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魔马背上
不知过了几小时,霜魔从凌乱纠缠的雪白毛皮毯子底下钻了出来。瓦西娅没有听见他离开,但感觉到他不在了。依然是午夜。她睁开眼,身体颤抖坐了起来,一时不晓得身在何处。接着她记起来了,摇摇晃晃起身,心里一阵恐惧。莫罗兹科走了,消失在夜里。这一切都是梦……
瓦西娅抱住自己,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不留下只字词组?
她不晓得。疯狂已经从她体内消逝。她只感觉冷,咬牙克制心里的羞愧。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那些教诲在她耳中轰隆作响,全在指责她。
瓦西娅咬着下唇去拿衣服。天杀的羞愧,天杀的黑暗。瓦西娅一转头,壁龛里的蜡烛忽然火光大亮。她一点也不诧异,彷佛心里终于接受了自己能让东西燃烧。
她摸到了连衣裙,将它套上。她站在内室和外室的门口,感觉很冷,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外室的门开了。
烛光照亮了他的骨架,在他脸上涂满阴影。他手里拿着她的男装。她听见澡堂外有人说话,步履杂沓。
她心里涨满恐惧,完全不受控制。「外头出了什么事?」
霜魔面露悲伤。「我想我们两个应该搞坏澡堂的名声了吧。」
瓦西娅没有说话,心里再次浮现莫斯科暴民的叫嚷。
瓦西娅看见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妳那时只有一个人,瓦西娅,」他说。「现在不再是了。」她双手抓着内室门框,彷佛群众要进来拖她出去。「而且就算那时,妳还是从火里逃脱了。」
「但我付出了代价,」瓦西娅说。不过,掐住她喉咙的恐惧松开了它多瘤的手。
「村民不是愤怒,」莫罗兹科说:「而是欢喜。今晚有力量存在。」瓦西娅感觉自己脸颊微微泛红。「妳想待在这里吗?我现在很难继续待着。」
瓦西娅停顿不语。那感觉一定很像回到曾经是家,但再也不是的地方,很像钻回已经抛弃的皮囊。
「你的国度和我曾外祖母的国度接壤吗?」她忽然问他。
「有,」莫罗兹科说:「不然妳觉得我桌上怎么会有草莓、梨子和雪花莲招待妳?」
「所以你知道那件事?」瓦西娅追问道:「知道女巫和她双胞胎女儿的故事?你知道塔玛拉是我外婆?」
「知道,」他说,脸上露出警觉的神色。「我知道妳会问,所以:没有错,我没打算告诉妳,直到莫斯科大风雪那晚,但那时已经太迟了。老女巫不是死了,就是迷失在午夜中。没有人知道那对双胞胎女儿的下落,至于那位用魔法让自己不死的魔法师,我也毫无所知。这些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而你觉得我只是个孩子,是达成你目的的工作。」
「对,」他说。不论他心里想什么、感觉或希望什么,都埋得很深,而且牢牢锁住。我不是孩子了,她或许会说,但这点已经清楚写在他看她的眼神里。于是她开口说:「再也不要对我说谎了。」
「不会了。」
「熊会知道你自由了吗?」
「不会,」莫罗兹科说:「除非午夜告诉他。」
「我想她不会这么爱管闲事,」瓦西娅说:「她只是看着。」
这回,她在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他有话没说。
「说吧。」她说。
「妳不必回莫斯科,」莫罗兹科说:「妳已经见过够多可怕的事,引起够多痛苦了。熊现在会想尽办法杀死妳,用他能想到最惨的死法,尤其当他发现我已经想起来了。他知道杀了妳会让我痛。」
「没关系,」瓦西娅说:「他重获自由是我们的错,必须再把他关住。」
「凭什么?」莫罗兹科反问道,烛火跟着猛然晃动。他眼眸映着火的颜色,轮廓似乎变淡了,身体变成了风与夜。接着他甩掉了力量的披风说:「我是冬天,妳觉得我在夏天的莫斯科会有任何力量吗?」
「你在这里不靠冷也能赢得人心,」瓦西娅恨恨说道:「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她从莫罗兹科手里接过衣服。「谢谢你,」她说,接着便走进内室穿衣服。经过门坎时,她回头喊道:「一旦到了夏天的世界,你能出门吗,冬王?」
莫罗兹科语气勉强:「我不晓得,或许可以,待一小段时间,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虽然项链毁了,不过──」
「但我们不需要项链了,」瓦西娅顿悟道。现在两人之间的牵绊,层层迭迭的激情、愤怒、恐惧与薄弱的希望,比任何魔法宝石更有力量。
穿好衣服,瓦西娅走回门边,莫罗兹科还站在原地。「我们就算去莫斯科,又是为了什么?」他说:「熊一发现我们在路上,就会设下圈套,让我只能眼睁睁看妳被杀,甚至让妳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
「那我们只好多动点脑筋,」瓦西娅说:「既然是我们把莫斯科大公国卷进来,就得救它出去。」
「我们应该先回我的国度,等冬天我变强了再去找熊,这样才有胜算。」
「熊肯定知道这一点,」瓦西娅答道:「因此他有任何盘算,绝对会在夏天执行。」
「他可能会毁了妳。」
瓦西娅摇头说:「也许,但我不会抛弃家人。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说过妳再也不是一个人了,瓦西娅,我是当真的。」他说,但语气并不高兴。
瓦西娅勉强挤出微笑。「你也不是一个人了。不论如何,就让我们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某人相信了为止。」接着她轻快补上一句,努力不让声音颤抖。「如果我出去,村民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莫罗兹科说,接着露出微笑。「但可能会从此立下传说。」
瓦西娅满脸通红。但当他伸出手来,她还是牵上。
村民果然聚集在澡堂外。门一开,众人纷纷后退,目光在瓦西娅和莫罗兹科两人身上来回,见他们手牵着手,衣冠不整。
叶莲娜站在人群前端,和之前试图救她的男子并肩而立。莫罗兹科转头看她,叶莲娜打了个哆嗦。霜魔开口说话,虽然是对叶莲娜说的,但众人都听见了。「原谅我。」他说。
叶莲娜一脸惊讶,接着高雅地鞠躬为礼。「那是你的权利,不过──」她仔细打量他的脸。「你变了。」她低声道。
瓦西娅看见时光从他眼里消失,这个女人则是察觉到时光重返的重量。「没错,」莫罗兹科答道:「我被人从遗忘里救回。」他瞄了瓦西娅一眼,接着朗声让所有村民听见:「我爱她,而诅咒让我忘了一切。但她来找我,打破了诅咒,所以我现在必须离开。这个冬天,我的祝福与你们所有人同在。」
村民惊诧低呼,甚至欢喜私语。叶莲娜面露微笑。「我们得到了两倍的祝福,」她对瓦西娅说:「姊妹。」她手里捧着一份礼物,一件华丽的长斗篷,外层是狼皮,内里是兔毛。她将斗篷递给瓦西娅,拥抱了她。「谢谢妳,」她低声道:「我能请妳祝福我的第一胎吗?」
「愿妳的孩子健康长寿,」瓦西娅有些笨拙地说:「在爱中喜乐,在遥远的未来勇敢迎向生命的尽头。」
齐姆妮娅.科罗列娃,他们说,冬后。瓦西娅吓了一跳,努力镇定表情。
莫罗兹科站在她身旁,看似镇静,但她可以感觉情感在他和他的同胞之间激荡,有如潮水般拉扯着他。他的蓝眼深邃得惊人。或许他现在很想回去,回到筵席的座位上,永远享受献祭。
但就算他怀疑自己的选择,也没有显露在脸上。
就在这时,蹄声传来,所有人转头观望,让瓦西娅松了口气。十几张脸上浮现了欢喜的神情。只见两头马,一白一金,飞越木桩栅栏,穿过人群,小跑步来到了瓦西娅和霜魔面前。莫罗兹科不发一语,将额头靠在白马颈上,瓦西娅看了心底一痛。「我也把妳忘了,」他轻声对白色母马说:「对不起。」
白马耳朵后贴,用头推了推他。我不晓得我们为何要等你。这里好黑。
波札唰唰轻踏雪地,显然深有同感。
「妳也等了。」瓦西娅惊讶地说。
波札前脚跺地,咬了她胳膊一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瓦西娅揉揉新的瘀青。「很高兴见到妳,女士。」
莫罗兹科有点些诧异地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让人骑过。」
「她还是没有,」瓦西娅急忙说:「但她指引我来这里,我很感激。」她说完搔了搔波札的鬐甲,波札忍不住贴向她。妳拖太久了,她又强调一次,只为了表现她不喜欢被人宠,同时再次跺地。
瓦西娅肩上披着沉沉的新斗篷,对村民说:「再见。」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以为自己见到了奇迹,」她低声对莫罗兹科说:「但感觉一点也不像。」
「可是,」莫罗兹科说:「一个女孩独力将冬王从遗忘里救了回来,还带着两匹魔马将他带走,这对一个仲冬来说已经是奇迹了。」说完他就跳到白马背上。瓦西娅发现自己在笑。
她没有等霜魔伸手拉她上马坐在他前面(也许他不会这样做),就对他说:「我要用走的,毕竟我是双脚走来的。」没有雪鞋在很深的雪地里行走简直是梦魇一场,但她没说出口。
那双浅蓝眼眸细细打量她。瓦西娅真希望他别这样。他显然看穿她表面的骄傲,看穿她不想坐在他的马鞍上,见到更深层的情绪。索拉维骨折倒地的冲击依然鲜明烙印在她记忆里。现在要她志得意满坐在马上,感觉就是不对。
「好吧。」他说完便从马上下来,吓了她一跳。
「你不用这样,」她说。两头马用身体将村民挡在外头。「你不该像牧牛人一样走出村庄吧?这样有失尊严。」
「我见过无数死者,」他淡然回答:「触摸他们,送他们上路,但从来没做过任何事纪念他们。我可以跟妳一起用走的,因为妳不能骑着索拉维跟我并肩而行,因为他很勇敢,而且离开了。」
她不曾为索拉维哭泣,没有好好哭过。她梦过他,醒来时尖叫着要他回来。他的离去就像一个隐约的有毒伤痛。但是她不曾落泪,除了她差点杀死蘑菇精灵时流下的几滴克制不住的泪水。她感觉眼眶开始湿润刺痛。霜魔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滑落她下颚的第一滴泪水。泪水被他一碰就成了冰,落在地上。
在两头马的陪伴下走出午夜村,不知为何唤起了失去索拉维的伤痛。过去几天的冲击都没有给她如此感受。两人双马出了木桩栅栏回到冬林里时,瓦西娅将脸埋在白马的鬃毛里,将莫斯科那一晚蓄积在她心底的泪水统统哭了出来。
白马耐心站着,朝瓦西娅的双手温热吐气。霜魔默默等候,期间只有一次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触她的颈背。
最后瓦西娅平静下来,摇摇头擦去鼻水,试着厘清思绪。「我们必须回到莫斯科。」她哑着嗓子说。
「遵命。」莫罗兹科说。他仍然不大高兴,但没有再次反对。
假如我们要赶回莫斯科,没想到白马竟然插话道,那瓦西娅就得坐到我背上,我可以载你们两个,这样比较快。
瓦西娅开口想反驳,但注意到莫罗兹科的表情。「她不会准妳拒绝的,」他柔声说道:「而且她说得对,妳用走的只会累垮自己。妳得一直把莫斯科挂在心里,因为换成我带路,到的时候就会是冬天了。」
至少村民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于是瓦西娅翻身坐到白马背上,莫罗兹科也上马坐在她身后。白马的身形比绍拉维细致,但跑动的姿态让她想起──为了不让自己想起那头枣红爱马,瓦西娅低头看着莫罗兹科轻松摆在膝盖上的手,想起那双手在她身上游走的感觉,还有他又粗又冷的乌黑头发披垂在她乳房上。
瓦西娅身体一颤,赶紧也将这点回忆抛开。他们之前偷得了几小时的午夜,现在必须全心思考如何胜过那聪明又不留情的敌手。
然而──为了不再分心,瓦西娅逼自己问了一个她很怕知道答案的问题:「我也要像我父亲一样牺牲性命,才能关住熊吗?」
莫罗兹科没有立即否认,瓦西娅开始感觉有些反胃。白马在雪上轻盈奔驰,天空飘下更多白雪。瓦西娅心想雪是不是因他而起,是不是像心跳一样,只要他心情苦恼就会不由自主引来降雪。「你答应过我,不再对我说谎。」她说。
「我知道,」莫罗兹科回答:「事情不是用妳的命交换他被关住那么简单,这两件事不能互换。妳的性命和他的自由并没有绑在一起。在我和他的争斗里,妳不只是──不只是战利品。」
瓦西娅等他往下说。
「但当我抛弃自由之身,」莫罗兹科说:「他的力量就胜过我。我和我的孪生弟弟现在决斗就不是势均力敌了。」他恨恨说道。「夏天是他的季节,我不晓得怎样才能关住他,除非某人自愿牺牲性命,或是靠诡计──」
波札突然说,那个金色的东西呢?她不晓得什么时候飘到两人附近,所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瓦西娅眨眨眼说:「什么金色的东西?」
母马上下甩头说,魔法师做的那个金色的东西呀!我一套上就不能飞了,不得不乖乖听命于他。那东西很有力量。
瓦西娅和莫罗兹科互望一眼。「卡斯契的金笼头,」瓦西娅缓缓说道:「既然那东西能镇住波札,或许也能镇住你弟弟?」
「也许。」冬王皱眉道。
「那东西在莫斯科,」瓦西娅兴奋得愈讲愈快。「在马厩里,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的马厩。莫斯科大火那晚,我把它从波札身上弄下来之后,就扔在那里了。它还在王宫里吗?会不会被火熔掉了?」
「那东西不会熔化,」莫罗兹科说:「我们还有机会。」瓦西娅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成拳头。
瓦西娅太开心了,想也没想就弯身搔搔波札的脖子说:「谢谢。」母马勉强让她搔了几下,就侧身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