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斯嘉丽的祖母过去常说,卡拉瓦尔秀的世界就是班主莱金德的大游乐场。在那里,人们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到,就连窃窃私语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没有一道阴影能逃过他的眼睛。没人见过莱金德,就算他们见过,也不知道是他,而在卡拉瓦尔秀期间,莱金德能见到所有人。
斯嘉丽发誓,在她走进走廊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就在她看提示的时候,烛灯似乎更明亮了,如同眼睛在偷窥。
信封看起来和莱金德之前寄给她的一样,金色和奶油色相交,充满了神秘感。
她打开信封,几片红玫瑰花瓣落到她的手掌上,其中有把雅致的绿玻璃钥匙。和之前她拿到的门钥匙差不多,只是这把钥匙上面刻着数字5,还连着一条很细的黑丝带,丝带系着一张大纸,上面有个名字:多娜泰拉·德拉格纳。
斯嘉丽明白,这应该是她的第一条提示。但是,对她而言,这更像是莱金德送给她的礼物,就好像那条裙子和到岛上来的请柬。在钟表店那会儿,斯嘉丽发现很难相信她是特别来宾,可是,也许她正在经历卡拉瓦尔的魔法,因为她发现她竟然奢求莱金德真的对她另眼相看,再一次向她表示关心,告知她妹妹的行踪。有那么一刻,斯嘉丽感觉一切都将向好的方面发展。
她飞奔穿过走廊,来到通往三楼的楼梯边。5号房在11号房后面:房门是方的,桑葚色,安着绿玻璃把手,看起来活像一块巨大的宝石。艳丽,动人。很衬泰拉。
斯嘉丽刚要把钥匙插进去,就听见门那边传来呼吸声,那声音太大了,不像是泰拉能发出来的。斯嘉丽把耳朵贴在门上,不安的感觉自心底升起,肩膀上麻麻的,还有些刺痛,如同呛人的辣姜一样。
咚咚。
一个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
跟着传来一声呻吟。
“泰拉——”斯嘉丽抓住门把手,“你还好吗?”
“斯嘉丽?”泰拉的声音听来有些紧张,还气喘吁吁的。“是我。我要进来了!”
“不要——千万别!”
又是一声咚咚声。
“泰拉,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千万别进来!”
“泰拉,你是不是碰到麻烦了——”
“没有麻烦。我——就是——有点忙——”泰拉没有说下去。
斯嘉丽犹豫起来。肯定是不对劲。泰拉都不像她自己了。
“斯嘉丽!”这次泰拉的声音大了,也清楚了,仿佛她能看到妹妹正来拉门把手,“要是你开门,我这辈子都不再和你说话了。”
她的语调很低,这次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听到你妹妹的话了吧。”他说。
这句话飘进弯弯绕绕的走廊,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刮向斯嘉丽,吹过她身上所有没有衣服遮掩的部位。
她赶紧走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跟浆果色似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她一直在担心泰拉,她妹妹显然一点也不在乎她。她八成连想都没想过她。有个小伙子在她的床上,她哪里还顾得上。
斯嘉丽不该觉得惊讶的。她妹妹向来都是更任性的那个;泰拉就喜欢惹麻烦。但叫斯嘉丽难过的,不是她的无法无天。泰拉是这个世上对斯嘉丽最重要的人,可惜她对她妹妹而言则并非如此,这一点一向都叫斯嘉丽心痛不已。
那时候她们的母亲帕洛玛不要她们了,斯嘉丽父亲心里所有柔软的部分都和她一起消失了。他的规矩从严格变成了苛刻,不听话的后果也是如此。要是帕洛玛还留在特里斯达,情况就会大不一样。斯嘉丽曾发誓绝不会像她们的母亲丢弃她们那样丢下泰拉不管。她要保护她。即便斯嘉丽只比泰拉大一岁,却不放心让别人来照顾妹妹。后来,随着泰拉一天天长大,斯嘉丽也不相信泰拉能照顾她自己。遗憾的是,她一方面是保护了泰拉,一方面也是害了她。泰拉变得很自私。
斯嘉丽走到走廊尽头,咚一声坐在地板上。屁股尴尬地摩擦着粗糙的木地板。楼下比楼上要冷。她觉得冷,也可能是因为泰拉不把她当回事,她对别人的重视多过她。而很可能泰拉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斯嘉丽恐惧男人,泰拉则正好相反,永远都在追逐不对的人,希望有人能带给她们缺失的父爱。
斯嘉丽琢磨着是不是要回房间,毕竟那里有暖暖的炉火和毯子。然而,就算给她全世界的温暖,也不能诱使她和朱利安共处一床。她可以下楼找客栈老板再要一个房间,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么做不明智,毕竟她刚才还为了让朱利安进来,说了一大堆谎话来着。蠢货朱利安。
蠢,蠢,蠢……她不停地想着这个字,最后,她闭上了眼睛。
“小姐——”一只温暖的手晃了晃斯嘉丽的肩膀,把她叫醒。
斯嘉丽吓了一大跳,用两只手捂着胸口,猛地张开眼睛,旋即又闭上了。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把一盏灯举到她的脸前。她能感觉到提灯的暖意扑到她脸上,不过他站在安全距离之外。
“我想她是喝醉了。”一个少女说。
“我没喝醉。”斯嘉丽又睁开眼睛。举着灯的年轻人看来比朱利安大几岁。跟水手不一样,这个年轻人穿着锃亮的靴子,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他很有魅力,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让斯嘉丽觉得他也知道她没喝醉。
他穿着一身平整的黑色,对于这种男孩子,泰拉往往会嘴上说他们长得帅倒是长得帅,就是一无是处,背地里却想尽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好像她这会儿注意到他的手上有墨迹,就连胳膊上也有。是刺青,性感而精致,能工巧匠的标志,文的是一个哀痛的面具,嘴唇噘着,很是诱惑,还有鸟爪和黑玫瑰的图案。每个刺青图案都与他那风神飘逸的外形格格不入,大大地勾起了斯嘉丽的好奇心。
“他们弄错了,把我和别人分到了同一个房间。”斯嘉丽说,“我正要去找客栈老板再要一个房间,只是——”
“你就这么在走廊里睡着了?”说话的是那个说斯嘉丽喝醉的女孩。她站得离提灯比较远,走廊其余地方都是黑的,斯嘉丽看不清她的脸。她觉得她这人有点闷闷不乐,毫无吸引力。
“情况有点复杂。”斯嘉丽结结巴巴地说。她本来可以把妹妹的事告诉他们的,但是,即便这两个人从没见过泰拉,斯嘉丽也不愿意把她妹妹的轻率行为公之于众。保护泰拉是她的责任。况且斯嘉丽也不肯定她是不是真在乎这两个人对她有什么看法,不过她的目光老是瞟向那个年轻人的文身。他长了张雕刻家和画家都接踵而至的脸——饱满的嘴唇,结实的下巴,漆黑的眼睛,外加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
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被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堵在一角,她本该感觉不自在的,可他脸上流露出的是关心的表情,没有丝毫好色成性的意味。
“你用不着解释。”他说,“我肯定你有充足的理由睡在这里,但我觉得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住的是11号房。你可以到那里睡。”
从他说话的语气,斯嘉丽很肯定,他并不打算和她一起留在房间里——这与她认识的另一个年轻人不一样,然而,斯嘉丽早已习惯了隐藏的危险,这会儿,她不由自主地犹豫了起来。
她借着灯光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手背上的黑玫瑰文身,优雅,可爱,还有一点点悲伤。斯嘉丽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感觉这个文身代表着他。优雅与可爱的部分或许会把她吓走——她明白,这往往是其他恶习的掩饰。但悲伤的部分却吸引着她:“那你到哪里睡觉?”
“我妹妹的房间。”他冲着旁边的女孩一点头,“她的房间里有两张床。她一个人用不了。”
“的确如此。”那个女孩说,斯嘉丽依然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发誓,女孩正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斯嘉丽。
“别这么无礼。”年轻男子说,“就这么决定了。”趁斯嘉丽再次抗议之前,他又说道,“要是我母亲知道我让一位瑟瑟发抖的姑娘睡在地板上,一定会和我脱离母子关系的,对此,我也是无话可说。”他伸出一只带有文身的手,扶斯嘉丽起来,“对了,我叫丹特,她是我妹妹瓦伦蒂娜。”
“我叫斯嘉丽,谢谢你们。”她试探性地说,依旧惊讶于他竟然不求回报,“你真是位慷慨的君子。”
“我看你是过奖了。”丹特依然握着斯嘉丽的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瞟了一眼她的脖子下面,她发誓他的脸红了,他立即就收回了目光,免得斯嘉丽觉得不自在。“我之前在酒馆里就看到你了,不过你好像还有个同伴来着?”
“啊,我——”斯嘉丽犹豫了。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分不清丹特的好奇心是为了游戏,还是因为他对她很感兴趣。她只知道丹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让她冰冷的四肢暖和了起来,她想象着,要是换成朱利安和一个美丽女孩子在走廊里,他一定不会坦白说斯嘉丽是他的未婚妻。
“这么说,夜幕降临时,你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了?”他问。
瓦伦蒂娜咕哝一声。
“闭嘴。”丹特说,“别理我妹妹,她今晚喝太多了,平时她不这样。我保证,要是你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她是不会出现的。”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斯嘉丽,那正是斯嘉丽期盼中的男孩的笑,仿佛他不仅仅受她吸引,还想要保护她、照顾她。丹特牢牢地注视着她,如同无法抽回目光。
伯爵一定会用同样的眼神看我,斯嘉丽向她自己保证。她并不是真的和朱利安有什么瓜葛,但是她确确实实是订婚了,若是假装没有这回事,就太危险了:“对不起,我去不了。我——”
“不要紧。”丹特很快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解释。”他又笑了,这次笑得更灿烂了,却不是发自真心。他默默地送她去了他的房间,并且交给她一把缟玛瑙钥匙。
有那么一刻,他们都很紧张,全都站在那扇又窄又尖的门边不动。斯嘉丽担心虽然丹特说了不会,却还是要和她一起进去。可他只是等她确定钥匙能打开房门,然后小声说了句“做个好梦”。
斯嘉丽正要说声晚安,可当她进入房间之后,就说不出来了。低矮的衣柜上摆着一盏油灯,将上方的镜子照得亮亮的。虽然光线黑暗,镜子中斯嘉丽的影像却依然清晰。只见她的一头黑发披在肩上,拂过轻薄透明的白裙子的褶边。
她倒抽一口气。这条邪恶的裙子又变了,布料成了透明的,带着花边,这样的衣服太羞人了,根本不适合在公共走廊里穿,更不适合穿着它与陌生年轻男子说话。
斯嘉丽连再见都没说完,就猛地关上门。难怪丹特一直用眼瞄她呢。
那天夜里,斯嘉丽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她睡着之后,就梦到了莱金德。她回到了那个镀金阳台上,只穿着一件暴露的黑色紧身胸衣和一条红色衬裙,便拉过窗帘遮住身体。
“你在干什么?”莱金德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戴着他那标志性的蓝色天鹅绒大礼帽,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
“我就是想看看游戏。”斯嘉丽又往窗帘里躲了躲,莱金德一把把她拉出来。他的手和雪一样冰冷,一张年轻的脸掩映在阴影中。
斯嘉丽裸露的肩膀上传来一阵寒意。
莱金德哈哈笑了两声,用两只手搂住她的腰。“我邀请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看看而已,宝贝。”他把嘴探到她脸边,像是要吻她一样,“我要你去玩这个游戏。”他喃喃地说。
然后,他把她丢下了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