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从乔纳腿上爬起来,过去打开窗户旁边的台灯。我必须说服他。
「乔纳,你只管呼吸。」我哀求。
「辩到最后总是我赢,妳别浪费力气。」他咬着牙,揪住短裤的松紧带,意图把我的嘴唇当白旗,表示他向死亡心悦臣服,接着突然怔住。他歪着头,凝视我在灯光照耀下的侧面轮廓。
「妳──妳──妳的眼睛怎么了?」他连讲话都不断喘气。
乔纳挣扎地坐起身体,他用拇指温柔地抚摸我的眼睫毛,然后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转动脸庞检视着。
「什么时候发生的?」他近乎耳语,我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浪费体力。
我不想回答,思绪飞快地转动,明白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无法逼他心甘情愿地啜饮我的血液,我输了,被绝望的情绪打败,这时房门突然砰砰响。
布鲁克。
乔纳警觉地绷紧身体,伸手拿刀,被我抢先一步。
我紧接着灵机一动,想到办法了。
「屋外有状况,有人攻击我,」我信口雌黄,看着他的眼睛撒谎。「我猜是牠们闯进来了,我要出去奋战,保护你平安。」
我转身走向门口,他虚弱地倒在地板上。
「不──不──不可以。」他结结巴巴,几乎是在地上匍匐前进,我快速退开。
接下来我几乎是夺门而出,再用力关上,布鲁克单独站在外面,没有别人的踪影。
「谁来了?」我问。
「没有人来,只是担心他,我想知道目前的状况。」
我想起乔纳造了布鲁克,彼此之间透过他的血相互连结,也靠他的血维持生命。
「加百列在哪里?」我气急败坏,因此讲话速度太快,别人很难听得清楚。
我一把摘下布鲁克头上的太阳眼镜,丢进角落。
「妳干什么?」她问。
我飞快地帮她抽出发夹,任由一头卷发垂在她肩膀上。「我问妳有没有看到加百列?」
「加百列跟罗德韩一起出去巡逻,还说要给妳私下告别的时间。妳究竟在干什么,他快死了!」
「嘘……」我用手指按住她的唇,示意她脱掉上衣。
我在内心感应加百列的存在,他果然竖起光墙,眼前最好的方式就是有样学样,我接下来要采用的策略,最好不要让他感应得到。
「我要跟妳调换衣服,一分钟后,妳冲进那个房间,我会追上去攻击妳,明白吗?」
「不懂,妳解释清楚。」
「没时间了,妳希望他活下去吗?」
她果然不再追问。
我们以飞快的速度互换衣物。
「头发,剪到脖子以上的长度,快,现在就动手。」我从刀鞘里拔出匕首。
布鲁克发觉那是银制的刀,吓得往后跳开,我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让她只接触钢制的刀柄,少了刀鞘的隔绝,单是靠近就觉得头有点晕。
她遵照我的要求,割断我浓密的长发,看着波浪般的卷发飘然落在地板上,我忍不住皱眉,明知道没时间为这种愚蠢的小事哀伤沮丧,就是头发而已,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当时那一刻跨出那一步,现在连镜中的自己,模样都不再一样。
我换上布鲁克的帽T,顺手将水晶塞进领口,然后朝她点点头。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前面,乌溜溜的长发几乎到肚脐的长度。
只要布鲁克跑得够快,乔纳很难分辨差异,只会错认她是我。
「别让他看到妳的脸。」
布鲁克遵照命令,直接跑向门口冲了进去,一大块木板掉在地上,我急起直追,在房间里追逐,为了制造效果还故意撞倒书架,搞得乱七八糟。
就在这时候,我撞向骨董写字桌,桌子断成两块,陡然看见棋盘就摆在角落的桌上,沉甸甸的象牙棋子伫立在那里,预备展开新一轮的赛局。
那一瞬间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闪过脑际,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曾经有那么短暂的一剎那,加百列和我处于同样的空间,同样的时间,我们其中一位曾经取走另一个人某件东西。
乔纳呜咽地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重新凝聚我的注意力,他在房间中央,费力地想要从地板上爬起来站稳,却又虚弱得跪了下去。
我大声咆哮、龇牙咧嘴,故意发出尖锐的叫声。
但愿这样的演技足以说服他认定我是入侵的吸血鬼,希望他受损的知觉系统对我的骗术有所助益──让他相信「我」企图杀死「莱拉」。
我一把揪住布鲁克的头发,把她摔向门口,乔纳的刀子从她手中滑落,匡当一声掉在地板上,这个画面在乔纳看来,等同证明她是我。
我跨过门槛,故意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伸手去捡木头碎片,背对他跪在地上,制造出一种假象:彷佛即将一跃而起,冲向布鲁克,拿木桩刺入她的胸口。
我慢吞吞地捡起那块木头,仔细聆听他是否还有呼吸──祈祷他还有一口气。
当我感觉乔纳的手臂从背后箍住我的身体、把我拉近他胸前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庆幸他终于找到剩余的力气,能用他的利牙咬开我的血管,汲取我的血。
不过却万万没有预料他会捡起银制的匕首,从我腰部侧边刺入,那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有更多时间仔细思考这场戏。
他攫住我的肩膀,把我当支柱撑起身体,重复刺了好几刀,我身体不断抽搐,随着每一次的拔刀而颤动,胆汁涌入喉咙,每一次的攻击他都紧紧扣住我的身体,酸水在全身流窜,我不敢尖叫、不敢哀号,不能让他认出是我。
自己彷佛变成一个管道,让他宣泄积压在心底、无处可去的怒火,他满怀怨恨地不断攻击,他嘶哑地吼叫着,凶狠的语气充满憎恨,应该是针对害他沦落到这一步的纯种吸血鬼,也放任自己内在蠢蠢欲动的恶魔大肆咆哮。在他有生之年,极力压抑让它总是沉默。
然而不管他做了什么,任何痛楚都比不上要我亲眼目睹他生命结束。
应该就在这一刻,我才真正的领悟。这不只是挽救家庭的一份子,是保护我的……我最好的朋友。
唯有爱可以让人哀痛到这种程度。
即使内脏翻搅,皮肤泛黑,身体贴在他胸前抽搐着,我仍然紧紧抓住这个念头。
乔纳终于停手,再没有愤恨和怒火,预备结束我的生命。
刀子落地,他转而去抓被我勉强握在手里的木桩,用力抢走时擦到我的皮肤,我情不自禁地去捉他的手,他把我甩开。
他高举木桩,对准我的胸口,紧接着咬住我的喉咙,獠牙撕裂脆弱的皮肤,我咳嗽吐沫,鲜血从嘴角流出,顺着下颚滴落,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听见堪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乔纳咕噜地咽下我的血液。
不确定是他终于认出我的味道,或是当他抬起头,准备将木桩刺入心脏的同时,他瞥见我受伤的眼皮,总而言之,他紧绷的手指松开,尖锐的木头咚的掉在地板上。
他欲松开獠牙,似乎想撤退,我猛地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鼓起剩余的力气挺高身体,仰起脸庞,让自由涌流的鲜血持续灌入他的喉咙。
现在他停不了,回头已经太迟了,我很高兴。这时我才敢发出微小的呻吟,我的脸颊被鲜红的血泪沾染。
我的血液跟他的融合在一起,进入循环系统,他在我的耳朵边呻吟,我知道不是因为渴望被满足,而是悲痛而泣。他察觉坐在腿上的人竟然是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被我欺骗而做出他宁死都不愿意伤害我的行为。
我的双脚逐渐变得麻木无力、胸口紧窒,周遭的世界缓缓陷入漆黑,然后有一股强劲的电流蓦地从我身上窜向乔纳体内,耀眼的白光一闪而过,他松手放开我。
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那种感受,乔纳需要汲取我血液中黑暗的能量去疗愈自己,但是莫名地,他就是可以只吸取需要的部分后,就立刻停止。
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白光让他适时停住,不致让我血液枯竭而死,现在又发生一次。我不明白那道光是怎么产生的,但深深感激它的存在,然而这一回我是迥然不同的心境,拯救乔纳的代价很可能会高出我最狂野的想象。
我侧身倒下、脸颊碰到地板,虽然角度很怪异,却得以看到布鲁克窝角落里,整个人僵住不动,就像一尊美丽的雕像。
万籁俱寂,安静无声,没有人尖叫求救,没有人移动,我趴在地上,只听见乔纳在我身后,随着喘气的声音,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我感到心满意足,既平静又安详,唯有我能救他,我也做到了。他无力与死亡奋战,我就为他代劳,亲自告诉死亡:「休想在今天带走他,绝不可以。」
这一次,死亡遵从命令、空手离去。
不知加百列陪了多久,但我晓得自己在他怀抱里。
我可以了解天使的形象总是以瓷器般完美的脸庞笼罩在洁白的光中现身,引导死者灵魂的原因,我们现在的模样就像那样一幅画,他的光芒环绕,舒缓地滑过我疼痛的躯体。
不过并没有完全将我治愈。
银造成的伤害,使他没有办法涤净那灼烧般剧烈的疼痛在我体内上下窜动,没办法藉由他的光缝缀修补,他只能抱着我的身体,任由我的手臂无力垂落。
天地都在旋转,强烈的痛楚和恶心反胃的感觉让我无力抗拒,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静止不动,意识模糊,一片漆黑。
陷入无梦的昏睡。
黝黑的帘幕遮蔽我的心灵,在虚无的中心有某种物体悄然成形:一个黑暗混浊的漩涡。
一只白鸽在中间穿梭飞翔,在我面前拍动脆弱的翅膀,如水晶般清澈湛蓝的眼睛睁得很大,搜寻内在深处,寻找着我的存在。
鸽子回旋徘徊,彷佛想要运用牠的美丽蛊惑我的心,接着急速地拍动羽翼朝我而来,没有任何警告,就用羽毛裹住我,将我完全包覆。
一声让人震颤、出于异种生物的吶喊回荡在四周,死亡的声音朝我狂奔,我阴暗黝黑的发色染上白鸽的羽毛,一丁一点将之墨化,纯白被染污,直到只剩一双眼珠在有如夜色般乌黑难以辨认的羽毛当中凝视着我,黑墨渗入鸽子的眼睛,彷佛黑色染料滴入蓝色的漩涡里,牠眼珠缓缓阖起,再度睁开时竟变成令人惊诧的鲜红。
忽地鸽子消失无踪,原地出现一只贪婪的大乌鸦,翱翔在高空,当牠终于停驻时,左眼上方鼓起一处烂疮。
乌鸦俯冲而下,朝我飞扑。
牠随即撞上一堵隐形的力量,把牠震向后方。这时我看见一块凝霜的灰布,困住大鸟,像是在守护我的心灵。
大乌鸦嘎嘎地叫,翅膀突然变成披风,脚爪化成刀刃般的利爪。
纯种吸血鬼展现了牠的真面目。
在诡异的讪笑下是致命的獠牙,牠张开下颚,喉咙深处溢出超音波的嗥叫。
牠竖起食指,慢慢举起手臂,停在我的视线正中央。
目光烁烁,极其凶恶地瞪着我。
任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