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蘑菇
冬末森林里的食物少得可怜,而且瓦西娅两手水泡,几乎无法碰任何东西。但她非试不可,否则就得挨饿,因此还是被赶出了屋门。
清晨凉意浓浓,皎洁有如珍珠,蓝中带灰的冰上飘着卷卷迷雾,结冻的水旁围着一圈古木,漆黑枝干有如朝天的手掌。霜冻让地面银光闪闪,四面八方全是摆脱冬日束缚的水在呢喃。森林里有一只鸫鸟鸣叫,到处都见不到马的踪影。
瓦西娅站在腐朽的台阶上,眼前的景致是那么纯粹而纯净,让她差点忘了悲伤,直到冻僵。但肚子提醒了她。她必须活着,而要活着,她就得吃。于是瓦西娅把心一横,朝森林里走去。
前世的她一年四季都会跑到雷斯纳亚辛里亚的森林里。春天她会在原野散步,任阳光照亮头发,偶尔会和她刚从长眠醒来的朋友露莎卡打招呼。但她已经不再步履轻盈,而是跛了脚,似乎每走一步就多一个痛处。她父亲一定很难过,他那脚步轻轻、心情也轻轻的女儿不见了,再也不会回来。
四下不见人烟,而且撇开那屋子之外,感觉也不曾有过。一个人静静走着,让瓦西娅灵魂里郁积的愤怒、惊恐与哀伤逐渐融化。她开始审视地形,思索这里可能找到哪些食物。
忽然间,一道不寻常的暖风拂过她的头发。她已经看不见屋子了。树林间一小片阳光照亮的空地开着蒲公英,让她吃了一惊。她弯腰拔了几片叶子。这么早?她一边啃着叶子一边往前走,小心翼翼动着酸痛的下巴。
又是一片蒲公英,还有野洋葱。树顶上已经满是阳光。那是叶子蜷曲的青嫩酸模草,这是──野草莓吗?瓦西娅停下脚步。「现在还太早了,」她喃喃道。
的确如此。那是──蘑菇吗?是贝利耶?几朵浅白菌伞从一堆枯叶里微微冒出头来。瓦西娅口水直流。她走过去摘了几朵,然后低头细看。其中一朵长了斑点,在阳光下似乎微微发光,有点古怪。
不是斑点,是眼睛。最大的那朵蘑菇睁着晦红的眼睛瞅着她。那根本不是蘑菇,而是谢尔特,身高几乎只有她上臂那么长。这时,一个蘑菇精灵从落叶里钻出来,气冲冲瞪着她说:「妳是谁?」他声音近乎尖叫。「为什么到我的森林来?」
他的森林?「闯入者!」他叽叽叫嚷,瓦西娅明白他在害怕。
「我不晓得这里是你的森林,」她摊开双手,动作僵硬地蹲了下来,好让谢尔特看个清楚。冰冷的苔藓浸湿了她绑腿的膝盖。「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吃的。」
蘑菇精灵眨了眨眼说:「其实不算我的森林──」接着匆匆补上一句:「但无所谓,妳不能来这里。」
「就算我给你东西吗?」瓦西娅说着将一朵完好的蒲公英放在那小家伙面前。
那谢尔特用发灰的手指摸了摸蒲公英,身形顿时清晰了起来,感觉更像小人,而不是蘑菇。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接着又抬头看她,脸上写满了困惑。
接着他将花一甩。「我不相信妳!」他喊道:「妳以为能使唤我吗?不可能!我才不在乎妳给我什么。熊自由了,他说我们现在要自己保卫自己。只要投靠他,我们就能让人再次相信我们,再次受人敬拜,再也不用和女巫交换条件。」
瓦西娅没有回答,而是连忙起身。「你们要怎么自己保卫自己?」她一边说着,一边提心吊胆环顾左右,但没发现任何动静,四周阳光普照,只有鸟儿掠过。
没有回答。「我们会做厉害和恐怖的事,」蘑菇精灵说。
瓦西娅努力掩藏心里的焦躁。「什么意思?」
蘑菇精灵骄傲仰头,但其实不算回答。也许他并不知道。
厉害和恐怖的事?瓦西娅一眼留意寂静的森林。尽管深陷失落、伤痛与惊恐,她依然不停在意自己在莫斯科的最后一晚透露了什么。莫罗兹科释放了熊,他这样做引发了什么?对她和她的家人代表什么?对罗斯又意味着什么?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心底一个小小的呼喊:他爱妳,所以献出了自己的自由。但不可能只有这个理由。瓦西娅没有自恋到认为冬王会为了一个凡人女孩,牺牲他长久守护的一切。
比「为什么」更重要的是,那她打算怎么办?
我必须找到冬王,她心想,必须再把熊关住。但两件事她都毫无头绪,她伤势没好,而且饿着肚子。
「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使唤你?」瓦西娅问蘑菇精灵。她沉思时,蘑菇精灵已经躲到木头底下,瓦西娅只看见两只眼睛骨溜溜瞅着她。「谁跟你说的?」
蘑菇精灵探头出来,沉着脸说:「没有人跟我说。我不是笨蛋,不然女巫会要什么?不然妳走上穿越午夜的路做什么?」
「我是为了活命才逃来的,」瓦西娅答道:「我到森林里只是因为肚子饿了。」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立刻从篓子里捞出一把云杉尖,认真啃了起来。
蘑菇精灵依然不大信服,说:「我可以告诉妳比较好的食物长在哪里,如果,如果妳真的像自己说的肚子饿了。」他紧盯着她。
「我是肚子饿了,」瓦西娅立刻回答,同时站起身来。「我很乐意有人带路。」
「好吧,」那谢尔特说:「那就跟我来。」说完他便一溜烟钻进矮树丛中。
瓦西娅想了想,决定跟上去,但始终保持在看得见湖的位置。她不信任这座森林不怀好意的沉默,也不信任那个蘑菇小精灵。
瓦西娅的不信任很快便加上了惊叹,因为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仙境。云杉尖又绿又嫩,蒲公英在湖边摇风颔首。她吃吃采采、采采吃吃,忽然发现脚边有一小撮蓝莓,还有更多草莓藏在湿漉漉的绿草下。春天已远,夏日正盛。
「这里是什么地方?」瓦西娅问蘑菇精灵。她心底已经为他取了名字:爹德格里布[1],意思是蘑菇老爹。
蘑菇精灵神情古怪看了她一眼。「这里是中午和午夜、冬天和春天的交界,而湖就在正中央。所有地方和湖水相连,可以从这里走到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魔法国度,她曾经梦想过的地方。
瓦西娅敬畏沉默了片刻,接着又问:「如果走得够远,是不是能到冬之国?」
「对,」那谢尔特虽然一脸狐疑,还是老实说了。「但走路很远。」
「冬王在那里吗?」
爹德格里布又神情古怪看了她一眼。「我哪知道?我在雪里又活不了。」
瓦西娅皱眉沉思,将注意力转回填满篓子和肚子。她找到了水芹、蓝莓及醋栗,还有黄花九轮草与草莓。
瓦西娅不停走着,朝夏日森林的深处去。索拉维来这里一定乐死了,她一边踩伤脚下的嫩草一边想着,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去找他的家人。悲伤顿时冲走了阳光洒在背上的喜悦,抹去了烂熟草莓在她齿间留下的芬芳。但她还是继续采集。温暖青翠的世界平静了她受伤的灵魂。蘑菇老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他喜欢躲在木头下,但她始终感觉他看着她,目光好奇而狐疑。
日正当中时,瓦西娅想起多莫佛雅的警告和她对她的承诺。她力气还没恢复,但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她都需要体力,于是便说:「我采够了,必须回去了。」
爹德格里布从一株残干后方冒出来。「妳还没到最好的地方,」他指着远方一处金中带红的树林反驳说。那里感觉就像秋天变成了一个地方,可以直接走进去似的,跟她此刻置身的夏天一样。「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到了。」
瓦西娅好想去一探究竟,想到栗子与松果更让她流口水,但最后还是多莫佛雅的警告占了上风。「我已经吃够行事莽撞的苦头了,」她对爹德格里布说:「这些够我一天不会饿肚子了。」
蘑菇精灵似乎很不高兴,但没说什么。瓦西娅依依不舍开始往回走。这个夏之国热气腾腾,她却一身初春装扮,穿着长袖羊毛衫和长袜。装满莓果的篓子在她臂弯里左摇右晃,她双脚开始抽痛,肋骨也疼得要命。
森林在她左方窃窃私语,悄悄观望,湖水在她右侧一片湛蓝。瓦西娅瞥见树林间有个小沙湾。口渴的她朝湖走去,蹲在岸边掬水喝。那水和空气一样干净,冰得让她牙齿酸疼。包扎的伤口刺刺痒痒,早上用海绵擦拭身体完全没有洗去那感觉已经穿透骨髓的肮脏。
瓦西娅突然起身开始脱衣服。多莫佛雅要是知道她将她小心翼翼替她穿好、包扎好的衣服和绷带全拆了,肯定会发脾气,但她才不在乎。内心的渴望让她双手颤抖,彷佛那干净的水能抹去她身上的尘土与心里的记忆。
「妳在做什么?」爹德格里布问。他躲在阴影里,离沙子和岩石远远的。
「我想游泳。」瓦西娅说。
爹德格里布张开嘴巴,然后闭上。
瓦西娅顿了一下说:「有什么理由我不该下水吗?」
蘑菇精灵缓缓摇头,紧张地瞥了湖水一眼。也许他不喜欢水。
「很好,」瓦西娅说道。她有点迟疑,但圣母在上,她此刻只想脱去这身皮囊,变成另一个人。纵身湖里或许能平静她的心。「我不会游远,你能帮我看着篓子吗?」
瓦西娅走进湖里。起先底下是石头,踩得她不停缩脚,接着湖底变成了烂泥。瓦西娅跳进水里,立刻尖叫浮出水面。冰冷的湖水让她肺部收缩,感官像着火一般。她回到岸边附近,开始游泳。炙热阳光令人很不习惯,湖水让她心情大好,但实在冰得很。最后她游够了,准备回到岸上,在阴凉处擦干身体,躺着晒太阳……
但当她一回头,却发现放眼望去只有湖水。
瓦西娅身体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感觉就像全世界突然被吸进湖里一样。她吃惊地在水里踩了几下,开始感到害怕。
「我没有恶意。」瓦西娅大声说道,努力不去理会打颤的牙齿。
没有回应,瓦西娅又游了一圈,还是没有动静。水这么冷,只要一慌就跟送死无异。她只能硬猜,然后听天由命。
忽然一个影子从湖水里冒出来,挡在她面前,哗啦的水声有如嘶吼一般。那东西鼻孔裂开,夹在两只圆鼓鼓的眼睛中间,獠牙弯弯盖过下颚,颜色好比岩石,只要一吐气嘴里就会冒出热风,还有油腻腻的液体从脸上滑落。
「我要淹死妳。」他低声说道,随即朝她扑来。
瓦西娅没有回答,一手弯成杯状用力拍打水面,发出雷鸣的声响,吓得那谢尔特往后退开。瓦西娅吼道:「不会死的魔法师杀不了我,有全莫斯科人撑腰的神父也要不了我的命,你凭什么认为你做得到?」
「妳跑到我的湖里。」那谢尔特露出漆黑的牙齿说。
「我是来游泳,不是来送命的!」
「这件事由我决定。」
瓦西娅努力忽略肋骨的刺痛,保持语气冷静。「擅闯是我的错,但我不欠你命。」
那谢尔特的呼吸热辣辣扫过她脸庞。「我是巴吉尼克,」他大声咆哮:「我说妳的命是我的。」
瓦西娅的腿快抽筋了。「昨晚谢肉节,我在莫斯科杀了不死者卡斯契。」
「骗人!」巴吉尼克吼道,接着又朝她扑来,差点将她压进水里。
瓦西娅毫不退缩,注意力几乎都用在不往下沉。「我是骗了人,」她说:「也付出了代价。但这件事我说的是实话。我杀了他。」
巴吉尼克突然闭上嘴巴。
「我认得妳了,」他喃喃道:「妳和妳家人长得很像。妳走上了穿越午夜的路。」
瓦西娅没时间听巴吉尼克恍然大悟。「但我家人离我很远。我说过我没恶意。岸边在哪里?」
「很远?但也很近。妳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地方。」
瓦西娅开始往下沉。「老爷爷,我要回岸边!」
巴吉尼克满口黑牙水水亮亮,有如水蛇游了过来。「来吧,很快就好了。妳一溺水,我就能靠妳血的回忆活上一千年。」
「我不要。」
「不然妳有什么用处?」巴吉尼克反问道,不停朝她游近。「溺死吧。」
瓦西娅用尽最后的力气,让麻木的手脚继续划动。「我有什么用处?没有。我犯的错多得数不清,世界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处。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还是不会为了满足你而死。」
巴吉尼克冲着她的脸龇牙咧嘴,而瓦西娅无视身上有伤,用手臂扣住他的脖子。巴吉尼克使劲一扑,差点挣脱她,可是没有。她双手再次注满之前在莫斯科扳断笼柱的力量。「你威胁不了我,」她在那谢尔特的耳边说道,接着吸一口气,和他一起沉入水中。两人一起浮出水面,她依然没有放手,而是喘着气说:「我或许明天就会死,或许活到老得又酸又臭,但你只是湖里的鬼怪,没资格命令我。」
巴吉尼克僵住不动,瓦西娅松开臂膀不停咳水,感觉骨折的那侧身体肌肉紧绷。她的鼻子和嘴里都是水,几处伤口也再度裂开流血。巴吉尼克嗅闻她淌血的肌肤,瓦西娅没有闪躲。
不料那谢尔特竟然温和下来,说:「看来妳终究不是没有用处,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有力了,自从──」他没有把话说完。「我会带妳上岸。」他忽然一脸热切。
瓦西娅感觉自己紧抓着一个曲曲长长的身体,热得烫人。她四肢一抖,感觉手脚重新恢复了力气。她小心问道:「你说我和我家人长得很像,那是什么意思?」
巴吉尼克在水里蛇行,回答她说:「妳不知道?」语气急切得有些古怪。「橡树旁的屋子里住过一名老妇人和她的双胞胎女儿,她们养了马,让马在湖边吃草。」
「什么老妇人?我才去过橡树旁的屋子,那里已经变成废墟了。」
「因为魔法师来了,」巴吉尼克告诉她:「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他说他想驯马,结果驯服了老妇人的大女儿塔玛拉。两人一起在仲夏的湖水里游泳,他在秋天暮光中轻轻许下承诺。后来塔玛拉为了他,替金马札尔普提萨套上了金笼头。」
瓦西娅听得聚精会神。这是她的家族过往,被一个遥远国度的湖中精灵不经意地随口说出。她外婆就叫塔玛拉,而且骑着一匹神奇的马,来自遥远的地方。
「魔法师带着金马,离开了湖边的国度,」巴吉尼克接着说:「塔玛拉哭着骑马追了出去,发誓一定将母马带回来,发誓她同样爱他。但她再也没有回来,魔法师也是。他让自己成了凡人世界的大地主。没有人知道塔玛拉后来如何。悲伤的老妇人关闭了通往这里的每一条路,还派人守着,除了穿越午夜的路。」
瓦西娅脑中闪过一百个问题,而舌头立刻抖出第一个。「其他的马怎么了?」她问:「我昨晚看见几头,他们都很野。」
湖中精灵默默游了一阵,瓦西娅以为他不会答了,但巴吉尼克用低沉野蛮的嗓音说:「妳看见那几头就是仅存的了,其他从湖边跑走的都被魔法师给杀了。他偶尔会抓到小马,但他们都待不久,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天哪,」瓦西娅低声道:「怎么会?为什么?」
「这个国度的马,他们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魔法师驾驭不了他们,无法驯服或利用他们,所以就把他们杀了。」巴吉尼克接着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活着的那些──老妇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所以平安。但如今她不在了,马一年比一年少。这世界失去了原有的美妙。」
瓦西娅默然无语。回忆熊熊燃烧着火焰,还有索拉维的命脉。
「那些马,」她低声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谁晓得?他们是大地生出来的,本性就如魔法一般。不用说,人和谢尔特都想驯服他们。有些马乐于成为坐骑,」巴吉尼克接着说道。「天鹅、鸽子、猫头鹰和乌鸦,还有夜莺──」
「我知道夜莺怎么了,」瓦西亚几乎无法启齿。「他是我朋友,已经死了。」
「那些马从来不做不聪明的选择,」巴吉尼克说。
瓦西娅什么也没说。
她沉默良久,接着抬起头说:「你可以告诉我,熊把冬王关在哪里吗?」
「不记得了。在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永不改变的黑暗尽头。」湖妖说:「妳觉得熊有可能冒险让自己的哥哥重获自由吗?」
「不可能,」瓦西娅说:「我想他不可能那样做。」她突然感觉说不出的疲惫,世界又大又怪,一切感觉都不真实,令人发疯。她不晓得该做什么,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只是将头靠在谢尔特温暖的背上,不再开口。
直到听见湖水拍打小石湾的呢喃,她才察觉天色变了。
他们在水里这段时间,太阳已经西斜,阳光变得冰冷而黄绿。夜幕将至,瓦西娅置身夏日暮色中,金黄天光已经消散,彷佛被湖水吞噬。瓦西娅哗啦翻身游入浅滩,跌跌撞撞上了湖岸,拉长的灰色树影映在水面,她的衣服摆在阴影处,冷冷迭成一堆。
巴吉尼克半潜在湖中,有如一抹黑影。瓦西娅忽然害怕起来,转头说:「白天到哪里去了?」她看见巴吉尼克的眼睛在水底下,牙齿闪闪发光。「你是故意把我带到暮色来吗?为什么?」
「因为妳杀了魔法师,而且不让我把妳杀了。因为话已经在谢尔特之间传开了,我们都很好奇。」巴吉尼克的回答飘出了阴影之外,随风散逸。「我建议妳生火。我们会看着妳。」
「为什么?」瓦西娅又问了一次,但巴吉尼克已经潜入湖里消失了。
瓦西亚气得无法动弹,努力不去理会心底的恐惧。白天在她四周匆匆退散,彷佛森林决心一入夜就将她逮住。瓦西娅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蛮力,现在必须挺住身体千疮百孔的虚弱。她得撑过半天才能走回橡树旁的屋子。
季节会变,多莫佛雅这样跟她说。那是什么意思?她能冒险吗?应该冒险吗?瓦西娅抬头望着逐渐聚拢的黑暗,知道自己天黑前不可能回去了。
那就待着吧,她做出决定。她要听从巴吉尼克不怀好意的建议,利用最后一点阳光捡拾柴薪。不论这地方暗藏多少危险,有火总比没有好,还有填饱肚子。
瓦西娅开始捡柴,一边气恼自己太好骗。雷斯纳亚辛里亚的森林对她很好。那份信任并未消失,即使这地方没有理由和善。耀眼的夕阳染红了湖水,微风沙沙拂过松林。湖面彻底平静,夕照下金澄一片。
她找到一片倒树,正在砍树枝时,爹德格里布又出现了。「妳难道不晓得不能在新的季节在湖边过夜吗?」他问。「否则旧的季节就回不来了。妳要是明天才回到橡树旁的屋子,那就是夏天,再也不是春天了。」
「巴吉尼克把我困在湖里,」瓦西娅冷冷回答,心里想起冷杉林中莫罗兹科住处那些皎洁雪白的日子。妳会在离开的那天夜晚回来,他曾经这样对她说。确实如此,即使她在他房子里待了几天,甚至几周,但确实如此。而现在──会不会她在这个夏之国度过一晚,更辽阔的世界就过了月亮的一个圆缺?既然在湖边待几分钟就过了一天,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个想法令她不寒而栗,甚至比巴吉尼克的威胁更可怕。白天与黑暗、夏日与冬季的交替早已是她的一部分,就如呼吸一般。难道这里完全没有周期与递嬗?
「我以为妳再也不会从湖里出来了,」那谢尔特老实说:「我知道那些大头做了计划对付妳。再说,巴吉尼克讨厌人。」
瓦西娅怀里抱了一堆树枝,气得将柴扔到地上。「你可以告诉我的!」
「为什么?」爹德格里布答道:「我又不能干涉大头的计划。再说,妳让其中一匹马死了,不是吗?或许巴吉尼克杀了妳算是讨回公道,因为他很爱那些马。」
「公道?」瓦西娅反驳道,过去几天郁积在她心底的愤怒、歉疚与无助忽然一股脑地决堤了。「过去几天我受到的公道还不够多吗?我只是来这里填饱肚子,没有对你,对这座森林做任何事。可是你,你们所有人还是──」
瓦西娅哑口无言。她恨恨抄起一根树枝,朝蘑菇精灵的小脑袋敲了下去。
她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只见那谢尔特的头和肩膀被削掉一块,云朵般的肉被砍了下来。他哀号一声倒在地上,瓦西娅吓得呆立原地,怔怔望着爹德格里布由白转灰,再变为棕色,就像被小孩不慎踢到的蘑菇。
「不要,」瓦西娅惊惶喊道:「不要,我不是故意的。」她想也不想便跪下来,伸手摁着他的脑袋。「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对不起。」
爹德格里布不再变灰。瓦西娅发现自己在哭。她不晓得过去几天的暴力已经在她心底扎了那么深,不晓得那暴力还蜷缩在她体内,等着她在惊恐愤怒下倾巢而出。「请原谅我,」她说。
那谢尔特眨了眨血红的眼睛。他还有呼吸,还没断气,而且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真实,破碎的身体也已愈合。
「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蘑菇精灵问。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受伤的,」瓦西娅用掌根摁着眼睛说:「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她手脚都在发抖。「但你说得没错,我──我……」
「妳──」蘑菇精灵一脸困惑望着自己云灰色的手臂。「妳把眼泪给了我。」
瓦西娅摇摇头,使劲想说些什么。「我是为我的马哭的,」她勉强挤出声音:「还有我姊姊,甚至莫罗兹科,」她揉揉眼睛,试着挤出微笑。「为你只有一点点。」
爹德格里布严肃望着她。瓦西娅不发一语,吃力站起身来,继续为过夜做准备。
她在空地堆柴火时,蘑菇精灵又说话了。他半躲在落叶堆里说:「妳刚才说为了莫罗兹科。妳在找冬王吗?」
「对,」瓦西娅立刻回答:「我在找他。如果你不晓得他在哪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可能知道?」熊的话──他用他的自由交换妳的性命──字字敲打在她的脑袋深处。冬王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而在回忆更深处,莫罗兹科说,就我所及,我──
她将柴火整整齐齐迭成方形,火种放在较大的树枝之间,一边说话一边摆好松针准备引火。
「午夜知道,」爹德格里布说:「她的国度和古往今来所有午夜都有接壤。但我怀疑她会告诉妳。至于还有谁知道──」爹德格里布没往下说,显然努力思索。
「你这是在帮我吗?」瓦西娅蹲在地上惊讶问道。
爹德格里布说:「妳给了我眼泪和一朵花。我要投靠妳,不追随熊。我是第一个。」他挺着胸膛说。
「第一个什么?」
「站在妳这边。」
「我这边是哪边?」瓦西娅问。
「妳觉得呢?」爹德格里布说:「妳拒绝了冬王,也拒绝了他弟弟,不是吗?这让妳成了他们两方恶斗里的第三股力量。」他皱起眉头。「还是妳打算找到冬王,加入他那边?」
「我不清楚差别在哪里,」瓦西娅说:「谁在哪一边之类的。我想找到冬王,是因为我需要他帮忙。」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但她不想全部解释给蘑菇精灵听。
爹德格里布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欸,就算他加入妳这边,我永远都是第一个。」
瓦西娅皱眉望着还没生起的火。「你要是不晓得冬王在哪里,怎么帮助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爹德格里布沉吟片刻。「我很懂蘑菇,可以要他们统统长出来。」
这可把瓦西娅逗乐了。「我喜欢蘑菇,」她说:「你可以帮我找利西曲奇[2]吗?」
就算爹德格里布有回答,瓦西娅也没听见,因为她忽然倒抽一口气,灵魂再度充满了对于火的焦灼回忆。只见柴堆烈焰冲天,瓦西娅满足地添加细枝。
爹德格里布目瞪口呆。四周细语声此起彼落,彷佛树木在交头接耳。「妳得小心。」过了半晌,爹德格里布说。
「为什么?」瓦西娅仍然心满意足。
「魔法会使人疯狂,」蘑菇精灵说:「过度扭曲现实会让人忘了什么才是真实。不过或许还是会有其他谢尔特追随妳。」
这时湖里忽然迸出两只鱼,彷佛想打断他的话似的落在岸上张口喘息,身体映着营火红中带银。
「追随我去哪里?」瓦西娅有点火了,但还是上前拾起鱼,勉为其难朝湖水的方向说一句「谢谢」。就算巴吉尼克听见了,他也没有回应,但瓦西娅不认为他有离开。他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