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冬初之际
初雪落在脸上，瓦西娅醒了过来。
沙夏终于睡着了。夜色静寂，他的喃喃祷告声停了下来。空气干爽凛冽，大地刚覆上一层薄霜。四周的人声都归于沉寂，所有能睡的都睡了，为破晓补充体力。
一道冷风扫过罗斯人的阵营，吹得旗帜啪啪作响，带来一道道细雪。
瓦西娅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将斗篷盖在睡着的哥哥身上。她看见熊。他化成人形动也不动站在红红炭火之外，望着稀稀疏疏从天而降的雪花。
「雪下早了。」瓦西娅说。
熊恶毒狞笑的脸上头一回浮现恐惧。「我哥哥的力量在增强了，」他说：「新的考验来了，海姑娘，而且可能是最艰难的考验。」
瓦西娅挺直腰杆。
冬王策马穿出黑暗，彷佛冷风将他推到她面前。他的母马踩着霜白的泥泞，蹄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两支部队彷佛都消失了，连她哥哥也是，只剩她、混乱之王和冬王被初雪团团包围。莫罗兹科不再是仲夏时那近乎无形的枯瘦人影，也不是隆冬时全身丝绒的威严君王，而是一身雪白，是新来季节的第一道刺骨的呼息。
他停在瓦西娅面前，纵身下马。
瓦西娅喉咙发干。「冬王。」她说。
冬王上下打量她。他没有看熊，但那动作自有其力量。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妳决心一战，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只是不晓得妳会用这种方式。」
接着他的目光才瞥向他弟弟，两人之间闪现陈年旧恨的火光。「卡拉臣，你还是这么傲慢，」熊说：「不然你以为会怎样?是你放她一个人，让她去打一场不知道如何能赢的仗。」
「我以为妳学聪明了，」莫罗兹科转头对瓦西娅说：「妳明明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你很清楚他的本事，比我还清楚，」瓦西娅说：「但你曾经在情急之下释放过熊，我现在也是。他当时对你发过誓，现在也对我立了誓。」
瓦西娅举起双手，手腕上两条绳索发着光，油金色泽隐隐透着力量。「是吗?」莫罗兹科冷冷看了他们俩一眼。「他发誓之后呢?之后怎么样?妳在他陪同下四处游走，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吗?还是尝到了残忍的滋味?」
「你还不了解我吗?」瓦西娅说：「我从小就喜欢危险，但从来不喜欢残忍。」
莫罗兹科瞪着她，目光不停在她脸上逡巡，直到瓦西娅心头火起撇开头去。莫罗兹科吼道：「看着我!」
瓦西娅吼了回去：「你在我脸上找什么?」
「疯狂，」莫罗兹科说：「还有恶意。妳以为熊搞出来的危险都很明显吗?他会操弄妳的心灵，直到妳看着流血与苦难依然哈哈大笑。」
「我还没笑，」瓦西娅说，但他的目光再次射向她手腕上的金绳索。难道她应该觉得羞愧?「哪里有力量，我都来者不拒，但我还没变成邪恶。」
「是吗?他很聪明，妳会堕入邪恶而不自知。」
「不论我晓不晓得，都根本没时间堕落，」瓦西娅这下真的火了。「我一直在黑暗里奔走，努力营救所有需要我的人。我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但我不好也不坏，就是我自己。你别想让我觉得羞愧，莫罗兹科。」
「的确，」熊对她说：「我虽然不想赞同他，但妳或许应该更有罪恶感一点，对自己多些责备。」
瓦西娅不理他。她走向冬王，直到黑暗里仍然读得出他的表情。她看见情绪，愤怒、饥渴、恐惧，甚至哀伤。他的漠然全部化为碎片。
瓦西娅怒气全消。她牵起他的手，莫罗兹科没有反抗，他的手指摸起来很轻、很凉。瓦西娅柔声道：「我召唤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力量一起参战，冬王。我非这样做不可，我们不能彼此厮杀。」
「他杀了妳父亲。」莫罗兹科说。
瓦西娅咽了口气。「我知道，但他现在必须帮我拯救我的同胞。」她举起没有牵着他的那只手，轻触他的脸颊。她近得可以看见他的呼息。她手指滑过他的脸庞，将他的目光拉回她身上。雪下得更快了。「明天你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吗?」她问。
「我会去接引死者，」莫罗兹科说。他的目光从她身上飘向营地，瓦西娅不禁想明天有多少人能见到日落。「妳根本不需要去。现在还不迟，妳已经尽力了，已经实践了承诺。妳和妳哥哥可以──」
「太迟了，」瓦西娅说：「沙夏绝不会离开狄米崔，而我──我也立了誓。」
「妳是对妳的自尊立誓，」莫罗兹科反唇相讥。「妳希望谢尔特听命于妳，希望各国王公对妳赞许有加，所以才会接下这个疯狂的任务，和狄米崔一起。但妳从来没见过战争。」
「对，我没见过战争，」瓦西娅说，语气变得和他一样冷酷。她松开双手，可是没有退后。「对，我希望狄米崔赞许我。我想要胜利，甚至想要力量，能主宰各国王公和谢尔特。我有权想要东西，冬王。」
他们俩近得可以呼吸到对方的气息。「瓦西娅，」冬王低声说：「想远一点，别只想这场战争。熊待在空地对这个世界更安全，而妳必须活下去，不能──」
瓦西娅打断他。「我已经活下来了，而且我立了誓，你弟弟不一定会关回空地。我们双方达成了共识，我和他。我有时想到就害怕。」
「我一点也不意外，」莫罗兹科说：「妳的灵魂有海有火，而他是妳本性里最恶劣的部分放到最大。」他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瓦西娅，他对妳是个威胁。」
「那就保护我，」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眸。「当他让我过头时，拉我回来。不论是人和谢尔特，或你和他，莫罗兹科，都要达成某种平衡。我生来就介于两者之间。你以为我不晓得吗?」
莫罗兹科眼神忧伤。「是啊，」他说：「我知道。」他再次抬头注视熊。这回两兄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这是妳的选择，不是我的，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瓦西娅听见熊吁了口气，发现他其实很害怕。
她低头靠向莫罗兹科的肩膀，脸贴着羊毛与毛皮，感觉他双手搂住她的背，将她片刻留在日与夜、秩序与混乱之间。带我去安静的地方，她很想脱口而出，我再也受不了人的声音与臭味了。
但机会已逝，她已经做了选择。瓦西娅抬起头，从他怀里退开。
莫罗兹科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发亮的小东西。
「我带了这个给妳。」他说。
那是个串在绳子上的绿宝石，没有她之前拥有的那个蓝宝石项链完美无瑕。但她没有伸手去拿，而一脸戒慎望着它。「为什么?」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莫罗兹科说：「所以没有来找妳，即使在梦中，即使妳将熊解除监禁。我往南走，穿越我王国的大雪，一路到了海边。我呼唤海王契诺莫[1]，将他从海里找出来。他已经消失几百世代了。」
「你为什么去那里?」
莫罗兹科犹豫片刻。「有件事他一直不晓得，我跟他说了，告诉他森林里的女巫替他生了孩子。」
瓦西娅神情一怔。「孩子?海王?」
莫罗兹科点点头。「双胞胎。我还跟他说，我爱上了他的曾外孙女，于是他就给了我这个，要我给妳，」他几乎掩不住笑。「这东西没有魔法，不会圈住人，就只是一份礼物。」
瓦西娅还是没有伸手去拿。「你知道多久了?」
「没有妳想得那么久，虽然我一直好奇妳的力量从哪里来。我原本心想会不会纯粹是女巫的力量，一个有魔法的人类女子将天赋传给自己的女儿。但我后来见到瓦伐拉，就知道不只如此。契诺莫有过不只一个儿子，他们往往拥有父亲的魔力，而且比人类活得久。所以我去问了午夜，要她老实讲，她就跟我说了，妳是海王的曾外孙女。」
「所以我会活很久吗?」
「我不晓得。谁知道?因为妳是女巫，又是谢尔特和女人，是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和罗斯王公的后裔。契诺莫可能知道答案，他说他会回答，但必须妳去见他，他才会开口。」
消息来得太快太多，但瓦西娅接过了宝石。宝石摸起来很温润。她闻到淡淡的咸味，感觉就像拿到一把通往她自己的钥匙，但她无暇检视。现在有太多事要做了。
「我会去海边，」她说：「如果我活过明天破晓的话。」
莫罗兹科语气沉重：「我会在战场上，但我只负责死者，瓦西娅。」
「我负责活人，」熊笑着说：「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