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王妃与战士
沙夏的分心战术出乎意料地成功。图曼被叫嚷声激怒,又经历过战争,因此不停仰身蹬腿、仰身蹬腿,结果引来更多卫兵,直到三名修行者被嘈杂的群众团团包围。
「他回来了。」
「他是女巫的哥哥。」
「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
「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不可能有人看见瓦西娅,沙夏郁郁地想,因为所有人都在看他。人群愈聚愈多,卫兵一脸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正对他还是背对他,免得背对愤怒的群众。人群中有人扔了一颗烂掉的莴苣过来,砸在谢尔盖坐骑的脚边。修士们的马开始躁动,上坡朝克里姆林奔去。更多蔬菜扔来,然后是一块石头。谢尔盖依然稳稳坐在马上,举手替民众祈福。沙夏策马赶到他老师身边,用自己和图曼的身体保护谢尔盖。「真是疯了,」他喃喃道:「罗迪昂,你们两个到天使长修道院去。这里的情况可能更糟。神父──求求您,我会派人传话给您的。」
「好吧,」谢尔盖说:「但要小心。」沙夏目送罗迪昂和他的骏马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护送神父离开,心头如释重负。卫兵这时已经逼着他往狄米崔的王宫走。双方僵持成了一场比赛,看是他先到王宫,还是群众先多到失控。
幸好是前者。沙夏听见王宫大门在他背后关上,心里暗自庆幸。他在前院下马,大公也在前院,正看着属下调整一头三岁小马的步态。沙夏第一眼的感觉是他状况不好,看上去心事重重,形容憔悴,下颚无力,脸上带着呆愣的愤怒,感觉很怪。
金发神父站在狄米崔身后。他看上去完全不同,比之前还俊俏,双唇和手跟女人一样细致,眼眸蓝得不可思议。他一袭主教装扮,仰首谛听城里的不安喧嚣。他脸上没有荣耀,只有对权力的确信,沙夏觉得这比什么都糟。
狄米崔瞥见沙夏,立刻表情一僵。他脸上没有欢迎,只有古怪的紧张。
沙夏走过前院,一眼提防地盯着神父。「葛苏达。」他对大公恭敬说道。有那位冷眼神父在场,他不想提到谢尔盖神父。
「你现在才回来,沙夏?」狄米崔破口喝斥:「全城都陷入疾病与不安,所有人都在祈求饶恕的时候,你才出现?」他闭上嘴巴聆听宫外愈来愈大的声响,群众在大门前愈聚愈多。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沙夏开口道。
「别说了,」狄米崔说:「我不想听。我会把你关着,你最好祈祷这样能平息众怒。神父──你可以去告诉他们吗?」
坎斯坦丁用既勇敢又悲伤的完美语气说:「我会的。」
沙夏恨透了那家伙,对大公说:「表哥,我必须跟你谈谈。」
狄米崔和他四目相望,沙夏敢说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是警告。接着狄米崔表情再度变冷。「你必须被关着,」他说:「直到我请教过圣人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你。」
「尤朵姬亚又怀孕了,心里很不安,」欧尔嘉对瓦西娅说:「有人去找她谈心,她会很高兴。我可以帮妳进大门。」
「那很冒险,」瓦西娅说:「我打算和瓦伐拉一起去,假装两名女仆去传话,谁会留意?甚至我一个人去也行。或是妳派一个可以信任的男丁,推我翻过宫墙。」接着她三言两语交代了火刑那晚她发现自己有隐形能力,只是不大牢靠。
欧尔嘉手划十字,皱眉摇头说:「就算妳发现自己有什么奇怪力量,狄米崔仍然在王宫大门设了重兵。要是我派男丁过去,结果他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莫斯科城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所有人都害怕瘟疫,害怕殭尸和诅咒。事实上,今年夏天莫斯科城大多数时间都深陷恐惧。我是塞普柯夫王妃,通过大门比较容易。妳扮成我的仆人,就算真的有人看见妳,也不会太醒目。」
「可是妳──」
「告诉我这样做没必要,」欧尔嘉反驳道:「告诉我维持现状不会让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和城市陷入危险。妳要是这样说,我就开心待在宫里。」
瓦西娅没办法摸着良心那样说,一句也说不出口。
欧尔嘉和瓦伐拉很有效率,两人几乎不用开口就替瓦西娅找好女仆的衣服。欧尔嘉吩咐仆人迅速备马,马雅哀求想一起去,但欧尔嘉说:「小心肝,街上都是病菌。」
「但妳就可以去。」马雅抗议道。
「没错,」欧尔嘉说:「但妳就是不准去,勇敢的小亲亲。」
「好好照顾她。」瓦西娅对欧尔嘉的多莫佛伊说,接着紧紧拥抱了马雅。
暮霭变成黄昏时,两姊妹出了塞普柯夫王宫。泛红的夕阳斜挂天边,四轮马车关着门闷热异常,躁动声从车外隐约传来,还有城里人满为患造成的腐臭味。瓦西娅打扮成女仆,感觉比穿着少年装扮更像光着身子。「我们得在日落前赶回妳的宫里,」她对欧尔嘉说,努力保持语气平静。重回城里让她心底再度浮现恐惧。「欧莉亚,我只要耽搁了,妳就直接回宫,不要等我。」
「那当然,」欧尔嘉说。她可没打算做出这么大又愚蠢的牺牲。瓦西娅知道姊姊已经是勉强冒险。两人默默骑了一会儿,接着──「我不知道该拿马雅怎么办,」欧尔嘉突然坦白道:「我虽然尽力保护她,但她太像妳了。她会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一周一周变得愈来愈难以理解。」
「妳无法阻拦她的本性,」瓦西娅说:「她不属于这里。」
「也许吧,」欧尔嘉说:「但待在莫斯科,我至少能保护她,让她不受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伤害。要是百姓发现她的秘密怎么办?」
瓦西娅缓缓说道:「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国度,湖边有一间屋子。莫斯科大火和我火刑之后,我就是去了那里。那里是我们外婆的家,也是曾外祖母的住处。我们体内流着她们的血。这一切结束后,我会回去那里,我要打造一个人类和谢尔特能平安共处的地方。马雅要是跟着我,就能自由长大。她可以骑马,想嫁人或不想嫁人都没问题。欧莉亚,她在这里会凋萎,终其一生都会为了失去某样东西而感叹,却不晓得那东西是什么。」
欧尔嘉一脸哀愁,嘴巴和眼角附近的皱纹变深了,但没有答话。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欧尔嘉忽然开口,吓了瓦西娅一跳。「那人是谁,瓦西娅?」
瓦西娅猛然抬头。
「我至少还有点眼力,」欧尔嘉回应她眼里的惊诧。「我见过太多结婚的女孩了。」
「他,」瓦西娅突然发现自己又紧张了起来,只是原因不同。「他是──」她结巴得无法往下说。「他不是人类,」她坦承道:「他──我们看不见的人。」
她以为欧尔嘉会吓到,但她姊姊只是皱起眉头,眼睛审视她的表情。「妳是出于自愿的吗?」
瓦西娅不晓得她回答是或不是,哪个会让姊姊更惊恐,但她只有实话可说。「是,」她说:「他救了我的命,不止一次。」
「你们结婚了?」
瓦西娅说:「没有,我不──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有什么圣礼能约束他?」
欧尔嘉一脸哀伤。「那神就照看不了妳了。我忧心妳的灵魂。」
「我不,」瓦西娅说:「他──」她结巴片刻,试着把话说完。「他让我很开心,」接着冷冷补上一句:「但也让我很挫折。」
欧尔嘉微微一笑。瓦西娅记得多年以前,她姊姊还是如花少女时,曾经憧憬乌鸦王子与爱情。但欧尔嘉后来放下憧憬,一如所有女人。或许她并不后悔。因为乌鸦王子古怪又神秘,会把妳拉进一个危险的世界。
「妳想见他吗?」瓦西娅忽然问。
「我?」欧尔嘉说,语气很惊讶,但接着嘴唇一紧。「我要见他。就算女孩爱上的人是魔鬼,也需要有人替她说媒。」
瓦西娅咬着下唇,不晓得该高兴或担心。
两人已经来到狄米崔的王宫门前。城里的扰攘声更大了。王宫大门外聚集了一票民众高声叫嚷,瓦西娅不禁汗毛直竖。
这时,一个音乐般的声音盖过喧闹。那声音立刻安抚暴民,掌控他们。
瓦西娅认得那声音,心里顿时涌起莫大的恐惧。她呼吸急促,皮肤冒出斗大的汗珠,幸亏欧尔嘉坚毅的手掌抓着她的胳膊,才让她回过神来。
「妳敢昏倒试试看,」欧尔嘉说:「妳说妳能让自己隐形,难道他能看见妳?他是个属神的人,曾经希望妳死。」
恐惧在她脑袋里不停振翅,瓦西娅努力绕开恐惧思考。坎斯坦丁不是圣人,可是──他现在看得见谢尔特了。熊给了他那种能力。他看得到她吗?「我不晓得。」她老实说道。
马车停下。瓦西娅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只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坎斯坦丁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冷静自持,就在大门外。瓦西娅必须咬紧牙关、紧握拳头,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群众低声鼓噪,不情愿地让开空间让她们通过。欧尔嘉稳稳坐在羊毛垫上,似乎不为所动,但忧虑地瞥了面色铁青、不停冒汗的瓦西娅一眼。
瓦西娅勉强咬牙说:「我没事,欧莉亚,只要──别忘记。」
「我知道,」欧尔嘉说完深呼吸一口气。「好了,」她坚毅地说:「跟着我。」两人没时间多作交谈,只见大门呀的打开,姊妹俩走进莫斯科大公的王宫前院。
夕阳依然西斜,头戴珠宝头巾的塞普柯夫王妃光彩夺目,长发用丝带扎成辫子,缀满银饰。她走在前头,瓦西娅死命抓着勇气跟在姊姊后方。欧尔嘉立刻抓住她的手臂,表面是要人搀扶,其实主导的是她。她拖着瓦西娅朝特伦台阶走去,在她步伐不稳时撑住她。
「别回头看,」她低声说:「他很快就会从大门再进来。但特伦里很安全,我们先待一会儿,然后我会派妳去跑腿。只要能避人耳目,妳就不会有事。」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瓦西娅瞄了太阳一眼,发现阳光更斜了。她们顶多只剩一个小时,而瓦西娅发现自己心里占满了恐惧与可怕的回忆,几乎无法思考。
王宫盖了新马厩,在旧马厩的遗址上。姊妹俩走上特伦的台阶,瓦西娅上回来这里是摸黑去救马雅。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在她身后某处,之前差点用最残酷的方法要了那女孩的命,而现在混乱之王成了他的盟友。
莫罗兹科现在在哪里?沙夏和谢尔盖呢?还有──?
欧尔嘉仪态优雅,催着妹妹往上走。她们登上台阶,获准入内。当特伦的门在她背后关上,一直努力控制自己的瓦西娅总算松了口气。但她们接着来到作坊,卡斯契曾经让这里充满幻觉,差点杀了她和马雅──
瓦西娅吞了口气,声音近乎哽咽,欧尔嘉狠狠瞪她一眼──妳别现在给我崩溃,妹妹──就在这时,莫斯科大公妃尤朵姬亚.狄米崔瓦欢喜勾住了欧尔嘉。大公妃和她的女眷成天待在不通风的房间里,都快憋坏了。
瓦西娅悄悄走到墙边,站在其他女仆身旁。恐惧牢牢攫住她的肺,让她几乎无法好好呼吸。再过一会儿,欧尔嘉觉得安全了,就会……
特伦的门开了。瓦西娅当场愣住。
坎斯坦丁的金发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表情无比沉静,目光却困惑警觉。
瓦西娅缩到墙边的阴影里,欧尔嘉抬头见到坎斯坦丁,立刻以完美的精准与惊人的技巧晕过去,直直倒在摆着甜肉与酒的桌上,将所有东西黏呼呼地洒向空中。
若说沙夏在城门口的表演略嫌夸张,那欧尔嘉可说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女眷们立刻围了上去,连在门口的坎斯坦丁也往房里走了几步,正好让瓦西娅可以从他身旁溜走。
他看不见妳。相信吧,相信吧……
瓦西娅跑向门边。
但他看得见她。瓦西娅听见他倒抽一口气,便转过头去。
两人四目交会。
惊诧、仓皇、愤怒和恐惧瞬间闪过他脸上。瓦西娅双脚发抖,胃酸直涌。在那雷击般的瞬间,两人僵立不动望着对方。
接着她转头就跑。不是为了去找笼头,结束这一切。没有这么了不起,她是为了活命而跑。
她听见特伦的门被人猛力推开,他圆润的嗓音在她背后高声响起。但她已经钻进最近的门里,有如幽灵穿越满房间的编织女工,再次到了室外,往楼下跑。之前几小时的颤栗惊慌全迸了出来,瓦西娅只想快逃。
她钻进另一扇门,发现里头没人,于是硬逼着自己停下脚步,努力思考。
笼头。她必须拿到笼头,在天黑之前。要是她能在午夜之前力保大家平安,或许午夜之路就能拯救他们。或许。
又或许她会惨叫而死。
她听到声音,感觉就在门外。房里还有一扇门,通往狄米崔王宫的更深处。她跑进门里,彷佛闯进迷宫,放眼望去尽是低矮的房间,其中许多堆满物品,包括毛皮、丝绸图案的毯子和一桶桶面粉。其余房间则是编织、木工和制作靴鞋的工房。
瓦西娅脚下没停,奔进一个堆满羊毛捆的房间,躲到最大的羊毛捆后面。她跪着掏出腰间的匕首,颤抖着手指将手掌划开一道伤口,掌心向下让血啪哒啪哒滴在地板上。
「主人哪,」她哑着嗓子对着空气说:「求你帮助我。我不会伤害这间房子。」
瓦西娅听见楼下前院传来咒骂、男人咆哮与女人尖叫的声音。一名仆人匆匆跑过堆着羊毛捆的房间说:「他们说有人闯进王宫里。」
「是女巫!」
「是幽灵!」
狄米崔王宫的多莫佛伊从其中一捆羊毛后方走了出来。身影变淡的他说:「妳在这里很危险,神父会出于恨意杀了妳,而熊则是想惹恼他哥哥。」
「我不在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瓦西娅回答,但喘息拆穿她的故作镇定。「只要我姊姊和哥哥能保住性命。藏宝室在哪里?」
「跟我来。」多莫佛伊说。瓦西娅深吸一口气,随即跟了上去。她忽然庆幸自己这些年来给了多莫佛伊不少面包屑,因为那些平凡无奇的奉献,不论是面包或鲜血,现在都让多莫佛伊健步如飞,带着她在狄米崔王宫错综复杂的房间里穿梭。
他们不停往下走,最后来到一条飘着土味的走廊和一道铁箍大门前。瓦西娅想起洞穴和陷阱。她的呼吸还是比正常跑步时喘。
「这里,」多莫佛伊说:「快点。」下一秒瓦西娅就听见沉沉的脚步声,还有阴影在墙上移动。她只有一点时间了。
惊惶之下,她忘了自己可以隐形,忘了要多莫佛伊帮她开门。她踉跄向前,被上方的脚步声吓得匆忙动作,一手摁在藏宝室的门上。现实扭曲,门开了。她倒抽一口气,跌跌撞撞走了进去,手忙脚乱钻到几面铜雕盾牌后方。
走廊传来声音。
「我听见声音了。」
「那只是你的幻想。」
沉默片刻。
「门开着。」
藏宝室的门唰的被人推开,接着是重重的踏地声。「这里头没人。」
「是哪个蠢蛋忘了关门?」
「小偷吗?」
「搜一下房间。」
不会吧?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难道要被他们发现,拖去莫斯科交到守株待兔的坎斯坦丁手上?
不会的,他们不会找到她。
忽然间,外面响起一声雷鸣,彷佛是她的惊惶和勇气同时高喊。王宫为之震动,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两人的火把熄了。瓦西娅听见他们骂了几句。
她双手颤抖。暴风雨的声音、四周的黑暗和她一摸就打开的大门,感觉就像梦魇里的三段情节,现实的变化快得让她无法理解。
那两人被雷声和突然变暗吓了一跳,给了瓦西娅喘息的时间,但仅此而已。火把很快就会再次燃起,他们会搜查房间然后找到她。这回她能让自己隐形吗?在他们在这个小房间里搜索的时候?
她不确定。因此她只是握紧拳头,想着莫罗兹科,想着掌握在冬王手中那犹如沉睡的死亡。睡着。那两个人会睡着,只要她忘了他们醒着。
她真的忘了,而他们也果然睡着了,啪的倒在藏宝室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叫嚷也随之消失。
莫罗兹科在那里,出现在眨眼之间。让那两人睡着的不是她,是他。他出现了,实实在在的他本人,在藏宝室,和她在一起。
冬王转头看她,瓦西娅盯着他浅蓝的眼眸。真的是他。就这样被她引来,在她记起他的力量的瞬间,彷佛将他吸引过来比让人睡着还容易。
召唤。冬王被她召来,就像召唤游魂一般。
两人同时察觉这件事。瓦西娅在他脸上看到和她一样的惊诧。
两人沉默片刻。
接着他开口说:「暴风雨吗,瓦西娅?」他说得很吃力。
瓦西娅动着发干的嘴唇低声说:「不是我,它正巧就发生了。」
莫罗兹科摇头说:「错了,才不是正巧。大雨一旦开始下,外头就够黑了。他就不用再耽搁了。妳真蠢,我这样就无法将他从地窖支开了。」莫罗兹科没有受伤,但神色憔悴,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他眼神狂乱,彷佛一直在打斗,说不定真是如此,直到她无意识将他引来。
「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说道:「我实在太害怕了。」现实有如狂风下的衣服剧烈摆荡,她不晓得莫罗兹科真的在她面前,抑或只是她的幻想。「我好怕……」
瓦西娅想也不想就将双手捧成杯状,随即发现手里忽然窜出蓝色火焰,让她清楚看见他的脸。她手里有火……却没有烧伤。盲目的惊惶加上新发现的能力,让她差点狂笑出声。「坎斯坦丁看见我,」她说:「于是我就跑了。我心里好害怕,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起,所以召唤了暴风雨,然后你就来了。两个魔鬼和两个人──」她知道自己前言不对后语。「笼头呢?」她捧着掌心的火,彷佛那是普通的灯,在藏宝室里左看右看。
「瓦西娅,」莫罗兹科说:「魔法使够了,停下来,一天这样就行了。妳要是再扭曲自己的心灵,它就会崩溃了。」
「扭曲的不是我的心灵,」瓦西娅举起手上的火说:「你在这里,不是吗?扭曲的是其他东西,是整个世界扭曲了。」她双手颤抖,火焰不停晃动。
「外在和内在的世界没有区别,」冬王说:「快合起双手,我们走吧。」他将门略往外推,让走廊的光线透入,接着转身对着她,双手抓住她的手掌,弯起她捧着火的手指。火焰瞬间消逝,和它出现时一样突然。「瓦西娅,我弟弟只要现身就会激起恐惧,疯狂也会随之而来。妳必须──」
瓦西娅几乎充耳未闻,顾着发抖左右寻找金笼头。欧尔嘉在哪?坎斯坦丁做了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她甩开莫罗兹科,跪在一只大铁箍箱前推开箱盖,盖子立刻开了。当然如此,因为梦魇里没有锁。这是梦,她能随心所欲。她真的在地窖里?真的是逃犯,回到莫斯科?真的召唤了死神?
「够了,」莫罗兹科在她背后说:「妳会被这些不可能逼疯。」他冰凉虚幻的手按在她肩上。「瓦西娅,听着,妳听着,听我说。」
但她还是没听见,只是盯着箱子里的东西,几乎没有察觉自己手在发抖。
莫罗兹科将她抓起来,这回用的不是幻影,是真实的身体。他让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
他压低嗓子朝她厉声说道:「告诉我真实的东西,告诉我。」
瓦西娅茫然望着他,开始歇斯底里大笑说:「真实并不存在。午夜是一个地方,晴朗的傍晚外头有暴风雨。你之前不在,现在在了,我好害怕──」
莫罗兹科冷冷说道:「妳叫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父亲是领主,名叫彼得.弗拉迪米诺维奇。妳小时候会偷蜂蜜蛋糕──不行,看着我。」他硬是让她抬头看他,继续莫名其妙地说东说西,告诉她真实的、不属于梦魇的事物。
莫罗兹科无情地往下说:「然后妳的马被暴民杀了。」
被他抓着的瓦西娅扭了一下,拒绝承认事实。她忽然心想,说不定我能让索拉维永远不死,在这个什么都可能的梦魇里。但莫罗兹科摇晃她,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再次看着他的眼睛,在密不通风的地窖用冬天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提醒她经历过的喜悦与错误,爱与缺点,直到瓦西娅回过神来,虽然受到惊讶,但又能思考了。
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幽暗的藏宝室里,现实和腐坏的树一样烂了倒了,她差点就要失去理智。她还体会到卡斯契当年遭遇了什么,怎么会变成怪物。
「天哪,」她喘息道:「爹德格里布──他之前说魔法会让人发疯,但我其实没听懂……」
莫罗兹科看着她的眼睛,身上那股难以形容的紧绷似乎消失了。「不然妳觉得为什么会魔法的人那么少?」他克制自己,退后一步这么问道。瓦西娅身上依然留着他手指掐着的感觉,察觉到他刚才是多么用力,就像她之前抱住他那样。
「谢尔特会魔法。」她说。
「谢尔特只会法术,」他说:「人类不分男女老幼都强多了。」他顿了一下。「不然就是疯掉。」他跪在瓦西娅打开的箱子旁:「而且当熊在的时候,人更容易被恐惧与疯狂俘虏。」
瓦西娅深吸一口气,在他身旁跪了下来。金笼头就在箱里。
她见过金笼头两次,一次是白天在波札头上,一次是夜里在马厩,在金马毛皮的耀眼光芒下黯然失色。但这会儿它摆在精致的垫子上,散发着令人不悦的光泽。
霜魔捧起金笼头,部分零件有如流水一般滑过他指间。「谢尔特做不出这种东西,」他拿着它左右端详说:「我不晓得卡斯契是怎么办到的。」他的语气既赞赏又害怕。「但我想不论肉体或灵体,任何东西被它套上都会被关住。」
她怯生生伸手去摸。那金子很沉、很软,而马勒尖利得可怕。瓦西娅想到波札脸上的伤疤,不禁同情颤抖。她匆匆卸下笼头的带子、扣环、缰绳和络头,剩下两条金绳。她将马勒扔到地板上,其余零件有如沉默的蛇停在她手中。「你能用这些吗?」她将那些零件递到莫罗兹科面前说。
他伸手触摸金零件,迟疑片刻。「不能,」他说:「这是人类所造、为人类而造的魔法。」
「好吧,」瓦西娅说完便将两条金绳分别缠在自己两只手腕上,以确定需要时能迅速解开。「那我们去找他吧。」
宫外再次响起一声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