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巴巴亚嘎
夜晚的声响再度浮现。瓦西娅的脚在湖里冻僵了，金马也垂头丧气。老妇人抿着双唇打量少女和马。
「巴布席卡，」瓦西娅小心翼翼地说：「谢谢您救了我们一命。」
「妳想站在湖里直到长出鳍来，那是妳的事，」老妇人说：「不然就到火旁边来。」
说完她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开，朝火里添加树枝。瓦西娅涉水走上湖岸，但金马一动不动。「妳流血了。」瓦西娅对她说，一边低头想看看她前腿的伤口。
金马仍然耳朵紧贴脑袋，最后她说：我用跑的，其他同伴用飞的，试图引开乌皮尔，但它们动作太快，而且我脚扭伤了，没办法飞。
「我可以帮妳。」瓦西娅主动提议。
金马没有回答，但瓦西娅忽然明白对方为何没有动作了。金马低垂着头。「妳怕自己再被套住，是吗?因为妳受伤了?别怕，我已经杀了魔法师，塔玛拉也死了。」她能感觉老妇人在她背后仔细听着。「我没有缰绳，更没有金笼头。没有妳同意，我绝对不会碰妳。到火边来吧。」
瓦西娅说到做到，转头就朝营火走去。金马没有反应，耳朵动也不动，透露了心里的犹豫。老妇人站在营火另一面等候瓦西娅。她头发花白，面容却像是被哈哈镜扭曲的瓦西娅。
瓦西娅又惊又饿，愣愣望着那张相似的脸孔。
森林里感觉依然布满窥伺的眼睛。湖边悄然无声了片刻，接着老妇人说：「妳叫什么名字?」
「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瓦西娅说。
「妳母亲叫什么名字?」
「玛莉娜.伊凡诺夫纳，」瓦西娅答道：「我外婆叫塔玛拉，就是替火鸟套上笼头的那个女孩。」
老妇人目光在瓦西娅破皮瘀青的脸上、剪短的头发和衣服上转了一圈，尤其是瓦西娅眼里的神情。「妳脸那么难看，」她漠然说道：「我很意外熊没有被妳吓跑。说不定他正好喜欢。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对。」她双手颤抖。
瓦西娅默然不语。
「塔玛拉和她妹妹都是我的女儿，对妳来说应该是陈年往事了。」
瓦西娅知道。「您怎么还活着?」她低声问道。
「我没有，」老妇人说：「我在妳出生前就死了，但这里是午夜。」
金马踩着湖水走上岸边，打破了两人的沉默。她们同时转头看马，只见火光不留情地照亮她身上马刺与鞭打留下的伤疤。「妳们两个真可怜。」老妇人说。
瓦西娅说：「巴布席卡，我和她都需要帮忙。」
「波札先，」老妇人说：「她还在流血。」
「她叫波札[1]吗?」
老妇人耸耸肩。「有什么名字足以描述她?波札只是我这样叫而已。」
然而，要帮金马并没那么容易。只要她们一靠近，她就会倒贴耳朵，猛甩尾巴，弄得火星四射，落在夏日土地上。其中一点火星开始冒烟，瓦西娅伸脚用靴子将它踩熄，对金马说：「不论有没有受伤，妳都很危险。」
老妇人哼了一声，金色母马怒目瞪视。但波札终究是累了，最后瓦西娅伸手从她肩膀摸到膝盖时，她只是微微颤抖。「这会很痛，」瓦西娅一脸郑重。「妳别踹我。」
我什么也不敢保证，金马竖着耳朵说。
瓦西娅和老妇人一起说服金马乖乖站着，让瓦西娅缝合她腿上的伤，只是瓦西娅缝好伤口之后，自己身上又多了几处瘀青。后来，备受惊吓的波札跛着脚走到安全的远处吃草，瓦西娅一屁股坐在营火旁，拨开脸上汗湿的头发。她的衣服都被金马的体热给烘干了。虽然感觉离熊出现已经过了几小时，天色依旧黑到极点。
老妇人的篮子里有一只锅子和几颗洋葱。她手朝湖里一抓就捞出一条鱼来，感觉就和炉灶里拿出面包一样自然。她开始煮汤，彷佛现在不是午夜。
瓦西娅看着她。「橡树旁的屋子，」她开口问：「那是您家吗?」
老妇人忙着取出鱼的内脏，头也不抬说：「曾经是。」
「那个箱子──是您留在那里，好让我找到的吗?」
「对。」老妇人依然头也不抬地说。
「您知道我──所以您是那位女巫，」瓦西娅说：「在森林照料马的女巫。」她想到马雅，想到那个令人害怕的古老童话人物，对方的名字不由自主冲到嘴边。她打了个冷颤说：「巴巴亚嘎[2]，您是我的外曾祖母。」
老妇人浅笑一声，鱼的内脏在她手里暗暗发亮。她将内脏扔回湖里说：「应该是吧，我想。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往往是几个女巫东拼西凑成的。我可能是其中之一。」
「您怎么知道我来了?」
「当然是波鲁诺什妮丝塔跟我说的，」老妇人一边回答，一边在瓦西娅的篓子里东翻西找，捞出蔬菜放进锅里。黑暗中，她的眼睛大又野蛮，映着火光闪闪发红。「只是她拖太晚才说，差点就来不及了。她想让妳和熊会面。」
「为什么?」
「因为她想看妳会怎么做。」
「为什么?」瓦西娅又问了一次。她感觉自己简直快变成不知好歹的小鬼了。她双脚发疼，还有肋骨和脸上的割伤。她比刚才更加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她几乎无法理解的故事里。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打量瓦西娅。之后她开口道：「大多数谢尔特并不想攻击人的世界，但也不希望变淡消失，所以很挣扎。」
瓦西娅皱眉说：「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妳觉得莫罗兹科为何拚了命想拯救妳的性命?没错，这件事波鲁诺什妮丝塔也跟我说了。」
「我不知道，」瓦西娅答道。尽管她极力克制，语调还是忍不住上扬。「妳以为是我要他这样做的吗?那根本是疯子的举动。」
老妇人眼皮低垂，眼里闪过一丝恶意。「是吗?我想妳是永远不会懂了。」
「您跟我说，我就懂了。」
「因为──不行，这件事妳必须自己想办法搞懂，或是搞不懂。」老妇人咧嘴微笑，语气仍然不怀好意。她撒了些盐到汤里。「妳想走简单的路吗，小姑娘?」
「是的话，我就不会离家出走了，」瓦西娅反驳道，努力保持礼貌。「但我已经受够在黑暗里跌跌撞撞了。」
老妇人搅着热汤，脸上表情有些异样，正好被火光照到了。「这里永远是黑暗的。」她说。
瓦西娅脑中还有千百个问题，却发现自己问不出口，为自己感到羞耻。于是她换了个语气说：「是您派午夜到往莫斯科的路上找我的。」
「没错，」老妇人说：「因为我听说有个来自我家族的女孩，带着一匹湖边的马四处晃荡，我就很好奇。」
瓦西娅想起索拉维，不禁身体一颤。汤已经好了，老女巫用勺子替自己舀了一大碗，替瓦西娅舀了小小一碗。但瓦西娅不在意，她之前已经用鱼填肚子了。但汤很美味，于是她慢慢地喝。
「巴布席卡，」她问道：「您的两个女儿离开这里后，您有再见过她们吗?」
巴巴亚嘎的老脸瞬间凝结，如石雕一般。「没有，她们都抛弃了我。」
瓦西娅想起塔玛拉凋萎的鬼魂，心想这名老妇人是否能阻止那样的骇事发生。
「我女儿竟然和那个魔法师合谋，硬是掳走了火鸟!」老妇人怒声说道，彷佛读到了瓦西娅的心思。「我追不上他们，那母马是世上跑得最快的生物，但至少我女儿最后还是受到惩罚。」
瓦西娅说：「她是您女儿，您知道魔法师是怎么对待她的吗?」
「那是她自作自受。」
「要我告诉您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瓦西娅问道，语气有些恼火了。「关于她的勇气与绝望?还有她困在莫斯科的特伦里直到过世?甚至死了也无法解脱!而您竟然封住自己的国度，连帮忙她都不愿意?」
「她背叛了我，」老女巫反驳道：「她宁可要男人而不是家人，还把金马交到卡斯契的手上。瓦伐拉也离开我。她想代替塔玛拉，可是做不到。那是当然，因为她眼睛没有那种能力。所以她也走了，胆小鬼。」
瓦西娅僵住不动，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需要她们两个，」老妇人接着说：「所以就把路封了。除了午夜路之外，我把所有的路都封了。那条路是我的，因为午夜女士是我的仆人。我要守住这个国度不让外人侵犯，直到新的继承者到来。」
「守住国度不让外人侵犯?」瓦西娅简直不敢相信。她问：「结果害您的小孩受困在人的世界?让她被爱人抛弃?」
「对，」老女巫说：「她活该。」
瓦西娅无言以对。
「不过，」老妇人接着说，语气缓和下来：「我现在又有继承人了。我知道妳有一天会来。妳能跟马说话，用火唤醒了多莫佛雅，也没被巴吉尼克弄死。妳不会背叛我。妳会住在橡树旁的屋子里，而我每天午夜会去找妳，将我知道的一切传授给妳，教妳掌控谢尔特，保护妳的同胞平安。妳难道不想学会这些事吗，妳这个脸被烧伤的可怜小姑娘?」
「想，」瓦西娅说：「我的确想学会那些事。」
老妇人一脸满足坐回去。
「等我有时间学的时候，」瓦西娅接着说：「但不是现在，因为熊出来了，正在罗斯胡作非为。」
老妇人火冒三丈。「罗斯对妳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不是想把妳烧死?还杀了妳的马，不是吗?」
「罗斯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哥哥和姊姊，还有我的侄女，她和我一样看得见东西。那里有妳的孙子，妳的曾外孙。」
老妇人眼里闪现令人不安的异样光芒。「又一个眼睛有能力的孩子?而且还是女孩?让我们穿越午夜去把她带来。」
「您是说把她偷走?让她离开深爱她的母亲身边?」瓦西娅倒抽一口气说：「您最好先想想您自己小孩的下场。」
「不必，」老妇人说：「我不需要她们，那两只小蛇蝎。」她眼神野蛮，瓦西娅心想到底是孤独或魔法在她心里种下了如此深的疯狂，让她如此憎恨自己的孩子。「妳会拥有我的力量和谢尔特，曾外孙女。」
瓦西娅起身走到老妇人面前，跪在她身旁。「谢谢您的厚爱，」她说，努力保持语气镇定。「日落前我还是流浪汉，现在已经是某人的曾外孙女了。」
老妇人满脸困惑僵坐原地，眼里带着不甘愿的期盼望着瓦西娅。
「可是，」瓦西娅接着说：「熊是因为我而释放的，我必须看着他再次被关。」
「熊想找什么乐子不关妳的事。他被关了那么久，难道不该让他出来晒晒太阳吗?」
「他想杀了我，」瓦西娅尖刻说道：「这个乐子关我的事。」
「妳对抗不了他的。妳年纪太轻，而且见识过魔法过度的危险。他是所有谢尔特里头最聪明的家伙。要不是我出面，妳早就死了。」老妇人伸出枯槁的手掌抓住了瓦西娅的手。「待在这里跟我学习吧，孩子。」
「我会的，」瓦西娅说：「我会的。只要熊被关住，我就会回来当您的继承人，向您学习。但我得先确保我的家人平安。您能帮助我吗?」
老妇人收回手，脸上的神情从期盼转为怨恶。「我不会帮妳。我只照看这座湖、这些森林，不在乎这以外的世界。」
「您至少可以告诉我冬王关在哪里吧?」瓦西娅问。
老妇人哈哈大笑。笑得真心诚意，前仰后合，骨头喀嚓作响。「妳觉得他弟弟会让他像小猫一样躺在那里，忘记溺死他吗?」她瞇起眼睛。「还是妳和塔玛拉一样，宁可要男人不要家人?」
「不是，」瓦西娅说：「但我需要他帮忙，才能再将熊关住。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尽管她努力保持冷静，语气里还是透露了几分尖锐。
「不在我的国度。」
午夜女士还在阴暗处专心听着她们对话。巴巴亚嘎有三名仆人，白昼、黄昏和夜晚，三人都是骑士，故事是这样说的。「不论如何，」瓦西娅说：「我都要找到他。」
「妳根本不晓得从何找起。」
「我会从午夜开始，」瓦西娅简短回答，再次瞄了午夜恶魔一眼。「假如它真的包含所有午夜，那被关住的莫罗兹科一定在其中一个。」
「午夜大得很，妳的心根本无法理解。」
「那您愿意帮我吗?」瓦西娅又问了她一次，两眼注视着那张有如镜中自己的面孔。「求求您，巴布席卡，我相信一定有办法。」
老妇人嘴角嗫嚅，似乎有些动摇。瓦西娅心底忽然燃起一丝希望。
但老妇人咬着牙僵硬地将头撇开。「妳和塔玛拉一样坏，和瓦伐拉一样坏，和那两个邪恶的女孩一样坏。我不会帮妳的，傻子。妳只会害自己丧命，害妳宝贵的冬王费尽心力保妳平安，结果却白白牺牲了自己。」她站起身来，瓦西娅也是。
「等等，」瓦西娅说：「求求您。」午夜动也不动站在黑暗中。
老妇人忿忿说道：「妳要是反悔了回来找我，觉得是自己犯蠢，我或许会重新考虑，不然──我都让自己的女儿走了，曾外孙女应该更容易。」
说完她便踏入黑暗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