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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全罗斯

  罗斯大军集结在科洛纳姆,前后花了整整四天。天气阴霾凛冽,冰冷的雨水喃喃落在泥泞的地上,王公陆续出现:罗斯托夫、斯塔罗杜布、波洛茨克、穆罗姆、特维尔、莫斯科和其余各公国。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将帐篷设在部队中央。大军到齐当晚,他便召集了所有王公共商对策。

  所有王公一脸严肃,动员人马和匆促行军让他们精疲力竭。直到月沉,最后一位王公才挤进狄米崔的毛毡蒙古包,和其他王公交换戒慎的眼神。午夜将近,蒙古包外四面八方全是马圈、马车与营火。

  这天大公一直在听取情报。「鞑靼人集结在这里,」他指着地图上一处湿地说。湿地位于顿河河弯边,是某个小附庸国的进出口,名字就叫狙击地,因为那里草长鸟多。「他们在等援军,立陶宛的部队和卡法[1]的佣兵。我们必须在援军赶到之前发动攻击。顺利的话,行军三天,第四天破晓出击。」

  「他们现在人数超过我们多少?」特维尔王公米凯尔问。

  大公没有回答。「我们兵分两路,」他接着说:「这里。」他再次指指地图。「长矛和盾牌保护马匹,森林掩护我们的侧翼。鞑靼人不喜欢在林子里进攻,那会阻挡他们的箭。」

  「超过多少,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米凯尔又问了一次。自古以来,特维尔的地位不是在莫斯科之上,就是互相敌对,结盟并不容易。

  狄米崔不得不答。「两倍,」他说:「甚至更多,不过──」

  王公们交头接耳。特维尔的米凯尔再度开口:「你有梁赞的奥列格的消息吗?」

  「他站在马麦那边。」

  交头接耳声更多了。

  「无所谓,」狄米崔接着说:「我们人马够了,而且有圣谢尔盖的祝福。」

  「够了?」特维尔的米凯尔吼道:「祝福或许够我们在战场上被宰的时候拯救我们的灵魂,但可不够赢得战争!」

  狄米崔站起来,声音暂时被窃窃私语声盖过。「你这是在怀疑神的大能吗,米凯尔.安德烈维奇?」

  「我们怎么知道神站在我们这边?就我们所知,神要我们谦卑,效法基督,向鞑靼人臣服!」

  「也许吧,」帐篷外传来一个镇定的声音。「但如果那是神的旨意,祂怎么会让塞普柯夫和梁赞的王公来到这边?」

  所有人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其中几人手按剑柄。大公两眼一亮。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走入账内,身后跟着梁赞的奥列格,而艾列克桑德修士则在两人身后接口道:「神与我们同在,罗斯的王公们,但我们没时间耽搁了。」

  直到深夜作战计划拟好后,莫斯科大公才由转述得知来龙去脉。他和沙夏悄悄策马离开营地,远离灯火、烟雾与人声,直到一处火光微微的隐匿洼地。

  骑着骑着,沙夏心底一阵不安。他发现月亮一直没有西沉。

  瓦西娅已经设好营地,在那里等候他们。她依然光着脚,脸上沾着煤烟,但仍然优雅起身,朝大公行礼致敬。「愿神与你同在,」她说。波札在她身后,伫立在更黝黑的黑暗里,闪闪发亮。

  「天哪,」狄米崔手划十字:「那是马吗?」

  沙夏差点忍不住笑,瓦西娅朝母马伸出手去,那母马立刻竖起耳朵龇牙警告。

  「她是来自传说的野兽。」瓦西娅回答。母马嗤之以鼻,转身走去吃草。瓦西娅微微一笑。

  「两周前,」狄米崔借着月光审视她的脸。「妳午夜离开去救姊夫,结果带了一整支部队回来。」

  「你这是在感谢我吗?」瓦西娅问:「其中一半纯粹是意外,另一半是跌跌撞撞。」

  瓦西娅虽然轻描淡写,沙夏心里想,其实这两周辛苦得很。他们在午夜的黑暗里策马狂奔到塞普柯夫,弄得弗拉基米尔不停祷告和抱怨。接着他们慌忙召集弗拉基米尔的人马,在雨中长途跋涉,总算及时赶到科洛姆纳,因为瓦西娅说她无法带太多人穿越午夜。

  「妳绝对想不到有多少胜仗是这样拿下的。」狄米崔说。

  瓦西娅泰然面对大公的审视,两人似乎心意相通。

  「妳举手投足不一样了,」莫斯科大公说,接着半开玩笑地问:「难道妳在路上找到自己的王国了?」

  「应该吧,」瓦西娅答道:「至少掌握了带领权,带领一群和这片土地一样老的人,和一个遥远的奇异国度。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聪明的大公一眼就认得出力量。」

  瓦西娅没有回话。

  「妳带了部队加入我的阵营,」狄米崔说:「要是妳真的成为一国之主,妳也会带领自己的人民加入这场战争吗,妮亚兹娜?」

  沙夏听见「公主」一词,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震。

  「幻想更多人马助阵吗,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瓦西娅问,脸上稍微恢复点血色。

  「没错,」狄米崔说:「我需要所有飞禽走兽、所有人马、所有生物才能打胜仗。」

  沙夏从来不觉得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和他妹妹很像,但他现在看到了。热情、聪明又充满企图心。瓦西娅说:「我已经还清对莫斯科的亏欠了,你还要我召集我的人马,要他们为你而战?你的修士和神父们可能会说他们是魔鬼。」

  「没错,这正是我的要求,」狄米崔微微顿了一下说:「妳想要我给妳什么?」

  瓦西娅沉默不答,狄米崔默默等候。沙夏望着金马吃草映在草地上的光,心里想妹妹脸上是什么表情。

  瓦西娅缓缓说道:「我要承诺,但对象不只你,还有谢尔盖神父。」

  狄米崔一脸困惑,但没有拒绝。「那我们一早就去见他。」

  瓦西娅摇头说:「对不起,我知道他年纪大了,但必须在这里许诺,而且要快。」

  「为什么得在这里?」狄米崔厉声问:「而且非得现在?」

  「因为,」瓦西娅说:「现在是午夜,我们没时间耽搁了,而且需要听他承诺的不是只有我一个。」

  沙夏骑着他的灰驹图曼扬长而去,不久便带着谢尔盖神父来到空地。月亮依然古怪地高挂天空。等待哥哥的时候,瓦西娅心想沙夏是否知道她必须在午夜聚集他们四个,才选择继续前行──或者睡觉。但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瓦西娅和狄米崔一边等着沙夏,一边坐在渐弱的营火旁来回递着酒囊,低声交谈。

  「妳这些好马都是从哪里弄来的?」狄米崔问她:「先是那头枣红大马,现在又是这家伙。」他觊觎地看了波札一眼。金马垂下耳朵,悄声走开。

  瓦西娅冷冷说道:「她听得懂人话,葛苏达。不是我从哪里把她弄来的,而是她选择承受我。你要是想赢得这样的马对你死心塌地,就得在黑暗里寻找,穿越三个时间和九个国度。我建议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王国被围攻的事吧。」

  狄米崔似乎不肯放弃,张嘴还想再问什么,但就在这时修士和神父到了,于是瓦西娅匆匆起身,在胸前划了十字。「神父平安。」她说。

  「愿神祝福妳。」老神父说。

  瓦西娅深呼吸一口气,跟他们说了她的要求。

  谢尔盖听完沉默良久,沙夏和大公皱眉望着他。

  「他们是邪恶之物,」最后谢尔盖开口说:「是世上的不洁力量。」

  「人也很邪恶,」瓦西娅激动地说:「但也很善良,各种程度都有。谢尔特和人没有两样,也和世间大地没有两样,有时聪明、有时愚蠢,有时善良、有时残酷。神掌管另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呢?人或许渴望天国的救赎,却也供奉家中精灵,让自己的住所不受恶魔侵犯。谢尔特难道不是神造的,就和祂造天地万物一样?」

  瓦西娅摊开双手说:「这就是我出手帮忙的条件:你们发誓不会再让女巫上火刑台,不会再说摆放供物在灶口是犯罪,让我们的同胞同时拥有两种信仰。」

  她看着狄米崔。「只要你和你的后人掌管莫斯科大公国的一天,还有──」她转头对谢尔盖说:「只要神父和修士们兴建修院、修筑教堂、垂挂黄钟,你们就要告诉他们允许百姓拥有两个信仰。只要你们承诺,我就会立刻进入黑夜,让罗斯其余各地归在你的旗下。」

  众人沉默良久。

  瓦西娅默默站在一旁,神情直率严肃等待着。谢尔盖垂头嘴唇蠕动喃喃祷告。

  狄米崔说:「要是我们不答应呢?」

  「那么,」瓦西娅说:「我今晚就走,尽我全力与时间去保卫一切。你们也是,只是我和你们力量都会减弱。」

  「如果我们答应了,而且打了胜仗,那之后呢?」狄米崔问:「如果我们又需要妳,妳会出现吗?」

  「如果你们做到我说的事,」瓦西娅说:「那只要你们掌权的一天,我随传随到。」

  两人再次端详对方。

  「我会答应,」狄米崔说:「如果谢尔盖神父答应的话。一个国家要想强大,经不起力量分散,包括人类以外的力量。」

  谢尔盖抬起头。「我也会答应,」他说:「神的道路非常奇特。」

  「我听到也看见了。」瓦西娅说着张开手掌,只见她拇指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在昏暗月光下隐隐发黑。她让血滴在地上,两道身影随即显现,一个是独眼男子,另一个是肤色如夜的女人。

  狄米崔猛往后退,沙夏早就见过他们,所以纹风不动。谢尔盖瞇着眼,嘴里再次喃喃祷告。「我们都是见证人,」瓦西娅说:「我们会要你们信守承诺。」

  大公和神父惊魂未定离开了,策马返回科洛姆纳休息。波鲁诺什妮丝塔说:「我看到他们许下承诺了,还需要再待着吗?我不是梅德韦得,对人类的奇怪作为没有无止尽的爱。」

  「的确,」瓦西娅说:「妳想走就离开吧,但我要是召唤妳,妳会出现吗?」

  「我会,」午夜说:「但只是想见到结局。虽然妳得到了他们的承诺,也就得遵守妳的诺言,投入战争。」

  说完她一个鞠躬,便消失在夜色中。

  沙夏待在妹妹身边。「妳现在要去哪里?」

  瓦西娅没有抬头,拿着湿叶子扔进火里。营火嘶的一声熄灭了,空地顿时剩下昏暗的星光。「我要去找奥列格,将他带回部属那里,」她直起身子说:「确保没有人察觉他来这里。我敢说狄米崔阵中至少有两三名间谍。不过──」她忽然笑了。「谁会相信呢?他今天在马麦身边,明天也会在他营里。」说完便朝金马走去。

  沙夏耐着性子跟了上去,说:「之后呢,之后妳打算如何?」

  瓦西娅一手摸着母马脖子,回头反问沙夏:「狄米崔打算在哪里进攻鞑靼人?」

  「鞑靼人的部队集结在一个叫狙击地的地方,」沙夏说:「也就是库利科沃,离这里几天路程。狄米崔必须在他们集结完毕之前发动攻击。他说三天。」

  「只要你跟部队一起,」瓦西娅说:「我就一定找得到你们。我三天内回来。」

  「但妳要去哪里?」她哥哥再次问道。

  「去骚扰敌人。」瓦西娅说话时没看着他,而是望向他后方,皱眉注视着黑暗。波札耳朵前后摆动,一次也没有试着咬她。

  沙夏抓住她的手臂,硬让她转过身来。母马气愤退开,鼻子噗哧喷气。瓦西娅被疲惫掏空殆尽,脸上闪着垂死的光芒。「瓦西娅,」沙夏语气冰冷,对抗她眼神里张狂的笑意。「妳觉得妳这样跟魔鬼生活在黑暗之中,施黑魔法,最后变成什么模样?」

  「我?」瓦西娅反驳道:「我正在变成我自己,哥哥。我是女巫,而且会拯救大家。你刚才没听见狄米崔说的话?」

  沙夏瞄了金马后方一眼,望着注视这里的独眼男。漆黑午夜星光下,那男人几乎隐形不见。沙夏抓紧妹妹的手臂。「妳是我妹妹,」他说:「也是马雅的阿姨。妳父亲是雷斯纳亚辛里亚的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妳要是只身在黑暗里停留太久,就会忘记回到光明。瓦西娅,妳不只是那个夜晚之物,那个──」

  「那个什么,哥哥?」

  「那个东西,」沙夏豁出去了脱口而出,对着旁观的魔鬼努了努下巴。「他要妳忘记自己,他会很开心妳疯了,永远失落在黑暗森林里,和我们的外曾祖母一样。妳知道那有多危险吗,自己一个人跟着那家伙?」

  「她不晓得。」熊听了插嘴道。

  瓦西娅不理他。「我还在学,」她说:「但就算我不想,但有别的选择吗?」

  「有,」沙夏说:「跟我回科洛姆纳,我会照顾妳。」

  「哥哥,我不行回去。你刚才没听见我对狄米崔的承诺吗?」

  「管他狄米崔,那家伙只在意自己的顶上王冠。」

  「沙夏,别为我担心。」

  「但我就是担心,」他说:「为妳的性命,也为妳的灵魂。」

  「我的性命与灵魂都掌握在我手上,而不是你,」瓦西娅柔声说,但脸上的野性少了几分。她深呼吸一口气。「我不会忘记你说的话。我是你妹妹,我很爱你,即使独自走在黑暗里依然如此。」

  「瓦西娅,」沙夏说,语气充满不愿。「跟冬王都比跟那头野兽好。」

  「你们两个都把我哥哥想得太好了,」熊才刚说完,就听见瓦西娅吼道:「可是冬王又不在这里!」接着她稍微平静下来,说:「因为现在不是冬天,我只能有什么工具用什么。」

  母马甩了甩鬃毛,用力踱步,显然想走了。

  「我们要走了,」瓦西娅对她说,彷佛母马真的开口了。她挣脱沙夏的手,声音有些沙哑说:「再见了,沙夏。」接着便翻身上马,低头望着哥哥忧愁的脸庞。「我不会忘记你说的话。」

  沙夏只是点了点头。

  「三天后见。」她说。

  接着母马便弯背跃起奔驰而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中。熊回眸朝沙夏眨了眨眼睛,转头跟了上去。

  瓦西娅将奥列格留在她之前见到他的地方,也就是他手下扎营的茂盛干草原边,距离库利科沃行走要一天路程。波札一等梁赞大公下马,放开她的金黄侧腹,就侧腿踢了他一脚,断然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载他这样的人,他太重了。

  同一时间,奥列格说:「骑这头传说之马的事就交给妳了,小女巫,骑在她身上就跟乘着暴风雨没有两样。」

  瓦西娅不禁哈哈大笑,说:「如果我是你,就会晚点再跟马麦会合。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很难受。我们战场上见。」

  「但愿如此。」奥列格.伊凡诺维奇说完朝她鞠躬。

  瓦西娅低头回礼,接着调转波札,一人一马再次回到午夜路上。

  天哪,我真是受够黑暗了,瓦西娅心想。波札脚步沉稳,完全不受黑夜和变动的地形影响,但她奔驰的速度、凸出的鬐甲与飞快的步伐一点也不会不舒服。瓦西娅揉揉脸颊,努力集中精神。哥哥沙夏的警告令她心烦意乱。他说得没错,她生命中的所有盘石都消失了:家、家人,甚至她自己似乎都在大火中失去了。就连莫罗兹科也走了,直到降雪才会回来。此刻她在黑暗中的伙伴是疯狂的化身,但他有时感觉很普通,甚至很讲道理,而每回只要这种感觉浮现,她都得提醒自己和他保持距离。

  这会儿熊以野兽的形体和金马并肩同行。「人类不会信守诺言的。」他说。

  「我不记得有问你的意见。」瓦西娅斥道。

  「咱们谢尔特最好对抗人类,免得被他们消灭,」熊又说道。瓦西娅在他低沉声音里听见人附和他的说法。「要是能让罗斯人和鞑靼人自相残杀更好。」

  「狄米崔和谢尔盖会信守承诺的。」瓦西娅说。

  「妳有想过插手他们的战争会让妳付出什么代价吗?」熊说:「狄米崔对妳的承诺和欣赏会让妳付出什么?狄米崔喊妳公主的时候,妳的眼神我都看见了。」

  「你觉得我会得到的不值得冒这个险?」

  「不一定,」熊一边说道,一边继续跟着穿越午夜。「但我不确定妳晓得自己赌上了什么东西。」

  瓦西娅没有回答。她不信任他的邪恶,也不相信他似是而非的道理。

  月光下,湖水一片昏暗,漆黑的涟漪顶端是雪白的浪花。这回前来不再是恐怖的长途跋涉,瓦西娅很快就找到湖边,彷佛记在血里一般。

  波札、熊和她冲出树林,映着月光的辽阔湖水赫现眼前。瓦西娅一口气憋在了咽喉,从母马肩上下来。

  那几头马还在她上回见到他们的湖岸边吃草。但这次他们没有跑开,而是如初秋夜晚寒雾里的鬼魅,抬起绝美的头颅朝她看来。波札竖起耳朵,轻轻呼喊了她的家人。

  老女巫的空房子黑影一般立在湖对面的高柱上,依然阴森荒芜,多莫佛雅再次在灶里沉睡着,等候她的到来。瓦西娅暂时放任想象驰骋,脑中浮现房子里火光暖暖,家人齐聚笑声不断,外头还有骏马,大群的马,在星空下怡然吃草。

  总有一天。

  但这天晚上,她不是为了房子而来,也不是为马。

  「爹德格里布。」瓦西娅喊道。

  那小谢尔特在黑暗里闪着绿光,正在大橡树下的阴影里等她。他轻呼一声朝她跑来,随即停在半路。可能是他不想失态,也可能是熊让他紧张,瓦西娅分辨不出来。

  「好朋友,谢谢你,」瓦西娅朝他鞠躬说:「谢谢你要波札来找我。你们两个救了我一命。」

  爹德格里布一脸自豪。「我觉得她喜欢我,」他透露道:「所以才会去。她喜欢我,因为我们夜里都会发光。」

  波札哼了一声,甩了甩鬃毛。爹德格里布又说:「妳为什么回来?妳打算待下来了?为什么食人者跟妳在一起?」蘑菇精灵忽然神情严酷说:「他不准再用脚踢我的蘑菇同胞了。」

  「很难讲,」熊意有所指地说:「要是我勇敢的女主人没给我更好的事情做,我只能在黑暗里跑来跑去,开心踢倒你的所有蘑菇兄弟。」

  爹德格里布火冒三丈。「他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瓦西娅狠狠瞪着熊,开口对爹德格里布说:「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们回来找你,是因为需要你帮忙。」

  「我就知道妳不能没有我!」爹德格里布骄傲地说:「虽然妳有更大号的盟友了。」他说着狠狠瞅了熊一眼。

  「这场仗会打得非常惨烈,」熊插话说:「靠一个蘑菇能有什么破坏力?」

  「等着瞧吧。」瓦西娅说完伸手递向了小蘑菇精灵。

  马麦大军沿着顿河前行,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库利科沃,预备军则是分批扎营在南边远处,准备破晓北上。瓦西娅迅速穿越午夜,跟金马和两个谢尔特来到一座小岗上,隔着树林窥探下方的部队。

  爹德格里布见到正在歇息的部队规模如此之大,不禁瞪大了眼,发着绿光的手脚微微颤抖。河岸边的火光一路延伸到视线之外。「人好多。」他喃喃说道。

  瓦西娅看着数量庞大的人马说:「我们最好开始干活了。不过首先──」

  波札拒绝使用马鞍和鞍袋,瓦西娅只能自己背着一个小包,快马奔驰很不舒服。她从包里掏出面包和几片烟熏肉干,都是狄米崔离去前给她的礼物。她自己咬了一小口,然后想也不想就扔给了她两位盟友。

  完全没有声音。瓦西娅抬头看见爹德格里布捧着面包一脸欣喜,而熊却只是抓着肉干看着她,没有动嘴。

  「这是供品吗?」他说,声音近乎咆哮。「我已经效力于妳,难道还不够吗?」

  「这不是供品,」瓦西娅冷冷说道:「只是食物。」她瞪他一眼,接着继续啃起面包和肉干。

  「为什么?」熊问。

  瓦西娅没有回答。她讨厌他的恣意妄为、冷酷与笑声,更讨厌他的笑唤起她本性里的某部分遥相唱和。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无法恨他,因为这样可能让她也得恨自己。于是她说:「因为你还没背叛我。」

  「的确,」熊说,但依然一脸疑惑。他看着她,一边吃起肉干,接着抖抖身子,冷笑俯瞰下方歇息的大军,将手指舔干净。瓦西娅勉为其难起身走到他身旁。「我对霉菌不熟,蘑菇小不点,」熊对爹德格里布说:「但恐惧就像病菌会在人之间蔓延,就算人多也没有用。好了,咱们动手吧。」

  爹德格里布怯怯看了熊一眼,面包已经被他放在一旁。他声音颤抖对瓦西娅说:「妳要我做什么?」

  瓦西娅拍掉上衣的面包屑。吃了点东西让她体力恢复,但接着就是今晚的重责大任,不禁令人心惶。

  「你能不能──让他们的面包坏掉?」瓦西娅说,转头避开熊的狞笑。「我想让他们饿肚子。」

  他们蹑手蹑脚下山潜进营地。瓦西娅用破布遮住手臂上的微微金光,和熊分别用匕首与爪子划破部队的粮袋和箱子,再让爹德格里布伸手进去,面粉和肉立刻变软发臭。

  瓦西娅见蘑菇精灵似乎上手了,便让他和熊继续隐形穿梭在营地帐篷之间,散播惊惶与腐烂,而她则是溜到河边呼唤顿河的伏贾诺伊。

  「谢尔特已经跟莫斯科大公结盟了,」她低声告诉伏贾诺伊,接着将事情交代一遍,之后又说服他让河水泛滥,让鞑靼人无法干干爽爽睡个好觉。

  三晚后,鞑靼大军一团混乱,瓦西娅恨透了自己。

  「你不可以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杀死他们,」她看见熊一脸狞笑,嗅了嗅一名在恶梦中挣扎的士兵,便这么对熊说。「就算他们看不见我们,也不……」她说不下去,没有话语能描述她心底的反感。没想到梅德韦得竟然耸耸肩退开了,让她吓了一跳。

  「我当然不会,」他说:「事情不是那样做的。黑暗中的杀手可能被发现、被迫打斗和被杀。恐惧更有力量,而人害怕他们看不见、不了解的事物。我做给妳看。」

  老天,他还真做了。瓦西娅就像邪恶的学徒,跟着熊在鞑靼营地四处散播恐惧。她让马车和帐篷起火,让人瞥见鬼影而尖叫。她惊吓他们的马,即使看见马瞪大眼睛惊惶逃跑让她好不心痛。

  少女和两个谢尔特就这样从营地这头走到那头,不让马麦和他部队有丝毫喘息。马匹纷纷扯断木桩落荒而逃。鞑靼人只要点火,火就会突然窜起,迸向毫无防备的面孔。士兵交头接耳,说他们被一头野兽、两个发光怪物和一个脸庞棱角分明、眼睛太大的鬼魅女孩缠住了。

  「人会自己吓自己,」熊笑着对她说:「想象比实际见到的东西可怕。妳只需要趁着黑暗窃窃私语就好。跟我走吧,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第三天晚上,熊开心得像吸饱血的虱子,瓦西娅则是骨瘦如柴,一心渴望黎明。两人又在营地绕了一圈后,她对自己和他说:「够了。」她每个感官都大开着,心里半是恐惧,半是和熊一样,为了作恶而疯狂欣喜。

  「够了,我要找个地方睡觉,然后天亮就回去找我哥哥。」她已经受够黑暗了。

  爹德格里布如释重负,熊只是一脸饱足。

  空气凛冽,寒雾蒙蒙。瓦西娅远离营地,在森林最浓密处找了一块隐蔽的洼地。即使裹着斗篷躺在松枝上,她依然瑟瑟发抖。她不敢生火。

  天冷对熊没有半点作用。他之前用野兽的形体在鞑靼营地四处吓人,这会儿却用人形休息。他心满意足躺在蕨丛上,脑袋枕着胳膊注视夜空。

  爹德格里布躲在岩石下,身上绿光微微弱弱。弄坏鞑靼人的食物让他精疲力竭,心情沮丧。「他们喝马奶,」他说:「我不能弄馊它,他们才不会太饿。」

  瓦西娅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己也很想吐。人和走兽的惊惶感觉在她骨头里回荡,但她依然不晓得这样是否足以逆转即将的战局。她瞥见熊牙齿一亮,发现他在微笑,不禁对他说:「你真的很恶心。」

  熊头也不抬。「为什么?因为我乐在其中吗?」

  瓦西娅手腕上金光闪闪,让她不安想起两人的约定。她没有说话。

  熊半转身子,手肘撑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浅笑。「还是因为妳也是?」

  她要否认吗?何必呢?那只会给他力量。「没错,」她说:「我喜欢吓唬他们,因为他们入侵我的国家,而且哲留孛刑求我哥哥。但我也嫌恶自己,觉得羞耻,而且非常疲倦。」

  熊似乎微微失望。「妳应该多自责一点。」他说完又躺了回去。

  疯狂就是这样来的。隐匿在她本性最恶劣的角落,悄悄长成怪兽,最后将其余的她全部吞噬。她知道,熊也知道。「坎斯坦丁神父就是那样做的,瞧他是什么下场。」瓦西娅说。

  熊没有说话。

  鞑靼大军虽然在视线之外,但还闻得到。尽管精疲力竭,被湿气弄得很烦,鞑靼部队人数之多依然让瓦西娅心里一沉。她答应为奥列格施展魔法,但不晓得世上所有魔法加起来够不够让狄米崔打胜仗。

  「妳知道初雪来时,妳要对我哥哥说什么吗?」熊问,眼睛仍然望着天空。

  「什么?」瓦西娅被问题吓了一跳。

  「我的力量开始减弱,他的力量应该开始变强了。妳可以用威胁和承诺镇住我,只是很快──」熊嗅了嗅空气说:「非常快,妳就得面对冬王了。妳也打算威胁他吗?」他缓缓微笑。「我很想看妳威胁他。喔,他一定会气坏了。我很喜欢这世界,这世界的丑陋与美丽,喜欢捣乱人的行事,卡拉臣却不是。」熊朝她眨了眨眼。「他为了妳费尽力气,甘愿违逆本性在夏天到莫斯科与我对抗,结果妳转头就放了我。他会非常生气。」

  「我跟他说什么不关你的事。」瓦西娅冷冷说道。

  「当然,」梅德韦得说:「但我可以等,我喜欢惊喜。」

  从冬王在莫斯科和她分开以来,她就没有他的消息。莫罗兹科知道她放了他弟弟吗?他能理解吗?她自己又理解吗?「我要睡了,」她对熊说:「你不准背叛我,也不准让我们被人发现,或利用别人让我们被发现,或吵醒我、碰我,还有──」

  熊哈哈大笑,扬手说:「够了,小姑娘,留一点想象力给我。快睡吧。」

  瓦西娅又瞇眼瞄了瞄他,这才转过身去。和颜悦色、通情达理的熊比空地的野兽危险百倍。

  天将破晓时,瓦西娅被一声尖叫吵醒。她心跳加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熊隔着树林往外窥探,感觉不怎么惊慌。「我还在想他们哪时才会发现呢。」他没有回头,直接对瓦西娅说。

  「发现什么?」

  「发现那座村庄。我猜大多数村民已经收拾能带走的东西跑了,因为部队扎营离他们那么近,只是──有人没走,而鞑靼人已经受够马奶了。」

  瓦西娅心底一阵反感,走到熊所在的位置。

  那个村庄非常小,隐匿在谷地里,周围大树遮蔽。要不是鞑靼人四处找东西填肚子,可能完全不会被发现。瓦西娅就没注意到。

  她心想熊是不是之前就看见了。

  但此刻那村庄有十几处起火燃烧。

  又是一声尖叫,这回较弱较轻。「波札。」瓦西娅喊道,母马侧身跑来,不悦地呼哧喷气,但瓦西娅翻身上马,她却没有抗议。

  「我可不会拦妳,」熊说:「让妳被那么可爱的冲动带着走,但我怀疑妳会喜欢那里的景象。」他又接着说:「而且妳可能被杀。」

  瓦西娅说:「我让那些人身陷险境,至少可以──」

  「是鞑靼人让他们身陷险境──」

  但瓦西娅已经走了。

  等她赶到那个小村庄,村里的房舍几乎都烧光了,就算有畜生也都不见了,放眼所及只剩死寂与空荡。瓦西娅心里不禁浮现希望。或许所有村民一见到鞑靼人来了的迹象就都跑了。或许遇害的只是一头猪,临死前发出类似哀号的尖叫。

  正当她这样想,村里传来一声呛到的呻吟,但不像哭声。

  波札转动耳朵,瓦西娅发现一个细瘦的黑影缩在一间起火的房舍旁。

  瓦西娅纵身下马,抓住那妇人将她拖离火场,手上摸到都是黏稠的血。妇人疼得轻声哀鸣,但没有说话。房舍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她神情漠然的脸庞。她喉咙被割,但没有深到一刀毙命。

  而且她有孕在身,说不定就快临盆了。这就是为什么其他村民跑了,她却没有离开的原因。就算之前有人陪她,此刻也不见踪影,只留下这名妇人,两手全是抵抗鞑靼人留下的擦伤,并且裙子带血,满满的血渍。瓦西娅伸手按着妇人的肚子,但感觉不到任何踢动,而且上头也有一道渗血的伤口……

  妇人嘴唇发青,沙哑喘息,目光涣散寻找瓦西娅的脸。瓦西娅双手抓住她染血的手。

  「我的孩子呢?」妇人喃喃道。

  「妳很快就会见到她了。」瓦西娅稳住声音说。

  「她在哪里?」妇人说:「我听不到她哭。好多人过来──喔!」她喉咙呛到,倒抽一口气。「他们有没有伤害她?」

  「没有,」瓦西娅说:「她很好,妳会见到她的。来吧,我们一起向神祷告。」

  欧契纳许[2]──主祷文念来轻柔熟悉,抚慰人心。妇人勉力跟着瓦西娅祷告,即使她的目光逐渐迟滞空洞。瓦西娅不晓得自己哭了,直到一滴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才察觉。她抬头发现死神就在那里,白马在他身旁。

  两人四目交会,但死神面无表情。瓦西娅阖上妇人的眼睛,将她放在地上,起身往后退开。死神没有说话。虽然妇人的尸体在地上一动不动,死神却好像将她轻轻抱起,放到马上。瓦西娅在胸前划十。

  我们可以共享这个世界。

  死神再次转头看着瓦西娅的脸。他脸上有任何表情吗?愤怒?疑问?统统没有。只有死神那久远的漠然。他翻身上马,骑着白马和他来时一样悄然离去。

  瓦西娅浑身是血,满心羞愧。她在林中呼呼大睡,自以为聪明,却让他人承受鞑靼人怒火的摧残。

  「哎,」熊走到她身旁说:「妳果真让我哥哥不再漠然了,绝对没错。可怜的蠢蛋,难道他注定为了每个他用鞍袋接走的死去女孩而懊悔吗?」熊似乎很喜欢那种可能。「恭喜妳,我多年来一直想让他有感觉,但他始终和他的季节一样冷酷。」

  瓦西娅彷佛没听见。

  「我真期待初雪来时会发生什么。」熊补上一句。

  但瓦西娅只是缓缓转过头来。「没有神父,」她喃喃道:「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妳何必要做什么?」熊不耐说道:「她村里的人很快就会离开躲藏的地方,会祷告哭泣,做该做的事。再说,她已经死了,根本不会在乎。」

  「要是我──要是我没有──」

  熊掩不住心里的轻蔑看着她。「没有怎样?妳这样做是为了全罗斯可见和隐形的人,不是为了一个村姑的性命。」

  瓦西娅紧抿双唇。「你要是叫醒我,」她说:「我或许就能救她了。」

  「是吗?」熊平静地说:「或许吧,但我喜欢哀号,而且妳叫我不要吵醒妳。」

  瓦西娅转身呕吐。吐完后,她起身到溪边取水。她洗去死去妇人身上的血,将妇人的手脚摆好,接着又回到溪边,不顾严寒,借着营火余烬的微光梳洗自己。她双手捧沙摩擦肌肤,直到冷得发抖,接着洗去衣服上的血迹,将湿衣服套回身上。

  完事后,她转头发现熊和爹德格里步都不发一语看着她。爹德格里步一脸严肃,熊的脸上少了嘲讽,而是迷惘困惑。

  爹德格里布缓缓摇头。「我只是个蘑菇,」他喃喃道:「我不喜欢恐惧和火,也受够这些打打杀杀的人了。他们对种植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我喜欢,」瓦西娅说,决定不宽容自己。「喜欢过去这几夜的恐惧与火。恐吓人让我感觉自由,充满力量,结果却让别人为我的快乐付出代价。爹德格里布,但愿神允准,我们湖边见。」

  爹德格里布点点头,接着便消失在林中。太阳刚刚升起,瓦西娅深吸一口气。「我们去找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将事情做个了结吧。」

  「从妳醒来到现在,总算说句象样的话了。」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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