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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午夜旅行

  瓦西娅在黑暗中醒来,眼前黯得让她以为自己盲了。她抬起头,什么都没看见,身体又冷又僵,微微一动脖子和背就痛彻骨髓。恍惚间,她心想自己怎么没死,身体底下怎么全是蕨叶,而非雪。四下静寂,只有树枝在上方沙沙作响。瓦西娅小心翼翼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眼睛,发现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眼睛似乎没事,只不过上下睫毛黏在一块儿。她小心翼翼将睫毛扳开。

  眼前漆黑如故,但她看得见了。一弯浅月光线摇曳,洒在陌生的森林上方,地上只有零星的残雪。迷雾遮蔽了树木,被月光照得蒙蒙亮亮。瓦西娅闻到冰冷潮湿的土味。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转了个圈,只见四周阒黑一片。她试着回想不久以前,却只隐约记得惊惶与奔逃。她都做了什么?这里又是哪里?

  「嘿,」一个声音说:「妳最后还是没死。」

  那声音来自上方。瓦西娅本能后退,但还是睁大了那只管用的眼,视线油糊糊地寻找说话者,最后总算在头顶上方一根树枝上发现了星白头发与闪亮的眼。随着视线逐渐清晰,她开始隐约看出午夜的身形,看见那魔鬼靠着树干坐在橡树枝上。

  树下阴暗处有黑影晃动。瓦西娅瞇眼细看,依稀见到一头俊俏的黑马在月光旁吃草。那马抬头看她,瓦西娅心头一震,感觉心跳在耳中有如雷鸣,记忆瞬间回复:她手上黏稠的鲜血、坎斯坦丁神父的脸、大火……瓦西娅一动不动。只要一动或出声,她就会逃跑、尖叫、被回忆逼疯,或被这个不可思议、看不见莫斯科的黑暗弄得失去理智。什么才是真实的?这个吗?她的马死了,而她被魔法拯救?瓦西娅身体发抖跪在地上,双手陷进冰冷潮湿的土壤里。想要理解这一切就像尝试抓住空中的雨滴。她就这样跪坐良久,只能喘息呼吸,感觉自己的手按在地上。

  接着她吃力抬起头来,缓缓说出一句:「我在哪里?」

  魔鬼轻叹一声。「而且脑袋也很清楚,」她听起来有些意外。「这是我的地盘,一个叫午夜的国家。」她嘴角弯出一道冷酷。「欢迎光临。」

  瓦西娅试着放慢呼吸。「莫斯科在哪里?」

  「谁晓得?」波鲁诺什妮丝塔说着从树枝上溜下来,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反正不在这附近。我的国家没有白天和季节,只有午夜。只要妳去到了午夜,就可以瞬间穿越世界,但更有可能的是累死或发疯。」

  「有人告诉我,」瓦西娅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说:「我得找到一座湖,湖边有一棵橡树。」

  午夜恶魔挑起一边白眉说:「什么湖?我这里的湖多得妳一千辈子也找不完。」

  找?瓦西娅连站都站不大起来。「妳会帮我吗?」

  黑马甩了甩耳朵。

  「帮妳?」波鲁诺什妮丝塔回答:「我已经帮过妳了,让妳离开我的地盘,甚至让妳神智不清留在这里到现在。这样还不够吗?」波鲁诺什妮丝塔的头发有如冷雨泼洒在墨黑的皮肤上。「我们上回见面妳很无礼。」

  「求求妳。」

  午夜似笑非笑,朝瓦西娅更靠近了一些,像讲悄悄话似的轻声说道:「不行,妳自己去找,不然现在就死,死在这里。我会告诉那个老女人。虽然我想不会,但她说不定会很难过。」

  「老女人?」瓦西娅说。黑暗似乎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很恐怖。「求求妳。」她又说了一次。

  「别人的侮辱我永远不会忘,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午夜女士说完转身一手按住黑马的鬐甲,纵身坐上马背,转个圈头也不回奔入林中。

  只剩瓦西娅一人在黑暗里。

  她可以躺在落叶堆上等候天明,但一个只有午夜的国度怎么会有黎明?她能走,虽然两条腿站着就会发抖,但她要往哪里去?她身上只有瓦伐拉的斗篷和破破烂烂带血的连衣裙,脚上没有鞋还破了皮,只要呼吸就全身酸疼,而且不停发抖。这里的夜晚比莫斯科附近稍暖一些,但没有好到哪里。

  难道她逃出火堆,违抗熊,靠着魔法离开莫斯科,却要死在黑暗里?去湖边,瓦伐拉这样说,妳到那里就安全了,岸边有一棵橡树的湖。

  嗯,既然瓦伐拉觉得她能找到,那或许真有机会。瓦伐拉可能以为午夜会帮她,因为瓦西娅不知道方位。但至少她不是躺着等死,而是死于寻找庇护。于是,瓦西娅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朝黑暗走去。

  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虽然早已气力用尽,却还是蹒跚前进。天色始终灰暗,太阳迟不升起,瓦西娅开始渴求光明。她的双脚在地上留下斑斑血印。

  波鲁诺什妮丝塔说得没有错,这个国度只有午夜。瓦西娅分不出差别。她一会儿顶着半圆的月走在冰冷的枯草上,一会儿走进树影里,赫然发现月亮消失了,脚下的烂泥啪哒作响。虽然始终是初春左右,但走几步景致就会完全改变,真是一个东拼西凑的疯狂国度。我还在,瓦西娅不断告诉自己,我还是我自己,我还活着。她牢牢抓着这些想法继续颠簸向前。远方狼群嚎叫,她抬头倾听,接着寒风有如冰水打在她脸上。她看见新的光线,这回是火光,在远处山丘顶上。她急急朝那里走去,火光却熄了,接着又变成走在白皙的桦木林中。血红月光下,惨白的树干有如一根根死人手指。

  那感觉就像走在梦魇之中。瓦西娅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南北,只是咬着牙踉跄前进,但脚下泥土开始吸住她,她发现自己掉进了泥沼里。四周都是泥泞,而她无力挣脱。筋疲力尽的泪水涌上她的眼眶。

  算了吧,瓦西娅心想,够了,放弃吧,至少在这里投向主不会有暴民奚落我。

  吸住她双脚的黑泥咕噜出声,似乎欣然同意。水底下,一对邪恶的眼珠有如青色灯火瞪着她。那是沼泽精灵波洛特-加龙省尼克的眼睛。他鼻子呼呼喷着恶臭的沼气,只要她点头这家伙立刻就能杀了她,将她拉近寒冷的黑暗中,让她再也不用拖着皮开肉绽的双脚往前走,顶着断掉的肋骨呼吸,再也不用想起过去那两天。

  可是马雅呢?瓦西娅恍惚想到,马雅在莫斯科,还有她哥哥姊姊,他们无力对付熊。

  所以呢?她能做什么?沙夏和大公可以……

  他们可以吗?他们看不见,他们不了解。

  我哥哥用他的自由交换妳的性命,熊说。木刻的夜莺还在她连衣裙的袖子里。她伸出脏手摸到木雕紧紧握着,感觉一丝温暖渗进她发冷的四肢。

  冬王,你干嘛做出这么糟的事?他一定有理由。莫罗兹科不是傻子。她不是应该找出原因,不要让他的牺牲白白浪费了吗?但她真的好累。

  索拉维肯定会笑她蠢,要她坐到他的背上,稳稳带着她到任何地方,耳朵开心地前后甩动。

  瓦西娅热泪盈眶,心里忽然窜起一股怒气,激得她从泥淖里起身挣扎爬到岸边,接着急急将手伸进水里,用被烟熏哑的嗓子对潜在水中的沼泽魔鬼说:「老爷爷,我在找一座湖,岸边有一棵橡树的湖。您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波洛特-加龙省尼克两眼冒出水面,瓦西娅看见他爬满鳞片的手脚在水下摆动,脸上一副近乎惊讶的表情。「妳还活着?」他低声道。沼泽的咕噜就是他的声音,吐出的气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求求您,」瓦西娅说完便用手指扳开胳膊上一处结痂的伤口,让血滴在水上。

  波洛特-加龙省尼克翻舌舔血,两眼瞬间闪闪发亮。「很好,妳这个姑娘很有礼貌,」他舔着脸颊说:「妳看好了。」

  瓦西娅顺着他有如沼气灯的目光看去,只见黑树之间出现一道红色闪光。不是日光,或许是火?恐惧剎时让她站了起来,两脚沾满泥巴。

  但那不是火,而是生物,一头高大的母马。

  她身影微微发亮,跗骨以下陷入沼泽,银金色毛皮衬托着铸铁白的鬃毛与尾巴,点点火花从尾巴和鬃毛飘落,有如萤火虫一般。她仰头注视瓦西娅,身体动也不动,只有尾巴不停拂打侧腹,划出一道道光弧。

  瓦西娅既惊又怒,不由自主跌跌撞撞走向母马。「我记得妳,」她对母马说:「我在莫斯科把妳放了。」

  母马没有说话,只是甩了甩金黄的大耳朵。

  「妳明明飞走就行了,」瓦西娅喉咙沙哑,话不成声:「结果却洒下一堆火花,落在城里的木造房子上,害得──害得──」她无法再往下说。

  金马倨然跺地,溅起一道泥巴,开口说:要是可以,我会把他们统统杀光,杀死世上所有人,竟敢骗我,把我拴住。母马完美的金色毛皮上还看得见马鞍与马刺的痕迹,脸上也有几道白痕,是金笼头留下的印子。我原本可以杀死全城的人。瓦西娅无言以对。悲伤有如冰球堵住了她的嘴,她只能满怀瘖哑的恨意瞪着母马。

  母马转头大步跑开。

  「傻子,快跟着她,」沼泽魔鬼厉声道:「还是妳想待在这里,让我吃了妳?」

  瓦西娅恨极了那头母马,但她不想死,于是开始迈着带血的双脚,在林间踉跄穿梭。她跟着那个金色光点不停地走,直到她觉得再也走不动了。

  但她不用再走下去。

  树林没了,瓦西娅发现自己来到一处草坡前,底下是结冰的大湖。春天刚到,广袤的长草地映着星光发出浅浅的银辉。环顾左右,她只看见巨大的树影在银白天色下格外黝黑。残雪零零星星,只积在低洼处。她隐约听见水声从结冰的湖面下传来。

  草地上还有别的马在吃草──三头、六匹、十多只。夜色将他们全糊成了深灰,只有金马例外。她仰头傲然站在他们之间,有如流星一般璀璨。

  瓦西娅停下脚步,胸口充满了哀痛与赞叹。她心底有个角落隐隐相信自己的爱马就在里头,和家人一起,很快就会大步踩着飞雪朝她奔来,让她不再孤单。「索拉维,」瓦西娅喃喃自语。「索拉维。」

  先是一匹黑马抬头,随即是另一头,颜色比较浅,接着所有的马忽然掉头狂奔,全速远离她出声的所在,朝坡底下的大湖奔去。但就在碰到湖水前的一瞬间,他们的马蹄全变成了翅膀,身体也化成飞鸟扶摇直上,划过闪着星光的湖面上空。

  瓦西娅望着他们远去,眼眶里涌出由衷赞叹的泪水。他们振翅飞过湖面,没有两只鸟长得一模一样。猫头鹰、老鹰、鸭子和更小的鸟,完全没看过的、奇迹般的鸟。最后离开地面的是那头金马。她翅膀张得好大,身后拖着一道浓烟,长满羽毛的尾巴绽放五颜六色的火光,有金有蓝,有紫有白。她一边鸣叫,一边跟着家人飞去,不久所有的鸟都消逝在黑暗中。瓦西娅望着那几头马原本所在的草坡,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她累得两眼朦胧,脚和脸失去知觉,身体被方才的震撼冰冷冷裹着,不再颤抖。索拉维,她恍惚想着,你那时为什么不也飞走?

  湖边孤零零立着一株巨大的橡树,枝叶映着月白的结冰湖面有如发黑的枯骨。瓦西娅往右看去,发现树林里盘踞着一个暗影。

  那是一间屋子。

  应该说是屋子的残迹。防止积雪的陡峭屋顶已经塌陷,窗内和门后也不见火光。四周只有静寂、树木的窸窣及结冰湖面变薄的龟裂声。但这个地方,这块湖边的空地感觉有人盯着,一点也不空荡。

  屋子盖在两棵树之间的坚固平台上,模样就像长了两条粗腿,窗子则似一双黑眼俯视前方,感觉根本不像死了,反而直直瞅着她。

  然而,威胁的感觉转眼即逝,屋子又变回了残骸,台阶颓圮,里头会是落叶、老鼠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但或许还有能用的炉灶,甚至前任屋主留下的谷粒,至少也能避开寒风。

  于是瓦西娅恍恍惚惚走下草坡,不是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绊到石头,踩到积雪滑跤,最后总算来到屋前,咬着牙爬上台阶。大地只有枝叶的呻吟和她沙哑的呼吸。

  台阶顶端有两根柱子,被星光微微照亮,上头刻着奇人异兽:熊、太阳、月亮和容貌古怪的小脸,可能是谢尔特。门楣刻着两头仰起前脚的骏马。屋门歪斜挂在门枢上,周围全是湿滑的腐叶。瓦西娅驻足门前,竖耳倾听。

  没有声音,当然没有。也许这里已经成了野兽的巢穴,但她无暇在乎,径自推开半垮的门,弄得生锈的门枢吱嘎作响。她蹒跚踏进屋里。

  她看见尘土、落叶,闻到腐臭味和刺骨累人的潮湿。虽然没有湖面吹来的冷风,却也不比外面温暖。坍塌的炉灶占去了屋内的大部分空间,灶口在黑暗中有如深渊。房间尽头应该摆放圣像的角落空空如也,只有一样又大又黑的东西抵在墙边。

  瓦西娅小心翼翼摸索着走到角落,发现那是一只青铜木箱,箱口牢牢锁上。

  她转身颤抖着回到灶边,心里只想瘫坐在地上,任自己在黑暗中昏迷,再也不去担心寒冷。

  她咬牙撑起身子坐到炉灶长椅上,怯生生摸着粗糙的砖面。谁晓得有没有人在那上头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上头什么也没有。没有毯子,当然更没有骨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悲剧,让这间屋子成为古怪荒芜的废墟?夜色带着沉默的威胁将屋子团团围住。

  瓦西娅手指在炉灶旁摸摸找找,发现了几根沾满尘土的细枝,虽然够用来生火,但她并不想要。她回忆里依然充满了火焰与呛人的烟味,而且热会弄痛她起水泡的脸。

  但对一个受了伤,身上只有一件连衣裙和斗篷的女孩来说,这样的天气绝对足以让她冻死,而她想要活着。

  于是瓦西娅鼓起最后一丝即将燃尽的意志,开始生火。她的嘴唇和指尖都快冻僵了,小腿不知道撞到什么而瘀青,但她还是摸到了细枝和引火用的松针。

  半盲似的折腾了一阵,瓦西娅全身发抖,但总算将细枝在灶口迭好,堆得如何她几乎看不见。接着她又在屋里东摸西翻,想找到燧石、铁块或碳布,却什么也没发现。

  她可以用木片起火,只要有耐心和上臂有力。但她的耐心与力气都用完了。做吧,不然就等着冻死。瓦西娅用双手抓起一根细枝。小时候在秋天的森林里,生火就像游戏,只要细枝、木片和迅速有力的动作,加上娴熟的技巧,就能让烟变成火。瓦西娅至今依然记得,她头一回不靠别人帮忙自己升起火时,哥哥艾洛许脸上灿烂的笑容。

  但这回她再怎么努力,搞得满头大汗,夹在膝盖间的木片还是一缕烟都没有,凹槽里也不见火苗。最后她全身颤抖,挫折地松开细枝。没用的。她终究会死,只有陌生人生活留下的尘土与她为伴,从此长眠。

  她不晓得自己在臭酸的阒静里坐了多久。没有哭泣,没有感觉,只是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游走。

  她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是被什么刺到,才会咬着下唇再次醒来。她一定要生火,非生不可。在她脑中,在她心里,大火骇人烧着,印象就和她生命中其他事物一样鲜明,彷佛她的灵魂充满火焰。她是那么憎恶那段记忆,但那火却在记忆里烧得如此闪亮,而她现在需要火了,却擦不出一点火光,感觉真是荒唐。

  谁说火只能在她心里?瓦西娅闭上眼睛,回忆瞬间沸腾,强烈到她忘了那是回忆。

  她先闻到烟味才想到睁开眼睛,只见细枝已经窜起火来。

  瓦西娅大吃一惊,甚至怕了起来,没想到真的成了。她连忙添加木片,屋里顿时大放光明,阴影四处退散。

  火光下,小屋显得更加破败,皱巴巴的落叶淹过脚踝,不仅发霉,灰尘又厚,但也让她发现了之前没看到的小木堆,里头有几根干柴。屋里已经暖和些了。火斥退了黑夜与严寒,她的命保住了。瓦西娅伸长颤抖的手,到火边取暖。

  忽然一只手从炉灶里伸出来,抓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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