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没有骨头，也没有血肉
狄米崔和卫队拆除河面上的火刑台，沙夏在一旁帮忙，心中无助焦急到了极点。最后只见冒着烟的木材散落一地，火光闪闪，烧得结冰的河面坑坑洞洞，热气蒸腾。笼子看来就跟烧焦的木材没有两样，几乎分不出哪个是哪个。群众早已逃离散去，只剩下极冷极黑的夜色。狄米崔等人站在燃烧殆尽的余火旁，脚底下是冰冻的河面，头上是春天的繁星。
沙夏忽然手脚一软，瘫靠在飘着烟味的母马肩上。没有。妹妹被烧得一点不剩。沙夏全身颤抖，停不下来。
狄米崔拨开落在眉毛上的头发，在胸前划十，低声说：「愿神让她灵魂安息。」说完一手按着表弟的肩膀。「在我的王城里，没有人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动用私刑。这个仇我一定让你报。」
沙夏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让大公吓了一跳。悲伤当然不用说，还有愤怒。可是竟然──还很困惑?
「修士?」狄米崔说。
「你看，」沙夏踢开一根木头，踹走另一根，指着笼子的残骸轻声说道。
「看什么?」狄米崔提心吊胆地问。
「没有骨头，」沙夏说着咽了咽口水。「也没有血肉。」
「烧光了，」狄米崔说：「火很猛。」
沙夏摇摇头说：「没烧那么久。」
「好了，」狄米崔说，心里开始担心了起来。「表弟，我知道你希望她还活着，但她确实被关进笼子里，不可能出来的。」
「是啊，」沙夏深呼吸一口气说：「是不可能。」但他依然再次瞥了河上那红红黑黑的炼狱残迹，接着突然翻身上马。「我去找她。」
狄米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表弟的意思。「好，」他说：「告诉塞普柯夫王妃，说我──我很遗憾，为她，也为你。你妹妹──是个勇敢的女孩。愿神与你们同在。」
说说，只是说说。沙夏知道狄米崔不是全心全意感到遗憾。瓦西娅对他是个难以解决的麻烦。可是──余烬里没有骨头，而瓦西娅──你永远不晓得她会发生什么。沙夏调转马头，双脚一蹬催马全速奔上波萨德，进了莫斯科城门。
大公转身绷着脸大声喝令，要卫兵整队回营。他感觉精疲力尽。莫斯科已经起了两场大火，而这一场可以说和上一场一样，都是灾难。
沙夏发现欧尔嘉的宫殿大门被人撞坏，前院也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但狄米崔派了所有能派的士兵过来，大抵守住了秩序，不让外楼遭人劫掠。前院悄无人声。
沙夏轻声招呼，从大公手下身旁经过。几名马夫看群众下山到河边去，便三三两两溜回来。沙夏叫醒马厩里的一名马夫，将缰绳扔给他就转身离开，几乎没有停顿。
前院白雪血迹斑斑，特伦门上满是靴印和刀剑砍劈的凹痕。沙夏不停敲门，最后总算来了一名害怕的侍女，沙夏费尽唇舌才说服她开门让他进去。
欧尔嘉倚着热砖坐在寝室的炉灶旁，依然装扮整齐，没有入眠。烛光照得她脸庞扭曲灰暗，筋疲力竭的暗影将她白皙的美丽抹去了几分。马雅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乌黑的头发似水奔腾。寝室里只有她们俩。沙夏站在门口，欧尔嘉望着他满身脏污、水泡与灰烟，脸色瞬间刷白。「有事的话，可以晚点再说，」她撇头看了看女儿，对沙夏说。
沙夏不知该说什么。比起血迹斑斑的院子和马雅脸上惊狂的哀伤，他心里抱着的一丝希望显得如此愚蠢而单薄。「马莎还好吗?」他走进寝室，跪在妹妹身旁说。
「不好，」欧尔嘉说。
马雅泪汪汪地抬起头，眼皮周围的斑痕像瘀青一般。「他们杀了他!」她啜泣着说：「他除了坏人谁也不会伤害，他们却杀了他。他喜欢吃粥，他们不应该把他杀了!」她眼露凶光。「等瓦西娅回来，我们要一起去找伤害他的人，把他们杀光光。」说完她环顾寝室，眼眶再度泛泪。愤怒瞬间来去，她整个人像泄气一般，身体缩成一小团跪在地上，窝在母亲怀里哭泣。
欧尔嘉轻抚女儿的头发。沙夏在她身旁，可以看见她手在颤抖。
「有一群暴徒，」他低声说：「瓦西娅──」
欧尔嘉瞄了瞄啜泣的女孩，伸出食指摁着嘴唇，但有那么一秒不禁闭上了眼。「愿神与她同在。」她说。
马雅再次抬头说：「沙夏舅舅，瓦西娅有跟你一起回来吗?她需要我们，她现在一定很难过。」
「马莎，」欧尔嘉柔声说：「我们得为瓦西娅祷告，因为她恐怕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
「马莎，」欧尔嘉说：「嘘，我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好耐心等待。早上比晚上更有头脑。走吧，妳要睡了吗?」
马雅不肯睡。她站起来大喊：「她一定要回来!不然她会去哪里?」
「也许她去主那里了，」欧尔嘉语气沉稳。她没有对女儿说谎。「如果是那样，愿她灵魂得着安息。」
女孩惊惶张着嘴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舅舅，接着忽然转头，彷佛寝室里还有人在说话。沙夏顺着侄女的目光往炉灶旁的角落望去。没有人在那里。他脊骨一寒。「不对，她才没有去主那里!」马雅喊道。她跌跌撞撞挣脱母亲的怀抱，揉了揉泪湿的眼睛。「妳说错了，她不在那里!她在──你说哪里?」她追问地板边空无一人的角落。「午夜不是地方。」
沙夏和欧尔嘉面面相觑。「马莎──」欧尔嘉开口道。
门口忽然有动静，他们三人都吓了一跳。沙夏立刻转身，污浊的手按住了剑柄。
「是我，」瓦伐拉说。只见她辫子散了，衣服上都是血渍和灰烬。
欧尔嘉瞪着她说：「妳跑到哪里去了?」
瓦伐拉顾不得规矩，直接说道：「瓦西娅还活着，至少我离开她的时候还活着。他们想烧死她，但她弄断笼子的铁条跳了下来，没有人看到。我带她离开城里。」
事情正如沙夏所愿，只是他想不出要怎么做到……「没人看到?」接着他想到更重要的事。「她在哪里?有没有受伤?她人呢?我得──」
「有，她有受伤，被一群暴徒打的，」瓦伐拉语带刻薄。「她还魔力上身，差点没有疯掉。因为被逼急了，就突然使出了魔法。但她还活着，伤势也不致于死。她平安逃走了。」
「她到底在哪里?」欧尔嘉厉声问。
「她去了穿越午夜的路，」瓦伐拉说，脸上既是惊奇又是憎恨，很是古怪。「说不定甚至能到湖边。我已经尽力了。」
「我得去找她，」沙夏说：「穿越午夜的路在哪里?」
「那条路不在任何地方，」瓦伐拉答道：「又在所有地方，但只出现在午夜，而现在已经不是午夜了。不论如何，你的眼睛没那种能力，无法独自踏上午夜之路。她已经去到你到不了的地方了。」
欧尔嘉皱起眉头看了看马雅，又看了看瓦伐拉。
沙夏不可置信地说：「妳觉得我会把妳的话当真吗?抛弃我妹妹?」
「这与抛弃无关，她的命运不操在你手上，」瓦伐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彷佛自己根本不是女侍。她的表情举止微微起了变化，眼神热切而不安。「吃人者出来了，」她说：「那个叫梅德韦得的家伙，也就是熊。」
早在莫斯科陷入火海，随即被雪拯救的几小时后，瓦西娅就告诉他了，跟他说了恶魔的事，但沙夏实在难以相信妹妹的话。他正想再次追问瓦伐拉，要她说清楚瓦西娅的下落，欧尔嘉已经开口了。「妳说熊出来了是什么意思?熊是谁?出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瓦伐拉说：「熊是最强大的谢尔特，所有不洁力量的主宰。」她缓缓说道，彷佛在回忆遗忘许久的教诲。「他最擅长的就是洞悉人心，让人类由他摆弄。尤其他喜欢破坏和混乱，只要逮到机会就会作乱。」她摇摇头，忽然又变回聪颖懂事的贴身女侍瓦伐拉。「我们都累坏了，得等明天再说。走吧，那野姑娘还活着，朋友或敌人都动不了她。你们都去睡吧?」
房里一片沉默，接着沙夏严肃说道：「不行──要是我不能去找她，至少得去祈祷，为我妹妹，为这个疯了的城。」
「这个城没有疯，」马雅插嘴反驳。她一直听着他们谈话，一双黑眼透着凶光，并且转头倾听地板附近那个没有形影的声音说话。「有一个金头发的男人──是他让他们做的。他跟他们说话，激他们生气。」她开始发抖。「他就是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要我跟他走。他讲话大家都会听。他声音很美，而且很讨厌瓦西娅阿姨。」
欧尔嘉将女儿搂到怀里。马雅又开始哭，哭得很缓，精疲力竭。「别说了，宝贝，」欧尔嘉对女儿说。沙夏感觉自己脸色森冷。「金发修士，」他说：「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我们的父亲收留了他，你带他来莫斯科，而我接济他，」欧尔嘉说。即使向来自持的她也隐藏不了眼里的神情。
「我现在去祷告，」沙夏说：「当恶魔来到这个城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祷告。但我明天会去找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我要让那个修士得到审判，讨回公道。」
「你一定要用剑杀死他，沙夏舅舅，」马雅说：「因为我觉得他很邪恶。」
沙夏吻了欧尔嘉和马雅，随即默默离开。
「谢谢妳救了我妹妹一命，」沙夏走后，欧尔嘉对瓦伐拉说。
瓦伐拉没有说话，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们已经认识对方很久了。
「现在多告诉我一点，关于那个来到莫斯科的恶魔，」欧尔嘉接着说：「如果这件事会危害我的家人，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