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卡拉瓦尔秀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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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斯嘉丽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灰烬的味道。潮湿的毯子贴着她汗湿的皮肤,噩梦连连,又看到了黑玫瑰,她出了一身冷汗。阿伊可说她会记得这个梦,至少她在这方面没有撒谎。虽然活着的最后时刻的记忆依然很模糊,斯嘉丽的梦却惟妙惟肖。那些梦与搂在她身上的沉重手臂一样实在和真实。
朱利安。
他的手就在她的乳房上方。斯嘉丽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贴着她的皮肤,冷冰冰的,他冰凉的胸口贴着她的后背,他胸腔里的心脏没有了心跳。她的身体簌簌发抖,但她连一声呜咽都没有发出,唯恐吵醒此时处在昏死状态中的他。
他戴着大礼帽,在她梦中的样子是那么清晰。冷酷,面无表情。她想象中的莱金德就是他这样,而她一向都认为莱金德像朱利安那样丰神俊朗。
她还记得客栈老板第一次看到朱利安的时候,双眼流露出惊恐的眼神。斯嘉丽当时还以为那是因为他们是莱金德的贵宾,可如果是因为朱利安其实就是莱金德呢?他对卡拉瓦尔秀了若指掌。他在她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知道怎么处理。而且,要把玫瑰放进她的房间,对朱利安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突然,她的背部感觉到了心跳。
朱利安的心脏。
或者说,是莱金德的心脏?
不。
斯嘉丽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她早就知道这场游戏在把她当猴耍。不可能是真的。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这个充满各种不可能的怪异世界里,朱利安在她心里变得越来越重要。她开始信任他。但如果朱利安真是莱金德,那在他眼里,所有对她而言重要的东西都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朱利安坚实的胸膛贴在她的背上,起起伏伏,他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过来。斯嘉丽感觉到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的部分传来了热度。她的膝盖后面。她的腰。他又向她靠了靠,手指落在她的锁骨上,她的呼吸登时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指尖有股蓝色的刺痛感,一抹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她想起他的血落在她的舌头上,他吸吮她的血时嘴唇贴着她的手指的感觉。这是她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她需要那个举动是真实的。她想要朱利安是真实的。
只是……
这不是她想不想要的问题。每一次朱利安告诉她莱金德通晓待客之道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按照她的梦,他所做的不仅仅是待客那么简单。他让那个女人疯狂地爱上了他,最后这份爱逼得她走上了自尽这条路。莱金德喜欢和别人玩邪恶的游戏,他最喜欢的事之一,就是诱惑女孩子爱上他。她梦中出现的这句话不断回响,像是呕吐物卡在斯嘉丽的喉咙里。如果朱利安就是莱金德,他在游戏开始前就在诱惑泰拉了。或许他是在引诱她们两个。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斯嘉丽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不由得一阵恶心。她此时思路清晰,在不安中回想起她临昏死前的最后时刻,想到只要他要求,她都会应承下来,不只是一滴血,她愿意付出一切。
她必须在朱利安醒来之前离开他的怀抱。她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他不是莱金德,可那样风险太大了。她绝不会为了任何男人跳窗自杀,而她妹妹冲动起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斯嘉丽一直在学习如何控制感情,然而,泰拉的情感和欲望一向反复无常,她也受此驱使。斯嘉丽能看得出来,她若是救不了泰拉,莱金德和这场游戏轻轻松松就能逼得泰拉落得和洛萨一样的悲惨下场。
斯嘉丽必须去找丹特。如果洛萨是他的未婚妻,她想他一定知道朱利安是不是莱金德。
斯嘉丽屏住呼吸,拿住朱利安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一只手从她的腰上拨开。
“红红。”他小声说。
斯嘉丽倒抽一口冷气,原本放在她锁骨上的手指这会儿滑到了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阵冰与火的刺痛感。他还在昏睡。
但他很快就会醒。
斯嘉丽不再谨小慎微,一骨碌下了床,在地板上摔作一团。她的衣服现在看来既像丧服,也像睡衣,蕾丝是黑色的,衣不蔽体。但她没时间去换新裙子,而且,此时此刻,她也不在乎。
她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从她昏死过去,肯定只过了一天。现在是17号,太阳即将升起,她只剩下一个晚上去找泰拉,然后,她就必须离开,去参加她的婚礼——
斯嘉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得愣住了。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中出现了一缕灰白的头发。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光照的结果,但那缕白发是真实的: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摸到了它。那缕头发就在太阳穴附近,就算扎个发辫,也掩饰不住。斯嘉丽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在那一刻,她真想号啕大哭。
这场游戏本不该是真实的,却带来了非常真实的结果。如果这就是一条裙子的代价,那么,要让泰拉回来,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是否够强壮呢?
斯嘉丽红着眼睛,看起来依旧半死不活,并没有感觉特别糟糕。一想到她剩下的时间那么少,由恐惧组成的锁链就箍在她的喉咙上,让她感觉窒息。可要是算命先生奈杰尔的那套命运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就没有哪只万能的手可以决定她的命运;她必须阻止自己担心下去。她或许觉得自己很虚弱,但是,她对妹妹的爱绝不虚弱。
太阳刚升起不久,她不能出客栈,不过她可以充分利用白天的时间,在水晶蛇客栈里找丹特。
她走出房间,烛光在弯弯曲曲的走廊里闪烁着。光线是黄油色的,很温暖,整个空间显得很不对劲。有股气味。除了平常的汗臭味和淡淡的烟味,还有更浓更刺鼻的气味。是茴芹味,薰衣草味,还有股类似烂李子的气味。
不。
斯嘉丽眨巴眨巴眼睛,看到她父亲从拐角处走了过来,不由得慌了神。
她飞快地冲进房间,锁上门,向星星祈祷起来——要是有神明或圣徒的话,他们肯定恨死她了。她父亲怎么会到这里来?如果他现在找到了她和泰拉,斯嘉丽很肯定他会杀掉她妹妹,以示惩罚。
斯嘉丽真想把看到她父亲这事当作一个残酷的幻觉,不过,相信他看破了她妹妹的绑架诡计更合理。或许卡拉瓦尔秀的班主给了他暗示。告诉我你最害怕的人是谁,那个女人曾这么说,斯嘉丽则傻到竟然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莱金德这么恨她?就算朱利安不是莱金德,现在她也感觉整件事都是针对她的。不过斯嘉丽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寄的那些信?或许是因为莱金德是个有幽默感的虐待狂,而斯嘉丽是个很容易折磨的人?也可能——
斯嘉丽刚进入梦境时的情景带着一团可怕的紫色,回到了她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名字:安娜莱斯。她在梦境中没有想起其中的关联,现在她想到了祖母故事中莱金德年轻时的经历。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嫁给了别人,因此伤透了他的心。她祖母是不是就是莱金德的安娜——
“红红?”朱利安在床上坐起来,“你靠在门上做什么?”
“我——”斯嘉丽愣住了。
他的一头黑发乱七八糟,脸上流露出真真切切的关心表情,可她看到的只是一张冷酷无情的脸,彼时的他冷漠地看着一个女孩的送葬队伍。他引诱那个女孩爱上了她,却将她抛弃,逼她走上绝路。
莱金德。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告诉她自己那不是真的。朱利安不是莱金德。然而,就在朱利安下床,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贴在门上。而对于一个刚刚从昏死状态中醒过来的人来说,他的脚步可以说是异常稳健。
如果他是莱金德,那她妹妹就在他创造的这个魔法世界里的某个地方。斯嘉丽真想找他要一个答案。她真想再给他一巴掌。只是现在扬起手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朱利安真是莱金德,而这个变态游戏就是为了报复她祖母当初伤他的心,那斯嘉丽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还不晓得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
“红红,你的脸色很不好。你醒了多久了?”朱利安抬起手,冰冷的指关节扫过她的脸,“你不知道,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我——”
“我很好。”斯嘉丽打断了他的话,躲向一边。她不希望他碰她。
朱利安咬紧牙关。他之前的担心这会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斯嘉丽很想认为那是愤怒,但其实不是。是伤心。她看得出来,她的拒绝让他很难过,那种情绪呈现出暴风雨的蓝色,盘旋在他的心头,宛若凄惨的晨雾。
斯嘉丽一向都能看到她自己的情绪呈现出各种颜色,却从未看到别人的情绪也这样。斯嘉丽不知道哪个更令她震惊,是她现在能看到朱利安的情绪的颜色,抑或是他此时竟然这么难过。
她尝试想象,如果朱利安不是莱金德,会有怎样的感觉。昨天,他们共同经历了一个很特别的晚上。她还记得他轻轻地把她抱回房间。他为她放弃了一天的生命。他在床上搂着她,他的手臂是那么强壮,他的怀抱是那么安全。她甚至还能看到牺牲的证据:他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楂,其中有一道白色的胡楂——与她新生出的一绺白发正好对上。现在,斯嘉丽甚至都不能触摸他了。
“我很抱歉。”斯嘉丽说,“我只是——我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回过神来。要是我的举动有些奇怪,我很抱歉。我现在没法正常思考。我真的很抱歉。”她再次道歉,她道歉的次数可能太多了。
朱利安脖子上的一块肌肉牵动了一下。他显然不相信她:“或许你还是去躺一会儿为好。”
“你知道的,我不能和你一块回到那张床上。”斯嘉丽厉声道。她以前常说这样的话,此刻她的语气过重了。
朱利安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他的心上则盘旋着各种色彩。这些色彩告诉斯嘉丽,他绝不是冷酷无情。这会儿,他不光受到了伤害,还出现了一种斯嘉丽从未见过的颜色。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颜色,不是银色,也不是灰色,但她发誓她能感觉到这种颜色背后隐藏着一种非常剧烈的感情——或许这是因为他们的血融合在了一起?
她的肺部发紧,喉咙也发紧。朱利安向大门走去,而她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很疼。“我并没打算和你一块回到床上。”他说。
斯嘉丽本想回答,可现在她的声带失效了,她的眼睛刺痛不已。一直到朱利安走出房间,她才恢复了呼吸。她意识到,他走了,却也好像他关上了她的心门。
斯嘉丽就这么靠墙站着,强压下去追朱利安的渴望,向他道歉她做出了这么怪异糟糕的举动。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发誓他不是莱金德。她不能冒险相信他,一旦她信错了人,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不,斯嘉丽纠正她自己。
她可以冒险犯错。
自从来到卡拉瓦尔秀,斯嘉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冒险。有些事的结果并不好,其他事则给她带来了惊喜——比如昨晚和朱利安在一起。如果不是一开始她犯了错,失去了两天的生命,那他永远都不会那样对她。
也许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赌一把。就算不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泰拉。自打她来到这里,朱利安就是她的盟友,现在,她父亲也来到了岛上,斯嘉丽比以往更需要他的帮助了。
噢,老天,她父亲!斯嘉丽甚至都没告诉朱利安他来了。她现在必须去找到他,提醒他。
斯嘉丽心急火燎地打开门。她父亲那令人不安的香水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走廊里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戴着圆顶高帽、偷走她耳环的坏蛋。她匆匆从他身边走过,上了楼梯。他并没有注意她。她不晓得朱利安去哪儿了,她只盼望他没有离开——
走到下一道楼梯平台,斯嘉丽愣在了当场。
只见朱利安大步走出丹特的房间,自信得就好像他真是卡拉瓦尔秀的班主。跟着,他打开泰拉房间那扇破烂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在干什么?
朱利安讨厌丹特。而且,泰拉的房间都成废墟了,他去做什么?是不是——
就在她上方,在好几个人沉重的脚步的踩踏下,客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三个人。他们走近上方的楼梯井,她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回荡着。
她没听清前半句,可她认得那是她父亲的声音,后半句她听得清清楚楚:“你刚刚看到她走过去了?”
斯嘉丽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就在一分钟之前。我的钱呢?”肯定是戴圆顶礼帽的那个卑鄙小人在说话。
忽然之间,她好像回到了特里斯达,躲在楼梯井的阴影里,生怕微微一动,就会被发现。她必须离开这里。片刻之后,她父亲就会走下楼梯。斯嘉丽不能害怕,也不能犹豫不决。她踮起脚尖,沿朱利安走过的路,钻进泰拉的房间。她想闩上门,可锁坏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
哪里都看不到朱利安。
他的确是进来了。
斯嘉丽告诉自己,这里面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跟着她忽然灵光一闪。
她曾在诅咒城堡里找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花园,遭人遗忘,受人摒弃。那座花园被精心打理成了一个没人愿意流连忘返的地方——和泰拉的房间很像。斯嘉丽想象着朱利安走进来,将一些残骸推到一边,找到一块带有卡拉瓦尔秀标志的地板,敲了敲,直到把另一块地板撬开,找到一条隐秘的地道。
她也得找到那条地道。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她就在这刺耳的声音中疯狂地寻找着。她趴在地上,寻找入口。她从地板一头爬到另一头,碎片扎进了她的手指。不知怎的,这个破烂的地方依然散发着泰拉的气味。浓稠的糖浆和疯狂的梦想的气味。斯嘉丽急切地寻找着;她必须在她们的父亲找到她们中任何一个之前,找到妹妹。
壁炉里的所有砖块都覆盖着一层烟灰,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片颜色较浅的污渍上,像是有人曾把拇指按在上面。下面就是卡拉瓦尔秀的标志,刻在燃烧室的墙壁上,很脏,根本看不清,但斯嘉丽摸到同一个地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有那么一刻,什么都没发生,她有些慌了。接下来,壁炉缓缓地发生了变化,砖块分开,露出了一道色彩鲜明的红木楼梯。楼梯两边的壁突式烛台里燃烧着橘红色煤炭,火光闪闪,照亮了中心一条破烂的小路,仿佛经常有人走过。斯嘉丽估摸每次朱利安悄悄溜走或是失踪,就会走这里。
这还是不能表示他是莱金德。
斯嘉丽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如果他不是莱金德,那他为什么有这么多秘密?就算没在斯嘉丽身边的时候,朱利安没去引诱泰拉,也是隐瞒了其他事情。
斯嘉丽一路向下,暴露在外的小腿感觉到一阵潮湿阴冷。她现在很清醒,她的裙子却还是像睡衣一样薄,只垂到她的膝盖处。两道平滑的台阶通往三条不同的小路。右边的小路铺着花瓣粉色的沙子。在中间的小路上,锃亮闪光的石头散发出昏暗的光线。她的左边是一条砖路。
三条道路的入口处都点着火把,燃烧着白色火焰。每条小路上都有不同大小的靴子印。她认为不管走哪条,都能躲开她父亲,但只有一条能带她找到朱利安——兴许还能找到泰拉,如果朱利安真的是莱金德。
这些隧道还能引人走向疯狂,斯嘉丽心想。可是,她宁愿疯,也不愿意面对她父亲。
斯嘉丽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在她左边,风呼呼吹向隧道壁。在她右边,有潺潺流水声传来。中间的小路有沉重的脚步声向前延伸。是朱利安!
她立即跟了过去,以他稳健的脚步声作为引导。隧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而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响。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了。
消失了。
潮湿冰冷的风向她的脖颈扑来。斯嘉丽猛地转过身,生怕有人在她后面,而触目所及只有一条安静的走廊,全是石头,这会儿,它们都不发光了。斯嘉丽加快速度跑了起来,这时候,她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向前栽倒。她赶忙扶住潮湿的隧道壁,稳住自己,可看到绊她的东西,她又一次失去了平衡。
是一只人手。
胆汁直蹿她的喉咙。酸酸的,呛得她直恶心。
五根带有文身的手指伸张着,像是要来抓她。
她强忍着没有叫出来。跟着,她仔细看向隧道,丹特那扭曲的尸体出现在眼前,而朱利安就站在死尸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