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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极了,既然妳现在不再试图杀死乔纳,我们最好也离开了。」布鲁克边说,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这时我才领悟她刚擦拭的是那个吸血鬼的血,不过她说的那个名字随即勾起我的注意。
乔纳。
我尝试把脸孔和名字连在一起,才刚集中精神去想,皮肤立刻热得沸腾,嗡嗡的噪音充斥在脑中。
布鲁克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地搜寻。
「布鲁克──」我说话的同时,加百列跟着开口,「该走了。」
一晃眼,我还来不及发问,布鲁克已然离去。
我转过身去,向加百列寻求解释。
「那个吸血鬼叫乔纳?」
听我提到这个名字,加百列瑟缩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提过他的名字,就在──」
加百列岔开话题。「忘了吧,他不是目前的重点,我们必须离开,纯血和大天使不知道妳还活着,万一被汉诺拉发现我们在这里,情势就会改变,我得单独去处理她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汉诺拉背叛过我们一次,我无法信任她不会再犯第二回。」
我能理解他想离开的急迫性,汉诺拉跟随加百列的时间最久,是他最早的同伴,也是朋友,可惜对方期待的不仅是朋友关系,单方面的情愫得不到相应的回馈。
她原本以为他们不能够相爱是因为她黑暗的灵魂,当艾瑞尔宣称我体内也有吸血鬼的血缘时,她妒火中烧,一气之下通报纯种吸血鬼我的下落,自己紧接着逃逸无踪。
我迷失在困惑中,既然其他事物都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独独乔纳的部分想不起来?
加百列双手扶住我的手臂,他散发的光芒掠过全身,我失神地脚步蹒跚。
「拜托,莱,我们必须离开。」他说。
加百列一直尝试要保护我,温柔的关怀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简单地回答他:「好。」
他拎起放在楼梯底下的背包,我迅速跟上,加百列、罗德韩和我坐上租来的车子预备开往机场,附近没有布鲁克与乔纳的踪影,我们已分道扬镳,不只离开的方向不一样,旅程也大不相同。
我坐在后座,前座的加百列将背包递给我。
「抱歉,又把妳吓一跳。」罗德韩轻声对我说。
我用咳嗽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没关系,我──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突然惊慌失措,没什么。」
罗德韩不知道那是妳,山上发生的事情,是艾瑞尔陷害他……加百列的思绪传入我心里。
知道了。我回应。
车子在雪地里挣扎地前进,一碰到柏油路面,立刻顺畅无阻,加百列为了抓紧时间,将速限标志抛在脑后。
「为什么我们要返回英国?」我问。
「我得回伦敦,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加百列回应。
我扬扬眉毛。「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
「你说过,我们一起逃、一起躲,我不明白才没多久你就要抛弃我?」
加百列紧握方向盘,我可以察觉到他内心的焦虑。
「有些事必须由我去处理,无法回避,是我得单独面对的,这也是罗德韩同行的原因,」加百列的目光暂时从前方移开,往罗德韩看了一眼。「最多不超过一天,罗德韩可以保护妳的安全,然后我们再一起离开。」
罗德韩没有应声,他倾身向前,不时查看照后镜,显然正在执行保护我的勤务。
妳要相信我,照我说的话去做,然后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
我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如此轻率地答应跟从加百列的引领,还不许人质疑,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机,我看了一眼身旁的背包,翻找合适的衣服。
「我要换衣服,脚趾头快冻僵了。」我赤裸的双脚已经冻成紫红色,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既无法保暖,也不适合搭飞机。
「换吧,罗德韩会回避。」加百列说。
我从背包掏出紧身牛仔裤、无袖上衣和乳白色开襟羊毛衫,另外又找了一双毛边短靴跟厚毛袜。我在洋装底下套上牛仔裤,再把衣服从头上脱下来,弯腰驼背地护住胸部、蠕动身体穿好上衣。
大费周章更换衣服的同时,我无意间抬起头,在照后镜里跟加百列的目光对个正着,他随即别开视线,我满脸涨红。
我真心爱加百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得到这份爱,然而这份感情能否达到最亲昵的阶段,我也不知道,或许没办法,因为他的绅士风度无懈可击,不会僭越分际。我光是这样心里想着加百列,居然就脸红心跳、肌肤发烫,真是不可思议。
妳在想什么?加百列用我们的私人频道询问。
你。
车窗外面白雪纷飞,越下越大,田野彷佛被罩上纯净雪白的毯子,宛如蓄意掩盖证据,遮掩我们离开的足迹。
说起来,我很愿意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把魔鬼抛在脑后──而且还不只是魔鬼。
这一趟的飞行平静安稳,落地后紧接着又是长途开车,直到加百列终于将租来的车子停在路边,关掉引擎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莱拉,我们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并顺手解开安全带,用袖子擦拭车窗上凝聚的雾气,让玻璃恢复透明。外面正在下雨,草地上水珠处处。
「泰唔士河畔的亨利小镇,距离黑泽雷的屋子大约半小时车程。」
「好像有点近,不是吗?」我问。
「看看后面,莱拉,」加百列指着后方,高耸的街灯照亮宽敞的河岸。
「那里是泰唔士河。」他解释。
「是,这有差别吗?」我好奇地提问。
「甜心,河水,」罗德韩解释。「会增加开启空间裂口的困难度。」
他松开尼龙腰带,伸手去拿背包。「之前和纯血大战的山顶,旁边就有一座湖,记不记得任尼波因此受到阻碍。」
加百列握住车门把手,并接续补充说明。「只是增加困难度,不是完全阻挡。在河水附近开启裂缝要花更长的时间。之前那座湖替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以赶到妳身旁。纯血不知道妳还活着,尽量保密对我们最有利,我们明天晚上出发。无论如何,现在既已知道他们能够操控裂口,住在水边至少能让我安心一点。」
我望着罗德韩。「那么你要去哪?」
他从副驾驶座转身过来面对我。「还不确定,甜心,但妳不用操心。」他微微一笑,扬起浓密的眉毛。
加百列跨出车外,走过来帮我开车门,我跟着他们冒雨冲进一家叫做「爱德华之家」的民宿,柜台旁站了一位态度友善的妇人,她殷勤地招呼我们。
「两间房,谢谢。」加百列说。
「没问题!你们打算住多久?」白发的妇人从头上的发髻抽出一枝笔。
「今晚和明天一整天。」
「好的,退房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如果你午后就要使用的话,住宿就算两晚。」她笑盈盈地翻开四方形的住宿登记纪录,打量页面。
「没问题。」加百列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现金递过去。
「好极了,啊,我们现在只剩一间空房,刚好附近有一场嘉年华会,订房很满,不过屋里有两张大床,还有私人卫浴。」
「也可以,反正我们不会住很久。」加百列说。
她从背后架子上取下干净的毛巾,递给罗德韩,外加一把钥匙。「请跟我走。」
上楼之前,她一一介绍餐厅、客厅和一楼洗手间的位置,我跟在最后头爬上三层楼梯──老旧的楼地板踩在脚下吱嘎作响──才抵达民宿顶楼,经过好几扇门,终于抵达16号房。
她帮忙开门后才转身下楼,罗德韩先按了灯的开关,灯泡闪了闪,就算开灯,室内光线依旧昏暗,但以我崭新的超能力而言,视力丝毫不受影响。
房间铺着暗绿色地毯、碎花床单,还有不太搭配的窗帘。房里果然有两张大床、老旧的塑胶壶,小桌子上还有一些牛奶、几份报纸──被凌乱地丢在床尾,没有收拾。
我瞥了一眼通往浴室的房门,加百列似乎洞察我的想法,双手扶着我的腰说:「去吧,我来帮妳烧壶热水。」
罗德韩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毛巾。
「不会用很久。」我声明。
浴室门关不起来,大概很久以前就变形了,只能勉强卡住。我开始宽衣解带,先检查热水,再跨进淋浴的区域。我伸手握住水晶沉思半晌,才转动水龙头调高水温。热水迎头洒下,我使劲地洗刷,想要抹去死亡的味道。
我边洗边回想起前世的自己,换过一个又一个的工作,居无定所,在城镇间流浪,无法扎根,孤单一人,仅仅倚靠着加百列的影像来度过每一生,唯有他曾经带给我真实的喜悦和欢欣,虽然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加百列那句关于抉择的叮咛,果真把我从死亡唤了回来,我了解自己现在想要的,跟找到加百列之前所追求的并无差别,我要的不只是生存,而是好好活着,不再孤单。这回跟先前一样,依旧将找到幸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叩门声之后传来的是罗德韩的大声嚷嚷。「莱拉,亲爱的,妳没事吧?」
「嗯,我马上就出来。」我赶紧回应。
关掉热水,用大毛巾裹住身体,仔细俯视胸前新的疤痕,又是一个带着提醒的印记,是警告也是真相,这些伤痕永远不会消失,一如我也非常恐惧自己对世界真正发生过的一切永远印在脑海里不会忘记,然而如果要追求快乐的人生,就必须往前看,不能一味回顾。
我捡起丢在地板上的脏衣服,轻轻拉开浴室的门,走进房间里,加百列泡了一杯热茶给我,附带让人难以抗拒的笑容。
「谢谢。」我低声呢喃。
我把衣服抛在床尾,先喝茶再说,但它却不像以往那样让人浑身舒畅、感觉暖洋洋的,喝茶似乎变成不具意义的事情,我只好把杯子放下,「看来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需要食物和水。」
「或许妳现在跟我一样,可以从阳光得到能量。」加百列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盼望。
罗德韩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上,放下手中的报纸。「她同时拥有天使和吸血鬼的超能力,加百列,所以她可能跟我们一样需要进食。」
加百列浑身一僵。
我在床边坐下来,眺望窗外夜幕低垂的景象,思索罗德韩的话,让我最沮丧难过的不是饮血这件事,而是加百列的反应。
加百列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床垫随着他的体重往下沉。「莱拉,没关系,」他察觉我不安的情绪,停顿了一下。「遗传的本质无法界定妳是谁,选择权仍然在妳手中。」加百列伸手将我拥入怀里。我沉沉地皱眉,想要的话,我的确可以限制自己运用吸血鬼的超能力,可是今天的经验显示,獠牙爆出、怒火翻腾,这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脖子,我渐渐放松下来。
「你需要睡一下吗?」我问。
「不是必要,但我做得到,妳要的话也可以,先躺下来稍作休息好吗?明天早晨我带妳去看日出,如果阳光也能够成为妳的能量,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提高音量。
加百列做足心理准备要承认我内在的黑暗,但也渴望尽量压抑那部分,就某方面而言,他想让我感觉好一点,认为我想和他一起看晨光,那是他的希望,但如果我的选择跟他不一样,我们之间又会如何?
我摸索着床尾的衣服,不必我开口,加百列已经理解地起身,给我空间换上无袖的衬衫和内裤。我拉开羽绒被,钻进温暖的被窝,看着加百列走向另一张床铺,有些不解。
「你要跟罗德韩共挤一张床?」我问。
罗德韩再度拿起报纸阅读,但显然在偷听我们的交谈,他发出呵呵的窃笑声。加百列闻言转过身来。
「事实上,罗德韩要出去巡逻,所以我睡这张床。」
「说到这里,」罗德韩站起身,故意立正敬礼。「我还是赶紧去执行勤务吧,日出以前会回来。」离开时他带上房门,留我跟加百列单独在一起。
加百列先打开床头的夜灯,再关掉主灯的开关,光线非常昏暗,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闪烁发光。他坐在我身旁,用手背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根本说不出话,完全沉浸在他的眼神里,那对眼眸似乎探入我的灵魂深处,明光照亮全身每一处。后方的台灯在他脸庞制造出光环般的效果,怎么会有人看起来如此神圣不凡?我是他的搭档,他如此纯洁、毫无污点,而我……,实在相差甚远,与他在一起,让我的缺陷更加显眼。
「妳在想什么?」他提问。
「你,我,我们……」加百列和我或许能够用心电感应的方式沟通,但我们无法看透对方的思绪,有时这是一种优点,如果我们愿意彼此敞开,可以让对方透过我们的眼睛和记忆去探看彼此,换言之,也可以封锁对方。
「妳说什么?」他追问。
「我配不上你。」我呢喃。
「绝对不要这么想,」他皱眉,指尖沿着我的颈项上下游移。「妳是我的一切,事实就是这样。」他坚定地说。
加百列犹豫半晌,咧嘴一笑。「还有空间再加一位吗?」
我情不自禁地回以微笑,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关乎世界的忧虑,那样大的问题,都会像融雪,终究会迎刃而解。
加百列先脱下毛衣,底下是样式简单的白衬衫,而他脱掉鞋袜的技巧高超过人,竟然不需用手,仅仅蠕动脚趾头。我心里七上八下,等着看他是否脱掉卡其长裤,不过他考虑了一下,决定直接钻进我的被窝。
我仰躺在床上,他侧着身体,强壮的胳膊伸到我的背底下,调皮地在我手臂上轻轻搔痒,此刻感觉全身每一处的神经末梢都像通电似的酥酥麻麻,我开始有些紧张,却又期待他的下一步,他的手掠过我的肚脐,将我的衬衫下摆推高,五指张开,手心紧紧贴住我的小腹。
兴奋的电流吱吱通过全身,某种异样的感觉蜷缩在体内深处,充满期待。我急躁地扑过去,他微微退开,两个人的嘴唇中间留下些许空隙。
「加百列。」我呢喃地呼唤着他。
他偏着头,彷佛陷入沉思,半晌终于压了下来,直到我们之间完全不留空隙,他没有低头亲吻,反而用鼻子温柔磨蹭我的肌肤,然后转移阵地,他长长的睫毛掠过我的脸颊,再移到耳垂下方,吻得好轻好柔,一路慢慢吻到锁骨。他的手探向衬衫,擦到胸部,兴奋的涟漪涌向我全身每一处,他却出奇不意地将手停在疤痕上面,静止不动,过了很久,才突然吻住我的嘴唇,那只手依然放在胸前。他吻得很凶猛,用力辗压着我的唇,我的渴望和他不相上下,唇形跟着他变动,加百列用指尖摩娑那道疤,接着停了下来,我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他咬住下唇。
「没事,就是一道疤而已。」我有点尴尬。
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不是那个。」
我坐起来,他抽身退开。
他为什么停止?我脱口而出埋藏在心底的疑问。「我给你的感觉变了?」但愿不是这样。
「不,莱拉,不是的,」他叹了一口气,靠过来亲昵地啄一下我的脸颊。「我想跟妳在一起,但妳要有相同的感觉才行。」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当然渴望他,这一点从来没变过,我不解地摇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当然想要你。」
他帮我拨开不听话的刘海,露出被遮住的眼睛,手心再次放回我胸前的疤痕,轻轻压紧。「我说的是妳的心,我需要妳全心全意,然而在妳……倒下……之前,我确定妳在犹豫。」
他手指张开,贴着我的胸口,我用双手盖住他的。
「我的心只属于你。」
他身体紧绷,肩膀肌肉收缩,正想开口说话,却又兀自打住。
「妳需要休息,明天黎明就要起床,等我们离开这里以后再谈。」
今日事今日毕,谁知道是否还有明天,我不死心地再试一遍。
「拜托,加百列,我心里只有你。」
我伸手想挽留,他猛然扣住我的手腕,表情是前所未见的冷酷,但又很快地回过神来,拉着我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颊。
我有点不安,嗫嚅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翻身侧躺,过了几分钟,他依偎上来靠着我的背,强壮的手臂搂住我的腰,他的呼吸搔动我的颈项。
「我爱妳,莱。」
「我也爱你。」我呢喃。
他的热气让我从里到外全身暖洋洋的,我闭上双眼,进入浅眠状态。
一旦放空意识和纷乱的思绪,梦幻般的薄雾便掩了上来,影像朦朦胧胧的,彷佛招手要我仔细观看。
我跟加百列并肩坐在以前在记忆中见过的老橡树树荫底下,秋天干枯的树叶被风卷起在空中飞舞,他顺势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杓,手肘顶着地面,暗暗瞅着我看,脚边摆着棋盘,棋子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我盘腿而坐,半音阶的小型竖琴横放在两腿中间,我手指拨弄着琴弦。我完全不晓得从前的自己竟然会演奏这种乐器。
即便当时,和平的好消息翩然降临,美妙动听的歌声响彻大地与海滨。7
加百列轻轻吟唱,咬字像在呢喃,这首歌属于我和他,在许久以前,一个遥远的地方,久远的年代。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眼睛笑盈盈的,彷佛是用眼神、用心灵,而不是用嘴巴来唱,虽然岁月对加百列毫无影响,然而当时他看起来似乎比现在更年轻。
风势减缓,枯叶轻轻飘落,我陡然察觉可以听得到所有的声音──包括他的歌声和缥缈如天籁的琴音。根据以往的经验,前世的记忆和影像向来都是用静音的型态浮现,画面像淡淡的粉蜡笔画,这次却极其鲜明,现在显现的一切像是用最高解析度的萤幕播放。
加百列坐起身,拨开脸旁的金色卷发,继续唱下去,然后我看到自己加入合唱。
别人得着希望与欢欣,唯独你泪水盈盈。
我们同声合唱,我的嗓音比现在更清亮柔美,自己听了都觉得诧异。
随后发生的事情有点怪异,如同我正在看电影,DVD的磁轨有刮痕,一直重复播放,跳不过去──相同的歌词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萤幕上。
我的声音逐渐变得喑哑、微微颤抖,最后几乎消失,加百列却像扯开喉咙般,越唱越大声,彷佛在吼叫;眼前的画面终于停止播放,处于定格状态,一切归于沉寂。
这段记忆破碎不完整,或许是因为我的苏醒造成中断,然后加百列蓦然现身──一样是静止的画面,他却显得栩栩如生。
周遭的一切持续凝结不动,唯有他转过头来,而我在沉睡、做梦、回想。本来是我置身事外透视当年的回忆,现在则是他从里往外盯着我看。
他闭上眼睛,眼皮似乎膨胀鼓起,当他再次睁开时,瞳孔黝黑的部分漫溢出来,淹入宝蓝色的虹膜,就像我现在眼睛的写照,他朝我伸出手,看起来骨瘦如柴──彷佛肩膀和手臂的肌肉都在瞬间流失。
就在他伸出手的同时,泣诉地唱出歌词。
唯独你泪水盈盈。
最后一个字在他唇间犹如悲泣的吶喊,接着眼睛闪烁、射出不祥的红光。
我从床上猛然坐起,额头汗如雨下,浸湿的衬衫贴着肌肤,浑身被恐惧淹没。
「莱拉?」加百列在背后窸窸窣窣,感觉他身体坐起,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吓得不敢转身面对他,担心梦中所见的成真,我满身大汗,身体不断地发抖,连牙齿都无法控制地上下打颤。
「你没事吧?」我问,咬字含糊不清。
「是啊,但妳显然不太好,怎么了?」加百列试着让我转过身体,但我死也不肯转身,惊惧地根本不敢看他。
我气喘吁吁,再怎么努力都甩不掉眼睛发红的加百列和他吐出那句话的表情,感觉像在威胁。但我必须放开那些意念,因为加百列正试着感应我的思绪,我不想被他察觉。
「没事了,」我只能敷衍一下,「只是做恶梦。」
「那妳为什么不肯看着我?」加百列打开床头灯,从床上一跃而下,匆匆走向放在角落的行李袋,先拿出了一些东西,随即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不久便听见他回来的脚步声,我继续盯着羽绒被上的金凤花和它的叶瓣,不敢转头看。
他跪在后方,先撩开我脖子上濡湿的头发,把项链从纠缠的发丝中解救出来,再用凉凉的法兰绒毛巾擦拭我脖子上的汗珠,半晌才停下动作,手臂温柔地环住我的胸膛,一一解开我衬衫上的钮扣,双手擦过我的手臂,重新回到肩膀上,徐徐脱掉我的衬衫,再用毛巾擦拭背脊,轻拍我赤裸的肌肤,我的身体感到凉爽许多。
他反复擦拭我的背,几分钟后,我发觉他在描摹佛瑞德留下的那个伤疤。
加百列显然在发抖,手指微微抽搐,毛巾的移动不甚平稳,但我已经平静许多,反手到背后握住他的手腕导向肩膀,示意他别在意疤痕,继续帮我擦拭胳膊,他没有反对,他的下颏靠着我的颈窝处,呼出来的气息拂过肌肤,鸡皮疙瘩随即浮起。
这时我才察觉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只穿着内裤,但我不在乎,没有一点尴尬或害臊。一撮冷水忽地溅上我的右胸,水珠顺着弧度滑落,流向肚脐,原来是加百列拧出毛巾最后的水珠。
我环抱着弯曲的膝盖并将它们贴向胸口,加百列有样学样,弯曲自己的膝盖,修长的双腿从外侧包围着我,并用脚趾揉搓我的小腿,鼻尖亲昵地磨蹭着我的背。
「感觉好些了?」他低语。
「若说不好肯定在骗人。」我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打量他的脸。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彷佛蓝色玫瑰花沾着珠露──宛如在为我哭泣一般。第一次留意到他眼尾处有细细的纹路,小瑕疵显然破坏了他瓷器般完美的皮肤。
我转身跪坐面对他,拇指轻轻摩娑那些细纹,彷佛这样就可以擦掉它们,「不记得你有鱼尾纹。」我轻轻地说。
他握住我的手,拉过去放在他的髋骨上。
「你有不死之身,应该会永保年轻,不会苍老的。」我说。
「妳也一样,妳有妳的伤疤,我有我的烙痕。」他回答。
仔细想了一下,皮肤的纹路毕竟不同于疤痕,搞不懂,他又没有受伤,看起来加百列显然不想多做解释──一旦他认为背后的理由只会让我不好过,更是会绝口不说。
他转移话题。「那是什么感觉,莱?」
「你说什么感觉?」我玩弄他衬衫下襬,随便塘塞。
「当妳离去的时候,我听不见妳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妳去哪里了?」
「我被困住,无法动弹。无论在任何世界、任何地方都比我去过的那里更强。」我回答。
「那是哪里?」
「那是……虚无之处,以前恐惧死亡是因为我知道再次苏醒时的丧失和迷惘。而今畏惧的理由正好相反──」我咽了一口口水。「害怕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永远被困在虚无当中。」
加百列捧住我的脸低头亲吻,滋味尝起来就像盛夏的草莓,清新爽口。
「我愿意为妳翻天覆地、毁灭一切,就算世界只剩下那个不知名的所在,都要把妳救出来,我不会放弃。」他凑近耳朵呢喃。
我紧紧揪住他衬衫的下襬,加百列解开钮扣,我帮着他把衬衫褪下,先是揉乱他美丽的金发,继而抚摸他的胸膛和小腹。
他跟随我手指移动的脉络,浓烈的爱意从心底涌了上来,我伸手箍住他的肩膀,用力紧压,两人之间毫无空隙,我别无所求,只要他抱着我,肌肤相亲,没有任何隔阂。
我们心有灵犀,他把我放回床上,彼此的四肢像藤蔓般缠绕,我心里想着:「希望我们可以永世厮守,再也不分开。」边想着,边慢慢睡着了。
7 《The Gentle Harp》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