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波札
瓦西娅沿途对着营里的马低声讲述大火、狼群和其他恐怖的东西，所到之处无不陷入混乱。营火突然变大，火花四窜。几十头马一起惊惶失控，有些脱缰暴走，将人踩在脚下，有些只是仰起上身，弓背腾跃，猛扯绳子。瓦西娅骑着枣红母马穿梭在疯狂的马群之间，不时庆幸她步伐稳健，头脑清楚。危险在瓦西娅的喉间与胃里嘶嘶作响。
黑暗与混乱，她心想，是比魔法更好的盟友。
到了马麦的蒙古包附近，瓦西娅跳下马背，对母马说：「等我一下。」母马听话垂下脑袋。这里的马也都又蹦又跳，士兵的咒骂声此起彼落。瓦西娅嘴里喃喃祷告，鼓起勇气钻进马麦的帐篷。
帐篷里只有她哥哥一人，双手被高高绑在支撑帐篷的梁柱上。他上身赤裸，背上满是鞭痕，脸颊也有瘀青。瓦西娅奔到他面前。
沙夏抬头目光疲惫看着她，右手少了两片指甲。「瓦西娅，」他说：「快出去。」
「我会出去，带你一起，」瓦西娅说。她手里拿着奥列格鞍上的刀，伸手一挥砍断了他手上的束缚。「走吧。」
但沙夏恍惚摇头。「他们知道了，」他说：「知道妳煽动了马。哲留孛──提到一头枣红骏马，还有莫斯科的一头母马。外头一骚动，他就知道是妳搞鬼。他们──他们都盘算好了。」汗水流到他胡须里，在他太阳穴上和剃度的头皮上闪闪发亮。瓦西娅猛然回头。
他们都站在帐篷门口。马麦和哲留孛，身后挤着一大堆人。哲留孛用母语说了几句，马麦点点头，两人目光里闪着某种贪婪。
瓦西娅眼睛盯着他们不放，伸手扶起哥哥。沙夏是被拉起来了，但显然每个动作都很痛苦。
「放开他，动作慢。」哲留孛用罗斯语对她说。她可以看见自己在他手上被慢慢折磨至死。
瓦西娅受够了。脑袋那一拳已经不会让她头晕目眩。她让蒙古包燃起火来。
帐篷边窜起十几处火焰，吓得两人惊呼倒退。瓦西娅抓住哥哥，拖着他踉跄走到帐篷另一边，用刀劈开毛毡。
但她没有走出帐篷，而是在浓烟中闭气等待，同时吹了声口哨。枣红母马立即出现，甚至听从瓦西娅吩咐，不顾浓烟和聚拢的火焰跪了下来，好让沙夏坐上她的背。
沙夏无法自己坐直，瓦西娅只好坐到他前面，拉着他的手搂住她的腰。「抓好了。」她说。母马拔腿狂奔，后方同时传来咆哮声。瓦西娅冲出浓烟，冒险回头瞄了一眼，只见哲留孛攫住一头马，还有五六个人跟随其后，策马朝她扑来。于是追逐成了一场比赛，看是午夜先来，还是她先被逮。
她起先觉得自己能赢。她的身体告诉她午夜已经不远，而母马速度稳健。
但营里太挤太乱，无法笔直奔驰，必须左躲右闪。沙夏死命抱着她，马蹄每次踏地，他就发出游丝般的痛苦低喘。勇敢的小母马载着他们俩，已经开始感到吃力。
瓦西娅吸了口气，让莫斯科大火那晚的记忆回到脑中，唤回那惊恐与力量。现实开始扭曲，鞑靼大军的所有营火瞬间窜起，变成张扬的火炷。
瓦西娅头昏眼花，吃力把持住自己，再次冒险回头瞄了一眼，环顾哥哥身旁。追赶的士兵几乎都散了，坐骑惊慌失措，但还有几人稳住了马，而哲留孛也没动摇。瓦西娅身下的母马冲刺不再有力，午夜却还没到。
哲留孛吆喝坐骑，追到了枣红母马身旁，手里拿着长剑。瓦西娅轻触母马，母马耳朵后贴，避开哲留孛，但这番折腾让他们速度更慢了。哲留孛再次逼着他们朝营里跑，想拦堵他们。沙夏沉沉趴在她背后，哲留孛再次奔到他们身边，他的坐骑速度更快。他再次举剑。
剑刃尚未砍下，沙夏忽然往侧边一跃，擒抱住那鞑靼人，将他摔到地上。
「沙夏!」瓦西娅尖叫道。少了一人的重量，母马重新加速，但瓦西娅已经要她立刻转头。她哥哥和哲留孛在地上缠斗，可是那鞑靼人占了上风，一拳让沙夏脑袋后仰。火光下，瓦西娅看见鲜血飞溅。哲留孛站起身来，任沙夏倒在地上。他喊了马，同时吆喝其他骑马追来的士兵。
沙夏吃力跪了起来。他嘴巴淌血，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快跑。
瓦西娅犹豫不决。母马感觉到了，放慢了速度。
就在这时，一道火焰横过天际。
感觉就像流星，颜色又红又蓝又金。火焰愈落愈低，有如大浪袭来，接着瞬间变成了一头高大的金马，在草地上闪闪发光，飞奔到他们身旁。
鞑靼阵中响起怒吼与惊呼。
「波札。」瓦西娅低声道。金马朝母马甩了甩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往后对着追来的士兵。到我背上。
瓦西娅二话不说，稳住身子在母马背上站了起来。波札步伐放短，跟母马比肩齐步，瓦西娅轻轻侧身一跨，跳到了金马鬐甲上，感觉膝盖贴着毛皮热得烫人。
追来的士兵有人带了弓，一支箭咻地擦过她耳边。他们在箭射得到的范围内，不停被逼回她哥哥躺着的地方。这下该怎么办?尽管她奇迹似的得到了波札的速度，但哥哥却倒在地上。正当另一支箭擦过她的脸颊，瓦西娅终于瞥见了午夜。
她立刻心生一计。这计划鲁莽得令她屏息，但她心里又怒又怕，且智识与能力又显然少得可怜，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们必须回到这一个午夜，必须回来救他，」瓦西娅严肃对金马说：「但我们必须先去求援。」
妳不懂，午夜曾经这样说。
金马踏上午夜之路，一人一马立刻被黑夜吞噬。
他们一定能回到同一个午夜，回到鞑靼人的营地，否则她绝不会离开。但那感觉真的很糟，彷佛抛下自己的哥哥任他惨死。瓦西娅策马奔驰在荒野的黑暗之中，树枝不停鞭打她的脸。她贴着金马的脖子哭了一阵，因为害怕，因为担心沙夏，同时痛恨自己犯的错，憎恶自己能力有限。
金马的动作和索拉维不同。索拉维躯干圆厚，骑起来很轻松;波札更快、更瘦，鬐甲宛如坚硬的山脊，步伐又颠又冲，感觉就像乘着浪头。
过了一会儿，瓦西娅抬起头，打起精神。她做得到吗?她连思考都有困难，脑中全是哥哥流着血被敌人包围的景象。她试着让自己思考其他事情。
任何事都好。
但她做不到。
于是她专心思考自己想去哪里。这很简单，而且很快就想到了。她身上流着的血知道方向，几乎不需要思考。
奔驰没几分钟，他们就冲出漆黑的林子来到熟悉的田间，收成的麦谷沙沙作响，星河流过天际，瓦西娅坐起身子，波札放慢速度，恣意舞动腾跃。
收成的田地远方有座小山坡，山坡上一个小村子，虽然在星空下并不明显，但瓦西娅认得那村子的里里外外。渴望让她喉咙紧缩。那是午夜，在她出生的村庄，而她哥哥艾洛许和妹妹伊莉娜就在不远处，在他家中。
但她不是来找他们的。有一天她或许会回去──带着马雅来见她的家人，坐在温暖的夏日草地上享受美味的面包。但她这会儿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求慰藉，而是另有任务。
「波札，」瓦西娅问：「妳为什么回来?」
爹德格里布，那母马说，他一直向罗斯各地的蘑菇打听消息。那家伙自大得很，告诉所有人他是妳最坚强的盟友。他今天来找我，跟我说妳又遇到了危险，如果我不帮忙就是大混蛋。我来找妳只是为了让他闭嘴，但是来了发现妳造了火，那些火很不错，她那语气几乎像是肯定。再说妳不算重，载起来甚至不会不舒服。
「谢谢妳，」瓦西娅说：「妳能再载我一程吗?」
看情况，母马说，我们要做什么有趣的事吗?
瓦西娅想起莫罗兹科，想到他待在他那遥远寂静雪白的冬季世界里。她知道那里可以得到张臂欢迎，但得不到援助。她或许可以再次将他从冬天里拖出来，但那有何用?幻影如他对抗不了鞑靼大军，拯救不了她哥哥。
她只想得到一人或许能做到。
瓦西娅冷冷说：「可能比妳期待得更有趣。」她再次担心自己是否太过鲁莽，轻率得足以致命。
但她随即想起午夜，想起她说「我们以为妳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瓦西娅觉得自己懂了。
她轻触波札，波札转身奔回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