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冬王的枷锁
「莫罗兹科在这里?」瓦西娅问:「这就是霜魔的囚房?」
「对。」午夜说。
瓦西娅望着村落。这里凭什么关得住冬王?「那头叫天鹅的白母马,她在附近吗?」她问波札。
金马抬起头来。对,她说,但她很害怕。她已经在黑暗中等他很久了。我要去找她。她需要我。
「好,」瓦西娅说着伸手摸摸波札的脖子,那母马连咬她都没有。「谢谢妳。妳找到那头白马的时候,跟她说我会想办法救他。」
波札跺地说,我会转告她,接着便转身飞奔而去,脚下掠过的白雪瞬间融化。她腿上的伤口几乎愈合了。
「谢谢妳。」瓦西娅对波鲁诺什妮丝塔说。
「妳在自寻死路,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午夜回答,但语气不再那么确凿。她的黑色骏马靠在她肩上轻轻吐气,午夜搔弄他的鬐甲,皱起眉头。
「即使如此,」瓦西娅说:「还是要谢谢妳。」说完她开始吃力朝村落走去。她可以感觉午夜目送着她。就在她走到快听不见彼此声音的地方时,午夜再也按捺不住似的高声说:「去那间大房子,但别告诉任何人妳是谁。」
瓦西娅回望一眼,朝午夜点了点头,接着便继续向前。
她以为囚禁莫罗兹科的地方会像关住熊的空地一样,或是一座牢牢上锁、戒备森严的高塔,而他则如公主一般关在塔顶。不然再怎么样也会是夏日之地,让他虚弱无力。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村落,而且是冬天。园子覆着白雪在睡觉,牲畜在温暖的畜舍里昏昏欲睡。一间屋子矗立在蒸腾的嘈杂与光线中,屋顶上的洞飘着白烟。她可以闻到烤肉味。
莫罗兹科怎么可能在这里?
瓦西娅翻过木桩栅栏,蹑手蹑脚朝大屋走去。
就在快到大屋时,前院的新雪忽然一阵窸窣,一个谢尔特冒了出来,瓦西娅顿时停下脚步。是住家精灵多莫佛伊。但他和瓦西娅认识的多莫佛伊都不一样,一点也不小,个头和她不相上下,而且眼露凶光。
瓦西娅怀着警戒与敬意朝他鞠躬。
「陌生人,妳来这里做什么?」多莫佛伊咆哮道。
瓦西娅口干舌燥,但还是勉强挤出回话:「老爷爷,我是来这里吃筵席的。」这不算撒谎,因为她真的很饿。爹德格里布从营地拿来的口粮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
没有反应。接着多莫佛伊说:「妳大老远来,就为了吃筵席。」
「我还来找冬王。」她低声坦承道。想欺骗住家精灵非常难,而且不智。
多莫佛伊两眼上下打量她。瓦西娅屏住呼吸。「那就进门去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次消失在雪里了。
就这么简单?不可能。但瓦西娅依然朝门走去。她以前很喜欢筵席,现在只觉得声音太吵,鼻子里都是火味。瓦西娅带着一股古怪的局外感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发现手在颤抖。
她鼓起勇气踏上台阶,从两排灯光之间走过。一只狗开始叫,接着是第二、第三只,最后所有狗都高声应和。紧接着嘎的一声,门在寒风中开了。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男人,也不是瓦西娅担心的一群男人,而是一名妇人,而且只有她一个。随着她从门里涌出的,还有一股带着煤烟与料理味的暖流。
瓦西娅一动不动,使劲逼自己不要逃到暗处躲藏。
妇人一头亮丽的青铜色头发,眼睛宛如两颗琥珀珠子,身高只比瓦西娅矮一点,颈间系着金项链,手腕、耳朵、腰带和头发上也都有金饰。
瓦西娅知道自己在那妇人眼中是什么模样:长时间摸黑而慌乱的眼神、发冷和恐惧而颤抖的嘴唇,以及结霜而沙沙作响的衣服。她努力维持语气清醒,对妇人说:「愿神与妳同在。」但声音还是沙哑微弱。
「多莫佛伊说有访客,」妇人说:「妳是谁,陌生人?」
多莫佛伊?她能听见──?「我是旅人,」瓦西娅答道:「来这里乞求一餐和过夜的地方。」
「妳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午夜旅行?而且穿成这样?」
因为她穿着少年的衣服。瓦西娅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世界对落单的少女不友善,所以最好打扮成少年的模样。」
妇人眉头皱得更深了。她说:「妳身上没有弹弓,没有行囊,也没有坐骑,穿着打扮连在户外过一晚也不可能。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小姑娘?」
「从森林,」瓦西娅随机应变:「我掉到河里,所有东西都没了。」
这话几乎没有说谎。妇人深锁眉头。「那妳为何──」她顿了一下。「妳看得见?」她语气变了,神情忽然半是恐惧、半是热切。
瓦西娅知道她在问什么。别告诉任何人妳是谁。「没有。」她立刻回答。
妇人眼里的热切瞬间消逝。她叹了口气说:「好吧,是我一厢情愿。进来吧,屋子里有各地来的领主和他们的仆人,不会注意到妳。妳可以在大厅吃饭,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谢谢妳。」瓦西娅说。
一身金黄的妇人将门打开。「我叫叶莲娜.塔米斯拉夫纳,」她对少女说:「我哥哥是领主。进来吧。」
瓦西娅心脏狂跳,随着妇人走进屋里。她可以感觉多莫佛伊在背后盯着她。
叶莲娜抓住一名女仆的肩膀,两人交头接耳几句,瓦西娅只听见叶莲娜说「回来照顾客人」,还有那名老仆人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同情。
女仆催着瓦西娅下到一间地窖,里头全是箱子、捆包与木桶。她嘴里喃喃自语,开始东翻西找。「可怜的姑娘,妳在这里很安全,」女仆说:「把衣服脱下来,我帮妳找更合适的。」
瓦西娅想要反驳,但明白这样做可能让她被赶走。「遵命,巴布席卡,」她开始褪下衣物。「但换下的衣服我想留着。」
「那当然,」老女仆和善地说:「衣不蔽体逃跑可不行。」她看了一眼瓦西娅身上的瘀青,呵呵笑说:「这是妳先生或爸爸的杰作,我都不在乎。勇敢的姑娘,竟然扮成少年跑了。」她托着瓦西娅割伤的脸向着灯光,狐疑地皱起眉头。「妳要是待下来,努力工作,说不定领主会给妳一小份嫁妆,让妳再找一个丈夫。」
瓦西娅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老女仆替她套上一件粗糙的亚麻连衣裙,然后披上一条长布巾,前后各半,用腰带固定,再给她一双树皮鞋穿。她拍拍瓦西娅剪短的黑发,掏出一条头巾对她说:「小姑娘,妳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把头发剪了?」
「因为我假扮成少年,」瓦西娅提醒她:「这样旅行比较安全。」她将夜莺木雕塞进连衣裙的袖子里,虽然衣服飘着洋葱和前一位主人的味道,但很暖和。
「去大厅吧,」女仆同情地沉默片刻,接着说:「我替妳拿吃的来。」
瓦西娅一走进大厅,率先扑来的便是筵席的气味:汗臭、蜂蜜酒和烤肉香。长方大厅中央高高堆着炭火,滋滋烤着肥肉,厅里挤满了宾客,个个盛装打扮,铜饰与金饰在烟雾弥漫中闪闪发亮。高温蒸得热气翻舞,涌向屋顶中央的烟孔。一颗孤星在黑夜里绽放光芒,随即被轻烟吞没。仆人端来几篮沾了雪的面包,瓦西娅只顾着东张西望,差点踩到一只叼着骨头、吆喝着一窝小狗退到角落的母猎犬。
老女仆将瓦西娅按在长椅上。「待在这里,」她告诉瓦西娅,一边伸手抓来一块面包和一碗汤。「尽量吃,尽量欣赏这些大人物,筵席会持续到天亮。」她似乎察觉少女非常紧张,便慈祥补上一句:「妳在这里很安全,很快就能开始工作了。」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留下瓦西娅一人捧着食物和满脑子疑问。
「他要的是领主的妹妹。」一名男子对另一名男子说。两人匆匆走过,那名男子一脚踩到其中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狗。
「胡说,」另一名男子说道,语气低沉克制。「她要嫁人。就算冬王要她,他也不会放人。」
「他别无选择。」第一名男子用强调的口吻说。
瓦西娅心想,所以莫罗兹科在这里。她皱着眉头将吃剩的面包收进袖子里,然后站了起来。食物在她胃里沉沉的,很令人心安。酒温暖了她的四肢,让她手脚放松。
没有人察觉她起身,甚至没人朝她这里看来。何必呢?
这时,宾客之间忽然出现一道缝隙,瓦西娅瞥见炭火旁的人们。
莫罗兹科就在那里。
她的呼吸剎时冻结在喉间。
她心想,这哪里是囚犯?
莫罗兹科坐在炭火旁最好的位置,火焰替他脸庞镀了金,让他卷曲的黑发闪耀着点点金光。他穿得像个王公,外套和上衣因为刺绣而笔挺,领口及袖口都镶滚皮草。
两人四目交会。
但他脸上毫无反应,丝毫没有认出她的迹象。他转头和邻座的人交谈,宾客间的缝隙转瞬消失,惊吓未定的瓦西娅拉长脖子,但再也看不到他。
既然没被强迫,那他留在这里是为什么?
他真的不认得她?
趴在地上的母狗咆哮一声,瓦西娅被宾客愈来愈往墙边推,发现自己必须很努力不去踩到她。「妳不能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喂小狗吃奶吗?」她才这样问母狗,一名喝醉的男子就踉跄扑到她身上。
瓦西娅被推到墙上,吓得母狗厉声咆哮。男子将瓦西娅抵在被烟熏黑的木墙上,醉醺醺地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欸,妳的眼睛跟黄昏的碧绿池塘一样,」他口齿不清地说:「但妳的主人是没给妳吃饭吗?」
他笨拙地用食指戳弄她的侧乳,彷佛想亲自确定似的,张嘴朝她双唇贴近。
瓦西娅抵着男子的胸膛,感觉心跳又急又快。她一言不发,不顾肋骨依然紧绷酸痛,使出全身重量朝他猛力一撞,从男子和木墙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
男子差点跌倒。瓦西娅试图混入人群,但男子随即站稳脚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脸上不再是笑容,而是自尊受损。两人身旁的宾客都转头观望。「妳竟敢这样对我?」他说:「在仲冬的夜晚!妳这只青蛙嘴小鼬鼠,有哪个男人敢要妳?」他一脸刁滑。「滚吧,给高桌上的客人端酒去。」
瓦西娅没有答腔,脑中燃起大火的回忆。炭火堆剎时猛然火起,劈啪作响,在火附近的宾客慌忙退开,所有人一阵骚动。男子脚下不稳,下意识松了手,瓦西娅趁机将他甩开,消失在宾客之间。热气和人挤人的臭味让她想吐,瓦西娅胡乱摸到门口,跌跌撞撞回到夜色中。
她在雪里伫立良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夜晚纯粹而寒冷,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她不想再进屋里。
但莫罗兹科在那里,以某种形式被囚禁着。她必须靠近,必须找出他的枷锁是什么。
她忽然想到,也许刚才那个男的说得对。想不动声色接近冬王,有什么比端酒的仆人更妙的方法?
瓦西娅再吸了一口冰冷的夜。冬天的气味似乎在她四周流连,宛如承诺。
她冲回屋里那一团哄乱。她一身仆人装扮,很容易就弄到一只酒囊。她小心翼翼捧着酒囊,感觉那重量让自己饱受摧残的身体肌肉紧绷。她在大厅里的宾客间穿梭,最后来到中央的炭火堆。
冬王坐在离火最近的位子。
瓦西娅的呼吸在喉间冻结。
莫罗兹科没戴帽子,火光将他的黑发镀了一层金。他的蓝眼深邃美丽,但当他们四目交会,那双眼睛依然没有认出她来。
他的眼神很──年轻?
年轻?
瓦西娅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炼狱般的莫斯科大火中。他虚弱得有如雪花,眼神无比苍老。召唤雪吧,她求他,召唤雪吧。冬王照做了,之后随着晨曦消逝无踪。
他最后留下的话语是一句勉为其难的坦白:就我所及,我爱妳。她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模样。那神情和他手掌的力道,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但显然不在他的记忆中。岁月从他目光里消逝了。直到此刻目睹岁月的消失,瓦西娅才明白时间的分量。
冬王木然看了瓦西娅一眼,随即转向邻座的女人,并且眼神一亮。叶莲娜脸上的神情介于恐惧和──另一种情绪之间。她很美,手腕和颈间的金饰在火光下散发着晦涩的光芒。瓦西娅看见莫罗兹科顶着狂放不羁的黑发,低下头在叶莲娜的耳边窃窃私语,而叶莲娜则是侧头贴着他仔细聆听。
什么能囚禁霜魔?瓦西娅心里想着,忽然愤怒了起来。爱情?欲望?所以他才会放下水深火热的罗斯跑到这里,跟金发美女在一起?他会在这里出现,显然是因为他想在这里。
然而,罗斯水深火热是因为莫罗兹科为了救她不被烧死而放弃了自己的自由。他为何要那样做?又怎么能忘记?
接着她想,如果我想把某人囚禁到世界末日,最好的做法岂不是给他一个他不想逃脱的牢笼?在这里,这个午夜,人类看得见他,对他又怕又爱。他夫复何求?这些年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渴望?
瓦西娅脑中匆匆闪过这些想法,但她随即集中精神,朝冬王和坐在他身旁的领主妹妹走去。她手里捧着酒囊,彷佛那是盾牌。
霜魔再次弯身靠向那女人,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突然一个动作吸引了瓦西娅的目光。炭火堆另一侧有个男人也盯着霜魔他们看。那人身上的刺绣与饰物显示他来头不小,黑亮的眼眸里闪着痛苦,而方才就是他不由自主手按剑柄的动作吸引了瓦西娅。瓦西娅看着他,发现他一指一指吃力地将手从剑柄上松开。
瓦西娅不明白为什么。
她双脚继续朝冬王和他身旁的金黄女子走去。她知道自己最好低头将酒杯斟满,随即快步退开,却还是面无表情继续向前,目光锁在霜魔的眼眸上。
霜魔抬起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看着瓦西娅朝他走来。
瓦西娅直到最后一刻才垂下目光,拿起酒囊将酒杯斟满。
一只纤细冰冷熟悉的手掌抓住她的手腕。瓦西娅使劲甩脱,将蜂蜜酒洒在自己和对方身上。
叶莲娜及时侧身,才没有让酒弄脏了长礼服。接着她认出了瓦西娅。「回去,」她对瓦西娅说:「服侍我们不是妳的工作,姑娘。」瓦西娅感觉她话里透着警告──年轻骄傲、手握死亡的莫罗兹科很危险。
她挣脱霜魔的手,他没有试着扣住她的手腕。瓦西娅现在确定霜魔不认得她了。不论他们之前有过什么牵绊,有过欲迎还拒的饥渴热情,现在都消失了。
「对不起,」瓦西娅对叶莲娜说:「我只是想回报您的好意。」
她目光依然锁住霜魔的眼眸。霜魔不疾不徐、不带欣赏地瞄了她一眼,扫过她剪短的头发、削瘦的脸庞与身躯。瓦西娅觉得自己脸颊泛红。
「我不认得妳。」莫罗兹科说。
「我知道你不认得,」瓦西娅说。叶莲娜身体一僵,可能因为她这句话,也可能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莫罗兹科看了看瓦西娅的手臂,瓦西娅也瞥了一眼,发现刚才他抓的地方留下了白印。「妳来是有求于我吗?」他问。
「我求的话你会应允吗?」瓦西娅说。
叶莲娜厉声道:「走开,小傻瓜。」
霜魔眼里依然没有认得她的迹象,但他用食指轻轻碰了碰瓦西娅的手腕内侧。瓦西娅感觉心跳在他指尖下加速了,虽然只变快了一点。她那颗见识过生与死也见识过生死交界却依然跳动的心。
莫罗兹科的目光相当冷漠。「说吧。」他说。
「跟我走,」瓦西娅说:「我的同胞需要你。」
叶莲娜满脸惊恐。
莫罗兹科一笑置之。「我的同胞在这里。」
「没错,」瓦西娅说:「但其他地方也是,你忘了。」
他突然松开抓着她的冰冷手指。「我什么都没忘。」
瓦西娅说:「要是我在撒谎,冬王,我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在仲冬来到这个大厅,来到你面前?」
「妳为什么不怕我?」他没有再碰她,但大厅里卷起一道凛冽的寒风,弄青了火光,也压下了谈话声。
叶莲娜双手抱胸,原本喧哗的宾客纷纷噤声。瓦西娅差点笑出来。她有什么好怕的?青火吗?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
「我不怕死,」她说。这是实话。她走过了那条路。在繁星点点的寒冷静寂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她害怕。受苦是活人的事。「又怎么会怕你?」
莫罗兹科瞇起眼睛。瓦西娅这才发觉炭火旁一片静寂,有如鸟儿见到猎鹰来袭一般。「有道理,」霜魔依然盯着她:「傻瓜通常很勇敢,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懂。走开吧,姑娘,照妳主人说的做。我会嘉奖妳的勇气,忘记妳的愚蠢。」说完他便撇开头。
叶莲娜肩膀一垮,神情既是失望,又如释重负。
瓦西娅不知所措,只能退回宾客之间。她手上沾着黏黏的蜂蜜酒,手腕刚才被他抓着的地方一阵刺痛。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想起一切?
「她让你不开心了吗,大人?」瓦西娅听见叶莲娜这样问,语气掺着好奇与责怪。
「没有,」霜魔回答。瓦西娅可以感觉他正目送着她。「但我没见过像她这样不害怕的人。」
瓦西娅走向宾客,宾客纷纷退开,彷佛她身上染了病似的。老女仆挤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肘,抢过酒囊在她耳边怒斥道:「疯子,妳着了什么魔,竟敢靠近冬王?那位女士才能给他蜂蜜酒,才有资格得到他的注目,那是她的工作。妳知道被他注视过的女孩会有什么下场吗?」
瓦西娅忽然脊背一凉。「什么下场?」
「他可能会选中妳,懂吗?」老女仆刚喃喃说完,叶莲娜就站了起来。她脸色苍白,但很镇定。
大厅里一片死寂。
瓦西娅耳鼓里脉搏狂跳。有个童话说,一名父亲带着女儿到森林里,先是一个,再带第二个,当作冬王的新娘。冬王让其中一个女儿带着嫁妆回家──
杀了另一个。
他们从前会在雪地里绞死少女,莫罗兹科曾经这样说,以换得我的祝福。
从前?还是现在?这是哪个午夜?瓦西娅听过那个童话,但从来没真的想象过:一名女子离开同胞,霜魔消失在森林中。
消失,但不是独自一个。
他从前常从献祭得到润泽。
莫罗兹科和梅德韦得曾经非常相像,瓦西娅嘴唇发冷,心里这么想到。冬王有如撕裂死兔的饥饿猎鹰,脸上清楚洋溢着本能般的喜悦。他牵着叶莲娜的手站了起来。
大厅再次气氛紧绷。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有人唰地拔出长剑。所有人转头望去。是那个手始终无法离开剑柄的黑眼男子。痛苦在他脸上熊熊燃烧。
「不行,」他说:「你不能带走她,换一个人。」众人试图将他拉住,但他挣脱他们的手往前猛扑,扬起剑朝冬王胡乱挥去。
莫罗兹科没有武器,但无所谓。他一手抓住砍下的剑刃,猛力一扭,剑立刻匡啷一声落在地上,剑鞘结霜。全身金饰的女子惊呼一声,黑眼男子脸色发白。
莫罗兹科的手汨汨出水,有如喷血一般,但只流了片刻,霜就渗满伤口将它封住。
冬王轻声说:「你好大胆子。」
叶莲娜跪倒在地。「求求你,」她哀求道:「别伤害他。」
「别带她走,」男子摊开双手恳求冬王。「我们需要她,我需要她。」
大厅里鸦雀无声。
莫罗兹科眉头深锁,似乎有些踌躇。
瓦西娅走到宾客让出的空间。她的头巾已经掉了。所有人转头看着她。
她说:「放他们走吧,冬王。」
她想起莫斯科,想起自己走过雪泥迎向死亡。那痛苦的回忆让她语气愤怒:「这就是你的力量吗?在仲冬将女儿从父亲身边带走?如果她们的爱人试图阻止,就连带杀了他们?」
瓦西娅的声音响彻大厅,忿忿不平的声音此起彼落,但没有人敢闯进炭火堆旁的祭拜空间。
叶莲娜悄悄伸手握住男子的手,两人指关节惨白。「大人,」她喘息道:「这个女孩只是个蠢姑娘,仲冬夜里从雪地来的乞丐,她疯了。不要理她。我才是我同胞献上的祭品。」但她没有放开男子的手。
莫罗兹科望着瓦西娅。「这女孩不这么认为。」他说。
「没错,我不这么认为,」瓦西娅厉声说:「选我吧。可以的话,带走你的祭品。」
大厅里所有人吓得退开,但莫罗兹科哈哈大笑,笑得放肆张扬,几乎和熊一样,让她忍不住身体一缩。冬王眼里闪着恣意的喜悦。「那妳就过来吧。」他说。
瓦西娅没有动。
莫罗兹科盯着她的眼睛。「妳打算反抗吗,小姑娘?」
「没错,」瓦西娅说:「想要我的血就来吧。」
「为什么?我眼前就有一个比妳更美的女人等着我。」
瓦西娅笑了。他那面对挑战和对抗时本能涌现的喜悦,也在她灵魂里回荡。「那样有什么乐趣呢,冬王?」
「很好。」他说完便拔刀冲来。刀刃映着炭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颤动的闪光,彷佛是用寒冰做成的一般。
瓦西娅盯着刀往后退开。她的第一把刀是莫罗兹科给的,还教她如何用刀。他的动作牢牢烙印在她意识里,但那时的耐心教导此刻早已──
她从一名旁观者的腰带上抽出一把刀。那人目瞪口呆望着她。那刀把手很短,用铸铁制成,对照冬王手里森冷的冰刃显得十分普通。
瓦西娅闪过莫罗兹科的攻击,钻到炭火另一侧,一边咒骂鞋太粗糙。她将鞋子踢掉,脚底感觉地板又冰又冷。
宾客们屏息观战。
「妳为什么来找我?」冬王问她:「妳很想死吗?」
「你自己判断吧。」瓦西娅低声道。
「不是的话──」他说:「那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我认识你。」
莫罗兹科脸色一沉,随即再次出击,速度更快。瓦西娅闪身避开,但没成功,他的刀突破她的防卫,擦过她的肩膀,割破袖子,鲜血汨汨流下她的臂膀。她赢不了冬王,但没必要,只要让他想起来就好,不论用什么方法。
周围宾客悄然无声,有如围着身陷绝境的雄鹿的狼群。
温热的血腥味让瓦西娅恍然明白,这场打斗对他们来说不是表演。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是童话,是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游戏。也许他永远不会记起她,甚至会杀了她。午夜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好吧,瓦西娅冷冷想道,反正我本来就是祭品。
但还不是现在。她满腔怒火,忽然低身突破他的防卫,朝他胸口划了一刀。伤口涌出冰水,宾客们低声惊呼。
莫罗兹科往后倒。「妳是谁?」
「我是女巫,」瓦西娅回答。血已经流到她手上,让她很难把刀握牢。「我在冬天采雪花莲,害自己送命,为了夜莺哭泣。现在我不再受预言束缚了。」两人刀刃相交,她用刀柄抵着他的刀柄说:「我翻越三九廿七个国度来找你,大人,结果你竟然不当回事,忘了一切。」
瓦西娅感觉他在迟疑,眼里闪过比回忆更深的东西,可能是恐惧。
「记起我吧,」她说:「你曾经要我记住你。」
「我是冬王,」莫罗兹科恶狠狠说:「怎么可能需要某个女孩记得我?」他再次发动攻击,不再只是好玩。他压下她的刀,突破她的防卫,割断她手腕的肌腱。「我不认得妳。」他纹风不动,有如不知雪融为何物的严冬。瓦西娅在他的话语中听见了自己的溃败。
然而,他的目光却盯住她的脸。血从她指尖滴下。瓦西娅遗忘火不是青色,下一秒炭火就忽然迸成灿烂的金黄。所有人大声惊呼。
「你会记起我的,」她说:「只要你愿意试。」她用染血的手摸了摸他。
莫罗兹科犹豫了。瓦西娅敢对天发誓,他真的犹豫了。仅此而已。她的手垂下,熊赢了。
瓦西娅眼前泛起缕缕黑雾。她手腕伤口极深,手掌废了,鲜血汨汨而下,洁净了屋子的木地板。
「我来找你,」她说:「但你不记得我,我就失败了。」她耳中轰轰作响。「你要是再见到自己的马,就告诉她我出了什么事。」她说完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昏迷过去。
冬王在她跌倒前抓住了她。瓦西娅被他冰冷的手抓着,脑中浮现一条满天星斗、无法回头的林中路。她敢对天发誓,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接着她感觉冬王伸手到她膝下和肩下,将她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大步走出筵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