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进门时本来想直接回房间休息，但是刚在门口脱鞋，加百列就在厨房里扬声呼唤。罗德韩陪着我穿过走廊，一进房间，加百列紧张不安地瞅着我看，我疲惫地笑了笑。乔纳站在角落，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杯，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去抓酒瓶。我想到自己还有伏特加，伸手将酒瓶放在桌子上。
加百列走了过来，但我筋疲力尽，虚弱地靠在他怀里，连伸手环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他轻轻帮我按摩背部，我从眼角瞄到罗德韩在摇头，告诉加百列今晚进行得并不顺利。
加百列将内在的光辉传送给我，他的反应让我知道自己做对了。
乔纳迟疑了一下，抽出叼着的香烟，吞云吐雾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
「怎么一回事?有麻烦吗，莱拉?我没察觉有异状……」加百列明亮的蓝眸闪烁发光。
「呃──嗯。」我用力吞咽着。
「等她迎过晨曦以后，明天晚上再试一遍。」罗德韩主动提议。
加百列大失所望，神情颓丧。
「不──不──」我挣扎地开口说话。「不必了，我──我不要。」
本来袖手旁观、沉默不语的乔纳突然踩熄烟头，我隐约听见他的杯子咻的一声滑过桌面，我诧异地抬头瞥了一眼，他一脸木然。
「莱拉，妳的脸色很苍白。」加百列说，反手摸摸我的额头，担心我可能会发烧。
「我向来……」我中途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才能接着说。「脸色苍白。」
他们静静地看我抓起酒瓶转身离去，没人阻止我出去，罗德韩甚至帮我推开落地窗的玻璃门，还帮忙打开阳台的电灯。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朝罗德韩挥挥手，嫌他多此一举。
「关掉，拜托。」我顺手拉上玻璃门，不坐椅子，而是背部靠着砖墙往下滑，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玩弄手里的纸袋，喉咙的刺痛感更加严重。我不信邪，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口伏特加，期待温热的液体锁住那股刺痛感，可惜舒缓的效果只有短短几秒钟。
罗德韩与加百列在厨房里的对话听起来有些激动。
「我撕开对方的手腕，想要让她省事一点，但她依旧抗拒。」罗德韩说。
「为什么抗拒?」乔纳提问。
「我猜是因为她心中的执念，这对她不利，加百列。她必须进食，从脸色就看得出来，她已经病恹恹了，再不汲取身体所需要的养分，她永远好不起来。」罗德韩着急地说。
「那是你的假设，或许那不是她所需要的，或许单靠阳光就够了，总不能强人所难吧，她不愿意也没办法。」加百列冷静地分析。
我把瓶子翻来转去，对吸血的渴望强烈至极，无法用理性解释，而是一种需要、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问题是加百列很难调适心态接受这样的做法，因此为了他、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必须忍耐。
我感到头重脚轻，不是喝醉酒，而是有点晕，但愿加百列是对的，单靠阳光的能量已经足够，不需要其他的能量摄取，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我不再分心去听屋里的交谈声，径自抬头望着天空，深蓝的背景衬着满月的光辉，却有一朵乌云在近处蠢蠢欲动，预备遮盖它的光华。
「没有用的，」罗德韩咆哮的声音逼我听下去。「你自己心知肚明，必须是新鲜的活体，直接从血管汲取，否则她就得不到属于黑暗那端的能量。」
我无法再抵抗沉重的眼皮，我把酒瓶立在一旁，任由眼皮阖起，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直到加百列把我摇醒，我才回到现实世界。他挪开酒瓶，伸手环住我的肩膀。
「妳应该好好睡一觉，来吧，我带妳进去。」来自他身体的温暖贴着皮肤感觉好舒服。
「不，我不想睡，」我在他胸前磨蹭。
「妳的身体显然不同意。」
「我怕如果睡着……」
加百列没问原因，深知我在怕什么──除非任波尼死掉，否则我的恐惧很难消除。
「妳不能留在这里，屋外冷得冻人，让我送妳回房间。」
我伸手去拿伏特加，被加百列挡住。
「妳不需要喝酒，莱拉，黑夜即将过去，很快就能见到晨曦。」
我犹豫了一下，纳闷加百列是否有过如此痛苦的经历，经过厨房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抬头的力气，单凭香烟浓烈扑鼻的气息，知道乔纳还在屋里。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我在楼梯底下询问加百列。
「我跟罗德韩还有事情要讨论，布鲁克就在房间里面，她想帮你剪头发──如果妳确定不想睡觉的话。」
「不，我不想睡。」我叹了一口气，拖着身体一步一步爬上去。
「莱拉，」加百列在背后呼唤。「我──，认为妳这么做是对的。明天太阳升起时，到时候看状况再决定。」
我只能强颜欢笑。
换成生命中其他时刻，见他脸上那种充满欣慰又引以为傲的表情，我会高兴得膝盖发软，虽然此时此刻我的膝盖几乎撑不住，这一回却不是因为加百列的缘故。
我勉强爬上楼梯，边爬边喊着布鲁克，但她没有回应，看来又抓到机会溜到外头，我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她的愚蠢。
找不到发型师，再上筋疲力竭，我直接走进了正对楼梯第一扇门，里面有床铺，不知是谁的房间，我扑向床铺，翻身仰躺，算算时间至少应该是凌晨两点了──距离日出顶多再四小时，只要躺在这里稍微忍耐一下就过了。我阖上双眼，随后就听见加百列的嗓音。
唉，清晨的百灵鸟兀自欢欣雀跃，
殊不知厄运临到，将如垂死的天鹅。
接着是他的身影，双手抱住我的腰，一起坐在乌丽背上、迎风驰骋的景象再度浮现在眼前。秋天的落叶在马蹄践踏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蹄痕过后又恢复生机。这次侧耳聆听的时候，却无法专心，我随即领悟背后的原因。
血。
即便梦境里的意识迷迷糊糊，我对血的饥渴并没有消除。本来连续的影像一分为二，形成两颗大气泡，相互反射，秋天缤纷的色彩搅在一起，变成浓缩状态，气泡被红色充满。两颗圆球越飘越远，突然在球心中央，形成膨胀的黑点，范围逐渐扩大，不过片刻的时间，球体外围就出现新的形状。
乔纳的脸。
下一幕是新的场景，我伫立在结冰的河边，审视乔纳的眼睛，气急败坏地抓住他血淋淋的手腕，举向嘴边，最后碰到的却是他的嘴唇。
那一刻重新播放──乔纳把我搂进怀里，我的双腿夹紧他的臀骨，彼此吻得激烈且用力，直到嘴角流出樱桃色的液体，他回报般地把我推倒在地舔舐着，我发现自己意乱情迷、陶醉在他的怀抱里。
鲜血。
我的嘴唇贴着乔纳的颈项，低头狂饮。
鲜血。
我吓得睁开眼睛。
房门砰的撞向墙壁，乔纳大步迈进房里，停在床铺的右边，瞪着眼睛、面无表情。
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刚才的回忆说明乔纳怂恿我啜饮的原因，我们血液交流的过程连结起彼此，后来我没了呼吸，即使黑暗与光明两股力量把我唤回人间，依旧切断原有的连结，而他肯定认为只要再一次尝过他的血，即可重建旧有的连结，帮我恢复……所有的记忆。
没有血，失落的片段还是回来了，我还是记起倒毙在山顶之前，自己与乔纳的关系……
不，不能再想下去，这条路充满危险与灾难，破坏性太强。
乔纳杵在那里，两只脚像是生根一样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背后的窗户，如释重负──黎明将至，太阳快要升起。
「这是我的床，妳不该躺在这里。」他终于说话，僵硬的姿态充满防卫，俨然指控我是不速之客，并不受欢迎。
我费力地挪移身体，双脚滑过床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随即浑身瘫软、差点倒在地毯上，我艰难地找到说话的力气。
「床单有香草的香气，并不是你的气味。」
乔纳拱起左边的眉毛，一言不发，目送我步履蹒跚地地走出房间。
加百列楼梯下等着，似乎预见我会下楼，唇形一弯，露出乐观的笑容，眼睛炯炯发亮，朝我伸出手掌。
没问题，我可以。
我决定忽略心底的渴望，决定单靠阳光的能量支撑。
我握住他的手，他用手指帮我梳理凌乱打结的头发，温柔地亲吻我的额头，带着我穿过走廊，从厨房的落地窗进入花园。
「太阳快要出来了。」他说。
屋外弥漫着刚割过青草的清新香气，空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凉意，我们慢慢走过花园小径，最后加百列停住脚步，我转头探看，纳闷罗德韩会不会站在窗户那里看着我们。
白云逐渐散去，彷佛期待我的到来，日出的景色美得不可思议。
我摸摸脖子的水晶，将水晶举到头。加百列认为我不需要像他那样借助水晶，自己的身体就能发光，表示我的超能力不需要透过转换器才能施展，但是对我而言，水晶就像安慰剂，今天的我迫切需要它带给我安定的力量。
晨曦的光辉凌驾灰色的天空，如瀑布般洒落在肌肤上，脸庞、脖子和手臂麻麻痒痒，新生的能量充满全身，但是加百列身体周遭勉强发出微弱的光芒。一束白光射向他的颈项，勉强维持一下就停了，他皮肤底下的血管似乎要爆裂开来，眼睛周围的纹路逐渐朝耳际蔓延，他靠头发盖住这些迹象，但我还是看见了。
怎么会这样?
我的肌肤闪闪发光，尽情吸收阳光，将能量输送到四肢百骸，宛如水晶突然爆开、往四面八方折射璀璨的光华──对比之下，星星很可能自惭形秽地躲回天上。
强烈悸动的光芒在体内澎湃汹涌，膝盖虚脱的发软。
我抬头望向加百列，他的血管已经恢复成比较正常的颜色，眼角的纹路几乎看不见，有点像皮肤经不起岁月的摧残而龟裂一样。他比我还早结束吸收太阳光线，怎么会这样?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靠着他站稳脚跟，深吸一口气，喉咙的刺痛感逐渐减轻，那一瞬间心里有一股睽违已久的感受──满怀希望。
加百列拥我入怀，深深吸入我的香气，我想模仿他这么做，但他柑橘的芳香只持续了短短一秒钟，好像被稀释了一样，很快就闻不到了。
「感觉怎样?」他轻声问。
我退后一步，搜寻身上是否还有任何疼痛的迹象，什么也没有。
「感觉……很棒，真的有阳光就够了。」我如释重负，卸下心底的重担。
加百列再一次拥抱我，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
「妳能保证这是你真实的感受吗?妳不需要……血。」
「是的，我保证。」
我踌躇半晌，轻声询问。「加百列，你的光芒怎么不见了?」
他收紧手臂力道。「说起来有点复杂，但妳无须担心。」
「拜托不要隐瞒，」我稍作停顿。「至少说清楚你跟汉诺拉见面的原因。」
他低头审视我的表情，拇指轻轻搓揉我的颧骨，看我脸色恢复正常，或许因此心满意足，他终于松开手臂，回答我的疑问。
「这就是妳跑去荒郊野外的原因?妳不信任我，所以一路跟踪我去小木屋?」
「我没跟踪，而是感觉不对劲才跑去找你。」
他深吸一口气才回答我的问题。
「莱拉，我光芒比先前微弱的原因跟我与汉诺拉会面有关系。」
「我不明白……」
加百列帮我将凌乱的发丝塞在耳后，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汉诺拉跟我同行很长一段时间，莱拉，我去跟她见面，有一番长谈，回忆历年来的旅程，我跟她说了再见，就某种意义上，她了解这是最后一面，我希望她不要再跟着我，才能确保妳的平安。」他的表情充满伤痛。
「遇到这种事，应该可以说我失去些许光芒。」
气氛沉默下来，他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回应。
「说实话，你……她……，我的意思是……」我用力吞咽着，加百列睁大眼睛，等待我的下一句。
「你有跟她在一起吗?」
他一脸诧异，几近错愕的反应，摇头否认。
「没有，莱拉。」他紧紧地拥抱我。
加百列光芒的亮度不如以前，是因为感伤自己失去一位挚友，为了我，他不得不放弃对方。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感到歉咎地说。
他退后一步，低头磨蹭我的鼻尖，柔情款款地吻着，但我感觉他浑身都在颤抖。
「走吧。」他再一次跟我十指交扣，带着我离开。
就在加百列拉着我走开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似乎点燃一股火焰，隐隐约约有些东西在里面酝酿，彷佛随时会化成闪电交加的狂风暴雨，侵袭干燥的沙地，分岔的电光在内在弹跳，只是少掉水气的滋润，无法顺利地传导出去。突然觉得心里非常空虚，情况比先前更糟。
加百列立刻察觉我踟蹰不定的反应。
「怎么了?」
看着他忧心的眼神，我说不出口。
「没事。」
他偏着头，打量我脸部肌肉细微的变化，细细搜寻，过了半晌，他烦闷地叹息，似乎已经有所领悟。加百列张开嘴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垂头看着地上，迅速眨眨眼睛，随后才和我四目相对。
「加百列，我保证，真的没事。」
他支支吾吾，没有开口，最后捏捏我的手指头。
「我爱妳，莱拉。」声音轻得就像呢喃的耳语。
我当下认定加百列相信我的承诺，即便我有问题，即便他心里明白我灵魂的状态，也没有一语道破。我要求加百列一切坦诚，但他却没有要求我凡事坦率，或许对他来说，活在谎言里远比接受真相要容易，如果与谎言为伍，意味着他愿意与我在一起，那我愿意闭上嘴巴。
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