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灵气
333 AR 夏 新月前第十一个拂晓
亚伦和瑞娜衣衫不整地走出新婚大帐后,庆祝会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他本来以为两人会温柔地做爱,但他的新娘从帐帘放下来的那一刻就像猛兽般扑到他身上,在欲望的驱使下绽放魔光。
我的妻子,瑞娜·谭纳。这个想法就和做爱的过程一样让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曾经为了那次订婚离乡背井逃避多年,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然就是他命中注定要娶的妻子。
命中注定?他向来最不屑的观念。我一辈子无视造物主和解放者的存在,结果只是和个女孩处得来,难道我就该相信天命了?
但是不管如何,他没法回避这有些恶作剧般荒诞的现实。
他们疲累到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回欢呼的群众中时,亚伦再度惊讶地看着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灵气。
他曾一度将魔法视为邪恶的产物,但它远远超越善良的定义,而且不像风、雨或雷电那样邪恶。它在所有活物体内流动,借助丰富的物质躯体定义各种生命形态。人类的灵气较为黯淡,却远比恶魔的复杂;不过洼地郡大魔印中央散发一股强烈的魔光。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洼地镇民喜悦的情绪感染了大魔印的魔法,驱动着魔光也雀跃不已,跳蹿翻飞,具有更强大的魔力。
亚伦自从在眼帘上绘制强化视觉魔印后,就能看见各种灵气;不过在遇上恶魔王子前都无法理解灵气的色彩、亮度、结构变化所代表的意义。在跟心灵恶魔一番较量后,他从恶魔的心里感知了整个世界的本色。
现在只要瞄上一眼,他就能看出某人的情绪状态,正视对方的话还能看见持续涌现的讯息。他能分辨别人有没有对他说真话,以及对手将会起身战斗,还是会落荒而逃。他随时都能看出别人所有的情绪,不过他还没法窥见引发情绪变动的缘由。
他没办法像恶魔王子那样阅读他人的各种思想……暂时办不到。但如果聚精会神,亚伦能汲取他人身上的魔法,标记其中的精华,然后存人体内。因此,亚伦甚至比他们的爱人和草药师更了解对方——每道疤痕、每个痛处、每种感觉。这里被火焰唾液灼伤、那里又被猫抓伤,了解对方身上的每个故事。
有时候他的心中会涌现某些影像——与对方有强烈情绪纠葛的人、场所、物品的影像,但还是得要看自己如何解读。
所有植物都蕴含着各自的秘密。只是吸入穿越一棵树的魔法,亚伦就能清楚这棵树的具体岁数,比伐木工计算年轮还要精确。他知道何时有过洪水,何时有过干旱。他知道树木什么时候被烧过,什么时候被冰冻过。什么样的恶魔利爪曾划破它的树皮,以及种子何时发芽都能进入他的脑中。
回到庆祝会上时,莎玛娃、坎黛尔、罗杰和他的两位妻子正等着他们。
罗杰的灵气看起来格外喜剧。当吟游诗人表演时,不管是在演奏小提琴还是表演魔术,他的灵气都会被一道看不透的斗篷所掩盖,完全解读不透。不过其他时候,这位年轻的朋友就像摊开在眼前的书。他身边会充满影像,有些黯淡,有些清晰,全都透过复杂的情绪网络与罗杰紧密连接。
亚伦在他周围的影像中看见自己和瑞娜,还有阿曼娃、希克娃以及黎莎。亚伦看得出来罗杰对瑞娜和这段婚姻抱持保留的态度,不过,由于他对自己的婚姻也很不确定,所以自认无权多说什么。木已成舟,而身为亚伦的朋友,罗杰会支持他。
他伸手拍在吟游诗人的肩上。“我也支持你,罗杰,真的。不管你对瑞娜有什么看法,我还是欠你很多。”
罗杰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阿曼娃的灵气在她突然专注在他身上时大放光明。她反应很快,在丈夫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前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时之间,他看见她身旁飘出许多影像,大部分都与她父母有关。阿曼娃行走在他们深邃的阴影下时,而飘在这些影像之间的是一本书。
“你在想《伊弗佳》训示——只有解放者才能阅读他人的心灵。”亚伦猜道。
阿曼娃的魔光里漾起极度震惊的波澜,但接着年轻的达玛丁变得异常平静,情绪埋藏在呼吸的节奏里。她凝视他的目光依然锐利,但他不再能解读她的心思。
“《伊弗佳》确实这么写着,”阿曼娃同意道。“但你不是所谓的解放者。”
他望向希克娃,惊讶地发现她的心灵与阿曼娃一样封锁得很严实。她不像外表那么简单,或许那与她的白面纱有关。
尽管罗杰的妻子能掩饰身上的魔光,却无法遮蔽身上所携带的魔法物品。阿曼娃和希克娃项链里所镶的魔印恶魔骨让她们的脖子大放光彩,很有用的魔法。
其他珠宝都有绽放类似的魔光。阿曼娃腰际的霍拉袋魔光鼓动,就连莎玛娃的戒指和手镯上都有一些恶魔骨,不过她并不清楚它们的用途。
“你不相信我。”亚伦说。
“我们有任何应该相信你的理由吗?”阿曼娃问。
亚伦聚精会神,自两名女子身上汲取一丝魔力,探查她们的过去。“没有,但我相信你,阿曼娃·阿曼恩。”他朝希克娃点点头。“我相信你和你的姊妹。我看得出来你们不是奈的盟友,而你们对我朋友是真心的。”
“哎?”罗杰问。
“别太开心了。”亚伦告诉他。“她们或许会服从你的命令,但只要认定是为你好,她们绝对会毫不迟疑地违背你的本意。”
阿曼娃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评论。“有时候我们荣耀的丈夫需要……引导。”
亚伦轻笑。“说得一点也没错。”
“喂!”罗杰叫道。
亚伦笑嘻嘻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是解放者,阿曼娃。不过我也不认为你父亲就是。我根本不信世上有解放者这尊神,除非把他当作鼓舞士气的象征。”
“你是个没有信仰的人,而非异教徒?”阿曼娃问。“这样比较好吗?”
亚伦鞠躬。“那就要看你自己怎么看了,公主。”
阿曼娃眯起眼睛。“改天再说吧,感谢你允许我们参与你的新婚庆祝会。”
这时莎玛娃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亚伦曾见过无数次的写字板,突然让他想起在阿邦大市集的帐篷里那些温暖的回忆。
亚伦能从她的魔光中看见影像,与账册里的黑线和红线环环相扣,计算着已付讫债务。阿曼娃为了释出善意派她出面帮忙,而莎玛娃则非常乐意把握机会同时为阿曼娃和亚伦效劳。她会不择手段让今晚一切顺利,不管要贿赂什么人或是对什么人吼叫,不过有朝一日她会回过头来要他们偿清债务。
亚伦微笑。“你和你丈夫真像,让我很想与我的朋友阿邦再见一面。”
莎玛娃鞠躬。“杰夫之子太客气了。”她不动声色地客气道,但身上的魔光表示这话令她深深感动。
那些都是真话。亚伦非常想念他的卡菲特朋友,但多次经验证实,阿邦偶尔值得信任,但不能完全信任他。他会在必要时撒谎,而大多时候他会隐瞒某些真相,通常都是重要的事。
亚伦经常回想最后一次造访克拉西亚时所发生的事,而不确定感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毕竟,帮他取得安纳克桑及卡吉之墓地图,让他找到魔印长矛的人就是阿邦。那天他是先把卡吉之矛拿给阿邦看的,让他辨识真伪。而那晚,阿邦曾经参加训练的挚友贾迪尔为了夺取长矛而图谋自己。
现在他们携手合作。就算几个月前马力克没有证实此事,他也能从克拉西亚征服北地的模式中看出阿邦的手段。这样其实也好,因为阿邦向来不像贾迪尔那么野蛮粗暴。来森堡沦陷之后,许多南方城镇都在房舍、田野,还有女人不受侵害的情况下被征服,保持贸易路线畅通,接受达玛和《伊弗佳》律法的统治。那是阿邦在贾迪尔的耳边提供的建议,就算只是为了获利也罢。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阿邦?他好奇。你知不知道你朋友曾试图谋杀我?你只是接受事实,还是一切本来就是你的主意?
他叹气。真相有意义吗?现在浪费心思多想此事根本于事无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直接去找两个男人当面对质,我会找到真相的。但首先,他们得想办法活过眼下这个新月……
道贺的人在他们回归庆祝会后立刻再度排开。下一个上前道贺的是名年长女士,领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浑浊的白色眼瞳没有焦点。这两个人有种熟悉感,亚伦在女人的魔光中看出她曾见过自己,而且欠自己一份人情。
“萝莉·薛普,贝尔斯太太。”女人僵硬地鞠躬说道。“这是我独生子肯恩。我们没有礼物可送,只能献上我们的敬意以及感激之情,希望你们接受。在路上逃离时,我们的家人惨遭地心魔物杀害。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和肯尼也都难逃一劫。”她拍拍男人的手臂。“日子不好过,但当你带着我们的车队回来时,洼地人很热心地拥抱我们,尽管肯尼无法工作,仍然让我们不愁温饱。我们对此非常感激。”
“那是洼地镇民的功劳。”亚伦说。“还有你们,因为你们在当时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时坚强地留了下来。”
他看着肯恩·薛普,一言不发地站在母亲身旁。男人的魔光散发出羞愧之情,痛恨自己得依赖年老的母亲过活,且无力帮助家人。这时老女人慈爱地朝他靠了一靠,他身上立刻现出骄傲的光芒。“你从小就看不见?”
肯恩点头。“是,从我有记忆以后。”
“他在襁褓中生了一场大病后就失明了。”萝莉说。
亚伦自他身上汲取一些魔力,检查肯恩害怕的双眼,找出病根所在。他本能地伸出手来,自大魔印中吸取魔力,以手指在对方的额头和眼旁画魔印。
人们纷纷惊呼,看着肯恩浑浊的双眼逐渐变成褐色,在他激动呼喊,用力甩头时显得越来越清澈。他的灵气突然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接着转为迷惘与恐惧。最后,他紧闭双眼,双掌遮面,整个人颤抖不已。
亚伦稳稳地伸手拍拍他的肩。“你会慢慢适应过来的,肯恩·薛普。真的,我很清楚你正经历的一切。”
薛普的骚动结束后,一名卡沙鲁姆迎上前来。矫健的步伐没有一丝迟疑,但亚伦在他的灵气中读出了恐惧——恐惧与羞愧。他听见阿曼娃突然吸气的声音,轻得其他人都听不见,而她的灵气短暂浮现愤怒之情,接着又恢复达玛丁的平静。
战士在亚伦身前跪倒,额头抵地。亚伦不必认识此人就能了解他的感受。他和沙鲁姆相处的时间长得足以了解自己遭人羞辱了,但真正谋害自己的人并非这个被迫前来试探的卡沙鲁姆。
显然卡维尔训练官认为派遣卡菲特战士来呈献第一个天堂之礼是手法高明的政治宣言。这种做法一方面能对他表达消极的羞辱,另一方面能让所谓的解放者长矛队——帮助贾迪尔抢夺卡吉之矛的人——无须与他接触。
但是对亚伦而言,派卡菲特战士来献礼并不算是一种羞辱。他在克拉西亚见过卡菲特无数次被虐待的景象、无法取得任何权力和社会地位。自从恶魔回归后就一直如此,但贾迪尔统治不过短短数年,这种情况已经改观。这也是阿邦的影响——迅速扩军备战的手段——还是我那背信忘义的阿金帕尔良心发现了?
跪在地上的战士将一对木恶魔角摆在亚伦和瑞娜脚边。亚伦看见魔角上的魔力缓缓被吸入大魔印中。
“贾达。”亚伦凭空比画代表天堂第一柱的符号。阿曼娃惊讶地看着他。但他不理会她,只是对战士微笑。
“起来,站好。”亚伦以克拉西亚语道。男人起身后,亚伦对他鞠躬。“不要怕,兄弟。卡维尔或许看不出来派卡菲特呈现他不敢亲自送来的羞辱之举有多讽刺,但我心里却很明白。是卡沙鲁姆为戴尔沙鲁姆增添荣耀,而不是反过来。”
战士深深鞠躬,灵气所产生的改变看起来十分美丽,羞愧变为骄傲,恐惧变成感激。“谢谢,帕尔青恩。”他再度向瑞娜鞠躬,然后向阿曼娃行礼,接着转身奔向黑夜。
还有六道天堂之柱。
“我会处罚卡维尔的。”战士离去后,阿曼娃对亚伦说道。“请你明白,他们侮辱你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亚伦说。“我在夜里与沙鲁姆并肩作战多年,但我向来讨厌那些总是为鸡毛蒜皮小事而掀起世仇的人。卡维尔这么做充其量只是自取其辱。”
阿曼娃侧头看他,灵气中显露出一丝敬意,不过眼神却滴水不漏。亚伦只是默默地轻轻点头。
片刻过后,汪妲·卡特跑来,献上一根弯曲的风恶魔长角,上面还连着背翼的膜翼。“本来应该第一个送来的,可是割下这些玩意儿比杀它们还费事。”
亚伦微笑。她的灵气绽放着强烈的骄傲,不过还是有点恐惧。他进一步查探,深入了解她。她打算对他提出要求,一个自私的要求,她生怕他或许不能答应——或不愿答应。
“祝福你,汪妲·卡特。”阿曼娃说。“史上第一位沙鲁姆丁。”
沙鲁姆丁?亚伦深感惊讶。现在贾迪尔竟然赋予女人权力了?还有更多奇迹吗?
“你令我骄傲,汪妲。”亚伦说,提高音量让其他人听见。“成为克拉西亚第一名女性战士可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尽管开口。”
汪妲微笑,灵气中显现松了口气的变化。“他们说你治好了肯恩·薛普的眼睛。”
亚伦点头。“勉强算是吧。”
汪妲一直以来都用头发遮住恶魔抓的半边脸,她撩起头发,露出又深又皱的爪痕。她压低音量。“你能帮我去掉脸上的疤痕吗?”
亚伦迟疑。他随手就能办成此事,但是看着汪妲的灵气,他不确定自己该这么做。他凭空绘印,让自己的回应只有她能听见。
“可以。”她眼睛一亮,灵气中浮现欣喜与恐惧。“但新月时,你要担心什么?汪妲·卡特。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女孩点头,他搭上她的肩,轻捏一下。他必须抬头才能直视她的双眼。“你考虑考虑。新月之后,如果你还是决定这么做,只要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她的灵气转变成中立的色彩,并不断形成缓慢转动的漩涡——她在考虑我的话。
“我想这表示你不打算接受沙漠恶魔的求婚?”汤姆士一边咀嚼最后一片培根,一边问道。
黎莎对他微笑。她的胃口恢复了,几周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元气。“绝对不可能。”
“母亲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洼地的利益。”汤姆士说。“但我不该将那误认为你会依照我的命令行事。”
黎莎大笑,起身收拾餐盘。“老公爵夫人太夸奖我了。”
“你和她有几分相似。”汤姆士说。
黎莎摆一摆臀。“希望不要太像了,不然我就不愿多想昨晚的事。我知道你们贵族十分看重高贵纯正的血统……”
汤姆士笑道:“也没有那么看重啦,不过要知道,我母亲年轻时可是绝对的大美人。”
“这点我毫不怀疑。”黎莎笑着奉承道。
“至于血统嘛……”汤姆士耸耸肩。“一百年前,我们家族只是个小贵族。我祖父是家族中第一个坐上藤蔓王座的人,而让他坐上那个位子的并非血统,而是财富。”
他顺势起身,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从任何方面来看,你都是洼地里最有贵族血统的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身为伯爵夫人,你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成就?”
黎莎哼了一声,轻轻推开伯爵。“伯爵阁下,所有对你眨眼的女人都向往着跟你上床,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唯独对我忠心不贰呢?”
汤姆士微笑,轻轻一吻。“为了你,我或许愿意尝试。”
“如果下周过后,我们还活着,我会考虑的。”黎莎承诺道,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清理餐盘。她毫不怀疑汤姆士是真心想娶她,不过那更像是政治婚姻,而非出于爱情。他们两人结合可以坚固汤姆士在洼地的地位,以及林白克对于领地的实际控制权。阿瑞安也很清楚这点。
这有什么不好吗?黎莎真的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真的也遇见过贝尔斯先生所提到过的那种心灵恶魔吗?”汤姆士问。
黎莎点头。她走向书桌,拿出蜡封和信封,上面盖有她的印记,研钵和碾杵。她将信交给伯爵。
汤姆士扬起一边眉毛。“你是说我哥哥。”
黎莎也扬眉。“我们就连在亲密独处时也要玩这个游戏吗?”
“那不是游戏。”汤姆士说。“林白克是公爵,他很偏执也很高傲。如果你公开对他表达不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黎莎点头。“是的,但你会向他解释的,而我相信你可以捎个信给阿瑞安——”
“老公爵夫人。”汤姆士纠正道。
“……老公爵夫人,”黎莎更正。“不会有任何阻碍。你自己也说过草药师还是隶属她管辖,我这样做并不算什么不敬之举。”
汤姆士皱眉,不过还是收下信。
“说实话,伯爵阁下,”黎莎说。“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外面,我也不知道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你——你来我家是因为真心想娶我,还是想要巩固你在洼地镇的统治地位?”
汤姆士微笑。“当然两者皆有。伐木洼地向来都是安吉尔斯的领地,许多方面又仰赖王室的援助,包括让你们与其他地方互通讯息的信使大道。不久前,它还是个偏远小镇,但是对领主效忠可不能因为你们洼地的膨胀就成为可以轻易改变的事实。你难道以为在你们的土地上挖出黄金煤矿,王室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们全民公投后就独立吗?”
黎莎摇头。“当然不会。”
“贝尔斯先生带给你们的魔印也是一样。”汤姆士说。“再说,我们做了什么糟糕的事?我们难道没有答应你的要求,在洼地镇民最需要时,带来食物和种子、牲口和温暖衣物?帮助你们建立家园,并建造你们协助设计的大魔印?我的堡垒或许庄严雄伟,女士,但它是为了对抗克拉西亚人而建的,不是用来吓唬在我守护下的子民。”
黎莎点头。“不管它有多坚固,两年内,克拉西亚人的战士就会比安吉尔斯男女老幼加起来还多。即使是现在,只要他们下了决心,也有办法在一天内铲平洼地,虽然这样做就表示他们会让艾弗伦恩惠缺乏防御,难以抵挡后方的雷克顿。但是一旦洼地变成他们的,我们不太可能抢得回来,而他们就能像夹住牙齿的钳子一样夹攻雷克顿。”
汤姆士摇头。“除非沙漠老鼠突然变成水手,不然克拉西亚人永远不可能攻下雷克顿的。雷克顿的港口镇散布在数百里长的湖岸上,供他们停泊补给。世上没有任何军队能看守所有港口镇,如果他们打算这么做,船民和沼泽恶魔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雷克顿人能在转眼间调转船头,朝码头镇或湖岸发射箭雨,不过船务官员都是懦夫,不会出兵防御码头镇或是湖岸。离开船上的雷克顿人就像落地的风恶魔一样,完全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我同意。”黎莎说。“我一路上都在怂恿雷克顿人逃往洼地。”
汤姆士眯起双眼。“已经开始扮演伯爵夫人了?你无权叫他们来,我们人口已经饱和了。”
“没这回事。”黎莎说。“唯一抵抗克拉西亚人北上的方法就是尽可能迅速扩张,我们一定要让洼地挤满人。”她叹气。“如果月亏之后洼地还在的话。”
汤姆士牵起她的手,靠近自己。“我们不需要对立,黎莎·佩伯。只要你给我所需的答案,我愿意接纳从这里到克拉西亚沙漠营地的所有平民。”
“答案?”黎莎问,尽管她很清楚他的意思。
汤姆士点头。“克拉西亚人有多少战士,驻守何处?你从心灵恶魔那里得到什么情报,把你吓成这样?贝尔斯先生在率领人民作战时会不会让人平白牺牲?你愿意为我的领导背书吗?”
天色逐渐放亮,两人都听见了伯爵马车接近的声音。她叹气。“伯爵阁下,我会仔细考虑你的问题,尽快给你明确的答案。”
汤姆士以军人的姿势站立,僵硬地鞠了个躬。突如其来的正式仪态感觉冷漠而疏远,不过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的双眼,而且英俊的大胡子脸上流露出一副淘气的笑容。“那就晚餐时再谈吧,今晚。”
黎莎微笑。“看来你的‘美女杀手’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
汤姆士眨眼。“黄昏时我会派车来接你。”
道贺的人潮直到黎明将至时才慢慢散去,但还是有不少洼地镇民在跳舞。伐木工和沙鲁姆带着一身魔力回归,在魔物广场中央留下一堆和人一样高的恶魔骸骨,为庆祝会带来了新的高潮。
亚伦深吸一口气,走向吟游诗人的棚子。尽管舞台足足有六英尺高,他根本无须借力或助跑,轻轻跃上舞台。这时,乐师们已经不再演奏,将场地留给他。群众欢呼着,亚伦伸手比向瑞娜。她同样轻松地跃上舞台,他伸出手臂搂着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瑞娜说。“但我发誓看见这些人对你的祝福化作了绽放的光晕,我从没看过这么美的东西。”
“对我们俩的祝福。”亚伦轻轻捏她,纠正道,“没错,感觉像是在看日出。”
“不会持久,是不是?”瑞娜问。“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
爱你,瑞娜·谭纳。亚伦摇头。“我们将会面对血腥的蜜月。”
瑞娜把头靠上他的肩膀。“很高兴我们在之前尽兴地跳过舞。”
“是的。”亚伦点头道,又捏了一下,接着放开她,举手凭空比画了几下手势。人们安静下来,不过其实不安静并不重要。亚伦凭空画了几个声音魔印,让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送出去。
“我想感谢所有共度这个美好夜晚的朋友。”亚伦说道。“我和瑞娜的婚礼原本举办得很匆忙,事先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但是热情的洼地镇民还是为我们奉献了一场超出期待的新婚庆祝晚会。”人们欢声雷动,大家都在手舞足蹈地欢呼着。
太阳出来了,亚伦的皮肤上隐隐传来一丝刺痛和灼烧感。他对日出时的痛楚并不陌生,但现在他知道如何让魔力远离皮肤,避免阳光照射,尽可能保留最多的魔力。
尽管如此,阳光还是烧光了溢出体表魔印的多余魔力,感觉像是用火烙印上去的一样。会有时间——还不算太久之前——他认为这种痛楚表示太阳在排斥自己。但了解真相后,现在他为此而骄傲。
他身旁的瑞娜低呼一声。
痛苦能让你明白很多事,帕尔青恩,贾迪尔曾告诉他,所以我们肆无忌惮地拥抱苦痛。欢愉不会带给人任何好处,所以必须尝尽苦难,努力争取一切。
亚伦牵着她的手。“痛楚是我们在阳光下行走的代价,瑞娜。我们该自己赢得这样的权利。”她点头,深深吸气。战士们也感受到阳光的威力,但由于皮肤上没有魔印。血液里没有脓汁起火燃烧,在他们身上发出阵阵闪光。其中一名身上沾了太多脓汁的伐木工衣服真的烧了起来。亚伦正打算过去处理时,他已经拿起半桶麦酒往自己身上倒。他旁边的镇民大声嘲弄。
“下一次别浪费那么多麦酒了,让我在你身上拉泡尿就搞定了!”一名伐木工笑着叫道。
“大家都对我们很好,”亚伦继续道。“不过,我该和妻子独处了。”瑞娜捏他的手,他感到一阵快感袭来。“我们也该回去办正事了。狂欢整夜的确很开心,但新月距离现在只剩下十个黎明,而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恶魔将会疯狂出击,洼地郡得做好万全准备,把它们都赶回地心老巢去。”
他在阳光洒落的同时指向地上那一大堆恶魔角。恶魔角化为一团刺眼的烈火,伐木工高举着斧头呐喊着,就连沙鲁姆也大叫一声,扬起拳头。
这阵叫喊声让亚伦觉得恶魔王子确实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回想起他曾见过的地心魔域景象,害怕的人应该是自己。
瑞娜碰了碰他。“你还好吗?”
亚伦握住她的手。“没事,瑞娜。我很好。”
“东西都送过来了。”莎玛娃在陪他们走回史密特旅店的住房时说道。她打开房门,所有新婚礼物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房间里。玫瑰修剪得非常整齐,插在古老的彩瓶里,盛满新鲜食物的盘子摆放在桌上。其他宝贝都放在衣橱和床头上。
亚伦在洼地居住超过一年,在训练伐木工对抗恶魔的过程中与大家混得很熟。他知道屋里这些东西的价值,同时也在送礼者身上看见莫大的自豪、真挚的感激和无私的爱,还有对自己的……信心。
最令他感动的就是信心。这些人会做自己要求他们去做的任何事,不是出于崇拜,而是出于信任。
我不会,他默默承诺。如果恶魔在新月时攻陷了洼地,肯定是因为我在抵抗它们的过程中阵亡。
莎玛娃走到玫瑰前,拿起用线挂在瓶子上的纸片。“每件礼物都附上了送礼者的姓名。我会找厄尼·佩伯定制专门的感谢信,两位到时只需在上面签名就行。”
瑞娜被她的提议吓得一愣,身上的气味立刻发生了改变。
与解读灵气相比,这是种较为原始的反应,即使在白天,亚伦的强化感官还是源源不断地提供身边所有的讯息——她的恐惧在他闻起来就像靴子上的粪便一样刺鼻——他感到同情,无须看她身边的气息景象就能料到。跟大多数提贝溪镇镇民一样,瑞娜不识字。
亚伦自莎玛娃面前偏过头去,以只有瑞娜的强化听觉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别担心,瑞娜。我会在那之前教会你写自己的名字,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读得懂书上的文字了。”
瑞娜面带微笑地看他一眼,气息随之变为感激与爱。“我们或许也该为加尔德做点什么,感谢他担任我们婚礼的见证人。”
“你说得有道理。”亚伦说。
亚伦转向莎玛娃摇摇头。“谢谢你,这些杂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莎玛娃鞠躬,转向瑞娜说,“伯爵送你的那条项链非常漂亮,你确定要卖掉它吗?”
开始了。亚伦心想。
瑞娜走到镜子前,一边欣赏着项链,一边用指尖轻敲上面的珠宝。亚伦能感知它为她带来的欢愉,听见她的无声叹息。
那是临别的拥抱。瑞娜点了点头,取下项链。“在这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时,我戴这种奢侈品很不恰当。”
“不要小看身着华丽衣服的贵族领袖鼓舞士气的潜力。”莎玛娃说。“但如果你真的决定这么做,我很乐意向你购买。我可以用硬币,如果你觉得需要实物的话,我也可以直接用食物和牲口解决洼地人民的温饱问题。”
亚伦根据她的体味发现,她竟然真的以为这个女人是出于善意。就跟写字一样,这也不是她的错,他告诉自己。如果提贝溪镇的人懂得要讨价还价的话,霍格怎么会掳走提贝溪镇的绝大多数财富。
瑞娜抬头看着她:“你愿意这样帮我们?”
莎玛娃微笑,挥挥手,仿佛那算不了什么。“举手之劳而已,那条项链确实做工精细,算是难得一见的首饰,我想我可以轻松地卖给富有的达玛基。他们会当成礼物送给宠爱的妻妾。”
亚伦两眼一翻,偏开头去。“顺水人情而已,”他以只有瑞娜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只是趁机打起我们的旗号在洼地郡建立起克拉西亚人的贸易网络。”
他在瑞娜打量莎玛娃的同时闻到难以置信的体味,接着显得有点失望。她假装检视项链,借机以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回应亚伦。“那不卖吗?”
“卖,最好以现金交易。”亚伦低声建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瑞娜很高兴地转身对莎玛娃说道:“非常感激你的帮助,那就换现金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莎玛娃点点头,一副本来很期待会听到这个答案的虚假模样。“可以借我看看吗?”瑞娜很小心地将项链递给她,她仔细检视项链,戴上眼镜,就着光线细看上面的每一颗宝石。
“现在她会挑三拣四,和你讨价还价。”亚伦轻声提醒。“不管她说什么,你就说‘你疯了’,然后威胁说要卖给史密特。她会将出价翻倍,然后你再提高五倍。”
“真的,假的?”瑞娜在微笑中说道。“她帮了我们大忙,我不想侮辱她。”
“你不会的。”亚伦喃喃道。“克拉西亚人只会尊重懂得讨价还价策略的人,最后以半价成交。”
瑞娜哼了一声,等待莎玛娃对宝石项链做详细的鉴定性检查。
“很美。”莎玛娃在语气中增添适当的失望。“只是钻石不够清澈,祖母绿略有些瑕疵,黄金纯度可赶不上我们克拉西亚的黄金啊;但或许还得借助绿地伯爵所赠这个嘘头才能在达玛中勉强找到买家,我出一百卓奇。”
瑞娜哈哈大笑,尽管她很可能根本不清楚一百卓奇的价值。“我想你的眼镜该修理下了。这些宝石绝对堪称世间少有,黄金可是比白雪还纯净啊。如果你不打算支付合理的价格,我敢说史密特……”
莎玛娃大笑,然后鞠躬。“我太小看帕尔青恩的吉娃卡了,你眼力绝佳。两百卓奇。”
瑞娜摇头。“一千。”
莎玛娃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你眼力不错,只是这价钱可以买三条这种项链了,那就两百卓奇吧,多一卡拉都不行。”
“五百,不然我就卖给史密特。”瑞娜语气冷淡地说道。
莎玛娃打量着她,亚伦不用强化感官也看得出来她在考虑该不该继续还价。最后她鞠躬。“我不能在新吉娃卡大喜的日子拒绝她任何事,那就五百卓奇成交吧。”
“那就太感激了。”瑞娜说。“这笔钱可以帮许多人家增添牲口,也能让不少人有件像样的衣服穿。”
“你很会讨价还价,”莎玛娃说。她转向亚伦,眼角微皱,释放出一股饶富兴味的气味。“要不了多久,你就不再需要帕尔青恩的指导了。”
“好了,汪妲,我等你很久了。”黎莎说。“出来吧。”
“我不要。”汪妲说。
“汪妲·卡特。”黎莎警告道。“如果你再过——”在汪妲身穿阿瑞安老公爵夫人送的衣服走进房里时轻呼一声。
“喔,天哪,”她说。
“我想,是不是很难看?”汪妲一脸痛苦地说。
“一点也不会。”黎莎说。“你看起来美极了。等到镇民们看到你的样子,然后听说这套衣服是老公爵夫人的私人裁缝师亲手缝制后,洼地所有女人都会羡慕得眼珠都跳出来的。”
她是真心的。尽管黎莎不愿承认,皇室裁缝师的手艺确实不同凡响,做出了一套既端庄且与所有男性士兵的武装一样实用的服装,并很明确地体现出了女人的飒爽英姿。
上衣是深绿色丝绸,以金线绣上藤蔓与魔印的图案,在平坦的胸部上增添一些纹理。肩膀到手肘之间的衣袖宽松,不过在前臂上以紧线收紧,一方面避免影响张弓放箭,一方面让她能轻易套上木臂盔甲。上衣外搭配厚皮背心,内里塞着一层贴身的护垫。这件背心是在上衣和胸甲之间提供缓冲的空间,不过精心裁剪出这套风格独具的背心非常适合在没穿护甲时穿。
腰部到膝盖之间穿的是棕羊毛宽裤,跟洼地妇女战斗时穿的分边裙有几分相似——非常宽松,站立不动时看起来更像裙子。作战时,汪妲会在外面加穿柔韧的金木护板,既能提供强大的魔印保护,又能保持出击速度。
宽裤自膝以下收窄,最下面以紧绳收紧,方便穿上及膝的软鹿皮靴,好为木腿甲和鞋子提供缓冲。有了这双鞋,汪妲即使一脚被木恶魔咬着,也能以另一脚猛踢对方的脑袋。
汪妲的手臂下挟着光滑的露脸式木头盔,上面刻有更多漩涡状藤蔓魔印。如果她的脚没能踢碎恶魔头骨,也能轻易用头锤办到。对黎莎而言,在头盔上加刻心灵魔印和强化视觉魔印只是举手之劳。
“紧身上衣呢?”黎莎问。
“送人了,就像伯爵说的。”汪妲说。
“你自己一件也没留?”黎莎问。
汪妲摇头。“我不是帮老公爵夫人工作的,所以身上不该有她的徽记。如果你给我一件有研钵和碾杵徽章的紧身上衣,我会非常乐意穿在身上。没有的话,这样就很好了。”她拿起挂在门上的魔印斗篷,披在自己肩上。
黎莎眨了眨眼。她假装去拿茶杯,趁机拭泪。“新月前我会在你的护甲上刻好其他魔印。还有你的弓,如果你愿意让它离开视线十秒钟。”
汪妲看着靠在门边墙上没上弦的武器。“我不知道你还能把我的弓怎样,那是魔印人亲手制的。”
“我不会更改任何魔印。”黎莎说。“只是要在握柄上试着镶入一颗恶魔骨。”
汪妲扮个鬼脸。“为什么?”
“因为亚伦能用双手把魔力灌注到弓里,你不行。”黎莎说。“恶魔骨可以让弓随时处于启动的状态。即使是没刻魔印的箭,只要是从这把弓射出去,同样能让恶魔致命。”
汪妲扬起眉毛。“是吗?听起来不错——”她突然面色紧绷,迅速来到窗口,手握刀柄。在看了窗外一眼后,她松懈下来。
“只是——”她回头对黎莎道。“你确定我看起来不蠢?”
黎莎没有回答。“请把门打开,我去烧开水。”
片刻过后,妲西进屋,双手紧张地扭动。“有件事要告诉你,黎莎,尽管你肯定不会喜欢的。”
黎莎叹气,“中午好,妲西。”
妲西站在原地,双手仿佛摔成硬面糊。黎莎比比手指。“那就说吧,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紧张成这样?”
妲西点头。“伯爵的车夫昨晚送你回家后又驶回魔物广场,喝了好几杯麦酒。他还告诉陪他喝酒的一些镇民说,他今晚可以休息了,因为你叫他天亮时回去接伯爵。”
“造物主啊,”黎莎说。“你说的一些到底是多少人?”
妲西耸肩。“话是会传开的,黎莎。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就连刚到镇上的人都知道你是谁,现在方圆十里之内所有人都听说此事了。”
“黎莎女士和谁过夜关他们什么鸟事?”汪妲大声问道。
“是不关他们鸟事,”姐西点头道。“但是他们可不这么认为。”
黎莎一手移动到肚子上抚摸着,突然想到伊罗娜的话——尽快行动,大张旗鼓。
她刻意对妲西长叹一声。“别理会流言,只要没人在诊所里讨论就好了。如果没人在背后八卦我的情感生活,这里就不再是洼地了。”
妲西哼了一声。“至少你有情感生活。”
“对呀。”汪姐同意道。
妲西直到此时才注意汪妲的打扮。“这套衣服不错啊,从南方来森堡弄来的?”
汪妲摇头。“阿瑞安公爵夫人赐给我的,去年春天我和她喝过茶。看来她很关心我。”
亚伦低头看着像往常那样平静地睡着的瑞娜,很深情地亲吻她的头发。“我会在你起床前回来,爱人。”她满足地应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臂,嘴角扬起笑容。他让她抱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松开。他精疲力竭,只想陪她大睡一觉,但他没时间休息。他汲取血液中的魔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然后出门下楼,迅速离开旅店。人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不过他的速度快得没人有机会朝他招呼。
亚伦自认太阳下再也没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恐惧,但随着他一步步接近黎莎的小屋时,他内心的平静也逐渐被打破了。整个洼地里,唯有黎莎的气息最难解读。表面上,她和达玛丁一样冷静,但内心世界充满矛盾。这也是他一开始深深受她吸引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自己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而她内心世界的不平静从没像昨晚送花冠给瑞娜时那般夸张。那非常体贴——大幅降低瑞娜的敌意——但亚伦知道她内心里的痛苦和纠结。如果是其他人,他会毫不迟疑地汲取她身上的灵气,完全读懂她的内心世界,但这招用在黎莎身上似乎有点不尊重。为了治疗或帮助、领导或激励他人而探索对方的内心是一回事,为了窥探一个没和自己结婚的女人对他有什么感觉又是另一码事了。
亚伦还是想跟她做一些解释,但要怎么解释?客观地说,黎莎·佩伯拥有男人在女人身上渴望的一切——美丽、性感、聪明、亲切、富有、无私……但对当初的自己而言,这些条件还不够。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自己也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之路,自觉配不上她。需要有个女人让自己远离那条道路,但她不是那个女人。那可不是老情人想听的话,就像自己也不想知道贾迪尔怎么上得了她的床。
他的脑中浮现出她和贾迪尔交合的景象,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黎莎做了她的选择,我也作了我的。那不会改变接下来的一切,也延续不了我们仅存的时间。
她家的门没有完全关上,他还没抵达门廊就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并没有打算偷听,但他的耳朵已经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
黎莎和汤姆士上床?这个谣言似乎荒诞无稽,但黎莎却没有刻意否认,所以肯定是真的。他摇头。无所谓,除了新月外,一切都不重要。
他打着赤脚,不过在踏上前廊台阶时刻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让屋内的人知道有人来了。他使劲敲门,等待黎莎开门。
妲西、汪妲和黎莎全都僵在原地,瞪着他。妲西和汪妲散发出一股恐惧的气味,但黎莎的体味就像她的灵气一样难以解读。他心里再度浮现想要深入探索她的冲动,而他很感激洒落屋内的阳光驱逐所有魔法。
黎莎小屋内一如往常地混合着各式各样的气味——香料、草药、茂盛和枯萎的植物、湿土和新鲜食物。最浓郁的就是香喷喷的培根味。但这一切都无法盖过她卧房里传出的性爱气味,还有空气中难闻的强烈呕吐物的味儿。
看来是真的。他心想,压抑住愤慨的冲动。黎莎有权做任何她愿意做的事,但汤姆士在男女关系方面素来不检点。如果他伤了她,或是辱没她的名声,自己一定会打断他那英俊的狗鼻子。
他深吸一口气。那是魔法在影响我。他努力地想说服自己相信这句话。
“早,小姐们。”他挤出一脸愉快的笑容打招呼。“昨晚的聚会提早结束了。”他看向黎莎。“介意我们谈一谈吗?”
黎莎眨眼,接着摇头。“当然不。我们去花园走走?已经很久没人亲近看顾她们了。”
亚伦点头。黎莎拿起一篮园艺工具,领头出门来到庭院里。走进花园迷宫时,他听见待在屋里的妲西和汪妲说的最后两句话。
“我现在只想变成在花园里嗡嗡飞舞的蜜蜂。”妲西说。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谈论他们了,妲西·卡特。”汪妲说。“我下次回镇上时,最好不要听见有人谣传他们两个在花园里乱滚的事儿。”
“你是在威胁我?女孩。”妲西问,音量随着脾气而暴涨。
“是呀。”汪妲冷冷回应。“你最好自重一点。”
亚伦暗自偷笑。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妲西会让他们把话吞回去。但就连妲西也不敢蠢到在汪妲·卡特面前有半点儿敌意。
黎莎停在猪根笼前,拿出园艺工具。“我说真的,妲西应该当伐木工的。她残害植物的效率比种植植物还厉害。”
亚伦点头。“她也是镇上谣言的一大来源,汪妲刚刚威胁她不要在背后八卦我们出来谈心的事儿。”
黎莎散发出一些轻松愉快的气味。“我爱那女孩。”她开始掘土。“我想你也不想让你新娘听到你跟我在这里谈心。”
“我跟她说了我要过来。”亚伦说。“我不想用谎言维持我的婚姻。”
“说结就结。”黎莎说。
亚伦耸肩:“奇特的夜晚。”
“是呀。”黎莎点头。
“很抱歉那样对你。”亚伦说。“我没资格为了那件事儿发脾气。”
“你有资格。”黎莎说。亚伦惊讶地看着她,她则扬起覆盖新鲜泥土的铲子,散发一股生命的气息。“我不会为了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道歉,并不是说如果有机会重来,我会做出不同的决定。但要是阿曼恩真的做过你所说的那些事,那你当然有资格大发雷霆。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亚伦说。
“我知道。”黎莎说。“有时候我不认同你的选择,但你是我见过最诚实的人。”她耸耸肩。“不管这样讲有没有意义。”
“所以我们都很抱歉,却不后悔。”亚伦说。“那之后我们要何去何从?”
“办正事,当然。”黎莎说。“下一次月亏只剩下十天了,你有什么计划吗?”
亚伦皱眉。月亏。克拉西亚如此称呼新月。不知为什么,这个字听起来让自己很不爽。
“我有很多单方面的战术。”亚伦说。“只是不知道恶魔会怎么做,所以拟订大计划没有实际的意义。”
“同意。”黎莎说。“它们很聪明,或许比我们聪明。”
“对,或许吧,”亚伦说。“但它们小看我们了,也没想象中那么了解我们。我直觉它们会立刻采取人海战术。以足以撼动高山的大军展开攻击,杀了我和贾迪尔,在全世界的人心中留下恐惧。”
黎莎颤抖。“你认为它们办得到?”
亚伦耸肩。“或许吧。”他扬起手指。“但如果他们失败了,人们就会开始集结。我们会在六个月内变得比现在更壮大。”
“到时候就能全力反击。”黎莎说。
亚伦点头。“而我的能力会让它们大吃一惊。”
那天稍晚的时候,黎莎去镇上巡视,拜访老友和病人,询问他们的健康状况——正如妲西所说,亚伦把诊所都清空了,就连伤势和病情最轻的病人也都出院回家了,将所有洼地人都派回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不过,草药师还是有很多事要做,召集所有懂裁缝的人制作心灵魔印头巾,并且缝制粗陋但有效的隐形斗篷。
她和镇议会开会,但现在他们基本上只是名义上的议会成员,不具有实质权力。汤姆士指派了行政官和税务官员,而他们都是加尔德的下属。
她摇了摇头——洼地郡首府伐木洼地的男爵可是加尔德·卡特——得要一段时间作为缓冲期才能适应这个变化。
镇上其他人似乎都对这样的安排感到非常骄傲。洼地从没出过领主,而他们很快就忘掉几年前的那个恶霸加尔德。他小时候很受欢迎,既英俊又强壮,他和黎莎·佩伯订婚,而她的父亲能把纸变成黄金。但两人分手后,他的声望就和她的一样跌到谷底,因为布鲁娜逼他公开承认自己不恰当的吹嘘侮辱了黎莎的名节的事实。
失去了新娘和镇民的尊重后,加尔德转而利用力量争取敬意,不过这种做法有好有坏。没人会蠢得去和他公然叫板,但会逼得他们尽可能地躲着他。
那一切在伐木洼地之后彻底改变。加尔德失去了父亲,而所有人都同意史蒂夫从小就开始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史蒂夫和伊罗娜的风流故事。加尔德在那一战过后成为英雄,之后每天晚上都甘冒生命危险守护洼地。人们很快又忘了他过去的恶魔形象,不少伐木工又找到了偶像,全镇的人为了生存抱团取暖,在黑夜中出生入死的同时忘记别人过往的错误。
黎莎甚至不认为加尔德会是个糟糕的领主。伯爵会制衡他滥用权力,而他似乎将事情委派给其他人处理,并将所有精神放在率领伐木工作战之上。如果亚伦想得没错,人们得接受真正的英雄领导,而加尔德非常适合填补这个空白。
但是他和伊罗娜搞在一起的画面再次闪现,她摇摇头,试图抹除它。
就和说好的一样,汤姆士的马车在黄昏时来接她了。黎莎那时人在诊所,很多人看见她上了马车。镇民聚集在他身后八卦,黎莎也只能凭猜想去断定他们在说什么了——他们是不齿她的作为,还是期待不久的将来又来一场规模更盛大的婚礼?
据她对洼地镇民的了解,大概两者都有可能。黎莎十分认命地坐在绒布座椅上。当她肚子大起来后,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暂时而言,最好还是让镇民认定孩子是汤姆士的种。
她得承认伯爵的新堡垒十分壮观,如果日后没被地心魔物或是克拉西亚人拆掉的话;现在的景象只能算是骨架,但它拥有强大的防御工事,建立在高地之上,搭建了临时尖顶围栏来守护为了盖围墙而在挖掘地基、搬运石块的建筑工人。
亚瑟勋爵在庭院里迎接黎莎,护送她穿过庭院,走过工人、仆役和守卫居住的临时帐篷。中央的堡垒目前是座建筑骨架似的迷宫,亚瑟带她走向完成得差不多的区域——汤姆士居住的房间。在伯爵寝宫完成后,这里多半就会改成客房。
尽管如此,这里的餐厅装潢得还是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符合安吉尔斯王子的身份。
汤姆士等在餐桌主位,旁边还坐着盖蒙队长,不过黎莎一到,两个男人立刻起身,队长深深鞠躬。“很荣幸再度与你见面,佩伯女士。在下先行告退。”盖蒙在黎莎点头后立刻离开餐厅。
汤姆士帮她拉开椅子,接着在仆人上前倒酒时坐回原位。他挥手遣走女仆,她快步离开餐厅。
“终于独处了。”汤姆士说。“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全镇的人都一样。”黎莎说。“你的车夫昨晚送完我们后就把事情传开了。”
伯爵扬起一边眉毛。“要我割下他的舌头吗?”
黎莎双眼凸起。汤姆士哈哈大笑。“只是开玩笑!”他挥手安抚她。“不过还是应该处罚他。”
“你打算怎么处罚?”黎莎问。
“免费清理粪坑一个星期应该能让他好好反省。”汤姆士说。“我的仆人不能乱讲话的。”他眨眨眼。“至少在对我没有好处的时候不能。”
“而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黎莎问。“如果你认为和我结婚不会让你在洼地取得优势,就不会让马车打着你的旗号接我穿街过市了。”
“正式追求你能为我带来优势。”汤姆士点头道。“把你当成妓女一样搞可不行。”他摇头。“我已经可以听见母亲听说此事时会怎么评论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她知道。”黎莎说。
汤姆士轻笑。“别自欺欺人了,我母亲派来洼地的间谍数都数不清。”
“那该怎么办?”黎莎问。
汤姆士举起酒杯。“接受皇家草药师的职务,我们携手合作,为洼地郡谋求福利。我会时常邀你共进晚餐,送花给你,外加许多昂贵的礼物,并且以机智的言语与风趣的谈吐虏获你的芳心。到时候…再看看吧。”
“你期待这些晚餐会结束在你的卧房里吗?”黎莎问。
汤姆士微笑。“我得提醒你,佩伯女士,昨晚可是你在揩我的油呀。”
黎莎跟他碰杯。“说得有道理。”
亚伦在加尔德于魔物广场上集结伐木工时上前招呼。
“晚上好,男爵。”他说。
加尔德看着他,灵气中浮现一丝难为情的尴尬之色。“你那样叫我怪不自在的,先生。”
“将军?”亚伦笑着问道。
“黑夜呀,我觉得你这样叫更糟。”加尔德说。
“你叫我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亚伦说。“我们干脆免了世俗称谓吧?我叫你加尔,你就叫我亚伦。”
加尔德开始剧烈摇头,尴尬之情转变为全身心的恐惧。但亚伦伸手搭他的肩。“你现在的处境等于一边是恶魔,一边是地心魔物,加尔。要么我就只是个普通人,没理由不能叫我本名,不然我就是天杀的解放者,而你得照我的话做。”
加尔德听得一番抓头挠腮。“既然你这么说,我想我没得选择了。”
“亚伦。”亚伦说。
“亚伦。”加尔德复诵。
亚伦拍拍他肩膀。“你舌头没烧掉吧,跟我走走,有东西给你看。”
加尔德点头,他们走向瑞娜和旋风等着的地方。
她紧紧握着巨马的粗缰绳,它似乎终于不再挣扎。瑞娜花了很长的时间,弄断好几条缰绳,最后旋风才愿意让体重不到自己十分之一的瑞娜把它固定在原地。
加尔德一看到这头强壮的动物立刻停下脚步,吹了声口哨。“它比黎明舞者还要高大。”
“它是黎明舞者的父亲。”亚伦说。“我唯一见过能跟你的体型匹配的战马,加尔德·卡特,而我认为没有其他猛士够资格驯服他。伐木工们想办法在它身上装上了马鞍,但没人能在上面坐稳。”
“别被亚伦吓到了。”瑞娜说着把缰绳交给加尔德。“旋风很贴心的,只是需要找到知己多交流。”
“啊?”加尔德问,伸手想拍马颈,但旋风转头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决定不这么做了。
“是的,”瑞娜说。“旋风本应自由自在地在黑夜里狂奔,但被困在魔印后很多年了。”
“我懂得那种感觉。”加尔德说。
瑞娜点头。“不要把它关在墙后或是教它去做拉磨拖面粉之类的蠢事,这样它就会和你成为好朋友。而借助我在他蹄上所刻的魔印,他踢烂恶魔头骨的次数会和瞪你的次数一样多。”
“听起来很带劲。”加尔德直视的双眼。巨马试图后退,但尽管加尔德没有瑞娜那股魔力,他仍是亚伦这辈子见过最威猛的男人。他的手臂肌肉高高鼓起,缰绳嘎吱作响,不过,当加尔德的手掌碰到马颈时,旋风的头没有移动。片刻过后,巨马放松下来。
“我不配收这份大礼。”加尔德说。
“别人要送你什么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亚伦说。“凭你所做的事,收下十匹这样的马也不为过。”
“我不只是指马。”加尔德说。“我是指这一切。伯爵命人帮我设计徽记。我!天杀的加尔德·卡特。”他摇头。“我觉得好像就要掉进他的圈套,被赶回去砍树一样。我需要你引导我该怎么做。”
“我要你像个男人一样自己思考。”亚伦说。“不管喜不喜欢,现在你是伐木洼地的男爵:首要之务是照顾子民,其次才是担任伯爵的手下。如果他要你做什么你觉得不对的事,记住要跟着良心走。”
“我承担不起这么多责任。”加尔德说。“我没有那份远见,而且良心经常让我惹上麻烦。”
“不是只有聪明人才能分辨是非。”亚伦说。“而我很清楚背负不想要的责任是什么感觉。但人生不能事事如意,加尔德·卡特,不会随时有人在你身边告诉你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