸上则挂满灼伤。道格是个秃头,满身大汗,身穿用铁片和屠夫用的皮围裙拼成的盔甲,上面沾满恶魔的脓汁。梅伦身穿看来像裙子的宽松裤子,跟妲西差不多。她的皮束腹和道格的围裙一样垫着铁片,其上同样满是脓汁。他们看起来跟牛一样,皮带上挂着的沉重屠刀,跟豪尔杀猪时用的那把差不多,不过上面刻满魔印,瑞娜猜想他们至少有一段时间没宰过牲口了。

  他们走起路来显得踌躇满志,像是要去召开镇议会的镇长。其他伐木工四处游走,身上染满鲜血、汗水以及恶魔的脓汁,各个绽放强烈的魔光。他们全都比瑞娜还高,给她一种树木包围的感觉。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指着亚伦,凭空绘印。林木军团的士兵则和他们相反,迅速在伯爵身后整队,手持长矛,抬头挺胸,随时准备在王子的命令下上阵杀敌。

  汤姆士伯爵没有洼地人那么高,不过在光滑闪亮、充斥猛烈魔光的盔甲衬托下毫不逊色。

  “洼地的人都永远铭记你的恩德。”妲西在伯爵听得到他们说话之前迅速说道。“伐木工只听魔印人的命令。其他人谁的账咱们也不买。”

  亚伦点头。“我最想摆脱的就是‘魔印人’这个名号。”

  一脸傲慢的汤姆士在一段距离外停步,一个瑞娜原先没注意到的小个子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此人身穿护甲,背上绑着短矛,但看起来不像战士。他的武器和护甲看来完全像是为了美观装饰用的,一点也不实用。他细皮嫩肉的,看来更像是个舞文弄墨的官员,一点也不像位战士。他外衣上绣有两个徽章,一个爬满藤蔓的王座,以及一个林木士兵。

  他鞠了个躬。“容我向两位介绍伐木洼地的汤姆士伯爵,林木军团统帅、安吉尔斯林白克公爵之弟及安吉尔斯河至南方边境所有土地之领主。”

  汤姆士看着亚伦,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瑞娜完全不懂宫廷礼仪,但她很能察觉嘲讽的意味。她微微一笑,迫不及待地想看亚伦如何修理他。

  但结果出人意料——亚伦却深深鞠了个躬。“汤姆士伯爵。”他大声说,让所有人都听见。“感谢你为在你的土地上受苦的难民带来补给与援助,你愿在夜里与伐木工并肩作战是所有洼地人的荣幸。”

  汤姆士眯起双眼,仿佛在等待对方觐见自己。但亚伦只是再度鞠躬。“我们一直没有正式介绍。”他说着抬头看向妲西、布区夫妇以及所有人。“没有真的向各位正式做自我介绍,我是来自提贝溪镇的亚伦·贝尔斯。”

  此言一出,现场随即陷入一片死寂。瑞娜环顾四周,看见所有人疑惑地屏住呼吸,等着听他后面再做些什么补充。

  沉默维持了好几秒钟,但感觉上似乎过了很久。接着所有人同时开口说话,炸开了锅似的,人声嘈杂到完全听不出谁在说些什么。就连林木士兵也开始在队伍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汤姆士望向道格·布区。布区则回过头去望向众人。“闭嘴!”他盖过众人的声音叫道。“这不是吟游诗人的表演!”现场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少数几个人嘀嘀咕咕。但瑞娜看得出来人们只是强忍下来而已,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的。

  汤姆士抿起嘴唇,面露厌恶。“提贝溪镇,”他冷哼道。“那么你是密尔恩人,效忠欧克的。”他吐出那个名字的模样完全像吐出了什么毒药似的。

  亚伦耸耸肩。“地图上的疆界或许是这么回事,但事实上欧克从来没把提贝溪镇放在心上,提贝溪镇的人也不把他当作一位领主。我在提贝溪长大,没错,但我不效忠任何人。”他直视伯爵的双眼。“欧克没资格命令我,就像你一样。”

  汤姆士眯起双眼,两人相互瞪着。伯爵刚才杀了数头恶魔,他和他的护甲在地心魔法的撩拨下发出强烈的光芒。瑞娜看到他身旁的光圈随着呼吸剧烈地抖动着——伯爵此刻拥有超乎常人的速度、难以想象的力量,而且体内的魔法正嘶吼着催他出击。

  她本来或许该担心的,但是不管拥有多少力量,伯爵的对手是亚伦·贝尔斯。他皮肤上的刺青绽放着刺眼的光芒。瑞娜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么做的,但这种举动对群众造成的颠覆性影响显而易见。许多伐木工开始喃喃自语,凭空绘着魔印。

  伯爵和亚伦如同两只公狗取悦母狗般面对面装腔作势,但亚伦拥有较大的牙齿,以及群众的忠诚。四面八方的伐木工纷纷紧握工具,林木军团的士兵则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亚伦忽视周遭剑拔弩张的形势,以没有敌意的笑容打破僵局。他转向瑞娜,流畅而老练地鞠了个躬,朝她挥手。或许他以前从没有展现这等常人的礼节,但显然他知晓那些礼节。

  “抱歉没有介绍我的伙伴。”他说。“这位是瑞娜·谭纳,同样来自提贝溪镇。”他站直身子,抬头看向汤姆士四周的伐木工。“也是我的未婚妻。”

  再一次,瑞娜看见众人的下巴同时掉落的表情,但这回她觉得自己的下巴也跟着一起掉落下来。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宣布,让她觉得两人的婚事比之前更加真实。她和亚伦·贝尔斯订婚了,现在算正式举行一次订婚仪式了。

  这一次,汤姆士很快恢复了正常,走到瑞娜面前很绅士地鞠躬,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很荣幸认识你,谭纳女士。让我成为第一个恭喜你的人吧。”

  瑞娜曾在吟游诗人的表演中得知自由城邦的绅士会亲吻女士的手背,但她从没亲眼见过。她身体僵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感到一阵脸红,庆幸现在是晚上。

  “谢……谢谢!”她终于说道。

  汤姆士站直身子,转头看向亚伦。“现在,”他压低声音说道。“如果你已经让这些乡巴佬惊讶够了,我们可以私下谈谈了吧?”

  亚伦点头,伯爵的侍从领着领袖们前往空地魔印圈中央一座以沉重帆布搭建的大帐。进去之后,帐篷里铺满温暖的毛皮地毯、一张四柱床、一张四周放了十二张椅子的大会议桌。桌子的主位是一张瑞娜只能用王座来形容的座位,沉重光滑的木椅,有着高耸的椅背和布满藤蔓的扶手。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座椅,令帐篷内其他椅子相形见绌。身穿闪亮盔甲、身上绽放魔光的汤姆士往那张椅子上一坐,看起来就像造物主本人高高在上地审判世事一样。

  片刻过后,汤姆士的侍从亚瑟清清喉咙,撩起帐帘,让瑞娜之前看到在照料乔·卡特与其他伤患的牧师走进帐篷。他手持魔印法杖,尽管胡子花白,他仍然抬头挺胸,看来不需他人扶持。

  “海斯牧师,安吉尔斯比瑟牧者的高阶裁判官。”亚瑟宣告道。亚伦皱起眉头,瑞娜看出他根本不信任此人。

  “派来取代约拿牧师的,我记得。”亚伦说着看向汤姆士,仿佛刚才宣告牧师名号的是伯爵。“约拿已经被送去裁决所了吗?”

  “那是造物主牧师的事,与你无关。”海斯牧师很冷漠地回道。

  亚伦哼了一声,望向妲西。

  “他们几周之前带走了他。”妲西说。“薇卡非常担心,但他们不准她前去探望,之后不管她如何要求都再也没有接到他的消息。”她微微朝汤姆士的方向点头。

  亚伦望向伯爵,但汤姆士无奈地耸耸肩,双手一摊。“就像海斯牧师所说的,这是牧师议会的事务。我无从插手。”

  亚伦摇头。“不能这样说。妻子有权获得丈夫的消息,还有他安然无恙的证明……他最好安然无恙。”

  “你大胆!”海斯牧师大声道。“尽管你也身穿牧师的法袍,但你根本只是一个冒牌货,而我们还没决定你是否——”

  “是否怎样?”亚伦挑衅道。

  “够了!”汤姆士伯爵说。“明天会有信使帮薇卡女士送信,并于一周内带回她丈夫的回信。如果她想去见她丈夫,我们会安排人员护送。”

  海斯牧师神色严峻地瞪向伯爵。“伯爵殿下——”

  “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牧师。”汤姆士打断他。“少教训我。如果议会不能接受我的决议,他们可以去找我哥哥抱怨,看看他听谁的。”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海斯鞠躬点头。“谨遵殿下指示。”

  汤姆士嘟哝一声。“很好。”他看向亚伦。“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或是你还有更多无言的威胁?我们可是有比抱着《卡农经》的小镇布道牧师更重要的事要谈。”

  亚伦点头。“重要得多,殿下。地心魔物已经厌倦我们的反抗,打算展开更猛烈的反击。”

  “让他们来吧。”梅伦低吼道。“所有地心魔域的恶魔都不堪一击,我们会拿它们的尸体堆出就连造物主都看得见的冲天篝火堆。”

  道格发出认同的声音,但汤姆士一言不发,透过交抵的手指冷冷凝视亚伦。

  “地心魔域大军的数量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梅伦。”亚伦说。“不到一周前,我和瑞娜遇上一头比我们两个还要难以应付的恶魔——心灵恶魔。它还有个保镖,能够变化成任何形体的地心魔物,而且当心灵恶魔出没时,附近的恶魔就会出现不同的行为。”

  “什么不同?”道格问。

  “像是在优秀将领统御下的士兵。”亚伦说。“它派遣一群会在发现爪子无法突破我的魔印时拿木棒攻击我的木恶魔来追杀我。”

  “黑夜呀。”梅伦浑身颤抖。道格冲地毯上吐了口唾沫。瑞娜看向汤姆士,但伯爵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不雅行为。他已被吓得脸色发白。她能够嗅出他心里恐惧的气味。她不知道刚才那个强势的领袖与狂暴的战士躲到哪去了。

  “我必须让我母亲得知此事。”汤姆士于片刻过后喃喃说道。

  所有人好奇地看着他。海斯牧师皱眉。“母亲,伯爵殿下?”他嘟哝道。他的声音小到别人听不见,但瑞娜还是像白天般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的感官能力与日俱增。

  汤姆士突然坐直,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我哥。”他更正道。“我哥哥,林自克公爵,必须立刻得知这个消息。亚瑟,准备信使!”

  亚瑟领命准备走出帐篷。但亚伦扬起左手制止了他。“很抱歉得告知伯爵殿下另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心灵恶魔可以入侵人心,吞噬你的思绪,得知你曾做过的一切;甚至可以取代你的心灵,把你当作小木偶一样操控。”

  “造物主啊!”梅伦惊叫。“要怎么对抗那种怪物?”伯爵的脸色绿到让瑞娜以为他病入膏育了,随时会休克昏倒。

  “大魔印能够抵挡他们。”亚伦说。“至于其他人,我知道能对抗他们的心灵魔印。”他自长袍里取出一捆羊皮纸和一把魔印刷。他拿着不知什么时候取出的刷子,迅速画下一个大心灵魔印然后转过去给桌上其他人看。

  “这道魔印能够抵挡它们入侵。”他指向刺在自己额头上一模一样的魔印,还有瑞娜额头上的黑柄魔印。“心灵恶魔比一般恶魔更加怕光,连月光也承受不了。它们只有在新月时才会来到人间。那三天之中,所有离开大魔印的人都要在额头上画下这个魔印。”

  妲西伸手沿着魔印的线条比画。“很简单的魔印,我们可以做成印章放在镇上各地。”

  亚伦点头。“就这么办。”他看向布区夫妇。“你们得出面号召更多人参战,让伐木工知道有些地心魔物懂得运用策略。”

  “我们已经召集了很多人。”道格说。“但那只表示镇上多了一群拿着魔印长矛乱跑的傻愣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有计划地战斗。”

  “他们有三周时间可以操练。”亚伦说。“我会尽量帮忙,但这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了,道格·布区。你和梅伦。”他看向汤姆士。“还有你们尊贵的伯爵阁下。”

  “我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放弃了担当一支恶魔军团的指挥官。”瑞娜在他们走回巨马身旁时嘀咕道。

  “从来不想领导任何军团,瑞娜。”亚伦说。“最近任何让我领导的军团很可能都会染红矛头,而非染黑。人们得并肩作战,不论黑夜或是白昼。我只会变成绊脚石,让汤姆士去当他的王者。”

  他微笑看着她。“必要时,我随时可以一脚把他的屁股从王座上踢下来。”

  瑞娜大笑,不远处一头木恶魔正兴奋地四下搜寻笑声的方位。她距离它不过十英尺,但魔印斗篷能让她在完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直接走到它面前。

  黎莎费尽心思帮亚伦缝制的斗篷……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件斗篷总是有原因的。”瑞娜说。她伸手解开扣子,任由斗篷滑落地面。恶魔被突然出现的瑞娜吓得尖声吼叫,恐惧中狠狠扑上来。

  瑞娜像一位机智的狩猎者一样冷静地等在原地,直到最后关头才向一侧避开,果断地刺出猎刀,在恶魔扑过的时候划过外壳交会处。

  恶魔抓向伤口,但伤口并不致命,魔法立即开始疗伤。它转过身来,冲着瑞娜直吼叫。瑞娜瞪着它的双眼,张开双臂,静静等待。

  再次攻击时,恶魔显得比前次多了些谨慎,充分利用树枝般粗壮的长臂,与瑞娜保持一定的距离。瑞娜以逸待劳,一边后退,一边轻松地闪避恶魔的连连攻击。每次还击,她都会给恶魔新添一处伤口,但是那些不痛不痒的皮外伤对恶魔来说并不致命,更多的是让它激怒。

  她继续等待出手时机,直到地心魔物站成某个特定的姿势。她躲过它的致命一击,在恶魔没有稳住身形前欹身上前,按照亚伦传授的经验,一刀插入对方身体右侧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她感觉到刺穿恶魔心脏时透过猎刀传来的脉冲快感,在恶魔双眼渐渐闭上的一刹那感到那股魔力通过手臂窜入体内,自己变得更强壮。

  木恶魔甩动双臂做出最后的挣扎,近距离朝瑞娜抓来。但瑞娜皮肤上的黑柄魔印魔光大作,弹开了对方的攻势。

  恶魔终于倒在地上时,瑞娜看向亚伦。“这下恶魔一定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上了。”

  亚伦一脸不屑。“它死了,瑞娜。它什么都不知道。”

  他弓身捡起斗篷,抖掉沾在上面的尘土与落叶,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瑞娜继续道:“说真的,我自己也不喜欢穿它。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躲躲藏藏,我想我比你更不喜欢。”

  他嘟哝一声。“有没有收过某人花费很多心思为你准备的礼物,但是当你打开礼物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我’?”

  瑞娜点头。“就像我爸会买一桶博金麦酒为我庆生,结果他自己喝了个底朝天。”她无奈地耸耸肩。“谭纳家的人不喜欢送礼,至少从我妈死后尤其如此。”

  “她是怎么死的?”亚伦柔声问道。“听说是死在恶魔手中,但我没听镇上的人提过具体的细节。”

  “其实我也不知道。”瑞娜有些伤感地坦承。“她肯定是死在地心魔物手中,但是魔印圈并没有出现缺口——她应该是自己跑到院子里去的。记得当晚她和爸大吵了一架。小时候我也不懂事,不过现在我认为她是为了要躲他才跑出去的。看在黑夜的分上,有几次我也想这么做以寻求解脱……”

  “很高兴你没有。”亚伦说。“在有地方可逃的时候,逃跑也是一个好选择。但如果无路可逃时,最好是挺身作战,而非逃跑。”

  “你说得没错。”瑞娜说。

  “不过这件斗篷很有用处。”亚伦说。“没了它,我们可能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这样讲起来,我还要谢谢黎莎·佩伯救了我们。”瑞娜有些酸酸地啐道。

  “是你救了我们俩,瑞娜。”亚伦坚定地说。“走过去捅死那头邪恶的地心魔物的既不是这件斗篷,也不是你爸那把猎刀。我在黑夜之中曾遇过不少惊险状况,心灵恶魔是至今遇过最凶险最疯狂的恶魔。”

  他一边说,一边将折叠好的斗篷慢慢递回到她手上。瑞娜欣然点头接过,抱在胸前。她微笑:“我一定会很享受黎莎看见它穿在我身上时的表情,这让人们知道你把我放在第一位。”

  亚伦呵呵一笑。“恐怕只有少数人会这么想吧,绝大多数人会把你看作黎莎的学徒。”

  瑞娜脸色一沉,他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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