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诱惑
沙夏和狄米崔才刚杀出重围,用着火的矛柄捣毁火堆,牢笼就塌了。现场火花四溅,群众从混乱变成了疯狂。
杂沓间,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拉起兜帽盖住浓密的金发悄然离去。烟雾弥漫,疯狂的群众看不清他是谁,将他推来挤去。待得士兵将火堆弄散,坎斯坦丁已经不着痕迹穿越了波萨德,轻手蹑脚地朝修道院走去。
她连否认自己犯罪都没有,他心想,一边匆匆走过半栋的雪泥。她放火烧了莫斯科,是民众的义愤吞噬了她,岂能怪在他这个属神的人身上?
她死了。他已经彻底复了仇。
她活了十七个年头。
坎斯坦丁回到寝室,门一关上就又哭又笑了起来。他笑莫斯科人颔首、崇拜和狰狞的脸庞,将他的每一句话当成福音,笑他记忆中瓦西娅的面容和她眼里的恐惧。他甚至嘲笑墙上的圣像,笑他们的死板与沉默。接着他发觉自己由笑转泪,不由自主从喉咙发出哀鸣,最后不得不将拳头塞进嘴里抑制那声音。她死了。没想到这么简单。或许魔鬼、女巫和女神都只存在于他心里。坎斯坦丁试着镇定自己。百姓就像他手中的泥土,在莫斯科大火的高热里软化。事情不可能永远那么容易。一旦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发现暴民是他鼓动的,就算不视他为杀害表妹的凶手,也会认为他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坎斯坦丁不晓得自己的影响力是否足以对抗大公的愤怒。
他忙着哭泣、踱步、思考和不去思考,丝毫没有察觉墙壁上的影子,直到那影子开口说话。
「干嘛哭得像个女孩?」那声音低低说道:「而且偏偏是今晚,不是别的晚上?你在搞什么呀,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坎斯坦丁惊呼一声往后退开,声音近乎尖叫,有如怕黑的小孩喘着气说:「是你。」接着又说:「不对。」然后说:「你在哪里?」
「这里,」那声音说。
坎斯坦丁猛地回头,但只看见灯光下自己的影子。
「不对,是这里,」这回声音似乎来自圣母肖像。只见画上女子隔着金幔斜眼看他,但完全不是圣母,而是瓦西娅。她红发披垂,脸上只剩一只眼,满是火伤。坎斯坦丁差点再次尖叫。
接着那东西再度出声,这回来自他的床上,笑着说:「不对,可怜的傻瓜,这里。」
坎斯坦丁转头一看……是个男人。
男人?他床上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人,但他从来没有在修道院里见过这样的人。那东西披头散发,面露微笑,不恰当地光着双脚懒洋洋躺在床上,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有爪子。
「你是谁?」坎斯坦丁喘着气问。
「你难道没见过我的脸?」那东西问。「啊,是没有,你半夜见过野兽和影子,但没见过人形。」说完他缓缓起身,几乎和坎斯坦丁一样高。「没关系,反正你认得我的声音。」他像小姑娘垂下眼睛。「属神的人哪,我还可以吗?」说完没有伤疤的半边嘴巴微微一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坎斯坦丁紧贴门板,用拳摀嘴。「我想起来了,你是魔鬼。」
那人,不对,那谢尔特听了抬起头来,一只独眼闪闪发亮。「你说我吗?人类硬是想称呼我的时候,都叫我熊,梅德韦得。你难道没有想过天堂和地狱都比你认为的离你还近吗?」
「天堂?离我更近?」神父说。他清楚感觉到木门上的每一个突起。「神背弃了我,将我交给魔鬼。天堂不存在,只有这个泥造的世界。」
「没错,」熊张开双臂说:「好按照你的喜恶捏塑。你希望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小神父?」
坎斯坦丁双手双脚都在颤抖。「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人。」
「需要人做什么?」
梅德韦得耸耸肩。「人会行魔鬼之事,不是吗?向来如此。」
「我不是你的仆人,」坎斯坦丁声音发抖。
「欸──谁说我要仆人的?」熊不断朝他靠近,声音一低说:「敌人、爱侣或热诚的奴隶,你爱当哪个就当哪个,但就是仆人不行。」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鲜红的舌头碰到了神父的上唇。「你瞧,我是不是很慷慨?」
坎斯坦丁咽了口气,口干舌燥。他呼吸急促,带着急切与绝望,彷佛房里四面墙不断朝他逼来。「效忠你能有──有什么回报?」
「你想要什么?」那谢尔特说,近得像在他耳边呢喃。
神父的灵魂响起痛心的绝望。我祷告,我这辈子祷告了这么多年,但主啊,你却始终沉默。我会和魔鬼交易,都是因为你背弃了我。熊一脸窃喜,彷佛轻轻松松就读出了他的心思。
「我想得人热爱,沉浸其中忘却自己,」这是他头一回将这个想法大声说出口。「没问题。」
「我想要王公们的锦衣玉食,」神父接着说,感觉就要陷溺在那只独眼里。「吃好的睡好的。」随即轻轻吐出最后一句:「还要女人。」
熊笑了。「当然可以。」
「我要世上的权柄,」坎斯坦丁说。
「你的手、你的心和声音能拿到多少,就能拥有多少,」熊说:「这个世界在你脚下任你差遣。」
「但你要什么?」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喘息问道。
魔鬼带爪的手转为握拳。「我只要自由。我那个混账哥哥将我关住,让我在冬天边缘的空地上熬过人的好几千辈子。但他终于有了比关住我更想要的东西,总算让我重获自由。我见到了星星,闻到了熏烟,还尝到了人的恐惧。」
他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我发现谢尔特都变淡了,成了幻影,人类改成遵照那该死的钟声安排生活。所以我想趁着现在拆掉大钟、推翻大公,一把火烧了这个小不拉叽的罗斯[1]之邦,看灰烬里会生出些什么。」
坎斯坦丁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既着迷又惊恐。
「你也想这样,对吧?」熊问:「这样就能给忽略你的神一个教训。」他停顿片刻,语调转为平淡。「眼下我需要你今晚去我吩咐的地方,做我交代的事。」
「今晚?莫斯科城还在动荡,而且都过了午夜,我──」
「你怕被人看到半夜还在外头跟恶人纠缠不清吗?欸,这件事交给我。」
「为什么?」坎斯坦丁问。
「为什么不?」魔鬼问。
坎斯坦丁没有回答。
熊在他耳边低声说:「难道你宁可待在这里,想象她垂死的模样?坐在黑漆漆的房里渴求她,对一个死人充满欲望?」
坎斯坦丁感觉自己咬得脸颊内的肉渗出血来。「她是女巫,她罪有应得。」
「那不代表你不乐在其中,」魔鬼喃喃说:「不然你觉得我当初为何会找上你?」
「她很丑,」坎斯坦丁说。
「她和海一样野,」熊附和道:「也和海一样充满神秘。」
「只是死了,」坎斯坦丁平平说道,彷佛说出口会斩断回忆似的。
魔鬼神秘一笑。「死了。」
坎斯坦丁感觉肺里的空气忽然变稠,犹如吸进浓烟一般。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熊说:「第一击──今晚就必须发出第一击。」
坎斯坦丁说:「你之前骗过我。」
「也许我还会骗你,」魔鬼说:「怕了吗?」
「没有,」坎斯坦丁说:「我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
熊笑了。「就是应该这样。唯有不怕失去,才能拼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