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繼續前進，跟光爆的距離越來越近，而我放在控制系統上的雙手也因流汗而變得濕滑。可惡。這簡直是瘋了。我們要面對數量近乎無限的星魔，而且它們在環帶這裡的力量最為強大。
「我們之前想出的計畫會有用的。」查特對我說，他的臉出現在接近感應器的畫面角落。
「好像不太可能……」我說：「如果我們只分散一隻的注意力，而不是全部呢?」
「啊，」他說：「可是要記得，它們的思考方式都一模一樣。如果妳面對一百個人，而妳的計畫只有百分之一的機率能夠騙過人——妳一定會失敗;雖然妳騙過了一百個人中的一個，但其他九十九人還是會解決掉妳。不過對於我的同類，要是妳騙過或嚇倒其中一隻，那麼它們全都會受到相同的影響。從統計上來看這會更好——這樣的百分之一機率更準確。」
這是孤注一擲。成功的機會不大，但至少有機會。
我們前方的光線開始沸騰。它翻攪滾動，像波浪和漣漪起伏著，變成參差不齊的光斑。我看了一下時間：離開獨影之後，我們已經飛了大約四十五分鐘。
「它們在準備了。」查特說。
我看著螢幕上的他。「希望我們——」
我隨即尖叫起來。查特正在融化。
他的臉開始滴落，眼睛開始發出白光。
「沒關係的，」他對我說：「我還是我。我不明白……越靠近光爆……我就越難維持這個形體。」
「你看起來就像那個波爾人!」我說：「就是我們剛進來的那時候!」
「是的，」他說：「她被我的同類附身了，所以才會開始分解。赫修當時撐住了，也保留了自己的形體。我們只能希望那位可憐的波爾人，會在星魔離開後像赫修一樣恢復正常。不過，現在妳必須先別管我，繼續前進。」
「這表示你會失去自我嗎?」赫修問他。
「我得集中精神不讓自己變成那樣，」他說：「所以沒辦法控制好這個外表。我沒事的，思蘋瑟。我保證。」
好吧。我行的。但那還是很讓人不安。
「繼續吧。」查特說。他的嘴唇融化了，所以說話變得很含糊。他關掉自己在我螢幕上的畫面，只讓我在頭盔的耳機聽見他的聲音。「要勇敢，思蘋瑟。我們下定決心要這麼做了，不逃避。我們下定決心了。」
「我們下定決心了。」M-Bot說。
「我們下定決心了。」赫修附和。
一陣笛音。毀滅蛞蝓傳來一些畫面讓我知道她的決心。之前，我告訴過她如果可以就自己逃走，但是她明白我們要做什麼——至少有基本的概念。在她家鄉的星球，她的同類會害怕那裡的某種生物。星魔比那種生物還要可怕。
要是她能幫助我擊敗星魔，讓它們不再成為她同類的威脅……那麼她就會像是將火帶給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注1)(這是我的比喻，不是她的——她帶的應該會是蘑菇)。
「我們一起，」我對其他人說：「下定決心。」我深吸一口氣。
光爆的漣漪越來越劇烈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讓我開飛艇，載著大家直接飛進那裡。
遺憾的是，還有十分鐘才會飛到——而星魔可不會讓我那麼靠近。不一會兒，就開始有物體從光爆接連出現——它們在後方留下閃爍的波浪狀光線。那些形體處於背光之中，距離還很遠，而M-Bot用掃描器將它們標示出來。
是星式戰機。
「我猜，」M-Bot說：「它們決定把隨便亂撞的小行星升級成星式戰機了。」
「我的同類能夠使用所有曾進入過光爆的東西。」查特含糊著說。我下定決心不去看他現在的模樣。「在你們的現實中，我們最多就只能製造出那些小行星;在這裡，就沒有那麼多限制了。」
希望它們還沒辦法吸收曾經進入這個地方的飛行員技術。那些飛艇的數量看起來大約有一百艘——至少比一百萬艘好多了。不過話說回來，也許那樣對它們不會比較好。更多飛艇有可能會造成大規模混亂，而讓我更容易逃脫。
「那些都是星魔的個體嗎?」M-Bot問。「還是一部分?因為在實境的時候，有個星魔迷宮派出了很多碎片來追思蘋瑟。」
我使用能力探索。「感覺每架戰機都是一隻星魔個體。查特，知道為什麼嗎?」
「我記得在實境的時候，」查特說：「我記得驚慌和痛苦。那些想要撞妳的小行星，那是我在亂打一通，就像被蜜蜂包圍的人驚恐地用力亂拍。」
他繼續解釋：「在這裡，它們想要精準攻擊。星魔不能讓我們進入光爆，而它們的數量很多。所以，最好是每一隻都製造出一艘容易控制的飛艇，試著跟妳戰鬥。」
好極了。所以這會比進入星魔迷宮危險得多。幸好，我也變得更危險了。
「好了，赫修，」我說：「準備好操控了嗎?」
「準備好了。」他說。他本來一直幫我拿著我的果實，免得它到處滾來滾去或是被撞爛。不過現在他把果實放到一旁，整個人往前傾。「倘若妳的嘗試失敗了，我會準備好執行我們的下一個計畫。」
「希望不會走到那一步。」我說，然後扳動儀表板上的開關，將飛艇的破壞砲從非致命模式切換為致命模式。
我們想出來的第一個計畫，是利用我已經增強的能力。隨著距離拉近，我看見了星魔的移動方式跟星式戰機不同。它們會側飛、顛倒，甚至後退，彷彿有隱形的手指在移動物體。
我已經習慣飛艇在太空中沒有「上」和「下」的概念。飛艇可以往任何方向轉，並且繼續保持動能。但這種景象真是怪異到了極點。它們的飛艇就只是被推向我，彷彿那些就是小行星。
「再交戰一分鐘。」M-Bot說。
我使用增強的能力。敵人的反應是封閉自己，試著不讓我「聽見」它們和它們的想法。我推進思緒，可是星魔開火了，四面八方傳來明亮的紅色破壞砲閃光。
我立刻閃避，勉強躲過了攻擊——但卻不得不衝向一側、採取守勢，無法直接飛向光爆。雖然我們已經很靠近了，但全速前進的話還要五分鐘才能抵達。現在，為了能夠操控好飛艇，我只能被迫減速，所以需要的時間又會更久。
現在直接前進就等於自殺。於是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一艘飛出隊伍的敵機。我用切換成致命模式的破壞砲擊落它，緊接著在其他飛艇追上來時做出另一組防守動作。
「光爆又產生漣漪了，」M-Bot說：「而且……沒錯，有另一艘飛艇出現，替補上妳剛才轟掉的那一艘。」
正如我們所擔心的。不過至少確認了這一點。飛艇包圍住我，而我做出完整的史都華連續動作(Stewart Sequence)閃避，但可惡……這簡直亂成一團。那些飛艇會突然停住——所有的動能瞬間消失——然後又在沒有推力的情況下立刻上升一百呎。接著，它們就開始瘋狂射擊。
我迂迴飛行與閃避，可是這種發瘋似的攻擊讓我無法前進。我的路線一直被切斷，逼得我往側面去。我也得一直抗拒本能，對成為目標的敵機開火。
「奇怪，」赫修說。他已經在他的控制系統旁，為了下一個計畫待命。「它們飛行的方式並不完全一樣。你不是說它們會一致嗎，查特。」
「我……以為它們會，」他說：「至少都是以相同的模式飛行。」
「它們全都相同，」M-Bot說：「可是在這個空間裡，每一艘飛艇的位置都會稍微不太一樣，所以每一艘都會對不同的刺激做出反應。這是可以預見的。」
「我擔心這些只是犧牲品，」查特說：「派出一百隻知道自己會被改變的星魔，到時候它們會被消滅，不然就是……噢，不。它們會被改變回去。強迫變得跟其他星魔一樣。那就是……那就是它們想要對我做的事。再次消除我的人格……」
可惡。我感覺得到他因此驚恐起來。我不怪他——可是我現在沒時間使用超感能力支持他了。我沒空擦掉流到太陽穴的汗水，又做出另一次令人頭暈目眩的旋轉，接著在重力電容超出負荷時脫離動作，讓大家受到了G力的衝擊。
六艘飛艇在我後方相撞。前方的光線又吐出了其他飛艇。沒錯，這比來自星魔迷宮的小碎塊更糟，糟透了。這些飛艇的技術變好了，但同時也飛得更加怪異。
更糟的是，我瞥見了幾架敵機的駕駛艙，在裡面操縱的全都是查特。不管那些星式戰機往什麼方向飛，面無表情、冷漠無比的查特分身都一定會轉頭看向我。它們的臉沒融化，或許是因為它們徹底受到了控制。
除了這些，還要再加上一片充滿白色光線的虛空——我們的飛艇投射出太長又太過尖銳的怪異影子——這一切造成的效果令人失去了方向感。作嘔。我一直會不小心飛得離地面太近，讓感應器瘋狂作響。
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自己的能力。我試著點燃靈魂，把自己當成一顆星，可是又再度被阻止。要一邊注意飛行，又要一邊專心這麼做，實在是太困難了。但如果把飛艇交給查特或M-Bot控制，我們不到幾秒鐘就會粉身碎骨。
「我應該沒辦法再撐多久了。」我說。這時一道破壞砲攻擊擦到了我們的護盾。「我沒辦法使用能力通過。赫修，我們試試另一個計畫吧。」
「我會向皇帝祈求成功的。」他回答，接著傾身靠向面前的儀表板，雙手操縱了一些按鈕與控制裝置。「這是我的第一直覺。然而奇怪的是，我覺得我就是他，所以這麼做也許是多餘的。操作完成。」
M-Bot倉促地改寫了一些程式，在控制面板上設置一區調節器與控制桿讓赫修使用。現在我沒辦法操縱星式戰機的維生系統了，不過M-Bot仍能控制。赫修甚至還有一顆很小的控制球，運作原理就類似我駕駛戰機用的大控制球，是由通常用來微調飛艇側面攝影機的搖桿改造而成。
我將飛艇轉向背對光爆，啟動了超燃模式，像是要朝我們剛才來的方向逃走。同時，赫修解開了原本固定在外面機身上的M-Bot無人機。接下來，赫修使用他的控制系統，讓它全速前進飛向光爆。
「飛得好啊，小型的我!」M-Bot說：「你讓我初次感受到自由。而現在你也很可能會讓我初次感受到死亡!」
「死亡?」我問。
「我在那架無人機留下了一個監控與通訊的小程式，」M-Bot說：「要是它們摧毀了它，我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那是不是很讚啊?」
「是啊，」我說：「讚。」
「喂，」它說：「妳身上的細胞隨時都在一點一滴死去——真的是隨時隨地——所以對妳來說當然不新奇。但對我是啊!」
我躲開另一陣掃射。星魔的瞄準功力不太行——誰叫它們要側著飛——不過它們倒是很擅長把整個空間塞滿東西，這樣更危險。幸好我們一飛遠，攻擊便就此減緩了。
我鼓起勇氣看了一眼接近感應器。星魔的大批飛艇停留在空中。困惑。噢，可惡。無人機計畫還真的奏效了!
「它們很難做出決定，」查特輕聲說：「它們看見無人機，知道妳不在上面，卻可以感應到妳在這裡……它們大概感應得到我們所有人……也許除了沙鼠以外。」
「喂!」正在專注操控的赫修說：「雖然我不知道沙鼠是什麼，但翻譯器使用的詞可不好聽。倘若你不收回，我就要叫你森修諾德(sanshonode)了。」
「那是?」查特問。
「就像猴子，」他說：「可是更臭。」
「說得好。」查特說。
一大群星魔飛艇轉向去追無人機了。可能有……八十艘?
「哎唷，」查特說：「M-Bot說得沒錯。它們來到這裡以後，被自己發展出的差異性改變了。所以我們只讓它們大部分飛艇做出了一樣的反應，而不是全部。」
「它們越來越分歧了，」赫修低聲說：「就像同根的兩條藤蔓。」
嗯，確實有效。我轉了一個大圈，飛艇的影子因此拉長，有如一條隧道。
這時，某種東西席捲了我們的飛艇。一種感覺。崩潰、瓦解、粉碎。化為塵土。聲音遭受撞擊、踩踏，然後被平息。
「它們生氣了，」我說：「尤其是那一百隻——它們知道自己已經改變了。」
赫修熟練地使用儀器飛行——他覺得他在實境大量練習過——並且迂迴地行進與閃避，努力讓跟在後方的八十艘飛艇將注意力放在無人機上。
我原路折回，面對大約二十隻選擇追擊我的星魔。我從它們旁邊飛過、躲開攻擊，但是沒預先考慮到接近它們會對自己產生何種影響。星魔恨我，而我也能感覺得到，那就像讓空氣扭曲的可怕高溫。只是這種情況稍微不太一樣。有一點……變化。
毀滅蛞蝓也感受到了，因為她從我的口袋裡傳來害怕的情緒。
「它們恨我們兩個，」我低聲說：「也恨這裡的另外一個……」
「我跟妳說過它們想要消滅我。」查特說。
「不，」我說：「不是你。它們想要你回去。它們想要幫助你，查特，用那種可怕的方式。」
是M-Bot。它們是恨我沒錯，不過幾乎也同樣恨它。可憎之物。我感受到了上百次。消滅……可憎之物。
「它們剛剛才發現M-Bot是什麼。」我說。
「啊……」查特說：「我們之前離得夠遠，所以它們看不出來它是什麼。我倒是很訝異它們沒在幾個小時前就發現。」
我的口袋發出笛音。
「我想是毀滅蛞蝓幫忙隱藏了你，M-Bot，」我說：「至少是在過去幾個小時裡。」
她又發出笛音。
「她在道歉，」我說：「現在我們已經太靠近，她沒辦法再隱藏了。」
「那隻蛞蝓?」M-Bot說：「保護了我?」
又是笛音。我操控飛艇閃避一群敵機，然後才有空檔回答。
「她喜歡你，」我說：「我想……她是把你當成了一種很棒的巢穴。」
「我猜那算是讚美吧?畢竟她可不會隨便找一個人當成巢穴。可是現在我的身體已經不一樣了。」
「她是透過超感能力來看待世界的，」我說：「所以對她來說，你感覺起來還是一樣的。」
「厲害。」M-Bot說。
的確，不過目前我沒時間想這個了。我擺脫了選擇追擊我的二十艘飛艇，這讓我有機會可以直接向光爆推進。
赫修緊盯他的螢幕，整張臉專心到都皺成了一團。可惜的是，很多星魔不再追擊他的無人機，而是轉向朝我們追來。它們沒上當，不完全是。它們——
不遠處爆發出一道閃光。赫修咕噥著說了一聲我所聽過最斯文的咒罵，接著雙手便從控制系統滑落。
「它們解決了我的無人機，」他說：「抱歉。」
「再見了，小型的我，」M-Bot說：「那種感覺……比我想像的還平靜。就像斷電。」
我繼續飛，不過可惡，接近感應器顯示，至少還要再直飛三分鐘才能抵達光爆。但我不敢直飛。有一大群飛艇緊跟在後——而且早在赫修的無人機被擊落之前，就有更多艘轉向追了過來。那些飛艇擋在我跟光爆之間，以鋼鐵和破壞砲的射擊形成一道障壁。
可惡。
我被迫往側面飛。雖然計畫比我希望的還要順利，但這樣還是不夠。
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必須通過。
我俯衝沿著地面飛行，噴起了一陣塵土，接著繼續推進。
它們又擋住我了。
輕柔……我心裡有個聲音說。有時候要像刀一樣。現在不是那種時候。傾聽。就像奶奶教的……
我開始順從本能飛行。我剛剛都太緊繃、太有壓力了。於是我回到基本的狀態。沒錯，我是在這裡學到了很多，不過在這之前，奶奶已經訓練我好幾年了。一開始，就是她教我傾聽，讓思緒擴展開來，聽見……
星魔傳來了恨意。我不加以阻擋，反而欣然接受，彷彿我自己是一片大海，而它們對我投擲冰雹。對，攻擊很猛烈，可是這會對大海有什麼影響?
有了。
我的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接通，而我也突然能夠完全知道每一隻星魔要做的事。能夠感覺到它們的計畫、它們的動作、它們的反應;可以個別追蹤它們每一隻。這種方式，我想以一般人的大腦應該不可能做到。
然而，我的大腦連接上了純粹的虛無。這個地方所有的時間都是一體，所有空間都是一體。在這裡，我面對的是一架敵機或一百萬架都無所謂;只要能聽見它們的思緒，就可以追蹤它們，理解它們。
並且預測它們。
我的雙手出自本能移動，根據這項新的資訊做出反應。我不是以人類大腦的速度思考，而是以虛無的速度思考。以前我也曾這麼做過——當時我的對手是克里爾人，他們使用了藉由虛無傳達信號的通訊裝置。
這次，我對星魔使出了這種能力。我改變了行動模式，開始優雅地躲過它們的每一發射擊，而它們也因此驚慌起來。它們憤怒地企圖攻擊我，就像克里爾人對我父親做的那樣，想要進入我的大腦。不行。我是一顆跟海洋般廣大的星星，我還學會了不去阻擋它們，也不被它們奪走……
而是吸收它們傳送過來的一切。未受過訓練的超感者大腦是一項弱點，但我不再是未受過訓練的初學者了。
破壞砲的射擊彷彿一場暴風雨。許多飛艇試圖撞擊我，白色的土壤與岩石在我周圍噴散滾動，投射出像被拉長了好幾哩的影子。可是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碰得到我。
我在它們的攻擊之間穿梭，像通過一座靜態的迷宮，永遠都比它們搶先一步。我沒眨眼，更幾乎沒移動或思考。我就只是飛行著。
「她成功了，」查特輕聲說：「她掌握住它們了。」
「妳飛得就像夕陽，思蘋瑟，」赫修輕聲說：「有如在黃昏最後一刻逃出地平線的閃爍微光。」
我幾乎聽不進這些話。我全神貫注於眼前的目標。藉由超絕的能力，我現在能夠繼續前往光爆了。我高速經過守衛的飛艇，以不可思議的敏捷性閃避攻擊。
我們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後面追了五十艘飛艇，還有暴風雨般的砲火。我掌控了情勢。我可以看見它們全部。我可以……
沒有出路。
一發砲火擊中我們的飛艇，削弱了護盾。我眨了眨眼，明白那不是我的錯。是因為真的躲不掉了。就算能夠預測它們的所有行動、看見所有攻擊，也不表示我會永遠安全。就像有些遊戲的目標是讓對手無法動彈，星魔也可以讓空中布滿足夠的砲火，讓我無處可躲。
我們又被擊中了一次，儀表板開始響起護盾減弱的警告。
「她沒辦法全部躲掉，」查特說：「就算使用了超感能力也一樣。我該做點什麼了。」
「等一下，」M-Bot說：「做什麼?兩個計畫我們都已經試過了啊。」
「我想到了另一個，」查特說：「我擁有它們害怕的記憶。或許機會不大，但我也許有可能影響它們。它們……它們強迫我變成其中一份子的時候，說不定會對我敞開自己。」
他開始發生了某種變化。
查特，我太忙著閃避而無法說話，於是透過思緒傳送給他。我們的飛艇來回穿梭，勉強躲過了陣陣攻擊。我感覺得到你的恐懼，不要這麼做!
「抱歉，」他說：「我知道這很突然。我本來……希望不必走到這一步的，但我擔心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不過至少這是我能做的。」
查特……拜託……
「我很高興妳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查特說。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像一開始騎在恐龍上那樣。堅定。活潑。「我很開心!很開心妳找到了要找的資訊!我很開心能夠幫上忙，能夠改變，最後也終於能夠接受失去的傷痛。很榮幸可以跟妳一起探險，奈薛小姐。」
我看見了他的痛苦與恐懼。他恐懼被星魔抓走，而痛苦……痛苦則是因為失去了他所愛的人。沒錯，那種痛仍舊深刻。他還是人工智慧時，所愛的那個人才死了沒多久。我記得失去父親的感受，當時經過一個月後，我根本無法走出來。
痛苦與恐懼。可是在這當中還有勇氣。我給他的勇氣。
他體內的光開始擴張，吞沒了他的身體。我們的飛艇發出一道閃光。
「啊……」M-Bot說：「所以它們就是那麼做的……不必藉由電路或身體而存在……」
尾隨我的飛艇有一半轉向去追那道光線了。它們也變成了閃光，然後撞向他。在那當下，我感覺得到發生了什麼事。它們的憤怒。他的勇氣。
他試著對它們展現。而它們吃掉了他。它們在他周圍盤旋，撕裂他、拒絕他所提供的記憶。它們再次將他封閉起來。
「有用了，幹得好!」M-Bot說：「這……噢。噢不。」
我猜它剛聽到了使用超感能力的查特在尖叫。痛苦至極。我感受到它們逼迫他把一切個體性鎖在程式中的一個無限迴圈之後。
沒過多久，它們就重新改變型態——多了一艘飛艇加入它們，那艘飛艇跟其他的一模一樣，也決心要消滅我。幸好他替我爭取了一小段時間——這段期間攻擊我的飛艇比較少，也讓我得以飛得更加靠近。很近……光爆佔據了前方所有的視野。
剩下不到一分鐘……
光爆又開始沸騰了。
我早該知道的。早該料到的。可是當下，我只感覺到極度的挫折。就在我們離自由只差幾秒的時候，一萬艘新的飛艇從光爆出現了。接著，它們像碎塊般擠壓在一起，形成一道緊密連結的鋼鐵障壁。
我差點就撞上去了。我以為這也許能夠讓我們強行穿越，可是藉由超感能力，我感覺到光爆繼續波動，又產生了另一批飛艇將前方這堵牆往前推。
無法強行穿越。我在腦中想像會發生什麼事。我們的飛艇變成一團火球。我們在抵達光爆之前就會死。
我猛烈轉向，在差點撞上之前離開。
「可惡!」我邊說邊沿著由飛艇組成的牆面飛。「我們需要新計畫。有建議嗎?」
沉默。赫修跟M-Bot都沒回應。
接著我的口袋傳出了笛音。
降落。
「什麼?」我問。
她又發出笛音。有點猶豫。
靠近光爆，毀滅蛞蝓傳送著。降落。
那不是自殺嗎?不過剛才是我要求他們提供意見，而且我也想不到其他辦法了。有這麼多飛艇對我開火，那面牆現在也開始射擊，我們撐不了多久肯定就會被消滅。雖然只剩不到一百公尺就能獲得自由，但我也只能洩氣地照做。
「坐好了，各位，」我說：「接下來會很顛簸。」
我盡量以最淺的角度著地，希望最後的護盾能讓我們免於摔成碎片。我們以類似墜毀的方式落地，在地面上滑行了好長一段距離，而粉筆般的白色塵土在周圍爆開，就像突然出現一片巨大的白霧，裡面還有奇怪的影子。
這時，有種奇怪的感覺瞬間包圍住我們。是超感能力，但不是憎恨，也不是我先前感受到的那種連結。感覺……像是……
一塊岩石?
我眨了眨眼睛，掃視駕駛艙。赫修坐起來，搖了搖頭。雖然座艙罩幾乎完全被白色粉塵覆蓋住，但燈光還亮著，飛艇也很完整。護盾已經消失，不過M-Bot正在重新啟動。接近感應器顯示我們的上空有飛艇，可是它們似乎很困惑，就像……
「她把我們隱藏起來了。」我低聲說。
「什麼意思?」M-Bot說。
「毀滅蛞蝓!」我說，然後向上指著座艙罩沒被塵土遮住的部分。那些困惑的飛艇正往一個方向飛，然後又往另一個方向，彷彿是一道道波浪。「她在這裡可以偽裝!所以帶著蛞蝓的飛艇才能夠在不引起星魔注意的情況下超空間跳躍。她把整艘飛艇都隱藏起來了……就像她在超空間跳躍時做的那樣。」
我驚奇地看著困惑的星魔。她要我們降落，是因為我們必須融入地面的景觀。這次是假裝成岩石嗎?
不管她做了什麼，星魔似乎都沒注意到這裡多了一塊岩石。它們成群飛行，顯得很激動。她的偽裝很完美。她讓我們融入了環境，掩飾了我們的蹤跡，說不定還在剛剛下降時稍微模糊了我們的位置。
「思蘋瑟?」M-Bot說：「它們真的恨我嗎?像查特那樣?」
「是的。」我坦白說。
「不應該這樣的，」M-Bot說：「我知道我們談過了，可是這真的很不合邏輯。如果它們是人工智慧，為什麼要憎恨所有的人工智慧呢?這就像團體中的某個人，憎恨團體裡的其他每一個人。」
我沒告訴它，很遺憾的是，這種事在人類身上還真的發生過。「或許是因為你跟它們的關係太密切了。就像對我們來說，扭曲的人臉比外星人的臉更可怕。」
我感覺口袋裡有東西在扭動，於是伸手進去。我拿出胸針，而它正在變大，轉換成一隻有藍色紋路的亮黃色蛞蝓。她恢復了完整的尺寸——跟一條麵包一樣大——可是全身蜷縮成一團，非常緊繃。我能感覺到她很努力。她正拚了命隱藏這艘飛艇，所以無法再維持自己的偽裝。
「她很痛苦。」M-Bot輕聲說。的確，她開始發出一陣又長又尖的笛音。
「這對她很辛苦。」我猜測。「在超空間跳躍時，蛞蝓只需要讓飛艇隱藏一小段時間就行了。要長時間隱藏比她體型大這麼多的東西很困難，所以她才會遲疑。」
上方的星魔飛艇開始朝地面射擊破壞砲。它們很明顯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它們想要找到我們，也似乎馬上就安排好了一種模式，讓每艘飛艇往不同的方向開火，以有系統的方式獵殺我們。
「預計……」M-Bot說：「使用這種方式的話，它們不到一分鐘就會找到我們了。」
「我也不覺得毀滅蛞蝓能撐到那麼久，」我說，然後將雙手放到控制系統上。「我們必須飛往光爆。」
光爆就在不到一百公尺外——根據螢幕顯示是八十八公尺——可是有一道鋼鐵飛艇組成的牆壁在前方擋住。可惡。我沒別的選擇，只能嘗試硬闖了。或許放慢速度接近，然後在不撞毀的情況下突破?
「可是，為什麼她會要妳先降落呢?」M-Bot說：「我們又不是隱形的，思蘋瑟。」
對，我也有想到。如果我們移動，星魔就會立刻看見有一顆岩石或是一大堆粉筆灰在飄浮。它們會擊落我們。
「可惡，」我說：「我……」
我……
不。戰士是不會放棄的。我再度抓住控制系統。我們有完整的護盾，大約可以承受四發射擊。我會向出口推進，到時……到時要是我撞毀飛艇而爆炸，至少我們會以戰士的身分死去。
赫修向我點頭，他又拿起了佩格給我的果實。目前他一直保護得很好。「跟妳旅行是一場極為美好的體驗，」他告訴我：「我很幸運能得到妳的友誼不只一次，而是兩次。」
我點點頭，然後——
「等一下!」M-Bot說：「外面那是什麼?」
接近感應器上有某種東西閃爍著，顯示外面有個物體在移動。
「啊?」我問。
「是另一隻蛞蝓!」M-Bot說：「不，兩隻!其他圖騰。牠們一定是感應到了毀滅蛞蝓。」它打開了座艙罩;我很擔心這樣會引來星魔，不過這樣的動靜似乎不太明顯——畢竟外面到處都有破壞砲炸起的碎屑。
「去找牠們，思蘋瑟!」M-Bot說：「用毀滅蛞蝓引誘牠們!」
我很驚震，但還是抱著毀滅蛞蝓從座艙罩的開口擠了出去。我跳到覆蓋著白色粉塵的地面，身體投射出一道長到怪異的影子。赫修跟著爬出來到機翼上。
我只看見一片白。無止境的白。
「M-Bot，」我說：「怎麼——」
「我，」它邊說邊關上座艙罩：「騙到妳了。」
我突然覺得很不高興。都這種時候了，它還想要搞笑?
等等。我立刻轉身。
星式戰機的上斜環啟動了。M-Bot輕輕晃動機翼，把赫修和他帶著的果實甩到地面的塵土上。接著M-Bot懸浮到半空中，停在我正好碰不到的地方。
毀滅蛞蝓發出悲傷的笛音。
「M-Bot!」我大喊。「你在做什麼?」
「我感受到了，思蘋瑟。」M-Bot說。它的聲音從前方的喇叭輕輕傳出。
「感受到什麼?怎麼回事?」
「我感受到，」它說：「妳離開我的原因。在實境的時候，妳丟下了我，因為妳必須那麼做。之前我明白妳那麼做的邏輯。可是我現在感受到了。我明白知道自己必須做某件事，而情緒卻叫你做另一件事的感覺了。」
噢……聖徒啊。它的意思是……
「如果它們能感應到我，」M-Bot說：「那麼我就可以讓它們追我。或許我是可憎之物，但現在我可以自己飛行了，自己做出選擇，而且可以讓它們見識『可憎之物』的能耐。」
「不!」我說：「你不會想這麼做的，M-Bot!」
「我當然不想。不過這樣才叫勇敢，對嗎?」
「拜託不要。別離開我……」
「嘿，」M-Bot愉快地輕聲說：「那正是我對妳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我點點頭，同時感覺到眼角的淚水。
「但妳還是走了，」M-Bot說：「為什麼?」
「因為那樣做是對的。」
「那樣做是對的。」M-Bot輕聲說：「當時妳答應過我，會試著回來找我。妳可以再答應一次嗎?」
我咬著嘴唇。附近的赫修從灰塵中爬起來，他向飛艇鞠躬。
「好，」我輕聲說：「我會來找你，M-Bot。我會回來找你的。用某種方式。」
「謝了，」它說：「感覺好多了。」
就這樣，它轉向衝進了天空。我跌坐在地上看著星魔注意到它。毀滅蛞蝓的哀鳴聲減緩了——要把我、她和赫修隱藏起來顯然容易多了。嚴肅的基森人走過來，跟我一起看著星魔集合成一群、轉向，然後鎖定M-Bot。接著，上百架飛艇全部衝向它。
它撐了大概十秒。
它只飛過幾次，而就連我要飛贏星魔也很吃力。M-Bot沒嘗試閃避——它只是想盡量離我們越遠越好，接著它們就追上了它，打掉了它的護盾。
它消失在一陣閃光與煙霧中，殘骸在掉落時投射出長長的影子。
星魔集中火力朝那些殘骸射擊了整整三十秒，接著再用三艘飛艇撞向剩下的碎屑。然後……然後它們就離開了。它們感應不到我，而可以感覺到M-Bot。這樣就足以說服它們了。它們以為我在飛艇上。
如果它們是一群人類，或許其中一個——甚至大部分的人——都會建議繼續搜索，以防我們其他人逃脫。但星魔只要犯錯，就是全部一起錯。今天它們認為情況已經解決了，而且也不敢繼續待在那個安全的圓球外繼續搜尋。
飛艇組成的障壁接連返回了光爆。接著是剛才攻擊我們的飛艇，它們很快就融進了白色光線中。
M-Bot離開後不到五分鐘，這片廣大的區域裡就只剩下我們。我抱起赫修，然後把佩格的果實塞進外套口袋時，覺得自己的四肢如鐵一樣僵硬。接著，我一手抱著赫修，另一手抱著仍在保護我們的毀滅蛞蝓，開始踩著艱難的步伐前往光爆。我很擔心星魔會看見我們，不過它們可能確信我們已經死了，要不就是我們的偽裝能夠遮掩住簡單的動作。
我不知走了多久才抵達邊界，畢竟這裡是虛無。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五天。雖然前者機率比較大，不過在這麼靠近邊界的地方，時間感也變得特別奇怪。
我在接近時感覺到了。自我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有一種作夢的感覺。毀滅蛞蝓發出笛音。她會在裡面保護赫修，因為純粹的虛無會將不是超感者的人撕裂。她也會試著幫我。
「我可以的，」我說：「如果妳能引導我們，就帶我們回家吧。回到狄崔特斯。」
她發出不確定的笛音。我感覺到這陣聲音讓光線內部產生反應。星魔聽見了。我必須加快速度才行。
於是，我走進光線之中。
注1：Prometheus，希臘神話中的泰坦神族之一，創造出了人類，並為人類帶來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