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光之使者
天色阴沉,部队周围开始窸窣。远方库利科沃的原野上,鞑靼人醒来了,从罗斯阵营就能听见敌军战马对着冷天喷气。但放眼望去一片空白,全世界都被浓雾遮住了。
「雾散了才会开战。」沙夏说。他没有胃口,但喝了点蜂蜜酒,将酒袋递给瓦西娅。他醒来时发现妹妹已经醒了,独自坐在重新变旺的营火前,眉头深锁,脸色苍白,但很镇静。
天寒地冻,浓雾之上天空灰霾,看来初雪还没下完。接着太阳从大地边缘升起,微微化开了严寒,雾气开始变薄。沙夏深呼吸一口气。「我得去见狄米崔。他正在等传令回来。不论消息如何,开战前我会再来找妳。这段时间,愿妳与神同在,妹妹。不要被人发现,也不要冒险。」
「我不会,」她笑着向他保证:「我今天只负责谢尔特,不管人的刀剑。」
「我爱妳,瓦西席卡。」沙夏说完便离开了。
传令回来了。鞑靼人接受了狄米崔的提议,答应决斗。他们还选出了决斗者。沙夏和狄米崔一听见那人名字,心里都窜起冷酷的愤怒。
「我有十几名手下可以替你出马,」狄米崔说:「只是──」
「对手是他就免了,」沙夏说:「你如果不出马,就是我去,表哥。」
狄米崔没有反驳。两人站在他的蒙古包里,侍卫们跑进跑出,帐外充斥着马嘶、钢铁撞击声和部队刚醒来的嘈杂叫嚷。大公递了面包给表弟,沙夏勉强啃了一口。
「再说,」沙夏不减话语里的怒气。「要是阵前换将,荣耀就会归于其他王国,像是特维尔、弗拉基米尔或苏兹达尔。但荣耀必须归于罗斯、归于神,表哥。因为这一战我们全是同一国的。」
「同一国,」狄米崔沉吟道。「你妹妹回来没有?还有她那些──追随者?」
「回来了,」沙夏忿忿看着表哥说:「她还那么年轻,却已经跟钢一样顽固。我必须怪你把她扯入这一切。」
狄米崔脸上毫无愧疚。「她和我一样清楚风险多大。」
沙夏说:「她说叫大家小心河水,还有相信树林会隐匿他们的行踪,也不要害怕暴风或大火。」
「我不晓得这是好是坏。」狄米崔说。
「或许两者都是,」沙夏说:「只要扯到我妹妹就不可能简单。表哥,要是我──」
狄米崔猛力摇头。「不准说。但我会的──我会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只要我在,她就不用担心。」
沙夏弯身鞠躬,没有说话。
「来吧,」狄米崔说:「我替你着装。」
铠甲、胸甲、盾牌、红炳柳叶长矛、上好的靴子、腿甲和尖椎头盔,沙夏很快便着装完毕。他感觉指尖发冷。「你的盔甲呢?」他问狄米崔。大公一身波亚装扮,跟其他几百位贵族没有两样。
狄米崔一脸笑意,彷佛恶作剧被逮的男孩。沙夏发现大公身旁的侍卫个个神情紧张又恼怒。「我叫一位波亚作我的替身,」狄米崔说:「你以为我会一身鲜红坐在山顶上观战吗?错了,我要好好厮杀一场,而且我才不要让鞑靼弓箭手轻易得手。」
「你要是被杀,这场仗就白费了。」沙夏说。
「我若没身先士卒,这场仗才是白费了,」狄米崔说:「只要我不是大公,罗斯就会分崩离析。众人不是落败,有如风中落叶四散纷飞,就是被胜利冲昏了头,人人都想多分一点。不行,我非得抢下首功才行,不然还有别的方法吗?」
「的确,」沙夏说:「我服事你不下于服事神,表哥,而且引以为荣。愿你原谅我所做过和未能做的一切。」
「我们之间有什么原谅可言,表弟,」狄米崔说:「左手不会求右手原谅。」他拍拍沙夏的背。「去吧,与神同在。」
两人着装出帐和部队会合。士兵们已经在库利科沃原野上摆好阵式。时近正午,雾气节节消散。
「我得去见我妹妹,」沙夏说:「我还没有跟她好好道别。」
「没时间了,」狄米崔说。一名士兵将马牵来,狄米崔翻身上鞍。阳光穿破最后一丝薄雾,大公伸手遮眼说:「你看,对方的战士已经就位了。」
狄米崔说得没错。鞑靼战士已经到了定位,接受数十万人鼓噪欢呼。沙夏心脏狂跳,跃到图曼背上。面对敌军鼓噪,那母马不为所动,只是竖了竖耳朵。「既然来不及,那就代我向她道别吧,」他说。
沙夏策马奔向两军之间的泥泞原野,感觉自己似乎瞥见一道金光──波札隐身奔驰在罗斯阵中。沙夏抬手遮挡那微光,他只能这样做。
愿神与妳同在,妹妹。
哥哥一去找大公,瓦西娅就跳到了波札背上。熊一脸喜色嗅着天空,瓦西娅心想他是为了紧绷的气氛而窃喜。熊转头朝她咧嘴微笑说:「接下来呢,女主人?」
天刚破晓,莫罗兹科就离开她了,但寒雾中还带着他的气息。风飒飒吹着罗斯阵中的三角旗,几片雪花随风飘落。瓦西娅感觉自己卡在熊与冬王之间,一边是熊对打斗的兴奋,一边是莫罗兹科对杀戮的悲伤。一边是熊的在场,一边是冬王的缺席。
很好,莫罗兹科只负责死者。
她负责生者。
但不包括人。
她首先见到一只巨大的人面黑鸟。那鸟凌空横越战场,翅膀扫得旗帜翻飞。虽然人看不见她,却都抬头张望,彷佛察觉她的影子笼罩着他们和日光。
接着是树精列许从森林边轻轻走了出来。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和他的骑兵就藏在战场旁的这片树林里,伺机突袭。
瓦西娅轻推波札,金马喷着火花大步通过士兵和帐篷之间,好让瓦西娅和掌管树林的精灵说话。
瓦西娅用沾血的双手握住树精细枝般的手指。「我会藏住那些人,」列许说:「困住他们的敌手。这是为了妳和大公的承诺,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就这样,当沙夏披盔戴甲,士兵们用餐、整队集结时,谢尔特们不断穿过浓雾朝战场涌来。伏贾诺伊在河里咯咯出声,他的女儿露莎卡们在岸边等候。瓦西娅只认得其中几个谢尔特,其余大多不认识,但他们还是愈聚愈多,直到战场上站满妖精。瓦西娅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他们的信任,沉沉朝她压来。
浓雾开始消散。虽然寒冷,瓦西娅已经满身是汗,神经紧绷骑着波札使劲在狄米崔的阵里阵外召集、调派和鼓励她的谢尔特伙伴。
直到一长声号角响起,瓦西娅才将心思转回人的世界。她放眼望向沼泽般泥泞的辽阔原野,两军之间依然飘荡着几缕雾气,但鞑靼人的阵营已经隐约可见。
瓦西娅心一沉。
敌人实在太多了。对付这样的千军万马,一丁点恐惧怎么起得了作用?鞑靼人的阵线看不到尽头,战马呼吸有如雷鸣。北方乌云密布,夹带着雪,天空不时有雪花飘落。狄米崔的精锐部队打前锋,和特维尔大公米凯尔镇守左翼。塞普柯夫王公弗拉基米尔在右翼,只是隐藏在密林中。
马麦阵营后方,奥列格和他的波亚们也在等待,等待另一个信号,好从背后突袭鞑靼大军。
谢尔特们在四面八方等待,有如烛火在瓦西娅眼角边忽明忽暗。
熊在她身旁见到这阵仗说:「我活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种魔法,竟然能召集所有我们同类一齐上战场。」他眼里闪着炼狱火光般的期待。
瓦西娅没有回答,只是暗自祈祷自己没有做错。她曾经想过有没有其他计策,却别无他法。
波札开始耍脾气,几乎无法驾驭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原野上没有可以让人隐匿的黑暗,雾也散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掩藏即将有数十万人互相厮杀的事实。战争很快就要开始,只是沙夏呢?
熊凑到她身旁,兴致高昂看了战场一眼。「泥泞和哀号,」他说:「谢尔特和人携手战斗,哎,肯定很壮观。」
「你知道我哥哥在哪里吗?」瓦西娅问。
熊露出狼般的笑。「那里,」他指着远处说:「但妳现在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哥哥要和鞑靼人哲留孛决斗,妳不知道吗?」
瓦西娅当即转身,心里惊骇万分,但太迟了,已经太迟了。部队已经聚拢,决斗两人各自策马离开己方阵营,朝对方骑去。一人骑着灰马,一人骑着栗驹。
「你早就知道了,但现在才告诉我。」瓦西娅说。
「我会服事妳,」熊答道:「甚至喜欢听妳差遣,但我永远不能信任。再说,妳之前不跟我说话,宁可整晚跟我哥哥吵架。那家伙眼睛再蓝,对军队的了解也不比我多。这是妳自找的。」
波札察觉瓦西娅忽然心急如焚,便抬起头来。瓦西娅说:「我得去找他。」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熊龇牙咧嘴挡在她前面。
「妳白痴吗?」他说:「妳难道觉得那些人里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妳或金马吗?妳有把握吗,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妳哥哥身上的时候靠近他?妳觉得没有鞑靼人会抗议,说他们被骗了?」他看见瓦西娅脸色铁青、一动不动瞪着他,便接着说:「那个修士不会感谢妳的。那个鞑靼人刑求过他,他是为了狄米崔、为了国家、为了自己而战。那荣耀是他的,不是妳的。」
瓦西娅转过头,心里犹豫痛苦。
两方都聚拢了,罗斯和马麦大军。士兵在晨雾中颤抖,铠甲冰冷沉重。他们之间站着没人看得见的力量。顿河的伏贾诺伊守株待兔,等着溺死大意之人。树精列许用枝叶将人马隐藏起来。混乱之王咧嘴微笑。许许多多小树妖与小河精。
还有置身事外法力无边的莫罗兹科。他隐身不见,在北方的云里,在凛冽的强风中,在不时飘落她脸颊的雪花里,但他就是不肯下来和他们在一起,不愿为狄米崔而战。她在他眼里见过那可怕的了然:我只负责死者。
我明明可以远走高飞,瓦西娅心里想。她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明明能远走高飞,回到湖边,或回雷斯纳亚辛里亚,或去一处无名的纯净森林。
结果我却在这里。喔,沙夏啊,沙夏,你到底做了什么?
艾列克桑德修士只身骑向库利科沃的泥泞原野,在狄米崔前锋部队长矛夹道下来到了两军之间的开阔地。四周鸦雀无声,只有图曼轻轻喷息,还有她马蹄踩在潮湿土壤上的沙沙声。
一人骑着红色骏马从敌营阵中朝沙夏奔来。尽管十万多人集结在此,原野上依然静得听得见风声,有如哀叹扫过树上的残叶。
「真清爽的早晨。」哲留孛一派轻松坐在壮硕的鞑靼骏马背上说。
「我要杀了你。」沙夏说。
「我想不会,」哲留孛说:「其实我有把握不会。可怜的圣者,瞧你背上都是伤疤,手也裂了。」
「你侮蔑了这场决斗。」沙夏说。
哲留孛脸色一沉说:「这场决斗对你到底算什么?游戏一场?还是圣战?这只是一场人对人的战斗。不论哪一方获胜,都会有女人哭泣,血溅大地。」
说完他便掉转马头,往回骑了几步,然后转身等待。
沙夏也策马退到定位。战场上一片死寂。灰霾晨光下,十万多人屏息等待,气氛诡谲怪异。沙夏再次感觉自己在残雾中瞥见一只金光闪闪的马,背上一个纤纤人形,旁边跟着一个庞然黑影。他悄声祷告。
接着沙夏举起长矛发出长啸,背后传来六万人嘶吼应和。罗斯人上回齐心一德是什么时候?自从基辅大公时代之后就不曾有过。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却做到了,将全罗斯人号召到了冰冷的顿河岸边。
哲留孛也发出长啸,神采奕奕欢快。他的同胞在他背后高呼助阵。图曼稳稳立在主人身下,沙夏轻轻一拍,她立刻拔足狂奔。哲留孛猛踹栗色骏马一脚。两人在沼泽般的原野上朝对方杀去,马蹄下泥水四溅。
瓦西娅看着两人策马飞驰,一颗心噎到了喉咙。两人的坐骑每踏一步就溅起长虹般的泥土。双方交会瞬间,哲留孛长矛微低,矛尖指向她哥哥的胸骨。沙夏扬起盾牌挡开对方的全力一击,自己的矛则是擦过哲留孛肩上的盔甲,然后断了。
瓦西娅伸手摀住了嘴巴。沙夏扔掉长矛拔出长剑,哲留孛让栗毛母马掉头,神情冷酷镇静。他手上长矛和盾牌都在,用膝盖指挥坐骑方向。沙夏的剑长不到那鞑靼人长矛的一半。
第二回较量。两人交会瞬间,沙夏轻拍图曼侧腹,那头快腿母马立刻佯装向左,沙夏趁机一剑砍断了哲留孛的矛柄。这下两人都剩长剑,双方再次掉转马头开始厮杀。
两人贴身搏斗,时而挥砍佯攻,时而退后。瓦西娅即使身在远处,剑刃互击的铿锵声依然清晰可闻。
熊微笑观战,脸上藏不住的满足。
哲留孛的栗毛母马比图曼敏捷一些,但沙夏比他强壮一点。两人已经满脸泥巴,马颈涂血抹土,每回挥舞沉重的长剑互击都吃力呻呼。
瓦西娅一颗心卡在嘴里,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不能帮。这时刻只属于他。沙夏龇牙咧嘴,脸上写着荣耀。瓦西娅指甲掐着掌心,肉都掐出血来。
细雪扎脸,瓦西娅可以听见谢尔特们也开始鼓噪,还有罗斯人的吆喝,替她哥哥吶喊助阵。
沙夏避开对方攻击,一剑回在哲留孛肋骨上,划开了对方的锁子甲。哲留孛用剑挡开第二次攻击,两人剑抵着剑僵持对抗。沙夏稳如泰山,使出全劲猛力一顶,将哲留孛推落马下。
熊振臂大吼,两军将士齐声惊呼。哲留孛和沙夏摔在地上,两人的剑都没了,只剩下双拳互搏。扭打间,沙夏伸手摸到了匕首。
他一刀刺进哲留孛的咽喉,直至刀柄。
罗斯大军欢声雷动,瓦西娅的谢尔特们也兴奋欢呼。沙夏赢了。
瓦西娅颤抖着吁了口气。
熊叹息一声,彷佛得到了无上满足。
沙夏手握带血的长剑站起身来。他亲吻剑身,高举向天,向神和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致敬。
瓦西娅感觉听见一声高呼,是狄米崔的声音。他朝部队大喊:「神与我们同在!胜利已成!上马吧!冲啊!」所有罗斯人奋勇杀出,万头齐聚,高呼莫斯科大公和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的名号。
沙夏转身挺直腰杆,似乎想叫唤自己的坐骑,加入冲锋,但却没有出声。
熊转头望着瓦西娅,眼神焦灼急切。就在这时,瓦西娅看见了。沙夏的皮盔甲被利剑刺穿一个大洞,只是在混战中没有发现。
「不!」
沙夏蓦地转头,彷佛听见妹妹的叫喊。图曼来到沙夏身边,沙夏伸手抓住鞍桥,似乎想翻身上马。
然而他却跪在地上。
熊哈哈大笑,瓦西娅凄声哀号。她不晓得自己竟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她弯身向前,波札急射而出,穿越原野朝沙夏奔去,将对决的两支大军甩在身后。熊跟在她身旁,瓦西娅隐约听见罗斯的谢尔特们的声响,听见他们跟着罗斯人冲锋。
但瓦西娅心里已无胜利。两军不断逼近,但战场中央只有惊慌失措的图曼,还有趴在泥水中的哲留孛尸体。瓦西娅无暇顾及他们,因为她哥哥仍然跪在泥里,口吐鲜血,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抬起头,说:「瓦西娅。」
「嘘,」瓦西娅说:「别说话。」
「对不起,我没有求死的意思,真的。」
波札默默跪在泥里。「你不会死的,快点上马,」瓦西娅说。
她没想到他照她的话做会有多痛。两军冲锋,大地为之震动。沙夏颓然坐倒,怎么也直不起身子。
「他活不成了,」梅德韦得在她身边说:「最好开始报仇。」
瓦西娅二话不说,拿起哥哥的剑划破手掌,鲜血覆满她的手指。她将血抹在熊脸上,将全身上下所有意志灌注其中。
「替我报仇。」她冷冷说道。
熊身体一震,体内涨满力量,一只独眼炯炯发光,比午夜里的波札还要闪亮。他看着瓦西娅,从泥巴里抓起沙夏的头盔,狠狠咬了自己的手。鲜血一涌而出,清澈如水,却和硫磺一样刺鼻,汨汨灌进铜盔里。
「作为交换,我送上我的力量,」他说,眼里闪着狡诈。「让死人复活。」
说完他便消失了,潜入混战之中,以恐惧发动攻击。瓦西娅捧着头盔,爬上波札的背坐在哥哥身后。金马耳朵后贴,虽然负担多了一倍,还是站了起来,腿上和腹部都是泥巴。她像流星一般疾驰而出,两军终于开始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