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夕阳缓缓下落,泰拉坐缆车回到了宫殿。此时是下午晚些时候,这是一天中的温暖时刻,蔚蓝的天空通常都会点缀着金色、奶油色和一缕缕桃色的光。但在泰拉的眼里,天上的所有颜色充其量也只能称为深褐色。无论她往哪里看,天空都是棕色的,色彩暗淡,非常不对劲,她不禁怀疑下午是否已经过去,还是她的视力出了问题。
当她到达宫殿时,她几乎确信,杰克斯制造的另一个副作用是这个曾经鲜艳的世界在她的眼里失去了颜色。但也许真正的副作用是她变成了一个偏执狂。与阴暗的室外环境不同的是,从床铺上方的长春花色华盖,到在浴室里等她的青绿色的水,泰拉的塔楼套房仍然和以前一样蓝。
但是泰拉只有时间洗洗手。她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换下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蕾丝礼服,穿上从女裁缝那里拿来的新长裙。这件礼服由深蓝色的缎子制成,上面带有很厚的黑色天鹅绒条纹,而这些条纹则是从一件连衣裙的下摆剪下来的,这件礼服比泰拉平时的装束要暗一些,但这种搭配让她觉得自己足够泼辣,足以与杰克斯、莱金德以及瓦伦达任何参加卡拉瓦尔秀的人相抗衡。
泰拉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脚步上,希望这口气不会松懈。她走出卧室,走进客厅,一看到姐姐,便在心中暗骂一声。
斯嘉丽坐在没有点燃的白色壁炉前。泰拉不知道斯嘉丽是怎么发现她进来的,但她不应该感到惊讶。如果斯嘉丽·德拉格纳会一门魔法的话,那就是她总能找到妹妹。泰拉不知道姐姐们是否总是以这种方式与弟弟妹妹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两个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的纽带。泰拉永远不会向斯嘉丽承认,但姐姐纵使冲破艰难险阻也要找到她,是为数不多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事情之一,虽然姐姐这样,有时会弄得她很不方便或不自在。
泰拉并不为自己避开斯嘉丽而感到骄傲。她昨晚有正当理由不去看她,但昨天上午她应该抽出时间去看看她,并为没有把阿曼德的事如实相告而道歉。
泰拉往里走了几步,斯嘉丽依然垂着头,注视着自己的手,她手里拿着那天早上杰克斯送的那副没有装饰的手套。
“你知道手套是带有象征意义的礼物吗?”斯嘉丽搓着柔软的手套,“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个传统了,但我曾在书里看过,在爱兰丁刚开始统治的时候,送手套表示向姑娘求婚。我想,年轻男子送手套保护一个女孩的手,是为了表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我更喜欢一些不那么有象征意义、更实用的东西,比如血。”
斯嘉丽猛地抬起头,不再看手套:“那太不浪漫了。”
但是泰拉发誓,姐姐的脖子生起一片红晕,她的脸也涨得通红,似乎这个念头与其说让她厌恶,倒不如说让她很激动,感觉很有趣。
泰拉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显得浮夸一些,但也许这话是出自真心,而且,既然这句话似乎把斯嘉丽的思想引向了光明的方向,泰拉便又说道:“我在你的婚礼书中看到过。那是一个古老的婚姻习俗。人们喝对方的血,让他们的心跳保持同步。因此,即使他们分开了,也能通过心跳的节奏,感应对方是否安全、是否害怕。这就是我想要的,一个人愿意把他自己的一部分交给我,要手套这么一点布料有什么用。”
“那么,你的未婚夫昨晚向你求婚前,给了你一瓶血?”
泰拉闻言咒骂一声。姐姐应该谈论阿曼德才对啊。但斯嘉丽似乎在回避这个话题,这并不是说泰拉可以责怪她。不过她希望她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订婚的话题上:“你听说了?”
“我昨晚或许没去参加舞会,但我也没有蜷缩起来藏在宫殿下面。”斯嘉丽说,“就算我藏了,我想我还是会听到谣言说继承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示爱,还闪电订婚,而那个女孩名叫多娜泰拉。”
“斯嘉,我可以解释,你不用担心。”
“我看上去很担心吗?”
斯嘉丽也许看上去有些忧郁,但现在她没有垂头,泰拉惊讶地发现,她淡褐色的眼睛周围没有出现焦虑的皱纹,她的粉红嘴唇没有紧紧抿着,她的双手没有扭来扭去,她的声音也很轻快。
她这副样子反倒叫人不安。斯嘉丽动不动就担心这担心那,即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现在她确实应该担心。
“这么说,你真的不在乎我订婚了?”泰拉扑通一声坐在斯嘉丽对面的穗饰椅子上。
“泰拉,我知道你只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糟了。泰拉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斯嘉丽继续对妹妹笑着,一个既勉强又有点屈尊俯就的微笑,仿佛泰拉是个沉浸在虚构童话故事中的小姑娘。泰拉不能怪她。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泰拉自己的感受。她此时住在一座金塔里。一个邪恶的王子诅咒了她,还囚禁了她的母亲。如果泰拉没能完成任务,她们就都难逃一死,斯嘉丽也一样,到时候,她就要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了。
泰拉深吸了一口气。在上次卡拉瓦尔秀上,她说服姐姐相信假订婚,现在她还可以再做一次。如果她想保护姐姐,就得再做一次。
“我知道这件事看起来很突然,难以置信,”泰拉说,“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事实上,我们都通信一年多了,但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是继承人。所以当他向我求婚时,我不能说不……”
“泰拉,等等。”斯嘉丽的脸色煞白,“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这本就不该是什么好玩的事啊。如果你昨晚在那里,你就能看到,那你准能理解。”
“昨晚卡拉瓦尔秀开始了。”斯嘉丽争辩道,“舞厅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你很清楚这一点。”
“斯嘉,我知道卡拉瓦尔秀是什么样的。”泰拉知道她听起来有多可笑。她现在明白了,把信的事告诉姐姐是个错误,这听起来更像是斯嘉丽会干的事。但是泰拉有卜算镜,她可以证明她说的话不假,而且,也许是时候让姐姐了解全部或绝大部分真相了:“这次不一样,斯嘉。不仅和我有关,还牵扯到我们的母亲……”
“不。”斯嘉丽厉声说,她的声音尖得把枝形吊灯都震得嘎嘎作响,“无论你有多愿意相信,但永远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什么人牵涉进来。我比赛的时候,感觉一切根本就不可能只是一场游戏。在比赛还没开始的时候,莱金德就安排朱利安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后来,我看着他死去,我看着你死去。即使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哪些部分是真实的,哪些部分是谎言,我才发现我错了,我和一个假未婚夫分手了,因为我从未见过我真正的未婚夫。”斯嘉丽的声音十分嘶哑。泰拉发誓说,在姐姐最终崩溃的时候,她看到她说的话在地毯上摔得粉碎,散落在宫殿的地板上。
泰拉把她逼得太紧了。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希望斯嘉丽遭到深深的欺骗,也不希望她坠入爱河,最后伤心欲绝,不知所措。卡拉瓦尔秀应该给她们带来自由,让她们远离恐惧、监禁和悲惨的婚姻。
“我也被骗了。希望这能让你好过一点。”泰拉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姐姐。斯嘉丽比泰拉高,但她弯腰驼背地坐在空荡荡的壁炉前,却显得那么娇小,而且异常脆弱:“我发誓,到了比赛结束之后,我才知道伯爵是演员扮演的。但我还是很抱歉。”
“我知道。”斯嘉丽喃喃地说,“我不生你的气。我应该自己发现真相的。并不是没人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我想,现在已经太迟了,我无法阻止你去参加比赛,但是泰拉,请小心点。”斯嘉丽突然抬起头来,“我知道卡拉瓦尔秀可以非常神奇、浪漫和美妙,但它施的魔法并不容易摆脱,有一半时间我甚至不认为人们意识到他们被施了魔法。”
“斯嘉,如果你是对的,而这只是一场游戏,那这难道不意味着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吗?除非你其实并不相信这只是一场游戏?”
“我担心的不是游戏。”斯嘉丽说,“我在想你的心,泰拉。我不知道那些订婚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卡拉瓦尔秀有办法让人坠入爱河,有时候会让你爱上一些不真实的人。”
泰拉还没傻到大声说她永远不会遇到这种事。照她看,当女孩子们像那样大声表达情感,通常都希望发生相反的事,希望众命运送来她们声称不想要的东西。
但是泰拉不想要爱,就像她不想感染疾病一样。没有吻值得为之而死。没有灵魂值得与之融为一体。世界上有许多漂亮的年轻男子,但泰拉相信,他们都不可信,不值得托付一颗心这样脆弱且珍贵的东西,尤其是当她的心早已被盗心王子诅咒,注定要破碎。即使这不是她的命运,她也不会爱上一个只是扮演角色的人。
当然,她现在不能对斯嘉丽说这些,尤其是泰拉看得出姐姐因为朱利安伤透了心。
他做了那么多事,只是为了将她牢牢拴在身边,但这恰恰导致他们分道扬镳。泰拉本应该更努力地说服他说实话。她知道这并不全是她的错,但她本可以帮忙阻止出现这样的结果。
“我不认为事情真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绝望。”泰拉说,“我想朱利安已经习惯了撒谎,他一遇到事,就只会撒谎。在此之前,我认为他从未有理由去改变。但我相信他爱你;任何人看到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爱你。他是大地,你就是他的太阳,如果你对他有同样的感觉,你就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想你是对的。”斯嘉丽说,“但朱利安答应在卡拉瓦尔秀结束后不会对我撒谎的,他甚至都没能坚持一天信守承诺。”
泰拉也同样迅速地违背了诺言,但现在可能不是提起此事的好时机。况且,她也不想让斯嘉丽替她做选择。她确实相信朱利安爱她姐姐,但也许谎言在他的生活中已经根深蒂固,他无力将其拔除,斯嘉丽应该得到更好的。泰拉只希望不管斯嘉丽怎么做,都不会再考虑嫁给伯爵。
她挨着姐姐坐在石砌的白色壁炉边上:“那你打算整个星期都躲在宫殿里吗?”
“我不知道。”斯嘉丽出神地看着窗外,望着宫殿的其余部分和远处的城市。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动了动嘴巴。她歪着头,目光扫过所有优雅的蓝色家具,然后,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许多雕刻的小天使俯视着下面。
“也许我就留在这里吧。”斯嘉丽说,“这个套间足够大,可以隔出一个房间。”
“这倒提醒了我,”泰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斯嘉丽的笑容又回来了:“昨晚,我在我的房间砸了一个花瓶,就这样无意间打开了一条隐秘隧道的入口。”她走到第二个壁炉前,用一只手划过壁炉的边缘,跟着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嗒一响。蜘蛛网和被煤烟熏黑的秘密的气味扑鼻而来,几块砖头同时移动。
“太不可思议了!”泰拉鼓掌。
斯嘉丽的表情变得愉快起来:“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
泰拉非常好奇。但是从最近的窗口,她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变了。所有的棕色都变成了有希望的青铜色。这是太阳落山前的最后告别。很快黑夜就将降临;莱金德的新星座将出现在天空里。卡拉瓦尔秀将再次开始,泰拉不想迟到。
根据杰克斯头天晚上所说的话,以及泰拉所怀疑的,她所得到的第一个线索提到了一个既能带来信仰又能带来魔法的地区,她认为第二个线索将在寺庙区。泰拉还没去过那个地方,但她知道它比香料区和绸缎区加起来还要大。搜寻可能要花上一整夜。
“还是以后再去吧。”泰拉说,“太阳快落山了,我该走了。”
泰拉甚至都没说卡拉瓦尔秀这个词,但即便如此,斯嘉丽的笑容依然渐渐消失了。
泰拉伸手去拉斯嘉丽的手。泰拉晓得姐姐很难过,所以实在不愿意狠心离开;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斯嘉丽为她担心:“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判断。但是,我知道哪些部分只是游戏……”
斯嘉丽叹了口气,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我不信任你。我是不相信莱金德,也不相信任何为他工作的人,我想你也应该这么做。至少要记住安娜祖母给我们讲的故事:莱金德喜欢做坏人。”
泰拉咧嘴一笑:“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向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但在这个游戏中,就并非如此了。如果莱金德真的是坏人,那么他只可能是杰克斯。
泰拉甚至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尽管她可以想象杰克斯头戴大礼帽,穿着燕尾服,举着一枝红玫瑰,嘴角带着邪恶的微笑。也许如果那天早上泰拉的指尖没有在丹特面前流血,她可能真会以为杰克斯便是莱金德,而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残忍的恶作剧。
但泰拉知道杰克斯是真正的盗心王子。她对这件事百分百肯定,就像她肯定,如果她死了,她姐姐一定希望她能复活。自从杰克斯和泰拉接吻的那一刻起,泰拉就感觉到了他的法力。那与卡拉瓦尔秀的魔法不同。莱金德的魔力像星星一样闪烁,而杰克斯使用的是黑魔法。即使是现在,她也感觉到因为中了黑魔法,她的心跳在逐渐减慢。
扑通……扑通。
停止。
扑通……扑通。
停止。
扑通……扑通。
停止。
她胸腔里的钟表在嘀嗒走着。
泰拉不想被诅咒,也不想面对死亡。但她想要拯救母亲,她想再次见到她本人,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离开。如果杰克斯是莱金德或他的演员之一,那她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杰克斯不可能是莱金德。但如果他是,那莱金德就比泰拉以为的还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