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库利科沃
第三天日落前,罗斯大军才策马来到库利科沃并且扎营。连狄米崔都沉默了,只简短下达几句命令,要部队歇息过夜,明早再调度人马。他当然听说了鞑靼部队的人数。但听人回报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马麦的主要部队已经集结完成,在原野上排成一路纵队,绵延到视线尽头。
「士兵们都很害怕,」沙夏对狄米崔和弗拉基米尔说。他们三人策马下到顿河的支流涅普里亚德瓦河边侦查敌情。「祷告也改善不了多少。我们就算整天告诉他们神站在我们这边,他们还是看得见敌军人多势众。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他们人数是我们的两倍,而且还有援军会来。」
狄米崔和弗拉基米尔的随从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话,但连他们看着敌军的阵仗也都不禁窃窃私语,面如死灰。
「我们已经别无选择,」狄米崔说:「只能祷告,喂饱所有弟兄的肚子,明天趁他们还没空多想之前让他们上战场。」
「我们其实还有一个选择。」沙夏说。
他表哥和妹夫同时回头看他。
「什么选择?」弗拉基米尔说。自从他再见到沙夏,他就一直对沙夏抱着疑心,介意他的邪恶盟友和瓦西娅,对他小姑的诡异力量深感戒惧。
「跟他们要求一对一决斗。」沙夏说。
三人沉默下来。一对一决斗就像预言,尽管无法止战,但胜者会得神青睐,而且双方士兵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做能振奋人心,」沙夏说:「彻底转变士气。」
「如果我们派出去的人胜了。」弗拉基米尔说。
「如果我们派出去的人胜了。」沙夏没有否认,但目光看着狄米崔。
狄米崔没有说话,也没转头,而是望着泥泞的原野,以及更远处鞑靼人的阵地。夕阳西斜,鞑靼人的马多如秋天的落叶。营地后方,顿河是一条银丝带。滂沱寒冷的大雨下了三天,此刻天色昏暗,似乎暗示初雪将提前到来。
狄米崔缓缓说道:「你觉得他们会接受吗?」
「会,」沙夏说:「我觉得会。他们像是不敢推派战士出来决斗的人吗?」
「要是我提出要求,而他们同意了,那我该派谁出战?」狄米崔问,但他说话的语气透露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沙夏说。
狄米崔说:「我有一百位手下可以胜任,为什么要派你去?」
「因为我是最强的战士,」沙夏说。他不是吹嘘,而是陈述事实。「我是修士,神的仆人,是你最好的机会。」
狄米崔说:「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沙夏,而不是──」
「表哥,」沙夏厉声道:「我少小离家,伤透了父亲的心。我也没有忠于誓言,静静待在修道院里不出来。但我不曾背叛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始终信仰它、呵护它,现在更要在两军之前捍卫它。」
弗拉基米尔说:「沙夏说得没错,这样做能彻底转变士气。胆怯者注定落败,你和我都很明白。」接着他不情愿地补上一句:「而且他骁勇善战。」
狄米崔依然面露勉强,但他又看了看暮霭下有些模糊的敌军阵营。「我不想否认,」他说:「你是我们当中最高强的战士,士兵们都晓得。」他又沉默片刻。「那就定在明天早上吧,」他沉重地说:「如果鞑靼人接受的话。我会派传令过去,但你绝不准把命送了,沙夏。」
「不会的,」沙夏笑着说:「否则我妹妹会大发雷霆。」
天色几近全黑,沙夏才告别两位王公,让他们歇息。狄米崔的传令还没回来,但不论明天如何,他都需要睡眠。
他没有自己的蒙古包,只有营火和一小片干土地,还有他的马拴在附近。他走近自己的落脚处,发现金马就站在图曼身旁。
瓦西娅替他把火弄旺,默默坐在火旁,脸色疲惫忧伤。在科洛姆纳时那个亢奋疯狂的模样已不复见。
「瓦西娅,」他说:「妳去哪里了?」
「跟天性最毒的魔鬼去骚扰敌军了,」她说:「再次突破我能做到的极限。」她话不成声。
「我觉得,」沙夏柔声说:「妳做得太多了。」
瓦西娅揉揉脸颊,依然瘫坐在马腿间的木头上。「我不晓得自己做得够不够。我甚至潜进敌营,想要暗杀万户长,但他周围戒备森严,因为我之前带走弗拉基米尔,让他学到了教训。我──我不想因为暗杀不成而死,但还是引火烧了他的帐篷。」
沙夏坚定地说:「这样就够了。我们本来毫无机会,但妳给了我们一线希望。这已经足够了。」
「我还想让鞑靼士兵着火,」她哽咽着坦承道,话语脱口而出。「我想──熊在旁边大笑,但我就是做不到。他说最难的就是对拥有心灵的生物施魔法,而我知道的还不够多。」
「瓦西娅──」
「但我让其他东西着火了,弓弦和马车。看到那些东西起火,我笑了,然后──他们杀了一位妇人,待产的妇人。因为他们的粮食馊了,又气又饿。」
沙夏说:「愿神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但瓦西娅──别再做了。我们现在有个机会,是妳用勇气和鲜血赐予我们的。这样就够了。别为了妳无法改变的事物而懊悔。」
瓦西娅没有说话,但当她目光回到他的营火上,火焰立刻窜高,即使几乎没剩下多少柴薪了。瓦西娅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掌心。「瓦西娅,」沙夏厉声说:「够了。妳已经多久没吃饭了?」
瓦西娅想了想。「我──昨天早上,」她说:「我实在等不及想赶回午夜,所以就和波札直接来这里,一路小心不让马麦的部队发现。」
「很好,」沙夏坚定地说:「我现在来煮汤。没错,在这里煮。我自己有粮食,而且会煮东西。我们在三一修道院没有厨娘。妳要吃饭然后睡觉。其他事都可以等。」
瓦西娅累得无法反驳。
两人没什么交谈。水滚后,沙夏盛好汤递给她,瓦西娅说了「谢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将汤一饮而尽。三碗汤下肚,加上在热岩石上烤好的面饼,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
沙夏将自己的斗篷递给她。「去睡吧。」他说。
「那你呢?」
「我今晚要祷告,」他想过告诉她,跟她说明天可能会有决斗,但最后没讲。瓦西娅看上去是那么疲惫、那么憔悴,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夜难眠,为他担忧,更何况鞑靼人有可能回绝挑战。
「至少待在附近?」瓦西娅说。
「当然。」
瓦西娅点点头,眼皮已经又沉又重。沙夏审视妹妹的脸庞,竟然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妳长得就跟妈妈一样。」
瓦西娅睁开眼睛,瞬间激起的喜悦驱走了她脸上的阴暗。沙夏笑着说:「妈妈总是在夜里放面包到炉灶里,给多莫佛伊。」
「我也是,」瓦西娅说:「在雷斯纳亚辛里亚的时候。」
「爸爸经常揶揄她。他那时总是很开怀。他们──他们彼此非常相爱。」
瓦西娅坐了起来。「敦娅不常提到她。我年纪大到长记性之后,她就很少提了。我想──我想安娜.伊凡诺夫纳不准她讲。因为爸爸爱妈妈,不爱她。」
「他们是对方喜乐的来源,」沙夏说:「即使当时我还小,也看得出来。」
重提当年并不容易。母亲过世那年他就策马离家了。要是她没死,他会留下吗?沙夏说不上来。打从住进三一修道院,他就努力忘却自己曾是的那个男孩:艾列克桑德.彼得洛维奇。忘记他的信心与力量,他的热情与愚蠢的自尊。忘记他曾经崇拜自己的母亲。
但此刻他发觉自己正在回想,正在叙述。他对妹妹讲起仲冬宴席和童年的事故,讲起他得到的第一把剑与第一匹马,还有森林里母亲在他前方的清脆笑声。他讲起母亲的双手、她唱的歌及奉献的供品。
接着他讲起冬天的三一修道院,修行的深邃平静,钟声响彻睡梦中的森林,缓缓刻画寒冷时光流逝的晨昏祷告,神父的坚定信仰和长途跋涉前来见他的人们。他讲起骑马和围坐在营火前的日子,讲起萨莱、莫斯科和两座城市之间的大小乡镇。
沙夏讲起罗斯。不是莫斯科大公国、特维尔或弗拉基米尔[1],不是基辅之子创立的各个公国,而是罗斯本身。他讲起罗斯的天空与大地、人民与骄傲。
瓦西娅一动不动,听得如痴如醉,眼睛张大有如盛满阴影的杯子。「这才是我们为之奋战的对象,」沙夏说:「不是为了莫斯科,甚至不是为了狄米崔或任何争吵不休的王公,而是为了这片生育我们的土地,为了生活其上的人与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