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隔天早上，我醒來時滿懷著期待和興奮。我聯繫了尤根一下，讓他知道我聽到了星魔跟溫齊克的協議。但是我沒花太多時間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們有許多小組整夜都在處理飛艇的事。飛行員收到的指令是好好睡一覺，所以我逼自己一定要這麼做。
果然，我進入機棚時，裡面已經相當繁忙了。地勤人員仍然到處奔波。根據佩格在大時鐘上設定的時間，我們還剩兩個鐘頭就要出發——不過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在家鄉，我都會把這種準備事項交給專業人員。但在舷砲派可不是這樣。
我趕到M-Bot的飛艇旁，紐露芭正在那裡工作。她檢修了推進器，正要把外罩裝回去。我跑過去幫她把外罩抬起來，此時突然想到自己一直想做一件事，而現在正是機會。
「紐露芭，」我說：「我……想向妳道歉。」
「道歉，小旋?」她說，然後用一隻手臂畫了個大圈——我猜是表示安慰的手勢。「妳已經彌補了偷飛艇的事啊。」
「不是那件事，」我說：「是關於我對待妳的方式，尤其是剛到這裡的時候。我……擔心我對妳不太友善。」
「啊，」紐露芭說。我扶住外罩，她則用鑽頭將螺栓鎖緊。「是的，我確實注意到了。我以為那是你們人類天生就有的攻擊性。」
「不只如此，」我說：「妳聽說過我的過去嗎?」
「一位自由鬥士，」她說：「來自一處人類的領地。」
「對，」我說：「囚禁我們的大部分都是瓦維克斯人，而我們稱呼他們為克里爾人。所以……嗯，我心裡一直無法真正克服這一點。雖然妳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覺得自己可能在拿妳出氣。」
「哎唷，哎唷，」她說，而我皺起了臉，還是不禁聯想到溫齊克。「妳非常成熟呢，小旋。非常成熟也非常聰明。我剛認識麥辛時，好像也無法馬上撇開我的偏見呢。」
「真的嗎?妳也會這樣?」
「是啊。」她說。我們往後退，推進器已經處理完畢了。「真遺憾，我也很不好意思。我要稱讚妳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呢，小旋。如果是我被人類囚禁了很多年，我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那麼願意接納對方。」
我露出微笑，她也揮著手回應。我之前怎麼會討厭這麼體貼的生物呢?她真的很平靜，很放鬆。從某方面而言，我其實一直都不太清楚紐露芭這類人：他們內心安穩，也安於自己在宇宙中的定位。呃，或者該說是非宇宙。
「準備就緒囉，」她輕拍著推進器說：「都調整好了。真開心。」
我看著飛艇流線型的外觀和強大的推進器，感覺更加興奮了。「妳做這些工作的時候一直都很冷靜，」我對紐露芭說：「無論是維修或記錄。妳不想要飛行嗎?」
「拜託，不要，」紐露芭邊說邊用手指做出小小的旋轉動作。瓦維克斯人的笑。「我喜歡事情簡單一點。」
「駕駛飛艇其實很簡單。」
「不，飛行員太重要了。」她解釋道：「我想要被忽略，所以才會在實境裡做那份工作。我喜歡坐在角落做些瑣事。因為我的發現而造成這麼多混亂，我實在很……痛苦。」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變得嚴肅了些。「但我不會後悔。我討厭我們說的那些謊言。」
這些話有種英雄氣概，是我從來沒想到的。對我來說，當英雄就一定要戰鬥。可是紐露芭讓我想起了庫那，那位溫和的外交官為了對抗溫齊克，而做了很多努力。
「在妳著裝之前，」紐露芭指著某個方向說：「虛弗爾好像想跟妳說話。」
我們還有一段時間才要起飛，於是我避開拿著備用動力源慢跑而過的麥辛，前往共鳴者所在的機棚角落。每次來到這裡，我都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一個大型晶洞。她們的水晶就像石頭裡的血管，一條條從飛艇滲漏出來，延伸到這個地方。我問過虛弗爾原因，她解釋說水晶會自然生長，所以她們必須找地方擺放。
每次她們出動，就會切斷跟這個地方的連結——不過只要在一定的時間內回來，就可以重新連結上。要是她們前往休爾要塞，到時會發生什麼事?角落的這片水晶網絡最後會粉碎化為塵土嗎?
近距離下，我可以區別出她們的水晶。虛弗爾稍微紫一點，德爾麗茲則是偏粉紅一點。她們生長出來的水晶會彼此覆蓋，而我後來才知道，這在成為朋友的共鳴者之間很常見。那兩隻生物用樂音般的語言輕聲交談;她們在一起時幾乎都會這麼做。
「妳想要找我說話嗎?」我問虛弗爾，然後坐在她體積較大的水晶旁。
「是的，小旋，」虛弗爾回答：「我想要感謝妳。讓這件事成為可能。」
「今天的攻擊行動嗎?」
「沒錯，」虛弗爾說：「佩格已經策劃了好多年。我……知道計畫終於有所進展，所以發出了開心的震動。而我也想要代表德爾麗茲感謝妳。如果我們成功，就能夠再次取得休爾要塞的圖騰——以及現實餘燼，我一直希望長期持有那些東西能夠對她有所幫助。」
「她最近情況如何?」我望向那片水晶。
「這個問題很難答覆，小旋，」虛弗爾說：「有時候她似乎就要說話了，就要講出層疊的字句，結果……她又只是說出非層疊的字，讓人推測意思。我很少聽見她說出真正的字，這包括了她對妳說話的那些時候。」
「我不太懂。層疊的字，還有非層疊的字?」
「我道歉，」虛弗爾說：「讓我重新發出迴響吧。我們可以讓不同的水晶震動發出不同的音色，而語言一定要將兩種以上的音色疊在一起。德爾麗茲只會發出單一的音色。那比較像是意念而非真正的話語。」
她繼續解釋：「這是溝通沒錯，我也可以了解她的感受、安慰她、鼓勵她。然而她的反應幾乎都不是真正的語詞，更像是我們在學習語言時發出的聲音。對我們來說，這就像是你們所謂的『兒語』。可是德爾麗茲年紀很大了，比我還大。而且她還可以正常駕駛飛艇。」
我點點頭，仔細看著那些交疊成格狀的藍色水晶，其中帶有淡淡的粉紅色或紫色。我見過虛弗爾幫忙修理工作——幾天前，她生長了一部分到佩格那架穿梭機上尋找短路的地方。虛弗爾能夠用水晶感應到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不過實際上，她修理的速度比能動的生物慢上很多。基本上，她想長出多少隻「手臂」都行，可是若要移動物品，通常得先用水晶把東西包覆起來，再藉由生長那塊水晶來讓物體改變位置。
神奇的是，共鳴者竟然能在這些限制下進入太空時代。不過我猜要是你的物種通常都能夠活上好幾千年，應該還是會有其他方面的優勢吧。而且整個文明都是由會發出歌聲的水晶組成，這實在滿極端的。就連奶奶最瘋狂的故事也無法跟宇宙的生物多樣性相比。
但老實說，我還是對沒有沙蟲一事感到不太高興。
「現實餘燼真的能幫助她嗎?」我問。
「我希望可以，」虛弗爾說：「可是我們發現她到現在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很久?」
「那個圖騰，」我說：「休爾要塞的那一個，它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像一個小孩的玩具。它就放在那裡被展示，好讓工作人員感到安心。它很……漂亮。」她停頓了一下。「它是在佩格被丟到這裡時出現的，不過她叛變時沒能帶走它。我想她會那麼渴望奪下基地，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要取回它。小旋……我知道妳跟查特一直在舷砲派找某個東西，被拿走的東西。是……圖騰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知道?
「妳被抓到的時候，身上有太多現實餘燼了，」虛弗爾說：「雖然查特很細心，可是我比大多數人更細心。妳掉了圖騰。妳認為是被偷走的?」
「對，」我坦白說：「我第一次潛入這裡之前把它埋在外面，現在它消失了。」
「那麼或許我可以告訴妳一件事。我曾經在休爾要塞幫佩格找回幾次圖騰。圖騰是實境的東西，對這裡會產生奇怪的反應。小旋，它們有時好像會跟這個地方脫節——彷彿無法跟碎塊的移動同步。」
「這表示……」
「它們偶爾會自己移動。就像我剛才說的，它們似乎會跟一般的碎塊運動，產生不協調的現象。它們會出現在保險箱外面，或是某個房間，而妳根本沒把它們留在那裡。雖然這種情況很少見，可是我見過。或許並沒有人拿走妳的圖騰——而且我想就算有，佩格也會找出來，告訴大家。她很堅持我們要共享餘燼。這是她的作風。」
這件事很不尋常。我仔細思考了一下，發現自己其實滿高興的。或許我不必擔心這裡有小偷——當然，除了我自己以外。不過要是圖騰掉進了虛空呢?或是消失後又出現在另一個碎塊上?
如果是這樣，我就永遠找不到它了。我必須依賴我們剩下的餘燼，撐到讓大家離開這裡為止。這是有可能的——那些數量應該足夠——然而我還是有種失落感。其實它並不是我父親的胸針，但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
在思索這件事時，剛才虛弗爾提到佩格的事讓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佩格真的有……一棵樹?」
「是的。她的兒子也有，而他們的樹是從她樹上的果實生長出來的。天納西人的共生關係是件很美妙的事，我也經常能對此產生共鳴。妳應該很快就能看到那棵樹了，它仍然在休爾要塞生長著。無論我們跟那裡的人有什麼血海深仇，他們都絕對不會毀掉天納西人的樹。等我們抵達之後，妳也可以親自見到圖騰。」
「我很期待，」我說：「可是……圖騰，虛弗爾。它們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虛弗爾說：「這裡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是嗎?不過可以告訴妳，每當我看著那個圖騰，都覺得它有靈魂。它就像我們世界的一部分，正如星魔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這種描述方式還真奇怪。我站起來，打算結束跟虛弗爾的對話，要是不阻止的話，她可能會沒完沒了一直聊下去。我總覺得找藉口離開很尷尬——但是……反正她似乎認為所有能動的物種都有點無禮。當你無法直接一走了之、離開身邊的人，你自然會懂得禮貌。
「在妳走之前，」虛弗爾說：「我……要坦白我對妳有個請求，小旋。請別覺得我過於冒昧，但我猜測妳打算離開這個地方。不是這片區域，而是離開虛無。」
「沒錯，」我說：「實境有人需要我。」
「我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夠未經星盟同意而離開，」虛弗爾說：「而且，經過他們同意能夠離開的人也少之又少。不過我的請求跟德爾麗茲有關。佩格擔心，要是有人忘記了那麼多東西，到時就只有離開這裡才能幫助他們。所以如果妳真的逃脫了……可以請妳想辦法替德爾麗茲跟我打開一條路嗎?為了她?」
「那樣有幫助嗎?」我問：「我是指……我們的記憶……會在離開這裡以後恢復?」
「我相信是如此。」虛弗爾說：「在基地少數能夠離開又回來的人，都想起了他們在這裡失去的記憶，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恢復了其中一些。」
「我盡量，」我答應她。「查特會跟我去，到時我們就會直接知道完全失去記憶的人，回到外面以後能不能恢復。」
「謝謝妳，我就只有這個請求。想從休爾要塞離開就必須跟星盟談判，而我不信任他們。無論他們做出什麼保證，我都不相信能夠安然無事地離開。我認為其他海盜應該不在乎;他們比較喜歡這裡，因為這裡沒有外面那些要憂心的事情與麻煩。但我不一樣，而德爾麗茲……她需要幫助。她想要出去，我從她的震動中可以感受得到。」
「我會盡我所能的。」我說，然後望向一旁。佩格正在宣布時間只剩不到半小時。該著裝了。
「好好戰鬥吧，小旋，」虛弗爾說：「我也會的。再次謝謝妳陪伴我們。」
我趕緊去梳理一下，接著換上飛行服。接下來二十分鐘，我執行了飛行前檢查，紐露芭跟麥辛也做好最後確認。完成後，我發現查特一手抱著頭盔站在下方。他昨晚已拆掉吊帶，手臂似乎快要完全復元。
「如果妳許可，」他說：「今天我想要跟妳一起飛行，思蘋瑟。」
「到時候可能會有點瘋狂喔。」我說。
「我比妳認為的更了解瘋狂，」他回答：「而且……哎呀，昨晚我請芮齊帶我出去做了G力訓練。我覺得自己好像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一些可以幫助身體抵抗G力的方式。然而，就算沒有那樣，我也想要跟妳一起。坦白說，我很擔心星魔。它們昨天的攻擊失敗了，一定會再嘗試別的辦法。」
我點點頭。「那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