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冬春之间
冬天和春天交界处有块空地。瓦西娅过去会说春初是一个瞬间,但现在她知道那也是一个地方,在冬天大地的边缘。
空地中央立着一棵橡树,树干直径和农舍一样宽,枝干有如屋梁上的横木,又像监牢的铁条。
梅德韦得缩腿抱胸靠着树干坐在树下。时间仍是午夜,空地漆黑无光,月亮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四周只有波札身上的光,以及照在捆住熊手腕与喉咙的金链的反光。虽然周围森林里一片死寂,但瓦西娅清楚感觉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双眼睛正在看着。
梅德韦得看见他们,但没有反应,只有嘴角微微抽动,显然不是微笑。「来幸灾乐祸是吗?」他问。
瓦西娅下了马背,那魔鬼鼻翼贲张,打量她衣冠不整的外表、太阳穴的伤口和脚上的泥土。波札耳朵朝熊不安后退,可能想起他手下的乌皮尔在她腹部咬的那一口。
瓦西娅上前一步。
熊扬起没有疤痕的眉毛。「还是来诱惑我?」他问:「我哥哥满足不了妳?」
瓦西娅没有回答。熊靠着树无法后退,但睁大了那只独眼。他被金链拴着,全身肌肉紧绷。「不是吗?」他依然语带嘲讽:「那是为了什么?」
「你为那个修士哀伤吗?」瓦西娅问。
熊歪着头,竟然答说:「对。」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他很美丽,光说一个字就能创造,也能毁灭。他将自己的灵魂放进唱颂里,放进他对圣像的书写中。可是他走了,我当然哀伤。」
「你粉碎了他。」瓦西娅说。
「也许吧,但裂缝不是我造成的。」
对坎斯坦丁神父来说,这样的盖棺论定或许非常贴切,即使很遗憾地竟出于混乱之魔之口。熊头靠树干,外表显得一派轻松,独眼却盯着瓦西娅。「德芙席卡,妳来这里不是为了哀悼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哥哥被鞑靼将军马麦囚禁了,还有我姊夫。」瓦西娅说。
熊嗤之以鼻。「感谢妳告诉我,希望他们都惨叫而死。」
瓦西娅说:「我一个人没办法救他们。我试过,但失败了。」
熊再次用独眼上下看了看她狼狈的外表。「是吗?」他笑了,笑得近乎古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瓦西娅双手颤抖。「我想救他们,」她说:「然后还要防止罗斯被入侵,但我一个人做不到。我介入了你和你孪生哥哥的战争,协助莫罗兹科将你关住。但我现在想求你介入我的战争。梅德韦得,你愿意帮我吗?」
这话吓到了他。熊瞪大灰眼,但语气依旧淡然:「帮妳?」
「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妳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瓦西娅说:「我不认为你想待在这棵树下直到永远。」
「好吧,」熊弯身向前,将金链扯到最远。他在瓦西娅耳边说了一句,声音轻得近乎呼吸。「什么交易,德芙席卡?」
「我会解开这个金子做的东西,」瓦西娅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触锁链,从他脖子摸到手腕再到手掌。那金笼头不想松开,它生来就是为了让人屈服于另一人的意志之下。但瓦西娅伸出手指钻进笼头底下,让它稍微离开熊的皮肤,它却让步了。
梅德韦得打了个冷颤。
瓦西娅不想见到他眼带希望,她希望他是怪物。
但怪物是小孩玩意儿。熊自有其力量,而为了她哥哥,她需要他。
想到这里,瓦西娅便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拇指。熊被她血里的法力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来,但还没碰到她,瓦西娅就将手收了回去。
「我要是放了你,你就要像午夜服事我曾外祖母一样服事我。」她冷冷说道:「你要为我而战,暗助我胜利。要随传随到,并发誓老实给我意见,始终相信我,永不欺骗或背叛我,还要发誓再也不在罗斯散播瘟疫,不制造恐惧、大火和殭尸。能做到这些条件,而且唯有如此,我才会释放你。」
熊哈哈大笑。「妳真放肆,」他说:「就因为我哥哥看上妳那张丑脸,甘愿自贬身分是吗?」
瓦西娅微笑说:「因为世界很大很美,而你受够这块空地了。我亲眼看见你那天晚上在湖边仰望星空的模样。因为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也是混乱之魔,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一团乱,而你喜欢这种事。还有你和你哥哥的战争结束了,因为你们两个都要加入我的战争,而且──你可能会喜欢服事我。至少这会是一场斗智之战。」
熊哼了一声。「妳能斗智,小女巫?」
「我有在进步。」瓦西娅说完用划伤的那只手碰了碰他的脸。
熊猛然后退,即使身体被她手指一碰立刻真实了些。他弯了弯金链绑着的双手,轻轻喘息望着她。「哦,我终于知道我哥哥为什么要妳了,」他低声道:「海姑娘、巫婆之女。但妳有一天会被魔法弄疯的,就像所有活过的女巫和魔法师一样,然后妳就会成为我的人了。也许我只要……等着就好。」
「有一天,」瓦西娅垂下手柔声说:「我会死,我会走进黑暗,走进你哥哥带领死者的世界之间的森林。但我依然会是我自己,就算疯了也不会成为你的人,死了也不会成为他的人。」
熊轻吁一声,状似浅笑,但一只灰眼神色锐利。「也许吧,」他答道:「但换个方式被囚禁奴役?被神父的血困住,被金锁链套着待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披着金绳索,做妳意志的奴隶?妳的提议远远不够格让我帮妳。」
波札忽然嘶鸣一声。瓦西娅没有回头,却被那声音激励了。她知道只要自己靠着那个金笼头使人为奴,不论是谁,金马就不可能忠心于她。
瓦西娅深吸一口气。「不,你不会套着锁链。我不是不死者卡斯契,我打算相信你的诺言。这样你愿意承诺吗,梅德韦得?」
熊望着她。
瓦西娅接着说:「我觉得有可能,因为你自己的孪生哥哥信了你的承诺。对我起誓,我就放了你,还是你宁可坐在这里,也不想打仗?」
熊脸上闪过一丝强烈的饥渴,随即消逝。「打仗。」他喃喃道。
瓦西娅克制紧张,保持语气冷静。「马麦和狄米崔的战争,」她说:「你应该知道,是你让银子不见的。」
熊耸耸肩。「我只是扔了面包到水里,德芙席卡,看谁会上钩。」
「总之,战火点燃了,狄米崔别无选择,而你这个好战之徒能帮助我们。你愿意对我起誓,然后进到夜里吗?」她起身后退。「还是你宁愿待着,或许听命于小姑娘有损你的尊严?」
熊大笑不止,接着说:「人间千世以来,我从来不曾听命于任何人。」他又久久看了她一眼。「而且这样做会惹火我哥哥。」瓦西娅咬着下唇。「我答应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熊将绑住的手腕举到嘴边,突然朝虎口用力一咬,散发硫磺味的清澈鲜血汨汨而出。他伸出手指粗厚的手。
「未死之人碰到你的血会怎么样?」瓦西娅问。
「卡拉臣不是跟妳说过吗?」熊说:「我的血能给妳生命,野姑娘。我不是发誓不会伤害妳了吗?」
瓦西娅迟疑片刻,接着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血缓缓流到他皮肤上,而她肌肤被他的血碰到,感觉一阵刺痛。她感觉体内涌起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力量,烧光了她的疲惫。
瓦西娅将手抽了回来,说:「你要是背誓,就会回到这棵树下,被金笼头捆住手脚和喉咙。我会弄瞎你另一只眼,让你永远活在黑暗中。」
「我头一回在这棵树下见到妳的时候,妳还是好可爱的小女孩,」熊说:「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他虽然语带嘲讽,但当她开始拆卸金笼头,却可以感觉他全身紧绷。
「怎么变成这样?因为爱、背叛和时间。」瓦西娅说:「了解你的人呢,梅德韦得,他们都怎么样了?活下去了。」她双手摸着油滑的金笼头,试着解开锁扣,心里忽然好奇卡斯契当初怎么做出它的。答案或许就在某处,那里有着除了引火和看见谢尔特以外的魔法的奥秘。
或许有一天她会学到这些奥秘,在遥远的国度,更原始的天空下。
就在这时,金笼头忽然松脱了。熊僵立原地,扭动重获自由的双手,无法掩藏心里的不可置信。瓦西娅站起身来。金笼头一分为二,缰绳和络头。她将两样东西缠在自己手腕上,只见那可怕的王公赎金闪闪发亮。
熊在她身旁站了起来,抬头挺胸,两眼炯炯有神。「走吧,主人,」他半是嘲讽道:「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我哥哥,」瓦西娅正色道:「趁还是午夜,他还活着的时候,但首先──」
她转头在黑暗里张望。「波鲁诺什妮丝塔。」她喊道。
她对自己的猜测很有把握,而果不其然,午夜恶魔立刻出现在空地上。佛龙的马蹄声从她背后传来,踩得蕨丛沙沙作响。
「妳出卖了我。」瓦西娅说。
「可是妳终究搞懂了,」波鲁诺什妮丝塔答道:「妳要做的不是除恶扬善,而是团结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她脸上的愤怒消失了。
瓦西娅大步上前。「妳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他们刑求了我哥哥。」
「这种事用讲的没用,」波鲁诺什妮丝塔说:「妳必须自己搞懂。」
她的曾外祖母也曾经这样说。瓦西娅感觉得到熊在看。他轻笑一声,看着瓦西娅悄悄解下手上的金绳索,忽然一个动作套在波鲁诺什妮丝塔脖子上。午夜恶魔试着挣脱,却做不到,被金笼头的力量困住。她惊呼一声,目瞪口呆僵住不动。
瓦西娅说:「我不喜欢被人出卖,波鲁诺什妮丝塔。妳对我上火刑台毫不同情,对我哥哥也不例外。或许我该把妳绑在树下。」
佛龙仰身嘶鸣,但瓦西娅面不改色,任凭那黑色骏马的大蹄从她面前扫过。「你要是杀了我,佛龙,我就带她一起走。」
黑马安静下来,瓦西娅逼自己硬下心肠。午夜望着她,眼神里真心恐惧。「梅德韦得现在有欠于我,必须向我效忠。妳也是,波鲁诺什妮丝塔。妳不可以再次出卖我。」
午夜恶魔望着瓦西娅,眼神充满惶恐与不由自主的惊叹。「妳现在真的成为巴巴亚嘎的继承人了,」她说:「等妳处理完人类的事,回湖边去。午夜时,那女巫会在那里等着。」
「我还没有处理完,」瓦西娅冷冷说道:「我要去救我哥哥。妳也要对我起誓,午夜女士,并且助我一臂之力。」
「我对妳的外曾祖母起过誓了。」
「但妳也说了,我是她的继承人。」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以意志对决,午夜先败下阵来。「我发誓。」她说。
「发誓什么?」
「服事妳,听从妳的命令,再也不出卖妳。」
瓦西娅唰的一声松开了午夜身上的金绳索。「我发誓尽力维系妳,」她说:「用鲜血和记忆。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互相敌对。」
熊在她们背后轻快地说:「我想这下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