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缓步进入乔纳的卧房，轻轻卡上房门往床铺走去，早该离开这里，但就是舍不得远离。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床，拿起他的枕头将手臂压在下方，脸庞埋进枕头里，为他痛哭流涕，哭得凄凄惨惨，就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我也同时为加百列哭泣，为他的沦落，为自己在他的选择中那决定性的影响力。还有布鲁克，她逃走至今无声无息，佛格身受重伤，生死成谜，我也为他啜泣。为艾欧娜痛失手足的哀痛而哭，更为我自己，但我的眼泪最主要还是为乔纳而流。
情绪发泄之后只觉得疲惫至极，推开底下的枕头，手臂似乎碰到某种东西，我吸吸鼻涕，好奇地伸手探入旁边的枕头套里。
棉布套里面藏了一本册子，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研究一番，鞣皮封面，触感相当柔软，用绳子绑在一起，我顺手解开，翻阅内容。
扉页上面是乔纳的名字，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怦怦怦的声音刚好呼应最近一直在内心深处回荡的杂音，我盘腿而坐，抱着那本册子，凝视扉页的全名：乔纳.西恩。打从认识之后，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姓氏。
沉思许久，终于翻开第一页，那是一幅炭笔画，一对男女手牵手，女孩的五官酷似乔纳，随即领悟这是他父母的画像，从没想过乔纳竟然是艺术家，他不曾透露自己用绘画来消遣闲暇的时刻，我踌躇半晌，才翻到下一页。
彷佛见到鬼一样，素描簿陡然掉在地上，我弯腰慢慢捡了起来，仔细打量画上年轻女孩的五官和每一条曲线，她开怀大笑的表情显得栩栩如生，彷佛随时要从画纸上一跃而起。
蝴蝶女孩。
星形的眼珠仰望天空，炭笔着色的针织外套底下是一件长及脚踝的洋装，我用指尖描摹画像的每一吋，右侧下方是潦草的日期，居然就是我在杨柳树下见到她幻影的时间，我翻转画册，朗诵画像底下水平的一行字迹，竟然就是那天她对着我呢喃的那句话「el efecto mariposa」，蝴蝶效应。
我索尽枯肠，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乔纳会勾勒出我在幻象中见到的少女，还把她说的话写在素描本上，乔纳说「 el efecto mariposa」这句话对他别具意义，有如一个预兆，点出混乱背后的特殊含意，显然是我错过了非常重要的蛛丝马迹，因此无法理解其中真相。
我赶紧翻到下一页，寻找跟她有关的后续，然后当场怔在那里。
是我，是重新苏醒后的我，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丝丝入扣，跟我照镜子看见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眼珠和发色，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画笔底下带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彷佛我正在笑一样，这是乔纳追寻的女孩，是他执意保护，永远抛不开的那一位，翻了一页又一页，素描本上都是我的画像，其中有一页看起来特别不一样。
女孩长发及肩，发尾往内弯，正是时下最流行的鲍伯头，看起来心不在焉，遥望着远方，纸上的女孩美丽大方。
我不懂，乔纳发怒的指控，把我说得那么不堪，一层一层剥光我的伪装，但在画册上，却给了我纤细迷人的包装。
我一页一页仔细查看，大多是素描，但最后一张特别不一样──乔纳先用铅笔描绘再涂上油彩，红玫瑰和白玫瑰掩住赤裸的肌肤，眼神迷惘、直勾勾地看着我，作画日期竟然是今天，不是昨天，是在救我以后回来画成的，距离他人生走向终点不过几个小时。
不论是素描或油彩，细腻的笔触带出来的不是嫌恶和厌弃，而是深情款款。
叩门声把我吓了一跳，罗德韩跨进门槛。
「甜心，我们需要聊一聊。」他进入屋内，在床尾找位置坐下。
我清清喉咙，试着好好喘口气，自从知道乔纳走了，便再也无法顺畅的呼吸。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两只脚垂在床边。
「罗德韩，」我低声询问。「乔纳并不恨我，对吗?」
他用近似父亲的关怀，温柔地搂住我的肩膀，安抚地摩娑我的背脊。
「不，亲爱的，他当然不恨妳。」
「不，不是那种恨，但他曾经说得很难听──那些不堪的说词非常伤人，你明白我说什么吗?关于我的外表和我给他的感觉?」我要知道真相。
「对。」罗德韩摸摸下巴的胡渣，神情有点尴尬。
「他说谎，对吧?」
罗德韩没有立即回应，显然这个问题让他局促不安。
「他只是很烦躁，亲爱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他唉声叹息。「我不希望妳对那孩子记恨，他认为……呃，我们都认为妳不该被他牵绊。发生那些事以后，他更认定妳与加百列在一起存活的机率较高，更不能有额外的干扰。」罗德韩静默半晌，开口道歉。「对不起，亲爱的。」
我突然想起曾经在无意间听见加百列与乔纳的对话;但当时我更执着于乔纳提到艾欧娜那番话，完全忽略他们在争执我跟谁在一起最安全。其实这一切并无法解释乔纳拒绝跟我接吻的原因，往者已矣，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乔纳偶尔会找你聊天，对吧?」我逼问。
「是，亲爱的，有时候。」
我伸手拿起背后的素描本，放在大腿上。
「你知道乔纳是个艺术家吗?」我问。
罗德韩搔搔后脑勺，没有回答问题，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亲爱的，人只能往前看，今夜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拜托，罗德韩，你知道吗?」我再问一次。
他有些懊恼，但一见我嘴角下垂的表情，只好让步。
「没有认真提过，只知道他很久以前喜欢涂鸦，后来就不画了，似乎是他觉得很困难，再也没有灵感。」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翻开画册，找到蝴蝶女孩的页面，罗德韩挑起浓密的眉毛，来回打量我和那幅画。
「你知道这是谁吗?」我问。
他摇头以对。「不知道，亲爱的。」
我将画册横放，指着左下角那句话。「el efecto mariposa。这句你有什么印象?」我再次提问，希望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
「对，呃，至少有一点，Mariposa是乔纳妹妹的名字，这应该是她的画像。」
Mariposa，乔纳的妹妹。
素描本从我手中滑落，幸好罗德韩反应够快，及时接住画册，没有摔在地上。
「妳不可以让她白白牺牲!」乔纳曾经这么说。我终于明白那人就是──Mariposa，乔纳深信妹妹去世是为了启动一长串的事件，将他引入我的生命，诸多混乱背后皆有深刻的意含……目的是要拯救我。
千头万绪在心底翻转纠缠，但是大脑深处低沉、冬冬像打鼓的声音挥之不去，让我很难专注思考其余的事情。
陡然灵光一闪，压过其他的意念。
冬冬像打鼓的噪音。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好像被吓得跳起来一样。
「他没死!」我大叫。
罗德韩跟着跳起来，把我胡乱挥舞的手臂压回身体两侧，试着让我平静下来。
「亲爱的，妳可以伤心，我们也很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经走了。」
「不，不，他没死!」我挣开。「罗德韩，拜托告诉我，加百列发光的时候你看到什么?当时的情况?」我质问。
「妳知道的，够了，别这样。」
「罗德韩，告诉我。」我揪住他的衬衫。
「加百列的光芒击中他，乔纳往后倒下，然后……甜心，拜托，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他包住我的手。
「他往后倒，然后怎样?现场没有灰烬，没有尘埃，没有任何迹象……罗德韩，他没有燃烧。」我坚持。
「亲爱的，结束了，他已经落入黑暗。」
这些话无异火上加油，让潜意识层的火苗烧得更旺，我开始在房里踱步绕圆圈，低头思索中间的过程。「因加百列光芒的冲击，他往后倒，在裂缝关闭前他掉入第三度空间。」我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
「就算这样，一旦触及那些黯黑元素，也会消溶他的形体。」罗德韩跟着我的路线，试着挡在前面。
我一时无话可辩──乔纳的形体是会消失不见──但我内在的回声应该是他，先前以为是加百列的水晶失去功效，原有的感应遗留在内心深处，但我弄错了，那是乔纳的呼唤。
我有好几次过血给乔纳，他显然从血液里汲取我的黑色物质，不管其中有什么特别元素，让我得以在任一世界中维持原来的形态不变──或许这就是达文所说的特殊微粒，这个东西有可能也转移到乔纳身上，加上他有阴暗的灵魂，刚好符合第三度空间……。
乔纳的确落入黑暗──就在第三度空间。
随着时间过往，声音的脉动逐渐消褪，没有黑水晶，就无法开启通往第三度空间的裂口，有其他替代方案吗?加百列说卢坎镇附近有固定的出入口存在，就算能够瞬间移位去那里，也无法克服海水的障碍，等我找到地点可能太迟了。
罗德韩抓住我的肩膀，轻轻抚摸头发，将松散的发绺塞到我的耳后。
「妳会安然度过的，相信我，时间能够治愈所有的伤口。」
我猛然转头看他。
「时间、治愈、所有……」我平静地覆述一遍。
本来以为是不可能解决的问题，罗德韩突然给了我答案。
我立刻知道该怎么办。
「亲爱的……妳还好吧?最近碰到这么多难关，我们应该谈一谈，讨论下一步要──」
我打断他的话。「我要走了。」
「什么?妳要去哪里?」他问。
我回头望向素描本，看得目不转睛，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尝试的做法感觉压力极大。
「莱拉。」
我给罗德韩一个熊抱，用力亲吻他的脸颊，被熟悉的胡渣刺得哈哈笑。
「谢谢你，罗德韩。」
我闭上眼睛，启动意念，立时离开现场。
仅仅一瞬间就回到森林的入口。夜幕低垂，光线逐渐消失，但此时此刻，恰好符合我灵魂的颜色。
我纵身跳过倒塌的树干，踩在落叶堆积而成的地上，拨开断落的枝条，埋头前进，没时间仔细观察今天早晨那如噩梦般的事件造成的毁损和破坏程度，直到伫立在空地的外缘，这才感觉四周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宁静。
地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好几摊黏稠的液体沾着鞋底，但我不为所动，继续迈大步走向原本加百列站的位置旁，伸手握住水晶，从冰凉的宝石上汲取安慰。
低头看着乔纳的素描本，心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强调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有可能性，我算哪根葱、自以为能够改变过去?但我的确站在这里了断了一个纯血的性命──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我先缓和紧张的情绪，紧紧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当时的画面：乔纳站在前面，加百列在我后面，按着记忆回想，重播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不死心地一再尝试，这回可以感受到加百列贴着我肌肤的感觉。
温暖、明亮的光线取代黄昏幽暗的的夜色，逐渐带领我回到今天早晨的余韵里面。
我从心中的眼睛看到加百列朝侧边跨了一步，手指掐住我的肌肤，来回打量我和乔纳。
我看见加百列举起双手，几乎要触及我的胸口时，我屏气凝神，放出心灵的长线去感受他的力量。
周遭的画面泛起轻微的涟漪，缤纷的色彩把我吸收进去，融合为一成为背景的一部分。
我让压向胸口的力道穿透过去。
重新经历一遍。
类似的经验以前也有，当时还很纳闷自己是困顿在事件里面，被动地旁观，或者有可能去改变;现在正是测试的时机点，乔纳没死，他只是迷失，唯有我能够救他回来。
我使出全力，把身体甩飞出去顺势离开原地，感觉眼睛一花，已经降落在乔纳身旁，我朝他伸出手。
「不。」
静电微幅振动，小分子颤动不已，画面跟着起起伏伏，颜色开始模糊，我的灰色顺势渗透、像水一般溢流而过，龟裂的气体悬于一线，摇摇晃晃，正前方加百列的光芒似乎冲着我而来，我命令时间停住不得迫近，然后伸手去抓乔纳的外套，用体重当工具，连推带撞，希望让彼此同时移位，但他文风不动，即便伸手抱住他的背，再试一遍，甚至弯曲膝盖用力往上跳，他仍然停在原地。
加百列射出的光束末端现出金黄色电光，强光闪烁，摇摆不定，虽然没有规律可循，但是逐渐逼近。
我不禁诅咒自己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然后又想起达文的理论。
达文是这么说的：宇宙本身有给就有取，一切必须维持平衡。
荒唐啊，我嘲讽地哼了一声，立刻察觉在这场跟时间赛跑的战争上快要输了，眼前只能接受并拥抱最终的条件：互相交换。
我解开脖子的项链，戴在乔纳身上，留给加百列当纪念，也是我唯一能够献给他的东西：第二次的机会。
亮光疾速前进，射入暗沉的灰色阶，我转身面对乔纳，他的眼睫毛轻轻颤动，血色重新回到脸上，由头顶向下渗透通过颧骨。
我迅速凑近他耳朵呢喃了几句，才说完，便看见他恢复光彩的淡褐色眼珠慢慢转向角落，显然听到了我的声音，最后我轻松无比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会回来找你，乔纳。」
面对这个独一无二的家伙，我此刻最在意的竟是他的唇，于是倾身印上最后一吻，那一瞬间隐约感觉他有所回应。
加百列的光──相距仅仅一吋──化成耀眼的火球，射穿我最后的灰屏。
意随心转，行动在一瞬之间。
乔纳像火箭般飞了出去。
回顾以往，我曾经做过光阴的囚犯，但在这里我却大胆扳动时光的指针，至于自己究竟是小偷或是被窃取的失物，其实无关紧要，结局都是幽禁，时间向来跟我都是不同阵营。
而今我要被遣送到一个连虚无都不敢擅自介入的地点，如果我逃不出来，纯血也休想离开。既然任尼波把我当武器，那就不要让牠枉费心血，总要亲眼目睹牠自己精心制作的炸弹在脚边爆炸吧。
今天早上我才找到为自己而活的力量。
时间不过黄昏，又决定为众人牺牲。
看来罗德韩终究找到他的救世主。
想到乔纳，我欣然一笑，这时加百列射出的光波全数击中了我。
凶猛的浪潮把我席卷而去，直接撞向地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