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猛然坐直身体,却扯动了肚子的皮肤,痛得我倒抽一口气。
加百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抓住我湿冷冰凉的双手。
我呼吸急促,过了半晌才有力气低声说。「牠发现了,牠们都知道。」
加百列握紧拳头,眼中流露出恐惧,沉默背后的含意尽在不言中,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清楚知道是我违背了加百列的意愿。
气愤懊恼的情绪涌过他体内,接着把我淹没。
「莱拉,妳怎么可以这样?」他气得跳起来,一脚把椅子踢向对面的壁炉。
他的举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左右看了一眼,发现罗德韩就站在加百列背后,宛如立正警戒的士兵,想想也是,我们都知道大战一触即发──因为我的缘故。
「对不起。」我真心感到抱歉,因自己所作所为害他如此担忧,我真的不愿意成为加百列痛苦的原因,但也不会为了选择拯救乔纳而道歉。
「妳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他的存在,」加百列气急败坏地强调。「他并不会为此感谢妳。」
我已记起乔纳,我知道在决战之时已经对他产生异样的情愫,只是不愿意进一步探索确认自己的内心,更不想承认。我要将对他的记忆隐藏在内心深处,这么做比较好,比较单纯,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其实记得他。
「无论他感激与否,我都不能袖手旁观,看他死掉。」我说。
加百列伸手抓头发,回到我的身旁,「妳这种飞蛾扑火、不肯躲避麻烦的个性终究会害惨自己,莱拉。」他撇了撇嘴唇。「假若妳不能理解自己的生命价值高于其他人,恐怕我会很难保护妳。」
罗德韩杵在原地,不发一语。
加百列的态度令人生厌。「我是谁──你又是谁──有什么权利决定我存在的价值高于别人?我们既不是大天使,也不是纯种吸血鬼。任尼波现在知道我活着,迟早都会找上门,只要我还活着,牠就会穷追不舍。」
「妳在说什么?」加百列迅速回应。
我朝他扬起下巴,加百列坐下来,让我得以吻一下他丰润的嘴唇。
「我是全心全意的爱你,」我说。「但我不想再逃避。」
他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彷佛我刚刚签下自己的死刑令。
「不,莱拉,不可以,我不能让妳跟牠们宣战。」
罗德韩按住加百列的肩膀。「小可爱说的对,加百列,让她勇敢地表明立场,别再退缩。」
加百列耸肩甩掉罗德韩的手,起身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妳应该有全新的开始,但妳现在决定采取这样的行动只会导致一种后果──就是死亡。还有你!」他猛然转向罗德韩。「你希望她走向那一步吗?」
「发动战争不是我的本意,」我尽可能保持冷静的语气。「但我不能把生命虚掷在一味的逃避上,我们必须找出方法。只要任尼波不消失,我们就无法自由。」
「自由?要自由做什么,莱拉?」加百列睁大眼睛反问。
「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迅速回答。「我必须学习如何应用和掌控自己的能力,并且发挥到极致。」我猛然想起附近还有一群人,他们或许知道母亲的下落。「我想留在这里,至少再逗留一阵子,你愿意帮我吗?」我轻声恳求。
加百列考虑了一下。「这是妳自找的,明知如果让乔纳吸血,任尼波就会找上门,但妳不顾后果硬要这么做,」他停顿半晌,眉头皱成深深的纹路。「妳也抛开罗德韩的保护,让自己置身险地,还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他再次停顿,声音变得很低沉。「妳只要一逮着机会,就从我身边逃开。」他气得浑身颤抖,充满恐惧,大步朝门口走去,跟罗德韩擦身而过,把他当成透明人。
「加百列……」我的心揪在一起。
加百列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抓住门框,他没有回头,径自说下去。「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越来越不认识妳。」丢下这一句他转头就走。
他尖锐的言语刺得我瞠目结舌。对加百列而言,我拯救乔纳的行动等同将自己抛向狼群,他因为爱我,连带被我拖累。
罗德韩坐在我身旁,揉搓我的背。「没关系,亲爱的。」
「我必须跟他谈一谈。」
「不,甜心,先让他冷静,他一直试着保护妳,妳反而增加他的困难,然而妳说的对,拯救乔纳是出于仁慈和爱心,这是妳的特质,不必因此而羞愧。」
我了解罗德韩的想法。「我救不了全部,罗德韩,但是若要救自己和加百列,就必须面对任尼波,无法逃避。」
他眼睛发亮,捏捏我的手。「慢慢来,亲爱的,对付恶魔就是好的开始。」
纵然脑袋里千头万绪,当前立即需要照顾的是我的身体,我喉咙干燥,腹内空虚,但我害怕那个能够增添体力的东西。
「我想,我需要,你知道……」垂头说不下去。
「是,加百列还要处理一些事──原先的安排必须调整──我们还会再逗留几天,然后他想带妳离开,这段期间,妳需要血。」罗德韩挑了挑浓眉,知道我很排斥。
「先前乔纳提议要帮忙──」
看到乔纳的反扑留下恐怖的疤痕,罗德韩满脸不忍。
「我很怀疑乔纳会愿意,亲爱的,他几乎不发一语,自从……」
「我去找他谈。」
「可以试试看,效果如何不知道。妳现在感觉如何?」
「不太好,不过视力还算清楚。」
罗德韩点点头。「那就算痊愈了。妳昏迷了一星期,但是皮肤所受到的刀伤……」罗德韩说到一半停住,小心斟酌字句。「已经修复,只怕疤痕很难消除。」
我再次低头,疤痕看起来很丑陋,奇怪的是,肚脐附近瘀青的肿块并未给我尴尬的感受,这些痕迹跟之前的那些有所不同,它们是爱的印记,怎么会丑陋?
我将双脚挪到沙发边缘,罗德韩搀扶我站起来,我把短发拨到耳朵后面。「我必须剪掉长发,让他不知道那是我。」
「妳适合短发,亲爱的,看起来更有战士的味道。」
他的笑容舒缓人心,我再次庆幸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感谢有罗德韩的陪伴。
我的睡裤上面沾满了自己的血迹。
「还有干净的衣服可以借我吗?」我问。
「就在楼上布鲁克的房间,来吧,我带妳上去。」
他伸出手臂,但我摇头婉拒。
「不,我希望你去找加百列,拜托,试着让他了解,我的确爱他,罗德韩。」
「对,如我所说,他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变了样,行为举止,嗯……表现出更多的人性。」
罗德韩说的对,加百列的态度的确跟以往迥然不同,然而我也没有让他的生活更好过。
「我去找他谈,同时也需要帮妳找……饮品,妳得补充更多的能量才行,我敢打赌乔纳汲取了很多黑暗的能量。」罗德韩说。
罗德韩这番话让我喉咙紧绷,彷佛有一双手悄悄爬上脖子,预备掐死我。
我跛着脚走出客厅,找到楼梯,双手扶着腰部的伤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爬上去,走进布鲁克房里,打开角落的立灯。
乔纳坐在床脚,听见我倒抽一口气的呼吸声,猛然抬起头来,从床上一跃而起。
「妳来这里做什么?」他语气冷淡,把我全身上下──包含疤痕──打量了一遍。
看见他已恢复记忆中的模样,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安心许多。
「你看起来好多了,气色不错。」我举步朝他走去,他却举手制止。
「怎么了?」
「怎么了?」他怒目相向,眼神满是轻蔑。
「妳还问我怎么了?妳看看妳自己。」他大声咆哮,火冒三丈,眼睛射出悲愤的红光。
「我来找衣服。」我稍稍整理头上的短发,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向角落的衣橱,打开柜子,佯装搜寻干净的牛仔裤。乔纳猛地将我转过身体,一把拉到台灯旁边,任由衣服掉在地上。
「看看妳自己。」他说。
「看看你自己。」我重复他的话,指控他粗暴的态度和对待,但他没有松手。
我并不需要低头查看自己的外貌,这不是羞愧的记号。
「我必须那么做。」我说。
他气得嘴唇发抖,獠牙露了出来,继续扣住我的手臂不放,肌肉收缩,胸膛上下起伏,彷佛极力克制怒火。
「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咬着牙关。
这句话让他爆发了。
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但是乔纳快了一步,直接跨坐到我身上,把我推回棉被、用拇指压住我的髋骨,将我固定在他身体下。他双眼射出火红的光芒,凝视我的脸庞,打算让我懊悔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
看我没反应,他终于开口。
「我鄙视妳所做的一切,更厌恶妳让我做出那种事情。」
他伸手抚摸才刚结痂的疤痕,触摸最严重的部位,我忍不住呻吟。
「绝不后悔。」我轻声说。
他低头,侧脸贴向我裸露的腰,闭上双眼。
「真不后悔让我……在身上留下这些记号?」他贴着肌肤吸气。
「不会。」我哽咽,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持续不动再逗留了一会儿,才挺起身体,用膝盖拨开我的双腿、环住他的腰。
「妳不后悔用血把自己跟我连结在一起?」他的手指沿着我的大腿外侧游移。
「不会。」
他放低身体,嘴唇贴着我耳际:「他们知道妳还活着,不是吗?」
我用力咽下口水,轻轻点头。
他迟疑一下,慢慢抬高身体,我本能地夹紧双腿、环住他的腰,将他固定在原处。
他表情犹豫地看着我说:「妳不后悔替我下决定?也不后悔这件事对妳的意义?」
「不会。」
「请告诉我,妳记得我吗?」
我东张西望就是不肯直视他的眼睛,想用谎言来打发。
「不记得。」
他稍作流连,然后坚定地用手抓住我的腿把我推开,径自起身。
「所以妳究竟为了什么原因甘愿冒这种风险?是罪恶感?是人情?还是出于同情?」
他不等我回应。「我恨妳!」他龇牙咧嘴,声音沙哑。
我犹豫地坐起身。
「不,那不是恨,」我开始咳嗽。「是气愤。」
「不是气愤,是哀莫大于心死。」
我慢慢下床,伸手去碰他肩膀。「人们常说爱恨之间只有一条线,我可以理解。」
乔纳浑身僵硬,最终转过身来,用手指帮我梳理凌乱的头发,慢慢把我搂近怀里,用指头描画着我背后那丑陋的疤痕,我畏缩地躲开,他才松手。
「或许只有一线之隔,但是踩线的人不是我,向来不是,而是因为妳的血,从头到尾都是妳的血,而今,不管是否连在一起,我怎么会渴望妳?看妳现在这副德行。」他语气冰冷,漠不关心,就像用刀凌迟一样。我浑身颤抖,伸手抱住自己,听他用十足傲慢的语气吐出嫌恶至极的字眼。
「妳已经损毁到难以修复的程度,里外皆然。」他又补上一句。
「这不是你的意思。」我不敢置信。
「或许以前美丽过,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话像利箭般射出。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索背部的长疤,丑陋的印记一直在那里没有变过。
「我……我不信,你宁愿牺牲自己都要保护我免于伤害,甚至祈求死在我的唇边,乔纳。」
他的食指用力按住我的唇,让我噤声。「此一时彼一时,物换星移,人事物都会改变,妳也在变。」
我摇摇头,拒绝接受。
他伸手捧住我的脸颊,头发缠住他的指尖,他倾身亲吻。一开始温柔轻盈,若有似无,轻轻摩擦上嘴唇,接着使劲辗压,掐紧皮肤,力道大得近乎残酷。
他抽身退开,双眸紧闭,陷入自己的黑暗里。或许对他而言,只要看不到,我就不存在。他摇摇头,再度睁开眼睛,我僵在原地,等他开口。
「妳以前的滋味有如苹果,甜中带酸,诱人可口,甜蜜得几乎不像真实存在。」
「现在呢?」
他用力咽下喉咙的硬块。
「妳的滋味……感觉就像死亡。」
事实──真相的残酷──让人难以承受,但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受尽糟蹋,浑身污泥,残缺不整。
他残酷无情的抨击让人窒息,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离开房间之前他严肃地补上一句。
「加百列会保护妳,莱拉,妳应该跟他一起离开,届时我会忘记妳,如同妳忘了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