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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天色渐暗,篝火熊熊燃烧,令人窒息的热风扑面而来,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群人,自称封印猎人的他们坐在折迭凉椅上,用烤肉叉串起棉花糖,凑近橘黄色的火焰烘烤。

  不用费心寻找,一眼就看到布鲁克靠着佛格席地而坐,笑得花枝乱颤,如同轻佻的女学生,他们特意避开群体,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布鲁克看我站在那里扫视座位的安排,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假装无视于我的存在。

  罗德韩和雷利、克莱儿聊得不亦乐乎,卡麦伦静静站在旁边,狄伦和杰克不见人影,加百列说轮到他们两位负责在庭院四周巡逻,附近看不到艾欧娜的踪影,只听到拖车屋的厨房那里传出她悠扬的歌声,我忍不住莞尔一笑,一则因为她声音美妙,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站在这里却听得到,看来我没有完全失去超能力。

  当我绕着营火观察现场状况时,隐约感觉有监视的目光跟随着我──菲南直直盯着我看──他招手要我过去坐在旁边,即便不太想跟他聊天,偏偏眼前的情况没什么选择。

  我百般不情愿地走过去,稍微挪开塑胶凉椅,才慢条斯理地坐在破旧的椅面上。他从脚边的袋子里拿出雪白的棉花糖,用烤肉叉串好递过来。

  「给妳。」他的语气近乎调侃。

  我摇头婉拒。

  「松松软软的棉花糖不合口味吗?」他讽刺地说。

  「不,没兴趣,坦白说,我更关心你会挡不住冲动、一把将我推进火里。」我挑起眉毛回应。

  菲南放松下来,宽阔肩膀的肌肉随之松懈一些,嘴角浮现真诚的笑容。

  「厉害喔,一针见血。」

  「所以……」我说。

  「所以,」他开口。「妳是恶魔。」这话不像陈述也不是问句,语尾上扬的口气听起来更像……疑惑不解。

  火光照得人全身热烘烘的,我伸手拉开毛衣领口透气。

  「我有很多种身分。」我无奈地说。

  菲南起身拿了两罐啤酒,递了一瓶过来,我一眼看到插在运动裤腰际的银制刺刀,忍不住退缩。

  他拍了拍银刀:「这是保护──妳懂吧。」

  他挥挥啤酒罐,我还是摇头。

  「只要血?」他开玩笑地问。

  「不一定,有后劲强一点的饮料吗?」我扫了一眼。

  「有。」东翻西找之后,他摸出小瓶装的琴酒,我心怀感激地接了过来,互道一声「干杯」,我随即旋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加百列本来只是到处蹓跶、东看西看,现在往拖车屋走去──我猜应该是去找艾欧娜讨论沙龙之约。他跨进门槛之前,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和宝蓝色雪衣相映成辉的眼珠与我四目交接。

  妳还好吧?

  我点点头回应。

  我把注意力拉回菲南身上。

  「佛格似乎和──莱拉处得非常融洽。」我说。

  「我也有点惊讶,他刚失去大哥,遇上她以后突然振作起来。」菲南拱背前倾、两脚岔开,咕噜咕噜地灌着啤酒,明明是冬天,他仍然穿着平常的汗衫,单凭毛线帽和脖子上的深绿色围巾保暖。

  「他和皮德雷感情很好?」我大胆询问,试着拨开新剪的浏海,以免挡住视线。

  菲南快速地看了我一眼,一脸迷惑的表情,温暖的火光连带感染了他的眼神,透露出些许的温馨。跟我对他原有的印象截然不同,感觉温柔许多。

  「艾欧娜说的?」

  「我们稍稍聊了一下,很遗憾你们失去家人,听说你们去克雷高镇寻找莱拉,就在那天晚上他们……不幸丧生。」

  菲南从耳朵后面取下手卷烟,玩了半天,才把烟点燃。

  「我们去找那个女孩,当时虽然有找到,却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又失去了她的行迹,之后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再次追踪到她的下落。现在来了这里,至少不是徒劳无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皮德雷早在那晚之前就不在了。佛格,呃,他还是小孩,嚎啕大哭也像小孩,这应该是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坦白说,我父亲跟佛格的相处远比跟自己的孩子更好,所以不算稀奇。」菲南的语气充满鄙夷的味道。

  「至于她,倒是有点出乎意料,还以为我们要找的对象更……神圣一点。」他看向布鲁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吧?」他语带讽刺地说。「嗯,这是朋友间的悄悄话,我实在不觉得她身上有任何一根神圣的骨头。」

  继续谈话之前,他先抽了一口烟,香烟尾巴瞬间一亮,然后转身对我说。「我不喜欢被人欺骗,认识的那刻,我就知道妳不是自己说的那个人。」

  「我就知道骗不了你,菲南。」我尴尬地承认,一分心,瓶里剩余的琴酒都洒在地上。

  「这是朋友对朋友之间,我仍然不相信妳现在自称的身分。」

  菲南的直觉正确无误,只是没有证据佐证,他也不敢肯定。我强烈怀疑他认定我就是「那个女孩」,不过我当然不会傻到承认,只能相应不理。

  我把瓶子放在地上,双手交叉、拉起毛衣下襬,没想到营火这么高温,逼得我必须脱掉外衣,只剩底下的无袖背心,难以掩藏胸前的疤痕。

  随着毛衣拉过头顶,背心跟着往上提,露出腰际的皮肤,菲南已经见识过最丑陋的部分──佛瑞德造成的伤疤,再看到其他疤痕也没有差别。

  菲南嘴里叼着烟,打量我胸口的疤痕,视线随即转到比较严重的上面,那是乔纳的匕首造成的。「这些都是人类造成的伤害?」

  我忍不住摸摸后脑杓,那是第一世时伊森不慎把我杀了,后脑撞到地上鼓起一个大包的地方。「有些是,」我的回答掩不住颤抖的语气。「不过大部分是吸血鬼造成的。」

  菲南的大拇指伸到脖子两侧,微微拉开自己的衣领,让我看得清楚一些。

  「妳不喜欢那些记号?」他好奇地问,松开衬衫领口,弹去烟灰。

  「不喜欢,你呢?」

  「这些是我引以为傲的记号,说明我是正义战士,为上主荣耀之名而战,每一道疤痕代表一次战役──宣告我的胜利。」

  「你为什么要在脖子的疤痕上烙印十字架刺青?」我提问。

  「十字架代表死在我手里的恶魔人数,你或许已经发现十字架的图案多于疤痕的数量。」他停顿了一下。「如果身上的痕迹来自于对抗恶魔的战争,那妳不该觉得羞愧,它们是别有意义。」烟雾从他鼻孔吐出。

  「我和你不同,这些是愚蠢和无知的记号,提醒我曾经是个受害者,」我仔细想了一下,伸手按住腰际。「呃,只有一两处例外。」

  菲南将烟蒂丢在地上、一脚踩熄它,再次递给我迷你瓶装的酒,我边道谢边接了过来,这回换成浅酌。

  「肩膀上的呢?」他的语气多了一丝温柔和真诚,「妳提了时间,却没有说过程。」

  我不解地皱着眉头,当时还以为他问的是我背后那道拜佛瑞德所赐、锯齿形状丑陋的疤痕,而不是遇到乔纳那惊险的一夜留下来的记号。

  「恩?」看我一脸困惑,他再次提问。

  「对不起,我刚刚以为你问的是我背后的疤痕,不是肩膀上的伤。」

  菲南的瞳孔扩张,我不懂他怎么了。

  「妳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似乎坚持要得到答案。

  我耸耸肩膀,刚抬起下巴,刘海就挡住眼睛的视线,我一脸懊恼,试着甩开障碍。

  菲南脱掉毛帽,倾身向前,我本能地往后缩。

  他蹙眉地说:「这是毛料。」

  我先挪动屁股往里坐,才点头同意允许菲南站在前面,他弯腰靠过来,我带着戒备的心情,看他小心翼翼摘下毛帽戴在我头上,笨拙地帮我将刘海塞进帽沿。菲南用蹲姿,双手搭着我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两手,身体微向前倾。「这样省得妳麻烦。」手一使劲,他猛地拉我起身,本来放在大腿上的琴酒滚落草地,我倒抽一口气,除了篝火燃烧的气味,因为他靠得很近,我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薄荷刮胡水的香气。

  他扫视一眼周遭的动静,强壮的手臂环住我的背,粗暴地将我拉进怀里。

  「说吧,」他低语,「妳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不想回应,却反而惨叫一声,因为银制的刺刀随着他的动作擦过我的皮肤,同一瞬间,菲南似乎仰天往后倒──乔纳从背后揪住他的衣领,露出獠牙凶狠地咆哮,他单手卡住菲南的喉头。

  我以为他外出猎食,很可能双手都沾满鲜血,结果他的指头却都是墨炭的污渍。

  佛格快速一跃而起,持枪跑了过来,瞄准乔纳的背脊。

  「放开他,恶魔。」

  卡麦伦留在原地,雷利掏出腰际的枪和刺刀,绕着我们打转。

  「孩子,把枪放下。」罗德韩瞬间赶到佛格旁边劝说。

  我赶快站稳,揉搓皮肤,试着缓和发烫的感觉,热度已经褪却。不确定加百列是听到屋外的骚动,或是感受到我的疼痛,总而言之他突然现身在我身旁。

  他忧心忡忡地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双手摀住我的肚子。

  妳没事吧?

  我没应声,径自举起双手向佛格保证没有伤人的意图,并坚定地喊:「乔纳。」

  他用手肘压制菲南,让他无法动弹,全神贯注在对方身上。

  「你不该碰她──」乔纳气冲冲地斥责他,眼珠赤红。

  「没事了,放开他。」我说。

  他依旧不肯松手,我踮起脚尖捧住乔纳的脸颊,强逼他把脸转向自己,这样的举动反而刺激他用另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一把把我推开,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造成剧痛。我锲而不舍再次用胳膊顶在乔纳的手肘下,让他的上臂和菲南脖子中间产生空隙,我几乎是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扳开,菲南趁机从乔纳的掌控底下钻出来,大口喘气,我知道这是乔纳给我面子,不然以我现在的能耐,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佛格站在堂哥身旁,布鲁克匆忙跑过去支援,对乔纳怒目相向。

  他身体紧绷,篝火在他背后熊熊燃烧,彷佛反射出他心底的怒火,每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给我一分钟,拜托。」我率先开口。

  没有人动,直到艾欧娜小心翼翼地走过草坪,想来看个究竟,随着她的脚步,手环叮叮咚咚的响声打破僵持的寂静。

  「拜托。」我依然坚持。

  人们散开,罗德韩捏捏我的肩膀,表示他会留在附近支援,菲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暗示「这件事还没结束」,终于转身跟着佛格和布鲁克一起离开。

  你也一样。我用私人频道跟加百列说。

  莱拉── 加百列不放心地回应。

  你也一样。我再强调一遍。

  他犹豫半晌,还是离开了──走向艾欧娜伫立的地方。

  我用双手抵住乔纳的胸膛,他宁愿眺望远处的风光,就是不肯和我对眼。

  我踮起脚尖,用拇指和食指转移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对我的目光。

  「不管是菲南,或其他人摸我,应该都与你无关,还是你会在意,乔纳?」

  我需要搞清楚,既然他一口咬定我对他毫无意义,现在却忽然出现,还眼露凶光、一心要对付差点冒犯我的男人,又是为什么?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当然不。」他说。

  原来如此,看来只是因为血的连结而有的直觉反应,是我想太多。

  「关于我的一切你都说对了,我相信你是认真的,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即使现在一团乱,也不会死鸭子嘴硬的否认。」我叹了口气说。

  乔纳抓住我双手手肘,似乎有话要说又及时忍住,我猜大概是更多刺耳的攻讦,不说更好。

  「我很抱歉因为鲜血的连结让你不得自由,但是请你不要因为不满就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等我死去,你会恢复自由,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乔纳肌肉绷紧、表情愤恨,火红的光芒闪过眼眸,蝴蝶女孩的提醒重新浮现脑海,我跟着覆诵一遍,说明自己的想法。

  「El efecto mariposa,乔纳,记住蝴蝶效应,请你远离暴风圈,躲开我这个祸源,免得受到牵连。」

  他眼中红光消散,眼神瞬间冷静下来,我的手扫过他胸前,触及他柔软的肌肤。不过一眨眼,他又挡在我面前。

  「妳为什么那样说?」他大吼。

  他从来不肯在言语上让我一步。

  「说什么?」

  「El efecto mariposa。」那一头乱发被他一抓再抓。

  「算了,我不想再给你更多的把柄,好继续用来羞辱我。」他已经认定我有诸多的缺陷,我不想让他在清单上多加一项「神智失常」。

  「我不是瞎搅和,告诉我为什么说那句话──」乔纳的心跳突然加速,声音大得离谱,感觉就像大爆炸后,世界全然融化,一个孤独的士兵在幽暗的废墟中吶喊前进,咚咚地敲着他心脏的巨鼓。

  「我做了一个梦,也可能不是梦,是幻觉,总之无关紧要。」

  乔纳的表情彷佛挨了我一巴掌,心跳突然有些紊乱,宛如那个士兵突然在虚无里找到存活的人。

  「很重要,这句话对我意义非凡,告诉我妳做了什么梦。」他咄咄逼人。

  我双眉深锁,心想或许说这句话的女孩是我潜意识的化身──提醒自己要牢牢抓住目标,莫忘初衷。无论如何,加百列都会救我,我也会救他,奇怪的是,这句话对乔纳而言竟然具有特殊的含义。

  「乔纳。」加百列突然打岔,径自走了过来,显然不愿意继续被晾在一旁。

  「随便你吧。」我咕哝着,抓住眼前的机会闪人,不想浪费时间讨论无谓的细节,况且那极可能只是幻觉。

  我慢慢往回走,刚踏进厨房就不自觉停住,即使相隔四十英呎的距离,我依然能听见他们压低嗓门在争吵,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引发我的好奇心,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在吵什么。

  「……我错了。」乔纳的语气忿忿不平。

  「不,你是对的,她跟我在一起最安全,看你对她的所做所为就知道答案──」加百列立刻反驳,两个人你来我往、对谈的声音忽高忽低,我忍不住转过头去,搜寻他们所在的方向,试着屏除其余的杂音,希望听得更清楚一些。

  「……你忙着跟那个女孩眉来眼去,丢下她单独跟他在一起,让她只身涉险,你应该全心照顾她,不该心有旁骛。」

  乔纳说的是艾欧娜,偷听别人的对话就是有这种问题,没有过滤器隔绝杂音,很难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当我运用自身的超能力,不只肉体上疼痛,加上乔纳隐约暗示加百列心有旁骛,让我脸上仅有的血色更是瞬间抽干,更加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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