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讨价还价
瓦西娅挖出鱼的内脏，将鱼用黏土裹好，放到炭火上烤。爹德格里布信守诺言，蹦蹦跳跳找了几把蘑菇回来，可惜他不认得利西曲奇，也不知道哪些蘑菇能吃，害瓦西娅只得自己将毒蕈挑出来。她将能吃的菇连同香草和野洋葱塞进鱼腹中，烤好之后不顾手指被烫伤大快朵颐了一番。
填饱肚子很舒服，过夜就不是了。湖边狂风大作，瓦西娅始终感觉被人窥伺着，被她看不见的眼睛上下打量。她感觉自己就像闯进一个她不了解的故事，身旁的人都等着她扮演某个角色，她却不晓得该扮演什么。索拉维不在身旁就像一个折磨人的厄运，怎么也不会消失。
最后瓦西娅冷得打起盹来，然而情况并未好转。她梦见拳头和狰狞的面孔，梦见自己喊着要她的爱马快逃。但当他变成夜莺，却被人用箭射下天空。瓦西娅喊着马的名字从梦里惊醒，听见暗处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瓦西娅勉强起身，光脚站在凉爽的夏日蕨丛之中，身体又痛又僵。营火已经烧得剩下几块边缘泛红的木炭，月亮低垂在地平在线。一道光照进树林，瓦西娅想到拿着火把的人，直觉就想逃跑。
但她瞇眼细看，发现不是火把，而是那头金马，独自一个。她身上的光芒比昨晚黯淡许多，而且跛了一只前脚，胸口沾满泡沫。瓦西娅感觉森林远处有人窃窃私语，风里突然臭味弥漫。
她立刻添了树枝到微弱的营火里，并且喊道：「这里。」
金马吃力迈出步伐，没绊到东西就拐了一下，垂头丧气朝瓦西娅走来。在重新变旺的火光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在她前腿清楚可见。
瓦西娅拿起斧头和一根燃烧的树枝。她看不见谁在追赶金马，但味道愈来愈浓，有如烘热尸体发出的腐熟恶臭。瓦西娅抓着不堪一击的武器，朝水边退后。她根本不喜欢这头让莫斯科陷入祝融的活火苗，可是──她已经辜负了自己的马，绝对不能再辜负这一头。「这边。」她说。
金马没有回答，只有全身上下散发的惊惶，但还是继续朝瓦西娅走来。
「爹德格里布。」瓦西娅喊道。
暗处一撮蘑菇发着病恹恹的绿光，瑟瑟发抖。「妳千万要活着，不然我当第一个又有什么好处?所有谢尔特都在看。」
「什么意──?」
但就算他回答了，瓦西娅也没听见，因为熊已经轻声慢步踏出树林，顶着月光来到湖边。
熊在莫斯科时外表和人一样，现在依然如此，只是长出獠牙，独眼里闪着野蛮，体内的兽性有如背后的黑影张牙舞爪。他看上去更陌生、更苍老，在这个不可能的森林里有如回家一般怡然自得。
「我想，这就是巴吉尼克要我留在森林过夜的原因了吧?」瓦西娅僵着身体说。矮树丛里传来狰狞的呼吸声。「毕竟他之前想要我死。」
熊没有伤疤的那侧嘴角微微上扬。「也许是，也许不是。别再像猫一样竖着毛发了，我不是来取妳性命的。」
燃烧的树枝开始烧到她的手，她将树枝扔到两人之间。「不然要抓火鸟吗?」
「当然不是，但让我的手下有个消遣也不坏，」熊朝金马咧嘴狞笑，金马畏缩后退，后脚踩进水中。
「别碰她!」瓦西娅吼道。
「好吧，」没想到熊竟然这样回答。他在营火旁的一根木头上坐下。「妳不过来跟我一起坐吗?」
瓦西娅没有动。黑暗中，熊咧嘴微笑，犬齿般的尖利獠牙闪闪发亮。「老实说，妳的小命我根本不稀罕，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双手一摊说：「我来是想给妳一个提议。」
瓦西娅没想到他这样说。「你之前提议饶我一命，我没接受。我是靠自己活下来的，你觉得我还会接受你的提议吗?」
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着树顶的星光，深深呼吸夏夜晚风。她看见他眼里映着星光，彷佛经历多年黑暗之后正在畅饮天空。她完全不想了解那种喜悦。「我饶过了无数注定前往我哥哥的国度边缘的人的性命，」熊说：「妳觉得我呼呼大睡的时候，他有把这世界管好吗?」
「至少莫罗兹科醒来没有造成毁灭，」瓦西娅说。金马站在她的身旁，鲜血不停滴到湖中。「你到莫斯科做什么?」
「找乐子，」熊直言不讳。「我哥哥也做过同样的事，只是他现在喜欢扮圣人。以前我们比较像，毕竟是双胞胎。」
「你如果希望我相信你，想都别想。」
「然而──」熊接着说：「我哥哥认为人类和谢尔特可以共有这个世界，他真是蠢到家了。人类就像病菌一样不断孳生，爱敲教堂大钟，还遗忘了我们。只要放任人类，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谢尔特，没有穿越午夜的路，所有奇妙更会一点不剩。」
瓦西娅不想了解熊为何一脸赞叹仰望夜空，也不想认同他的说法，但他说得对。放眼罗斯，所有谢尔特都变得淡如轻烟，只能用抓不住东西的手和记不住事情的头脑守护水域、森林和住家。瓦西娅没有回答。
「人怕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熊喃喃道：「他们伤害妳、打妳、吐妳口水，将妳送上火刑台。人会抹去这世界的所有野性，直到再也没有巫女可以躲藏。他们会烧死妳和所有妳的同类。」这是她最深、最痛苦的恐惧，他肯定了如指掌。「但事情不必变成这样，」熊接着说：「我们可以拯救谢尔特，拯救月亮与午夜之间的国度。」
「是吗?」瓦西娅问，声音有些不稳。「我们能怎么做?」
「跟我到莫斯科，」熊站了起来，没有伤疤的半边脸颊红红映着火光。「帮我推倒钟楼，推翻王公的权柄。跟我结盟，妳就能向敌人报仇，再也没有人敢奚落妳，瞧不起妳。」
梅德韦得是灵体，跟爹德格里布一样不是血肉之躯，但在这片空地上，他却像注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你杀了我父亲。」瓦西娅说。
熊两手一摊说：「是你父亲自己扑向我的爪子。我哥哥用谎言骗妳站到他那一边，对吧?靠着半真半假的暗夜细语和那双蓝色眼眸，他对少女真的很有吸引力吧?」
瓦西娅努力不让脸庞泄漏任何情绪。熊嘴角微微上扬，接着说：「但我现在要妳加入我这一边，靠的不是别的，只有真相。」
「你要是只带了真相，就坦白跟我说你要什么，」瓦西娅说：「少点花言巧语，多点老实话。」
「我要盟友。站到我这边，向敌人复仇吧。我们将会再次统治大地，我们这些古老的存在。这就是谢尔特要的，所以巴吉尼克才会带妳来这里，所以他们才会统统在观看。他们在等妳听我说话，接受提议。」
他在撒谎吗?
瓦西娅心底一惊，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若是接受提议，让心底的愤怒发泄成暴力会是如何。她可以感觉面前这个疤痕累累的家伙体内有着同样的冲动。他了解她的罪与哀愁，了解她那宣泄在爹德格里布头上的暴怒。
「没错，」熊低声道：「我们互相了解。不先打破旧世界，就无法创造新天地。」
「打破?」瓦西娅问道。她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你想打破什么，好创造你说的那个新天地?」
「没有什么是不能修复的。想清楚吧，想想那个不愿意面对火的女孩。」
瓦西娅很想充满力量回到莫斯科，推翻那座城。他的野性召唤着她，他被长期监禁的悲伤也是。金马动也不动。
「我能报仇吗?」她喃喃道。
「能，」熊说：「百分之百。」
「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会惨叫而死吗?」
她感觉熊迟疑半秒才回答。「他会死。」
「还有谁会死，梅德韦得?」
「每天都有人死。」
「那些人死是出于神的旨意，不是因为我，」瓦西娅说。她没拿斧头的那只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没有人应该为了我的悲伤而死。你觉得我是笨蛋，可以朝我耳朵灌迷汤吗?我不是你的盟友，你这个怪物，永远也不会是。」
她感觉森林里漫起一阵窃窃私语，但她分不清出那声音是欢喜或失望。
「唉，」熊答道，语气听起来是真的惋惜。「妳有些地方冰雪聪明，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有些地方却蠢得厉害。妳要是不站在我这边，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你的自由是用我的命换来的，」瓦西娅说。她身后的湖水冷冷旁观，金马依然暖暖站在她身旁，浑身颤抖。「你不能杀我。」
「我的提议是为了保住妳的小命，」熊说：「妳这么顽固愚蠢，不肯接受提议，不是我的错。我欠的债已经还清了，再说我也不打算杀妳。妳可以活着当我盟友，也可以做我的仆人。」他忍不住嘴角上翘。「只是少像活人一点。」
瓦西娅听见一声轻轻窸窣的脚步声，接着又一步。她感觉脉搏在耳朵里砰砰跳，心里回响起很久前的警告：熊出来了，小心死人。
「我要来看好戏了，」梅德韦得说：「妳决定了告诉我，」说完他后退一步。「不论妳如何决定，我都会将妳的后悔交给我哥哥。」
一名眼睛血红、面孔肮脏的死人从她左边走进亮处，而她右边则是出现一名嘴唇带血的女子，惨白的骷髅头上依然垂着几绺腐坏的头发。殭尸的眼睛血红发黑，有如地狱深渊，只要一张嘴，尖利的牙齿就会映着残余的火光发出耀眼的光芒。瓦西娅和金马被围成半圆的殭尸拦住，而半圆愈缩愈小。
金色母马仰起身子。那一瞬间，她背上彷佛生出巨大的火焰翅膀。但她前脚随即落回地上，外表仍然是马，而且受了伤。她飞不起来。
瓦西娅放下无用的斧头，灵魂里依然充满火的回忆。她紧握双拳，忘了那些殭尸并未起火。
事情比她想得还顺利。只见那两个乌皮尔像火把一样烧了起来。他们燃烧尖叫，踉跄绕圈，不停哀号。瓦西娅不得不赤脚踩进水里，抄起一根树枝将它们挡开。金马仰起上身，用前蹄疯狂踢蹬。
「哎呀，」熊语气一变。「莫斯科在妳灵魂里点了火，是吧?老实说，妳还真是半个作乱妖精。妳会喜欢当我盟友的，不考虑一下吗?」
「你不知道什么叫闭嘴吗?」瓦西娅问。她全身冷汗直流。又一个乌皮尔起火燃烧，现实开始摇晃闪烁。她终于明白了。魔法会让人疯狂，过多的可能只会让人忘了什么才是真实。
但她面前还有四个殭尸，瓦西娅别无选择。它们不断逼近。
熊用一只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眸，彷佛他能在其中见到疯狂的种子。「没错，」他轻声说道：「失去理智吧，野姑娘，这样妳就会变成我的人了。」
瓦西娅深呼吸一口气，然后──
「够了。」这时又一个人说。
那声音似乎将瓦西娅从黑暗的梦境里震了出来。只见一名宽肩大手的老妇人大步穿越树林，一边看着眼前的恐怖景象，一边彷佛再自然也不过的忿忿开口：「梅德韦得，你不该在午夜试这件事的。」
同一时间，湖面涌起一道巨浪，差点淹没瓦西娅。巴吉尼克浮现在浅滩上，龇牙吼道：「吃人者，你没说要伤害马。」
老妇人从前可能个子高，但年纪改变了她。她衣服粗糙，指甲过长，双腿弯曲，背上背着一个篮子。
瓦西娅站在湖水中，感觉现实变得和雾一样迷蒙。她看见熊一脸戒慎惊恐。「妳不是死了?」他对老妇人说。
老妇人咯咯笑，一脸得意地说：「在午夜?我自己的地盘上?你应该想得到才对。」
瓦西娅彷佛置身梦中，感觉自己见到午夜恶魔头发微亮，两眼如星，半躲藏在树林里窥伺着。
熊讨好地说：「我是应该想到才对。但妳何必插手?何必在乎那些叛徒家人?」
「我起码在乎金马，你这个饿鬼，」老妇人跺脚反驳：「回莫斯科城去吓人吧。」
这时，一个乌皮尔鬼鬼祟祟摸到老妇人后方。老妇人没有回头，甚至动也没动，那个殭尸就变成一团白火，尖叫着倒在地上。
「我还以为，」熊说：「我要等上很久才会见到妳发疯。」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敬意，让瓦西娅吃了一惊。
「我已经疯好几年了，」老妇人说完哈哈大笑，瓦西娅全身汗毛都竖起。「但在午夜，这里仍然是我的地盘。」
「这个女孩不会待在妳身边，」熊朝瓦西娅努了努下巴说：「不论妳怎么游说，她都不会待下来的。她会离开妳，跟其他人一样。到时我一定会等着。」接着他又转头对瓦西娅说：「妳还是可以选择。不论妳怎么选，最后都会站到我这一边来，谢尔特们也一样。」
「快走，」老妇人吼道。
没想到熊真的走了。他朝她们两人低头鞠躬，随即悄悄走进黑暗之中。他的手下摇摇晃晃跟了上去，眼里的地狱之火消逝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