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回忆
她其实没有昏迷,但世界变得晦暗静止。她闻到飘着烟味的夜晚与松树的气息,仰头看见星星,一整个天空的星星,感觉自己有如飘荡的魔鬼翱翔在天地之间。霜魔的脚踩在雪里没有发出窸窣,呼吸在凛冽的夜里也没有化为白雾。她听见冻硬的门枢吱嘎作响,接着闻到其他味道:清新的桦木、柴火与腐臭。她感觉自己被随便扔到硬物之上,让她的骨骼与瘀青随之一震,忍不住唉出声来。她抬起手臂,发现手上黏黏的满是鲜血,手腕划开一道深口。
接着她记起来了。「午夜,」她喘息道:「还是午夜吗?」
「还是午夜。」烛光忽然闪动。说是蜡烛,其实是壁龛里的几坨蜡块。她抬眼一看,发现霜魔注视着她。
空气温热又不流通。瓦西娅讶然发现这里竟是澡堂。她试着起身,但失血太快,很难保持清醒。她咬牙抓着裙子想撕下一角,结果发现废了一只手什么也不能做。
她抬头气冲冲对霜魔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看我流血死掉吗?你不会如愿的,因为我已经习惯大难不死,坏人好事。」
「可以想象。」霜魔淡然答道。他站在她身旁,眼神嘲讽中依然带着好奇,先看了看她受伤的脸,然后盯着她淌血的手腕。瓦西娅使劲摁住手腕,想阻止血继续流。他的脸颊、长袍和白皙的手都沾了她的血。他浑身散发一股力量,宛如第二层皮肤。
「为什么带我来澡堂?」她问他,努力稳住呼吸。「只有女巫或邪恶的巫师会在午夜到澡堂。」
「这样正好,」他漠然说道:「妳还是不害怕?就算血流得这么多还是不怕?妳到底是哪里来的,流浪者?」
「这是我的秘密。」瓦西娅咬着牙说。
「但妳希望我帮妳。」
「没错,」她说:「结果你砍伤了我的手腕。」
「妳挑衅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是这种下场。」
「好吧,」她说:「你想知道我是谁?那就帮助我,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
霜魔没有答腔。他移动身体,瓦西娅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感觉到一股异于温热澡堂的寒气。霜魔跪在她身旁,两人四目交会,她看见他身上闪过一丝不安,彷佛他心里的冰墙裂了,裂开一道细缝。霜魔一言不发,手掌弯成杯状,掌心立刻冒出水来。他将水倒在她手腕的伤口上。
受伤的皮肉一碰到水,立刻剧痛不止。瓦西娅咬住脸颊内的肉,不让自己出声。疼痛来得快去得急,让她惊魂不定,有些想吐。但她手腕上的伤消失了,只剩一道白痕,映着灯光有如伤疤里嵌了冰。
「妳的伤口好了,」霜魔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忽然闭上嘴巴。瓦西娅顺着霜魔的目光看去,发现他望着她手掌上的另一道疤,同样是他弄伤和治好的。
「我没有说谎,」瓦西娅说:「你认识我。」
霜魔没有说话。
「你曾经弄伤我的手,」瓦西娅接着说:「用手指涂抹我的血,后来又治好那个伤。你难道不记得了?不记得那黑暗与殭尸,还有我到森林寻找雪花莲的那一晚?」
霜魔起身道:「告诉我妳是谁。」
瓦西娅虽然头昏脑胀,仍硬是跟着站了起来。霜魔后退一步。「我叫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你现在相信我认识你了?我想应该是,因为你在害怕。」
「我会怕一个受伤的少女?」他一脸轻蔑。
汗水滚下瓦西娅的脊背。内室的火张牙舞爪喷着火焰,即使外室也很炙热。「你既然不打算杀了我,」她说:「又不记得我是谁,那我们为何到这里来?冬王有什么好对小女仆说的?」
「我也不比女仆好到哪里。」
「至少我不是这个村庄的囚犯,」瓦西娅说。两人近得让她轻易抓住他的目光,牢牢扣住他的眼眸。
「我是王,」他说:「他们为了我大办筵席,还给我祭品。」
「囚牢不一定有墙和枷锁。难道你打算永永远远吃筵席吗,大人?」
霜魔神情森冷。「我只打算吃一晚。」
「永远,」她说:「你也不记得永远了。」
「只要我不记得,对我就不是永远,」霜魔生气了。「那又怎样?他们是我的子民,妳只是个疯女人,在仲冬夜晚来污染好人的疯子。」
「至少我没打算杀了他们任何一个!」
霜魔没有回话,但寒气扫过澡堂,吹得烛火不停摇曳。外室非常小,两人几乎贴着脸对吼。他冰墙的裂缝更大了。他不晓得中了什么魔法,瓦西娅没办法靠讲理让他恢复记忆,但情绪让他的记忆稍微浮上了一些,还有她的触摸,还有她的血。两人之间的感觉还在。他无须回想起来。他感觉得到,就像她也是。
而且他把她带来这里。即使他嘴上那样说,还是将她带到这里。
瓦西娅感觉皮肤好薄,彷佛吹口气就会瘀青。她吵架时向来卤莽,此刻她又被同样的冲动给牢牢攫住。比记忆还深,她心想,圣母啊,原谅我。
她伸出带着白疤的手,停在离他脸颊只有毫厘的地方。霜魔立刻扬手,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秒。接着霜魔松开手指,瓦西娅轻触他的脸颊,摸着那没有年纪的细致颧骨。霜魔一动不动。
瓦西娅低声道:「如果我能晚一小时送命,冬王,我想去洗个澡,因为你把我带进了澡堂。」
霜魔默不作声,但他的没有反应回答了一切。
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炉灶里烧热的石块微微发光。瓦西娅留下呆立的霜魔,心里也被自己的卤莽给吓到了。她心想,自己从小到大老是做一些有问题的决定,现在这件事会不会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选择。
瓦西娅下定决心,开始宽衣解带,将衣服放在角落,接着舀水洒在石头上,双手抱膝坐下。然而,热气带来的舒服慵懒没能平抚她的紧张。瓦西娅不晓得自己是希望霜魔离去,还是留下。
他从门外进来。黑暗中,她几乎看不见他,只从蒸汽的扰动察觉到他的存在与动作。
她扬起下巴,好隐藏心里猛然升起的恐惧,对他说:「你不会融化吗?」
霜魔一脸受辱的神情,接着忽然笑了出来,说:「我尽量。」说完便以他一贯的优雅在她对面的长椅坐下。他双手交握,弯身倚着膝盖,瓦西娅的目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徘徊。
他的皮肤比她白,目光冷静直率,对裸体丝毫不大惊小怪。「妳走了很远。」他说。暗影幢幢,瓦西娅看不见他的眼眸,但感觉他的目光有如手掌。之前她没被他看过的地方,此时都摊在他的注视之下。
「而且还没有走完,」她说着伸手怯生生摸了摸脸上的痂,抬眼看着他的眼眸,心想自己是不是很丑,丑有没有关系。但霜魔还是没有动作。微光将他分解成片:这里是肩膀,那里是胸膛下方的凹陷。她察觉自己在看他,从喉咙到脚掌,察觉他也正这样看她。瓦西娅满脸通红。
「妳要说妳的秘密了吗?」霜魔问。
「什么秘密?」瓦西娅反问道,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双手没有动作,但目光依然在她身上游走。「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同胞需要你。」
他摇摇头,抬眼注视她的眼睛。「不对,不只如此。妳每回看着我,脸上都还有其他东西。」
就我所及,我爱妳。
「我的秘密只属于我,葛苏达,」瓦西娅粗声回答:「我们身为祭品,和其他人一样可能带着某些东西直到墓里。」
霜魔挑起一边眉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自讨死路的姑娘。」
「我也是,」瓦西娅说,依然喘不过气来。「但我确实想洗澡,而且非洗不可。这才重要。」
霜魔又笑了,两人四目交会。
他也是,瓦西娅心想,他也在害怕,因为他和我一样,不晓得这事会如何结尾。
但他带我来这里,而且没有离开。他伤了我,又治好我。他记得,又不记得。
瓦西娅趁自己害怕前赶紧溜下长椅,跪在他两腿之间。蒸汽没有暖和他的皮肤,即使澡堂烟味弥漫,他身上依然散发着松香与冰水的气味。他面无反应,但呼吸变快了。瓦西娅察觉自己在发抖。她再次伸手轻触他的脸庞。
他再度攫住她的手腕,但这回他用嘴拂过她手上的伤疤。
两人凝望对方。
她后母以前很爱讲婚礼之夜的恐怖故事,吓唬她和伊莉娜。敦娅向她保证事实不尽然如此。
瓦西娅感觉体内一股躁狂,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燃烧殆尽。
霜魔用拇指轻抚她的下唇,瓦西娅无法读出他的表情。「拜托,」她说,至少她以为自己说了。霜魔瞬间靠近,亲吻了她。
炉灶里只剩余烬,但他们不需要光。她掌心渗满汗水,手感觉到他肌肤冰凉。她全身颤抖,不知手该放在哪里,如何动作。这一切都超出她的负荷:肌肤与灵魂,饥渴与绝望的寂寞,还有两人之间不断涌现的感觉。
霜魔或许察觉到欲望底下的犹疑,他移开双唇,低头看着瓦西娅。内室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音一样急促。
「现在害怕了吧?」他低声道。他已经将她拉到长椅上,让她侧身坐在他腿间,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掌在她肌肤上游移,留下一道道冰凉的火焰,从耳朵到肩膀,顺着锁骨下到双乳之间。瓦西娅无法控制呼吸。
「我应该要害怕,」她呵责道,语气有些不客气,因为她是真的害怕,而且生气,气自己几乎无法思考,遑论开口说话。他再次抬手,这回沿着她脊椎往下,轻轻绕过肋骨,找到乳房开始流连抚摩。「我是处女,而你──」她难以开口。
那只轻轻动作的手停住了。「妳怕我会伤害妳?」
「你会吗?」瓦西娅问,两人都听见她声音里的颤抖。她裸裎着在他怀里,从来不曾如此脆弱。
但他也在害怕。瓦西娅从他触摸的紧绷克制里感觉得到,从他蒙着黑影的眼眸里看得出来。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接着他似笑非笑,瓦西娅忽然明白,潜藏在两人之间的恐惧与欲望之下的另一个感觉是什么。
是疯狂的喜悦。
他手圈住她的手腕,再次低头吻她。他的回答有如吐息吹进她耳里,比话语还轻。
「不会,我不会伤害妳。」他说。
「瓦西娅。」他对着黑暗说道。
两人一路吻到了外室。霜魔将她放到地上,地板上已经铺着一迭飘着冬天森林气味的毯子。他们不再说话,但也不需要。瓦西娅无须言语,光用手指的滑动与瘀青肌肤的热气就能将他唤回她身边。他的手记得她,但心不记得。记忆在他抚平她半愈合伤口的抚摸里,在抓着她的手里,在他的眼神中,直到烛光微弱。
完事之后,瓦西娅半迷糊躺在黑暗中,依然感觉他的脉搏在她体内跳动,松树的气息在她唇上逗留。
接着她突然坐起身来。「现在还是──?」
「午夜,」霜魔说,声音很疲惫。「没错,还是午夜。我不会让妳失去它。」
他声音变了,他喊了她的名字。
瓦西娅用手肘支起身子,感觉自己满脸通红。「你想起来了。」
霜魔没有说话。
「你放熊出来,好救我一命,为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来找你,」瓦西娅说:「我学会了魔法。我得到火鸟的帮助,你没有杀了我──别那样看我。」
「我并不──」他开口道,瓦西娅一听就生气了,为了掩饰心底涌起的受伤。
霜魔坐起身子,从她身旁退开。几近全暗中,他脊背紧绷。
「是我自己想要,」瓦西娅对着他的背说,努力不去理会自己从小到大被教导的名节概念:守贞、耐心、和男人同床只是为了生孩子,还有最重要的,不能乐在其中。「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是,而且你──」她说不出口,于是只说:「你想起来了。刚才这个只是很小的代价。」感觉一点也不小。
他转过头来,瓦西娅见到他的脸。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相信她。瓦西娅真希望自己不是光溜溜坐着,离他只有一臂之遥。
他说:「谢谢妳。」
谢谢你?经过方才那几小时的火热,这三个字听起来无比冷淡。也许你希望自己没有想起来,她心想,也许你心底有一部分开心待在这里,被人畏惧与敬爱,在这座囚牢里头。但她没说出口。
「熊在罗斯胡作非为,」于是她换了话题:「他让殭尸复活了,我们必须帮我表哥,帮我哥哥。我来是为了向你求助。」
莫罗兹科依然沉默。他没有离她更远,但目光转向心底,变得遥远,无法判读。
她忽然怒火中烧。「这是你欠我们的。是你让熊重获自由。你不该和他商量,我自己从火堆里逃了出来。」
他脸色微微亮起。「我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还是很值得。妳把我弄回莫斯科时,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妳能成为人和谢尔特的桥梁,阻止我们变淡,不让人类遗忘。只要妳活下来,展现妳拥有的力量,我们就注定不会灭亡。而我没有其他方法能救妳。我──我觉得不论后果如何,都值得冒这个险。」
「你应该相信我能拯救自己。」
「妳一心求死,我看得出来。」
瓦西娅身体一颤。「的确,」她轻声道:「我想我确实不想活了。索拉维死了,死在我的手上,而且──」她欲言又止。「但我要是放弃,他一定会骂我愚蠢,所以我就改变心意了。」
夜晚的激情单纯不断消逝,化成无止尽的复杂。她从来没想过他会牺牲自己的国度与自由,只因为爱她。她心底一部分曾经这样想,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是一个看不见的国度的君王,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要的是流淌在她血脉里的力量。
瓦西娅又累又冷又痛。
她从未感到如此寂寞。
接着她气自己自怜自艾。冷很好解决,至于他们之间新起的尴尬,管他去的。瓦西娅钻回那迭沉重的毯子底下,背对着他。莫罗兹科没有反应。瓦西娅将身体缩成一团,想办法自己取暖。
一只手,轻盈如雪花,拂过她的肩头。瓦西娅眼眶泛泪,努力想把泪水眨掉。这一切都让她负荷不了:他那冰冷缄默的存在、理性实际的解释,和那沛然莫之能御的热情的回忆是多大的对比。
「不要,」莫罗兹科说:「今晚不要悲伤,瓦西娅。」
「你不该这样做的,」她说,没有转头看他。「来这里──」她朝澡堂、朝他们撇了撇头。「要是你能记得我是谁的话。你会救我完全是因为我是──我是──」
霜魔的手从她肩头移开。「我尝试过,」他说:「一次又一次我试着放妳离开,因为我只要触碰到妳,甚至只是看着妳,我就会离有死之身更近一些。我很害怕。然而,我就是无法放手,」他停顿片刻,接着说:「如果妳不是这样的妳,或许我会在自己身上找到它,让妳丧命。但──我听见妳哀号。即便虚弱如迷雾罩住我,即便莫斯科大火已经过去,我还是听得见妳。我告诉自己这样做才最合理,告诉自己妳是我们的最后希望。我这样告诉自己。但我想到妳在火里。」
瓦西娅转头看他。莫罗兹科双唇紧闭,彷佛自己说溜了嘴。
「现在呢?」她问。
「我们在这里。」他短短回答。
「对不起,」她说:「我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能唤你回来。」
「没有其他方法了。不然妳觉得我弟弟为何对他设的囚牢这么有信心?他知道再强大的牵绊也无法将我唤回自己身上,我也一样。」
莫罗兹科语气不悦,瓦西娅这才想到他或许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觉得被剥开,完全袒露在对方面前。于是她伸出手。莫罗兹科没有看她,但张开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我还是害怕,」他说。这是实话,直白而坦诚。「我很高兴妳还活着,很高兴竟然能再见到妳,但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也很害怕。」瓦西娅说。
莫罗兹科握住她的手腕,瓦西娅感觉肌肤底下热血翻腾。「妳会冷吗?」
她会,可是……
「看来,」他揶揄道:「我们在这些毯子底下多待几小时应该没问题。」
「我们得走了,」瓦西娅说:「有太多事要做,没时间了。」
「在午夜这个国家,差一小时或三小时不会有差,」莫罗兹科说:「妳已经累得像个影子了,瓦西娅。」
「有差,」瓦西娅说:「我不能睡着,在午夜这里。」
「妳现在可以了,」莫罗兹科说:「我会让妳待在午夜。」
睡觉,真的睡一觉……天哪,她好累。她已经盖着毯子,没多久霜魔也钻进毯子里。她呼吸急促起来,握紧拳头克制抚摸他的冲动。
两人四目交会,小心翼翼看着对方。是他先有了动作,伸手摸上她的脸,抚过她棱角分明的下颚,轻触石头在她脸上留下的厚痂。瓦西娅闭上眼睛。
「我可以治好这个。」他说。
瓦西娅点点头,庆幸至少只会留下一道白疤,而非猩红的伤痕。霜魔手掌弯成杯状,将水滴在她脸颊上。瓦西娅咬牙忍住那火烧般的痛楚。
「说吧。」治完伤后,莫罗兹科说。
「说来话长。」
「我保证,」他说:「妳说完我也不会变老。」
瓦西娅跟他说了。从他在莫斯科的风雪中抛下她开始,到波札、弗拉基米尔和她踏上午夜的旅程结束。说完她精疲力竭,但也平静许多,彷佛她将生命里的纠结抚平了,灵魂里不再有那么多缠扰。
瓦西娅沉默之后,莫罗兹科叹息一声。「我很遗憾,」他说:「索拉维死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然后把你的疯子弟弟推给我,」瓦西娅抗议说。「还有一个信物。你弟弟就免了,但那个木雕──它慰藉了我。」
「妳没有扔了它?」
「没有,」她说:「它把他唤了回来,那时我──」她没有往下说。记忆还太鲜明、太历历在目。
他将她的一绺鬈发拨到耳后,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害怕?」她问他。
他垂下手,瓦西娅觉得他不会回答了。但他开口了,声音低得她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爱是属于懂得时间之伤的人的,因为爱总是免不了失去。永生是如此沉重,只会是一种折磨。然而──」他停顿片刻,吸了口气说:「如此恐惧与喜悦,除了爱又能叫做什么?」
这让她难以靠近他。之前是冲动,是喜悦,毫不复杂,此刻情绪沉沉压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毯子下,他的肌肤被她温暖了。他看上去就像人类,除了眼睛古老而困惑。现在换她将他眉毛上的头发往后拨,卷曲的发丝在她手里感觉又粗又冰。她轻抚他下颚后方的温暖处和颈间的凹陷,张开手掌贴着他的胸膛。
他伸手覆着她的手,抚过她的手指、胳臂、肩膀,从脊椎到腰间,彷佛想用触觉认识她的身体。
她喉咙低呜一声。他冰凉的呼吸吹在她唇上。她不晓得是他动了,还是她自己,两人身躯变得靠近。她无法呼吸。两人不再交谈,她可以感觉紧绷在他体内蓄积,从肩膀到手,他手指掐着她的肌肤。
将疯狂的陌生人拉向自己是一回事,望着敌人兼同盟兼朋友的脸又是另一回事,而且……
她手指勾着他的头发。「过来,」她说:「不对──近一点。」
莫罗兹科笑了,冬王独有的笑,缓慢、深不可测,可是里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意。「别急。」他喃喃对着她的嘴说。
但她做不到,多等一秒都没办法。她没有说话,径自抓着他的双肩,将他翻了过来。她感觉体内一股力量,看见肌肉在微弱烛光下的移动与变化:她和他的肌肉。她压低身体在他耳边呢喃:「永远别想命令我。」
「那就命令我吧。」霜魔回以呢喃。他的话语有如醇酒。
她身体知道该怎么做,即使她的心还不清楚。她抓着他,让他进入自己,连同那雪、冰冷、力量、岁月与飘忽的脆弱。他再次呼唤她的名字,入神的瓦西娅几乎没听见。但事后当她娇软身子窝在他怀里,她低声道:「你不孤单,再也不是独自一个。」
「我知道,」他轻声说:「妳也是。」
于是她终于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