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布鲁克回房的时候、我依旧神情恍惚。
「出了什么事?」她问。
「乔纳……」我喉咙紧缩,声音沙哑。
她搂住我,任我嚎啕大哭,我的悲伤既是为了加百列,也为了乔纳,他们曾经关心过的女孩,现在就像陌生人,让他们感到生分。我也为自己而哭,正当需要坚强的时刻,却是如此软弱无助。
「哭够了。」布鲁克命令,松开双手。
「他恨我,他们都恨我。」我喃喃自语。
「我不恨妳,」她说。「因为妳,所以乔纳还活着,那是我生平所见最勇敢──也最悲惨──的事情,当他……妳甚至不敢叫出声。」她停顿了一下。「谢谢妳,莱拉。」
布鲁克真诚的感谢出人意料,却是我所需要的安慰,我点点头,接受她的感激。
「我来借牛仔裤,」我说。「他在妳房里做什么?」
布鲁克走向衣橱,掏出好几堆不同的衣服。
「我溜了,他大概在等我回来,最近我常溜出去,妳昏迷不醒的时候比较容易,因为加百列和罗德韩只注意妳,还有乔纳,呃,他的关注都在心里。」
布鲁克放了一堆衣服在床上,挑挑拣拣,帮我选了黑色紧身牛仔裤和同色上衣。
「罗德韩说妳醒了以后需要进食,我敢打赌妳现在饥肠辘辘,相信我,生平第一回的经验是血淋淋的一团混乱。」她犹豫半晌接下去。「最好摸黑进行,就算被人发现也是模糊的身影。」
我甚至不愿意动脑思索她言下之意,径自套上牛仔裤和背心,她帮我整理仪容,衣服有点紧,布料的摩擦让尚未痊愈的伤口又痒又痛。
她拨弄我的头发,不满地皱起鼻子。「明天再帮妳修剪发型。」
我不以为意,对另件事比较好奇,「妳溜出去哪里?」一面将马靴拉上小腿。
「请别生气,可以吗?我最近都跟佛格他们那群人腻在一起。」
「什么?」我惊呼出声。
布鲁克耸耸肩膀,一脸无辜的模样。
「这都要怪妳……看见妳为乔纳的付出,我很想回报,左思右想,如果跟他们混熟一点,他们或许会告诉我关于妳母亲的去向。」她笑得很腼腆。
「疯丫头,妳是吸血鬼,他们可能杀了妳。」我声音沙哑,胃里酸水翻搅。
我没有心情和力气去承受。
「他们把我当成妳,记得吗?否则菲南用银网罩住的时候,妳以为自己是怎么脱困、回到这里的?我跟他们说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女孩,而妳虽然是……呃,某种恶魔,却一直尽力帮助我。」布鲁克重新折迭剩余的衣服。
「他们相信?」
「一开始当然不信,仅仅挪开网子,我只好演一场戏,稍微跑跑跳跳,让他们开开眼界,认定我有……特异功能,这是他们的期待,总要让他们满意才行,幸好算妳走运,他们终于相信。」她走向衣橱,把挑剩的衣服放回原处。
「佛格要我承诺再回去,才肯放妳走,本来打算哄哄他们就好,但是目睹了妳为乔纳、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当下改变主意,想帮妳寻找答案。」
「找到了吗?」
「还没,不过我会找到的。」
失望浇熄了心里那一小撮希望的火苗。
「不,妳不能回去,太危险了。」
「没事的,莱拉,真的,我觉得他们都很诚恳,再者,难道妳不想──」
「不能让妳去冒险。」我真心反对,总有其他办法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
「妳没告诉加百列……关于我母亲的事?」
「没有,我想妳总有不说的原因。」
我很讶异布鲁克竟会花脑筋思考当前的境况,还费心思量我是否愿意分享这件事。
「此外,如我所说,大家只关心妳,似乎没人在意我说的话。」她说。
嗯,她这样说比较符合实际,因为她很少动脑筋,总是表现得很幼稚,像小孩一样发脾气使性子,而不是运用智慧去解决问题。
「顺便说一下,我是真不知道妳如此关心我,」她语带嘲讽,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呃,我是很关心,此外,我和加百列只会再逗留一阵子,希望道别的时候,妳能够安然无恙地陪在乔纳身边,免得他有更多憎恨我的理由。」
叩门声在这时候响起,罗德韩站在门口。「妳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我点点头,他示意我过去。
「祝好运!妳会很需要的,菜鸟。」布鲁克在背后大声嚷嚷。
经过阴暗的走廊和楼梯,屋外夜幕笼罩,我很庆幸还有夜色作掩饰,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黑夜当中,都因为没有人看到,或许事过境迁,我也能够假装没有事情发生,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梦境的一部份,我不是那种借着漆黑夜色掩盖、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祸害。
转动前门把手时,加百列出现在眼前,抓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他嘟哝着说,光芒充满在我体内。
我们额头贴额头,他的呼吸听起来平稳,心脏却怦怦跳得极快。
「莱拉,不要隔绝我好吗?我需要知道妳很平安,只要妳竖起隔墙,万一有事就无法呼唤我。」
看来加百列不跟我们同去。
我一颗心猛往下沉,随即领悟加百列不愿意目睹那件事,他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接受这种事情,只要我以血维生,就等于跨出一大步,距离他勉强接受的那个人更加遥远。
「一言为定。」我说。
我们出门之后,回头一望,果不其然,房子周围的庭院宽阔开放,大得难以想象,至少有好几英亩的空地,罗德韩提议去亨利小镇,我没有那种心情,彷佛乔纳汲取我的血时,同时将我所有的能量都榨得一乾二净,只留下疲惫和空虚。
「来吧,亲爱的。」罗德韩一把背着我,快速穿梭在林线之间,不过几分钟而已,已经来到餐厅外面,我们躲在花园的树丛里面。
「谢谢你。」我从他背上一跃而下。「我们在这里等待黑暗的灵魂?」我冷静地问。
「是的,妳需要太阳的光能来增强天使的力量,也需要血液里黑暗的物质让吸血鬼的超能力顺利运转。」
罗德韩的说法印证了我心底的怀疑,下一个问题也要靠他回答。
「加百列还是没办法接受,对吧?」
「是,亲爱的,不过他能够谅解,明白妳需要其他能量来保护自己,这是为了大我的利益。」
又是这种理由──总是为了大我,为了多数人。欧利菲尔抱持这样的想法,牺牲人类藉以维持水晶星际的运转,让它的居民得以存活;加百列预备让乔纳牺牲来保护我平安无虞,因为他认定我的生死远比乔纳的存活重要。现在连罗德韩都愿意容忍我噬血,只因为他有一个虚幻的梦想──我或许能够让多数人恢复自由,弥补少数人因我而死的牺牲。
「罗德韩,我不能──」
「嘘──」
一个喝醉酒的女孩脚步蹒跚,从后门走了出来,她顺手将皮包丢在圆形小桌上,在里面掏了半天,终于翻出香烟跟打火机,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高跟鞋歪倒在地上,难以承担左右不平衡的重量。
罗德韩专注地观察她的行动,最后看着我摇摇头,她不适合。
「你如何分辨?」我问。
还来不及回答,又有一个穿着牛仔裤、毛衣,戴围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砰地甩上后门,然后伸手去抓女孩。
「起来!我们要走了!」他试图拖她离开,女孩不肯移动。
「不!要走你自己走。」女孩挣扎。
两人开始大吵,气氛火爆,女孩被拖向后门,被一把推了进去,还被男孩用力打屁股,气得她大吼大叫。
罗德韩没有任何警告,猛然攫住男子,摀住他的嘴巴,拖着他穿过院子进入花园。女孩喃喃诅咒地回头,不知道朋友去哪里,我仔细聆听脚步声──她机灵地抓住机会离开这家餐馆。
我的注意力转向罗德韩,男子被他制住无法动弹,罗德韩发出嘘的声音,盯着猎物的眼睛,不久他便停止挣扎。
「亲爱的,妳预备好了吗?」他帮忙卷起男子的衣袖。
我缓步向前,凝神思索,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抓手腕,对妳而言容易一点。」罗德韩举起对方的手臂,我勉强握住。
「没关系,他有黑暗的灵魂。」罗德韩继续安抚我的情绪。
我心底有一股莫名的空虚,迫切需要填补,然而望着对方的脸庞,看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加百列。如果这么做──即便只有一次──恐怕就变成我和他走上结束的第一步。
我摇摇头,转身走开,罗德韩瞇起眼睛,接着我就闻到气味──只有气味而已,獠牙立刻从牙床处突起,新鲜热血的气味充满诱惑力,让我忍不住呻吟,猛然转过身,罗德韩已撕开对方的皮肤,举起手腕对着我。
朦胧的烟雾垄罩在四周──抽离所有的色彩,独独剩下一种──鲜血的红。
「喝吧。」罗德韩在无助的牺牲者腕间再次撕开另一道伤口。
即便闻到血腥味让我口水直流,依然不如乔纳的诱惑人。
乔纳的脸一浮现,迅速被加百列的取代。
不。
獠牙缩入牙床,我脚步踉跄急忙退开,用手遮住眼睛、避开眼前的景象。
「莱拉?」罗德韩呼唤。
「不,我做不到,对不起,请你让他离开。」我咬着牙关求他放手。
「亲爱的,妳必须这么做,否则很难对抗──」
「我说不要。」
罗德韩再次蛊惑男子的心神才放他离开,以免他存留任何记忆。罗德韩紧跟着我不放,坚持带我进入餐厅买了一大瓶伏特加,侍者尽心地用纸袋包好,送我们离开。
到了户外,他立刻转开瓶塞,把瓶子递过来,就在餐厅门外,我摇头拒绝,漫步走向泰唔士河边,在街灯照耀下,泛起涟漪的水波隐约可见。
罗德韩来到身边,不死心地再把酒瓶递过来。
「喝一些……至少会舒服一点。」
我不只口干舌燥,感觉口腔上下好像在摩擦,无论说话、吞咽都很痛苦。我接过纸袋,仰头灌了一大口,罗德韩说的没错,酒精滑过扁桃腺之后,疼痛的程度改善很多。
「千万不要跟加百列说我鼓励妳喝酒,记住,酒类对我们的效果非常明显,只能偶尔喝几滴,直到妳预备好为止。」
我又灌了一口。
「你要怎样分辨谁有黑暗的灵魂,罗德韩?」
「凭感觉,对我们、对吸血鬼而言,纯洁的灵魂有微妙的光环,人体微微发亮,黑心的人完全不一样,只要寻找微光,不发光的就是──」
「晚餐。」我接下去。
「是,以前我们是纯血主人的奴隶,如果要偷窃光明的灵魂回去转化,就要搜寻有光环的人,我们曾经劫持那些人,莱拉,至今还是一样的做法,只要受到毒液感染,他们就因此发生变化、直到永远。」
我再次灌了一口伏特加,这次喝太多,开始咳嗽,吐了一些出来。
「我明白,罗德韩,」我伸手拿瓶塞盖上,紧抓瓶子不放。「如果你不介意,这瓶就给我吧。」
我走上马路,双脚终于多了一丝力气,罗德韩陪在旁边,勾着我的手臂。
「人类借着食物和饮水维生,妳需要血液转化的黑暗能量,一如妳需要阳光,莱拉,两者都是妳赖以维生的必要条件,相信妳很清楚这一点,再拖下去,时间对妳不利。」罗德韩抓紧我的手臂。
「要制服外在的敌人之前,必须先克服内心的魔障。」
「难道你不懂吗?它们是一样的,」我拍拍自己额头。「它在这里也在外面,我不能饮血,罗德韩,加百列说的话你应该有听到才对──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却越来越不认识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多说无益。我坚持走路,靠着双脚走回家,自己的决定自己承担,与别人无关,我不想拖累他人,把重担放在别人肩膀上。
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