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盟友
夏日有如大军杀入莫斯科,来得一场突然。森林窜起大火,害得城里烟雾弥漫,不见日光。百姓热得承受不了,不是跳进河里享受清凉,就是满脸胀红昏厥在地上,全身冷汗。
温暖引来了老鼠,趁水手卸货时从商船溜了下来。水手卸下银饰、衣物及锻铁,送往莫斯科热气蒸腾、又湿又黏的市场。老鼠被城里堆肥的恶臭吸引,在漫天烟雾里如鱼得水。
波萨德的百姓最先倒下。河边小屋拥挤不堪,空气滞闷,居民先是咳嗽、冒汗,随后瑟缩颤抖,继而喉咙和跨下微微肿起,最后出现黑点。
瘟疫。这两个字开始在城里流传。莫斯科经历过瘟疫。狄米崔的叔叔塞米昂便是死于这疾病,在那个恐怖的夏季和妻儿一起殒命。
「叫病患紧闭门窗,」狄米崔吩咐侍卫队长说。「不准他们出门,甚至不能上教堂。如果有神父愿意替他们祝祷,就让神父进他们家中,但仅此而已。吩咐城门的守卫,凡是看上去染病的人一律不准进城。」然而,百姓仍旧私下谈论狄米崔叔叔的死状。尸体全身黑点,肿胀有如壁虱,连贴身随从都不敢靠近。
侍卫队长点点头,但眉头深锁。「怎么了?」狄米崔问。鞑靼人那晚突袭重创了他的卫队。暴动和瓦西娅火刑之后,卫队虽然重建了,而且规模胜过从前,但这群新手还缺乏经验。
「这场传染病是神的咒诅,葛苏达,」侍卫队长说:「因此应该准许民众上教堂祷告才对吧?众人一齐祷告或许能传到全能的主的耳中。」
「错了,这是人传人的咒诅,」狄米崔说:「莫斯科的城墙如果挡不住邪恶,那城墙又有何用?」
前厅一位波亚说:「葛苏达,恕我直言。可是──」
狄米崔转头一脸怒容道:「我难道得和半座城的人吵赢了才能下令吗?」他通常都会迁就这些波亚,因为他们大多比他年长,并且在他弱冠之年力保他继承王位。然而,炙热耗去了他的活力,引来疲惫厌烦的怒气。两位表亲到现在都毫无音讯。塞普柯夫王公带着莫斯科大公国所能凑齐的全部银子,远赴南方向万户长马麦求情。沙夏早该带着谢尔盖神父回来了,却迟迟不见人影,而南方传来的消息则说马麦仍在持续召集乌鲁斯[1],彷佛完全没收到他要弗拉基米尔传达的口信。
「百姓惶惶不安,」波亚小心翼翼地说:「季节更替以来,殭尸已经出现三次,现在又发生这种事。您要是关闭莫斯科的城门,不让染病者上教堂,我实在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做。已经有很多人传言莫斯科城被诅咒了。」
狄米崔了解战争,也懂得治理百姓,但对诅咒很陌生。「我会考虑如何安抚人心,」他说:「但我们没被诅咒。」但他心里并没有把握。他很想听听谢尔盖神父的建议,但那位老神父不在身边,于是大公只好转头对总管说:「叫坎斯坦丁神父过来。」
「那个金发大公不是笨蛋,」熊说:「但他还年轻。他派人找你过去,你见到他后,一定要说服他让你在大教堂做礼拜。召集百姓一起祷告,求雨、求救赎或什么都行,只要是他们想从神那里得到的东西就好。重点是召集百姓。」
坎斯坦丁独自待在天使长修道院的抄书室里,身上只有一件极轻盈的神父长衣,前额和上唇都是汗水。「我在画画,」他说着转动一罐颜料,让颜料对着光。他脚边摆着几罐颜料,有如一排珠宝,有些颜料的确由宝石制成。之前在雷斯纳亚辛里亚,他只能用树皮、莓果和叶子制作颜料,现在心急如焚的波亚们争相奉上碧玉和天青石让他制作红色和蓝色颜料,花钱雇用莫斯科的一流银匠制作镶满珍珠的锻银圣像盖给他。
殭尸第三次出现在莫斯科街头时,驱魔耗费了他一整晚。先是赶走一个殭尸,然后是第二和第三个。「千万不能让人感觉太简单,」熊事后告诉他。坎斯坦丁梦见好几张死人面孔,让他从梦中尖叫醒来。熊对他说:「你难道以为驱退一个小孩乌皮尔就能让全莫斯科的人,从农民到波亚都对你死心塌地吗?喝点酒吧,属神的人,不要畏惧黑暗。我答应你的不是都做到了吗?」
「是的,每一件事。」坎斯坦丁全身冷汗,可怜兮兮发抖着说。他会成为主教,未来获得多大名声就会拥有多少财富。莫斯科全城上下都用热切的眼神崇拜他。但是这些入夜后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总是梦到殭尸伸手朝他抓来。
此刻在抄书室里,坎斯坦丁目光从画板上移开,转头发现熊就站在他身后,呼吸顿时默默停了一拍。虽然这不是恶魔第一次出现,但他始终没能习惯。熊知道他的想法,会将他从梦魇中唤醒,在他身旁耳提面命。他永远摆脱不了他。
说不定我根本不想摆脱他,坎斯坦丁头脑比较清楚时,心里常这么想。而他每回看向恶魔时,总是发现自己被对方那只独眼牢牢盯着。
那野兽看透了他。
坎斯坦丁一心期盼听见神的声音,等了好久,神却始终沉默。
而这个魔鬼一直说个不停。
然而,坎斯坦丁就是恶梦不断。他试过喝蜂蜜酒助眠,却只换得头痛。最后他出于无奈,只能要其他修士拿来画笔、木板、油彩、水和颜料,开始书写圣像。上漆时,他的灵魂彷佛只存在于眼睛和手上,唯有这时他的心灵才会平静。
「我看见你在画画,」熊说,语气有些尖锐。「一个人在修道院里,为什么?我以为你要的是尘世的荣耀,属神的人。」
坎斯坦丁用手臂擦了擦画板上的图画。「我已经得到尘世的荣耀了。至于这个,难道它不是荣耀吗?」他语气带着浓浓的尖酸讽刺。眼前这个绘制圣像的神父,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熊从坎斯坦丁背后探头看了一眼。「这个画像很怪,」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粗手指去碰画上的人物。
神父画的是圣彼得,头发乌黑,眼神狂野,手脚流着鲜血,目光茫然望着天国。天使在天国等候,但眼神跟他们手里的剑一样漠然,不带好意。虽然来迎接圣徒进天国,感觉却像镇守大门的卫兵。彼得脸上没有圣徒的清明。他眼观一切,双手的姿势表情丰富。坎斯坦丁的天分,加上他无法从灵魂里根除的可悲的原始饥渴,使得圣徒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画得真美,」熊说。他手指在线条上方游走,没有触碰到画,脸上露出近乎困惑的神情。「你怎么能画得这么──栩栩如生?你又没有魔法。」
「我也不晓得,」坎斯坦丁说:「我的手会自己动。你又懂得美了,怪物?」
「比你还懂,」熊说:「我活得更久、看得更多。我虽然能让死者复生,但比起活人只是拙劣的翻版。你的画──你的画不一样。」
那惯于冷嘲热讽的独眼里出现的是赞叹吗?坎斯坦丁无法确定。
熊伸手将画板转向墙壁。「你还是得去大教堂做礼拜。你难道忘了我们的协议?」
坎斯坦丁画笔一扔说:「要是我不去呢?你能怎么样?让我下地狱?偷走我的灵魂?还是让我受苦刑?」
「都不会,」熊答道,轻轻碰了碰神父的脸颊。「我会消失不见,回到火堆里,留你独自一人。」
坎斯坦丁僵立不动。独自一人?独自面对他心里的念头?他有时感觉这个恶魔似乎是这梦魇般的炎热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事物。
「别抛下我。」他咬着牙喃喃说道。
熊的粗手指拂过他的脸,动作轻巧得令人意外。坎斯坦丁抬起湛蓝的双眼,睁大望着那只灰眼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我被关在空地,在一成不变的天空下孤零零待了人的百千辈子。你可以徒手创造生命,这是我前所未见的,怎么可能抛下你。」
坎斯坦丁不晓得该释然,还是害怕。
「不过,」熊喃喃道:「重点是大教堂。」
狄米崔不同意。「为全莫斯科举行圣礼?」他问道。「神父,麻烦你讲点道理。百姓会热昏的,或是被推倒踩踏。城里的情绪已经够高张了,要是召集全城的人一起流汗祷告,亲吻圣像,即使那或许可以取悦神,还是太过了。」取悦神这句话是他最后才想到补上的。
隐身的熊见状满意地说:「我就喜欢讲理的人。他们总是想将不可能化为合理,只是永远办不到,最终犯下大错。快点,小神父,用你的口才蒙蔽他。」
坎斯坦丁只是抿了抿嘴,没有显露他听到了。他语带指责朗声说:「这是神的旨意,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只要有一丝机会能拯救莫斯科于咒诅之外,我们都不能放过。殭尸正在莫斯科四处散播恐惧,要是我晚来一步怎么办?要是出现比乌皮尔更可怕的东西,连我的祷告都无法阻止怎么办?我认为最好还是全城一起祷告,说不定能终结这个咒诅。」
狄米崔依然眉头深锁,但他答应了。
坎斯坦丁披上红白两色的新长袍,感觉这世界少了几分真实。长袍的领子又高又硬,汗水有如小溪顺着脊椎奔流而下。他伸手摁在圣堂门上。
熊说:「真希望我能进去。」
「那就进去吧。」坎斯坦丁心不在焉地说。
那恶魔不耐哼了一声,牵住坎斯坦丁的手。「你得带我一起进去。」
坎斯坦丁被熊牵着,手掌一缩道:「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进去?」
「我是魔鬼,」熊说:「但也是你的盟友,属神的人。」
坎斯坦丁拉着熊一起走入教堂,恨恨看了圣像一眼。瞧我在做什么?谁叫你们不对我开口?熊好奇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金叶、镶着宝石的圣像盖和天花板的蓝与血红。
还有人类。
教堂里站满了人,互相推搡扰攘,汗臭冲天。他们挤在圣幛前哭泣祷告,全被众圣徒和那个安静的独眼魔鬼看在眼里。
百姓将圣幛的门打开时,熊正好和神父走了出来。他扫视群众说:「这真是好兆头。去吧,属神的人,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坎斯坦丁开始讲道。他不晓得自己为谁唱颂,是注视着他的百姓,还是聆听的恶魔。但他将自己破碎灵魂里的所有折磨灌注其中,听得教堂里所有人都在哭泣。
礼拜完后,坎斯坦丁回到修道院的房间,一言不发躺了下来,身上的亚麻衣物被汗水湿透。这里没有他家中的摆设。他闭上眼睛,熊没有说话,但他也在房里。坎斯坦丁感觉得到熊那刺眼阴毒的存在。
最后神父忍不住了,没有睁开眼睛脱口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已经照你吩咐的做了。」
熊近乎咆哮说:「你一直在画自己说不出口的东西。羞耻、悲伤和其他无聊的东西,统统都看得到,在你画的圣彼得脸上。而刚才你把自己说不出口的东西全唱了出来。我都感觉到了。要是其他人听出来了怎么办?你难道想毁约吗?」
坎斯坦丁摇摇头,眼睛依然闭着。「他们只会听到自己想听的,见到自己想见的,」他说:「把我的感觉当成他们自己的,完全搞不清状况。」
「好吧,」熊说:「人真愚蠢。」他不再追究。「总之,教堂那一幕应该足够了,」他语气开心了起来。
「什么够了?」坎斯坦丁说。太阳已经下山了,青色暮霭让人得以摆脱酷热稍稍得到喘息。坎斯坦丁躺着不动,静静呼吸,想要尝到一口清新空气而不可得。
「够他们死了,」熊毫不掩饰地说:「他们全亲吻了那个圣像。死人对我很有用处。你明天务必去找大公,向他要到你的地位。那个女巫的修士──艾列克桑德修士──他就要回来了。你必须确保大公身旁的位子不再是他的。」
坎斯坦丁仰头说:「艾列克桑德修士和大公从童年就是好友。」
「没错,」熊说:「但那修士决定欺骗狄米崔,而且不止一次。不论他事后指天发誓多少次,我敢向你保证,他都赢不回大公的信任。难道这会比煽动暴民杀死那个女孩还困难吗?」
「她是罪有应得。」坎斯坦丁喃喃道,伸起手臂遮住眼睛。眼皮下的黑暗彷佛瘀青的目光,惨绿看着他,于是神父又睁开眼睛。
「忘了她吧,」熊说:「忘了那个女巫。欲望、骄傲与懊悔只会把你逼疯。」
这话太正中要害了。坎斯坦丁坐起身子说:「你不能读我的心。」
「的确,」熊反唇相讥:「但我可以读你的表情,两者差不多是同一回事。」
坎斯坦丁缩回粗毯子里,轻声说道:「我以为我会满足。」
「你天性就不会满足。」熊说。
「塞普柯夫王妃今天没到大教堂,」坎斯坦丁说:「也不在她宫里。」
「应该是她女儿。」熊说。
「你说马雅?她怎么了?」
「她得到警告,」熊说:「谢尔特警告了她。你以为烧死一个女巫,莫斯科的女巫就被你赶尽杀绝了吗?不过别怕,初雪之前莫斯科就没有半个女巫了。」
「是吗?」坎斯坦丁喘息道:「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让所有莫斯科人都去了大教堂,」熊满意地说:「我需要一支军队。」
「他们不能去,」马雅朝母亲喊道:「一个都不行!」
她们母女俩都穿着最单薄的连衣裙,却依然满脸是汗,两双一模一样的黑色眼眸闪着疲惫。那年夏天,特伦里所有女眷都生活在半明半暗中。室内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或蜡烛,照理应当热得令人无法承受。她们夜里开窗,白天完全紧闭,以便尽量留住阴凉。所有女眷就这样活在昏暗中,最后深受其害。马雅面无血色,全身冒汗,身形消瘦萎靡。
欧尔嘉柔声对女儿说:「她们想去大教堂祷告的话,我实在很难阻止。」
「妳一定要阻止,」马雅焦急说道:「非阻止不可,炉灶里的人这样跟我说的。他说去的人都会生病。」
欧尔嘉皱眉望着女儿。自从热浪来袭,马雅就变了个人。欧尔嘉通常会带全家出城到塞普柯夫,去那个朴素小城,至少有机会享受片刻宁静与凉爽。但今年有人回报南方大火频仍,只要探头出门就会看见炼狱般的白雾,被浓烟呛到,而且瘟疫正在城外的波萨德蔓延,所以也不用想了,她得让家人待在宫中。只是──
「求求妳,」马雅说:「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大门也要关上。」
欧尔嘉依然皱着眉头。「我不可能让大门永远关着。」
「不需要,」马雅说,欧尔嘉察觉女儿眼神里的干脆果断,心里微微不安。她长大得太快了。那场火和事后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她。她看得见母亲看不见的东西。「只要等瓦西娅回来就好。」
「马莎──」欧尔嘉柔声道。
「她就快回来了,」她女儿说。她没有抗议似的叫嚷,也没有哭泣或哀求母亲体谅,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
「瓦西娅不敢冒险,」瓦伐拉说。她拿着潮湿的衣物和一瓶储藏在阴凉地窖里用麦草包着的酒走进来。「就算她还活着,也知道回来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危险。」她将衣服递给欧尔嘉。
「她有因为这样而放弃过任何事吗?」塞普柯夫王妃摁揉太阳穴,从瓦伐拉手上接过酒杯说。两人交换了担忧的眼神。「我会吩咐仆人别去大教堂,马莎,」欧尔嘉说:「虽然他们可能不会感谢我。要是──如果妳──妳听说──瓦西娅回来了,妳会告诉我吗?」
「当然会,」马雅立刻说道:「我们得替她准备晚餐。」
瓦伐拉对欧尔嘉说:「我不认为她会回来,她走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