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门前的敌人
时近傍晚,天空明亮沉静,灰影斜长,变弱成紫蓝。他们一行人下到干涸的莫斯科河河岸时,发现一艘渡船正在等候。
船夫只对三名修行者感兴趣。瓦西娅将头压低,她的短发粗衣和鲁钝让人感觉她只是马僮。她起先一下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忙着让马静静站在摇晃的船里。但随着船渐渐靠近河对岸,她发现自己心跳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在她心里,莫斯科河依然覆着冰层,红红映着火光,男女老幼闹哄哄的挤在一个匆匆搭建的火刑台前。说不定他们此刻正经过原本河水会漠然吞没她骨灰的地方。
她及时冲到船侧,才没有吐在船里。船夫笑着说:「可怜的乡下小伙子,你是第一次坐船吧?」谢尔盖神父慈祥扶着她的头,让她呕吐。「看着岸边,」他说:「看河岸是不是没在动?这里是清水,喝了吧,感觉会舒服点。」
是那冰冷隐形的手凉凉碰到她的颈背,让她回过神来。妳不是独自一人,他说,声音只有她听得见。别忘了。
她面色铁青坐起身子,擦了擦嘴巴。「我没事了,神父。」她对谢尔盖说。
渡船停在码头边,瓦西娅抓着驮马的缰绳领他上岸,手汗让绳子滑了一下。民众赶着在城门关上之前挤进城里,因此要稍微落后三名修行者并不困难。莫罗兹科无影无形走在她身旁,只是一道寒冷的存在,等待着。
会有人认出她,发现她就是那个他们以为已经被烧死的女巫吗?她前后都是人,四面八方都是。瓦西娅很害怕。空气飘着尘土、腐鱼和疾病的味道。汗水滑落她胸前。
她将头压低,努力保持低调,克制乱跳的心。城里的臭味瞬间唤起回忆,火刑、惊惶与撕扯她衣服的手,速度快得令她无法抵挡。她暗自祈祷不要有人好奇她怎么大热天还穿着厚上衣及外套。她从小到大从来不曾感觉如此不堪一击。
三名修行者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卫兵拿着香包摀住口鼻检查车辆,询问旅者。河面闪光映在他们眼里星星点点。
「陌生人,报上名字和职业来。」卫兵队长说。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艾列克桑德修士,」沙夏说:「我带着圣洁的谢尔盖.拉多涅茨基神父回来见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队长沉着脸说:「大公命令你一到就去见他。」
瓦西娅咬住下唇,沙夏和颜悦色说:「我自然会去见大公,但我得先送神父到修道院休息,祷告感谢神让他平安抵达。」瓦西娅手滑得差点抓不住缰绳。
「神父想去哪里都行,」卫兵队长断然道:「但根据大公命令,你现在就得去见他。我会派人送你过去。有人给大公出意见,他现在不信任你。」
「谁给大公出意见?」沙夏追问道。
「那个行奇迹的人,」卫兵队长说,语气里多了一分激动。「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神父。」
熊知道我们要来了,他们在那闷热难耐的午后沿着莫斯科河朝莫斯科城前进时,莫罗兹科这样对谢尔盖和沙夏说。你们可能在大门被拦阻,到时候──
瓦西娅心里的惊惶卡在喉间,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对身旁的驮马挤出一句:「仰起身子!」
驮马立刻猛力弯背跃起,前腿狂蹬,下一秒沙夏的战马图曼也后腿直立,乱踢前蹄,罗迪昂的马跟着在大门前上下蹦跳。谢尔盖朗声道:「修士,快点,让我们一起祷告──」虽然年事已高,他的声音依然饱满浑厚。就在这时,图曼踹了其中一名卫兵。瓦西娅趁着最混乱的时候溜进城里,莫罗兹科也跟了进去。
忘记吧。就像那晚在这同一条河边。忘记他们看得见她。当然,就算不施魔法,卫兵也可能没看见她,因为三名修行者彻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在大门的暗处等着,等沙夏带着谢尔盖通过大门,好不露踪迹地跟着他们溜进大公宫殿,隐形进入宫里去偷笼头。
「我有那么蠢吗,哥哥?」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在那轻快的语调里,可以听见军队交战和人的尖叫声。只见熊站在大门的阴影处,似乎比她上回见到他时更壮了,彷佛飘荡在莫斯科的恐惧与疾病滋养了他。「这座城是我的了,」他说:「你还想怎样?跟着几名修行者像鬼魂一样溜进来吗?背叛我投靠新的信仰?看我被驱赶?不会的,我已经变强了。等我在你面前杀了她,让她成为我的奴隶,我再来解决你。这回别想再舒舒服服关在遗忘的牢笼里,等着被囚禁在枷锁和漫漫黑暗中吧。」
莫罗兹科没有说话。他手握冰刀,只是刀刃一动就会滴水。他瞥了瓦西娅一眼,两人目光默然交会。
瓦西娅拔腿就跑。
「女巫!」熊用人能听见的声音大喊:「女巫!这里有女巫!」群众纷纷转头,但熊忽然没了声音,因为莫罗兹科一刀划过他的咽喉。熊将刀拍到一旁,两兄弟像狼一样倒在地上纠缠在一起,只是没人看得见。
瓦西娅奋力狂奔,心脏在她喉间猛跳。她沿着房舍的阴影不停地跑。
她努力不去想她身后的状况。沙夏和谢尔盖让狄米崔分心,莫罗兹科拖住熊。
剩下就靠她了。
再怎么努力,我也没办法一直拖住他,莫罗兹科之前跟她说,只能到日落。到了日落就没用了。他会掌握殭尸,掌握人因为黑暗而恐惧的力量。我们得在日落前关住他,瓦西娅。
所以她不停地跑。汗水刺痛了她的眼,谢尔特们的目光有如石头砸来,但她无暇转头去看。百姓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专心干活,手里拿着干燥花包驱赶疾病,没时间留意这个装扮笨拙的少年。一个蜷缩的尸体躺在两座房舍之间的角落,苍蝇停在他睁开的眼睛上。瓦西娅压住反胃的感觉,继续往前跑。她跑每一步,都得压抑重返莫斯科和落单的惊惶。每个声响、气味与街角都会唤起令人手脚瘫软的回忆。她感觉自己就像梦魇中的女孩,在黏脚的泥泞里吃力奔跑。
塞普柯夫王宫的大门经过了数次加强,顶端插着木刺,门口也站着卫兵。瓦西娅停下脚步,一边对抗令她肠胃紧绷的恐惧,一边思考要如何──
墙上传来声音。瓦西娅找了三次才看见说话的人。是欧尔嘉的多莫佛伊。他朝下伸出双手给她。「来吧,」他低声说:「快点,动作快。」
瓦西娅抓住多莫佛伊伸来的手,发现竟然很结实。欧尔嘉家的住家精灵之前只比薄雾实在一点,现在这谢尔特的手却很有力道。瓦西娅左攀右爬,好不容易一手抓到墙顶翻到墙的另一边。
落地之后,她发现前院黄澄静寂,只有几名仆人缓缓走动。瓦西娅吸了口气,在心里捕捞遗忘,好让仆人看不见她,差点没能抓住。索拉维就是在那里……
「我有话要跟瓦伐拉说。」瓦西娅咬着牙对多莫佛伊说。
但多莫佛伊抓着她的手,推着她朝澡堂走。「妳得去见我们家小姐。」他说。
她缩着身体像只小狗躺在澡堂里。澡堂并不太热,瓦西娅心里想,班尼克肯定为了她尽心尽力。所有住家精灵应该都是,因为她……
马雅坐起身子,瓦西娅见到她的脸吓了一跳。她的黑眼圈有如瘀青。
「阿姨!」马雅喊道:「瓦西娅阿姨!」说完便哭着扑向瓦西娅怀里。
瓦西娅搂住那孩子,紧紧抱住她。「马莎,小亲亲,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瓦西娅胸骨前传来模糊不清的解释。「妳走了,索拉维也走了,炉灶里的人说吃人者会想办法让死人到我们家。所以我跟谢尔特说话,给他们面包,照妳说的割手给他们喝血,妈妈要所有人待在家里,不准去教堂──」
「很好,」瓦西娅打断外甥女的话,骄傲地说:「勇敢的小姑娘,妳做得很好。」
马雅突然直起身子。「我去找妈妈和瓦伐拉过来。」
「这主意不错。」瓦西娅答道,察觉天色暗了。她很不喜欢自己躲在澡堂里,让马雅去传话,但她不敢让仆人们见到她,而且她的控制力还不够,不能倚赖她还不是完全了解的魔法。恐惧依然伺机而动,等着掐住她的咽喉。
「谢尔特说妳会回来,」马雅开心说道:「他们说妳会来,我们会去一个湖边,那里一点也不热,而且有马。」
「希望如此,」瓦西娅真心说道。「但现在快点去吧,马莎。」
马雅跑出澡堂。马雅走后,瓦西娅深呼吸几口气,努力打起精神,转头对班尼克说:「我为了一只夜莺落泪,但马雅──」
「她是妳的传人兼镜子,」班尼克说:「她会有一头马,他们会深爱对方,就像左手爱右手。她长大之后,会骑马跑得又快又远,」他顿了一下:「假如妳和她都活下去的话。」
「这个未来不错。」瓦西娅说完咬着下唇,在心里记住这个预言。
「熊瞧不起住家精灵,当我们是人类的工具,」班尼克说:「我们会尽力帮妳。他的信徒害怕我们。」
「他的信徒?」
「那个金发神父,」班尼克说:「熊把他纳为自己人,给了他眼睛另一种能力,把他吓坏了。他们绑在一起了。」
「喔,」瓦西娅说,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我打算杀了那个神父。」她这话根本不算发誓,而是陈述事实。「这样熊会变弱吗?」
「会,」班尼克说:「但可能没那么容易。熊会保护他。」
就在这时,马雅跑回阴暗的澡堂。「她们来了,」她说,接着皱起眉头。「我想她们看到妳会很开心。」
她话才说完,欧尔嘉和瓦伐拉就出现了。欧尔嘉脸上烦乱多于喜悦。「看来妳是注定永远会用突然出现吓坏我了,瓦西娅。」她说。虽然语气平淡,但却紧紧握住妹妹的双手。
「沙夏说妳知道我活着。」
「马雅知道,」欧尔嘉说:「还有瓦伐拉,是她们跟我说的。我虽然怀疑,但──」她没有往下说,而是打量妹妹的脸庞。「妳是怎么逃脱的?」
「那不重要,」瓦伐拉说:「妳之前让我们所有人身处险境,姑娘,现在又打算重蹈覆辙。有人看到妳吗?」
「没有,」瓦西娅说:「他们没看到我从火刑台上跳下,现在也不会看到我。」
欧尔嘉脸色惨白。「瓦西娅,」她开口道:「对不起──」
「没关系。熊打算推翻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瓦西娅说:「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我们必须阻止他。」她吃力咽了咽口水,硬是稳住声音说:「我必须潜进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的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