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泰拉把头靠在丹特温暖的胸膛上。她太累了。她厌倦了游戏、谎言和破碎的心,厌倦了试图拯救自己和母亲。她想忘掉这一切。也许是她闭上眼睛睡着了,也可能只是他花了片刻时间就把她带离了公园。她似乎很快又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
“你能走路吗?”
泰拉强撑着点了点头,丹特很利索地把她放在一排狭窄的台阶上,台阶都碎裂了,爬满了青苔,到处都是被遗弃的蜘蛛网。这片废墟是如此荒凉,就连昆虫也不在此地流连。但星光将这个地方照射得十分明亮。泰拉抬头,只见他们站在莱金德置于空中那颗发光白心的边缘。
“这是什么地方?”泰拉问。
“瓦伦达的古老神话说,这里属于一位有权有势的总督,那个时候莫里迪安帝国还没有出现,尘世间还在众命运的支配。”丹特带她走上台阶,走进一处古老庄园的废墟。泰拉的安娜祖母总说一个人美丽与否,都是由骨骼决定的。如果这是真的,看到这座庄园的骨架,泰拉觉得这里曾经一定金碧辉煌。
破碎的柱子和杂草丛生的庭院诉说着古老的财富,而破碎的雕像和影影绰绰的彩绘天花板暗示着逐渐消失的艺术。只有一件文物似乎躲过了时间的致命爱抚。庭院中央有一座喷泉,形状像一个女人,穿着打扮与泰拉的差不多,她拿着一个水罐,把一股无尽的红色水流倒入她脚踝周围的水池。
“他们说这个地方被诅咒了。”丹特继续说,“有一次,总督举办派对,他妻子发现他打算毒死她,这样他就可以迎娶年轻的情妇了。妻子没有喝毒药,而是把她的三滴血放入毒药,然后倒出,作为祭品献给了一个命运,也就是投毒者。她发誓,只要他答应她一个要求,她余生都将做他的侍女侍奉他。”
“她想要什么?”
“妻子并不知道她丈夫的情妇是谁,但她知道那个女人就在派对上。所以她希望她的丈夫只记住妻子一个人。”
“后来呢?”
“投毒者实现了她的愿望。在喝了一杯毒酒后,她的丈夫就忘记了他见过的每一个人,只记得他的妻子。”丹特冷冷地瞥了一眼捧着水罐不停倒水的雕像。
“这应该就是那个妻子吧?”泰拉问道。
“那要看你相不相信这个故事了。”丹特坐在喷泉边上,继续讲故事,红色的水在他身后缓缓流淌,潺潺声十分轻柔,“妻子并不满意。投毒者从她丈夫的记忆中抹去了所有人。如果总督只认识一个人,那他就没用了。他的病情传了出去,他被撤职了,不久,他们就被赶出了家门。因此,尽管她的第一次交易没得到好结果,妻子还是献出更多的血,并再次召唤来了投毒者,要求他恢复她丈夫的记忆。他警告她,如果这样做,她的丈夫还是要杀死她。妇人答应来世也会服侍投毒者,并要求另一个恩惠。她要求她的丈夫只忘记一个人。投毒者同意了,但他再次警告这么做后患无穷。这个女人并不在乎,她只求保住她的房子和她的头衔。”
“我想我知道后面怎么样了。”泰拉说。
“你来把故事讲完?”丹特。
“不要。”泰拉挨着他坐在喷泉边,“你的嗓音很好听,适合讲故事。”
“这是当然。”
“你太自以为是了。”她靠近一些,想用胳膊肘打他的肋部,但丹特趁机用沉重的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
他是如此温暖,就像一个人盾,保护着她远离世界。她让自己紧紧贴着他,他说:“投毒者恢复了她丈夫的记忆。然后命运告诉妻子,如果她拿一罐水,把水倒进院子中央的水池,水就会变成酒,这些酒可以使她的丈夫忘记他所爱的另一个女人。妻子照做了,她把水倒出来,水变成了酒,但她也变成了石头,而她的丈夫在阳台上看着她。他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记忆,但也足够他去召唤命运了。”
“这么说,是他让她变成了石头?”泰拉问道。
“他希望她死,但投毒者答应过保住她的家和她的头衔,而命运总是遵守交易的。”
泰拉和丹特都换了个姿势,再次注视着那个凝固成石的女人。她看上去并不像泰拉以为的那样愤怒,也不像是在试图对抗魔咒。相反,她似乎很享受地把受到诅咒的酒倒出来,很像其他人发起挑战的样子。
“人们相信,喝下这个喷泉里的酒,就能忘记他们想要忘记的事。”
“我还以为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让我忘记呢。”
“你忘了吗?”他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确实忘了。”她承认。但遗憾的是,那一刻已经过去了。泰拉把手指伸进喷泉,沾了沾苦味的葡萄酒。她轻轻松松就能把手指放进嘴里,闭上眼睛,抹去关于母亲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的记忆。
但是,即使她相信丹特讲的悲剧神话,她也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想忘记。泰拉放下手,把诅咒之酒在她身上那件白色长袍上蹭掉。
“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我其实早就料到了。我收到过警告。”泰拉说,“我小时候算过命。盗心王子出现了。所以我知道我终其一生都注定要面对没有回报的爱。除了姐姐,我从不允许自己与任何人亲近,因为我害怕他们伤透我的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真正需要远离的却是我自己的母亲。”
泰拉咳嗽一声,听起来既像是在抽泣,也很像悲伤的笑声:“大家都说人不能改变命运,看来说得很对啊。”
“我不信这个。”丹特说。
“那你相信什么?”
“命运只是一种想法,我认为,相信命运,命运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你刚才说你逃避爱是因为你相信你的未来中不会有爱,所以爱才没有出现。”
“那并不是我抽出的唯一一张牌。我还抽出了死亡少女,不久后,我妈妈就失踪了。”
“只是巧合而已。从我对你母亲的了解来看,好像不管你有没有动那副牌,她都会离开。”
“可是……”泰拉真想把卜算镜展示的所有未来影像都告诉他。但卜算镜真的是在揭示未来,还是像她昨晚怀疑的那样是在操纵她?难道它利用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不是为了帮助她,而是为了引导她联系杰克斯,帮助他释放出众命运?
泰拉原以为自己勇敢无畏,企图改变她母亲和姐姐的命运。但斯嘉丽的未婚夫说不定是个正派人。也许卜算镜在她母亲的事上也撒了谎。它显示她被关了起来,还死了,但如果泰拉赢不了卡拉瓦尔秀,如果她任由魔牌锁在星神殿的保险库,她的母亲就不会死,也不会在监狱里流血。她只会留在原地,被封印在纸牌里。
那是她罪有应得。
仿佛读到了她的想法,丹特又道:“我不相信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就能证明你母亲不爱你。她所做的看起来是很糟糕,但根据这么短时间里发生的事来判断她,就像只看了一本书里的一页,然后就声称你知道整个故事一样。”
“你认为她做的事有充分的理由?”
“也许吧,也许我只是希望她比我母亲好。”他说这话的方式和他讲述文身故事时一样漫不经心,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人们是不会把他们不再关心的事文在自己身上,泰拉感觉到丹特对母亲的感觉和她对母亲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的母亲可能早已远离他的生活,但她给他造成的伤害一直没有痊愈。
泰拉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丹特的手指。从星神殿到这个诅咒之地,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之前,他们的关系很像卡拉瓦尔秀。感觉就像一场游戏。但当他把她放在废墟台阶上的那一刻,感觉就好像他们进入了真实的世界。她问下一个问题,并不是因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莱金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她希望他不是:“你母亲对你做过什么?”
“我猜你可以说她把我丢在了马戏团。”
“你是说卡拉瓦尔秀?”
那时候还不是卡拉瓦尔秀,只是一群没有天分的表演者,他们住在帐篷里,到大陆各地表演。人们喜欢说我母亲只做她认为对我最好的事,但我父亲更诚实。他喜欢喝酒,有一天晚上,他给我讲了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的。不过如果她是妓女,我会更尊重她。我父亲说,她和他上床,只是为了偷他在旅行中收集的东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我出生后不久,她把我送了回来,她还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信,把他们之间的事情都讲了,她是要我成为家里不受欢迎的人。”
泰拉想象着丹特小时候的样子,四肢瘦长,黑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让别人看不到他眼里的痛苦。
“用不着为我难过。”丹特紧紧搂住泰拉的腰,把嘴唇贴在她的头上,靠近她的耳朵,说,“如果我的母亲是一个更善良或者更好的人,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好人,每个人都知道做一个好人有多无聊。”
“如果你是好人,我此时是绝对不会和你一起在这里的。”泰拉想象“好”这个字在丹特旁边变得干瘪枯萎。人们用“好”这个字来形容他们晚上睡得“好”,刚从火上烤出来的面包“好”吃。但丹特更像是火。没有人用“好”这个字来形容火。火炽热无比,能将一切化为灰烬,孩子们是不允许玩火的。
然而仅此一次,泰拉甚至没有想过离开他。一个女孩竟会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男孩,即使她明知他可以将她的心伤成一瓣一瓣的,她曾经认为这种事荒谬无比。泰拉和其他年轻人交换过东西,但从来没有托付过一颗真心,虽然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交给丹特,但她已经开始明白,人是如何在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一颗真心的。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罕见的脆弱时刻,就像丹特和她刚刚经历的那样,就足以偷走一点真心。
泰拉抬头望着他。他头上的天空变了,丝带一般青紫色的云飘浮而过,看上去黑夜像是在倒退,而不是前进,仿佛太阳快落山了,转向了一个没有任何星辰窥视的时间,让他们独留在被诅咒的花园,无人监视。
“那么,”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是坏人吗?”
他的笑声有些阴郁:“反正我绝对不是英雄。”
“这我已经知道了。”泰拉说,“这是我的故事,显然我是英雄。”
他的两边嘴角向上扬起,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像他抚摸她下巴的手指一样炽热:“如果你是英雄,那我是什么?”
他的手指向下滑到她的锁骨上。
她的胸部热辣辣的。现在是时候拉开距离了;相反,她的声音里却有一丝挑战的意味:“我还没弄清楚。”
“需要我帮忙吗?”丹特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
泰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只要你。”
丹特的目光被点燃了,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唇。
此刻的吻完全不同于他们在森林里醉醺醺的亲吻,那个吻被欲望包围,求的只是片刻的欢愉。这个吻像是一种坦白,残忍、原始,却发自真心,这样的吻是很少见的。丹特不是在引诱她;他让她相信,善良是多么微不足道,因为他用双手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好”这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然而,他的唇的每一次碰触都甜蜜甘洌。丹特用唇轻轻地拂过她的唇,直到她张开嘴,任由他把她拉到他的腿上,用舌头向她的口中探索。
也许喷泉的魔力起作用了,因为泰拉想象着,等她结束和丹特的这一吻,她会忘记所有曾亲吻过她的男孩。
丹特的嘴唇移到了她的下巴上,轻轻地咬着、舔着,与此同时,他摸到了绑在她腰上的绳子。他把手指缠在绳子上,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唇齿纠缠,肌肤相亲。
他们甚至没有分开,泰拉就已经在想亲吻他一次又一次了,不仅品尝他的嘴唇,还要品尝他的每一个文身和伤痕,直到海枯石烂,他们都化作阴影和烟雾,泰拉再也记不起从他的肩上剥掉斗篷、抚摸他的背部是什么感觉。她再也记不起他的唇贴着她的嘴诉说着承诺时是什么味道,而她只希望他能信守他的诺言。
泰拉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更多。她想让黑夜延续到永远,想要丹特给她多讲讲命运、他的过去和他想说的任何事情。在那一刻,在那个吻之中,她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想要他,而这不再使她害怕。
他是对的。泰拉本想把她的不幸归罪于众命运,但是,是她自己一次次逃避爱。在内心深处,她很清楚她其实并不是受命运逼迫。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母亲,以及她头也不回便离去的原因。
泰拉说她不想要爱,她总说爱会困住人心,控制人心,把人的心撕裂。但事实是,她也知道爱能治愈一切,使人们团结在一起,在内心深处,她最想要的便是爱。她享受亲吻,但她在内心深处总希望,每当她离开一个男孩,他们会追上她,求她留下来,然后承诺对她不离不弃。
她接受了她抽出的牌,并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似乎是她在母亲离开后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但如果泰拉选择拒绝相信她在纸牌上看到的影像,那她的命运将完全不同。如此一来,她就不必对爱心怀恐惧了。
他们的亲吻终于结束,他们的斗篷都堆在地上,他们的手臂交缠在一起,天空恢复了本该有的样子,进入了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只有月亮还挂在空中,在目睹了泰拉和丹特的缠绵之后,月亮无疑也希望自己有嘴唇。
丹特的唇就在她的嘴边徘徊,这次他的声音大得足以让她听到他的话:“我想即使你是坏人,我也喜欢你。”
她微微一笑,她的唇贴着他的唇:“也许即使你是英雄,我仍然喜欢你。”
“但我不是英雄。”他提醒她。
“那说不定我是来救你的。”这一次她先吻了他。但这个吻不像以前那么甜美了。味道辛辣。带着一股金属味。不对劲。
泰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那一刻,她发誓星星回来了,散发着更亮的光,那光是如此残忍无情。星光落在丹特身上,照亮了从他嘴角滴下来的血。缓慢,红色,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