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人大军
瓦西娅颓然回到现实,俯身在哥哥洁净的尸体上啜泣。她不晓得自己哭了多久,无视附近激战方酣。直到背后传来一道轻柔的蹄声,和一个冰冷的身形靠近,才让她回过神来。
她回头看见冬王从马背上下来,注视着她。
她没有话对他说。温柔的话语或触碰只会让她心碎,而他啥也没做。瓦西娅阖上哥哥的眼睛,在他脸旁低声祷告,接着站起身来,灵魂里充塞着难以抑制的暴力。她无法让哥哥复生,但他的希望,他拚命追求的东西,她能替他做到。
「你只负责死者是吗,莫罗兹科?」她说着伸出手来。那手上依然沾着沙夏和她自己的血,因为之前割腕喂血给熊的伤。
冬王踌躇未答。
但他脸上也浮现凶狠,忽然很像之前仲冬午夜的他。骄傲、年轻、危险。他手上也有沙夏的血渍。
「也负责生者、被爱的人,」他低声道:「他们也是我的子民。」
他握住她染血的手,四周狂风凄厉,发出第一场暴风雪的咆哮。瓦西娅的灵魂燃烧着怒火,不可抑制。她抬头注视波札,发现金马也全身紧绷,提足跺地。两人同时跃上马背,转身迎着刚起的风雪奔回战场。
她手掌冒火,而他手里则是凛冬的威能。
战场上传来一声高呼,是熊见到他们而放声大笑。
「我们必须去找狄米崔。」瓦西娅隔着厮杀声喊道。她要波札冲进一群骑马追杀罗斯长矛兵的鞑靼战士,吓得战马四散奔逃,坏了战士们的好事,惹得他们大声咒骂。
一道疾风扫过,吹歪了原本会射中瓦西娅的箭。莫罗兹科说:「他的军旗在那里。」
大公的旗帜在战场第一线,一处小高地顶端。瓦西娅和莫罗兹科掉转方向,在交战的士兵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朝那里奔去。利箭咻咻射向狄米崔所在的位置,排成楔形的骑兵不断进逼,奋力杀向那飘摇的旗帜。
白马和波札步伐轻盈,穿越战场速度更快,但鞑靼人距离更近,双方努力抢先。波札耳朵贴脸,大步左闪右冲,瓦西娅朝着鞑靼战马大声叫喊。其中几头马听见她的声音开始瑟缩,但还不够。敌军脚下的土壤结了冰,变得又湿又滑,但鞑靼战马很强壮,各种地形都难不倒他们,连地上结冰也不怕。雪打在战马脸上,遮挡了骑兵的视线,但鞑靼人还是算准时间频频出箭。
「梅德韦得!」瓦西娅大喊。
熊出现在她另一侧,声音里依然带着刺耳的狞笑。「真是太棒了,」他吼道。他化成兽形,满身人血兴奋咆哮,跟她另一侧的莫罗兹科的镇定沉默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三个排成楔形,在混战中杀出重围。瓦西娅让敌人脚下窜火,但很快就被潮湿的土壤和匆匆飘落的细雪弄熄。莫罗兹科遮蔽他们的视线,用恶风吹歪他们的箭。
梅德韦得只是一路散播恐惧。
他们和鞑靼人都在抢先,看谁先到狄米崔那里。
鞑靼人赢了。万箭齐飞,鞑靼人有如海浪扑向狄米崔的旗帜,比瓦西娅和她两位伙伴快了几步。军旗倾倒,砸在了泥里,四周响起欢呼声。但箭还没停,而且致命准确。白马紧贴着波札侧腹,光是挡开射向瓦西娅和两头马的箭,就几乎用尽了莫罗兹科的所有力气。
狄米崔的侍卫被人一剑砍成两半,坐骑仰身翻倒。三名鞑靼人策马朝大公扑去。
瓦西娅大喊一声,波札猛力撞向他们。骑着金马哪还需要长剑?她几个飞蹄,将他们吓得跌下马去。才落到地上,脚下就窜出火来,惊得他们往后跳开。瓦西娅滑下母马背部,跪在大公头边。
大公盔甲被砍,身上十几处伤口在淌血。瓦西娅脱下他的头盔。
结果那人根本不是莫斯科大公,而是一名她不认得的年轻人,性命垂危。
瓦西娅望着他。「大公呢?」她轻声问。
年轻人口吐血沫,几乎无法说话。他眼神茫然抬头看着她,瓦西娅必须低头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大公在前锋部队,」他喃喃道:「部队的最前线。他把盔甲给我,这样鞑靼人就认不出他了。我很荣幸,我……」
他目光黯了下来。
瓦西娅阖上年轻人的眼睛,接着转过身来。
「在前线,」她说:「走吧!」
到处都是鞑靼人在攻击,箭从四面八方飞来。莫罗兹科紧贴在瓦西娅身侧,不让劲射而至的利箭伤到她。他们靠着熊在战场上穿梭,沿途散播大雪、火焰与惊恐。
「前线动摇了,」熊闲聊似的说。他独眼依然炯炯发亮,毛皮沾了血。「狄米崔必须──」
就在这时,她听见狄米崔的声音,在盔甲碰撞声中依然嘹亮有力。「退后,」他高声喊道。
「情况不理想。」熊说。
「他在哪里?」瓦西娅说。下雪加上两军打成一团,让她很难看得清楚。
「那里。」莫罗兹科说。
瓦西娅看了一眼。「我没看到。」
「那就过去吧。」冬王说。两人并肩挤出一条路。这下她看见狄米崔了。他依然骑在马上,手持长剑,穿着一般波亚的盔甲。他一剑砍倒一名敌人,接着用他坐骑的重量将另一人撞下马鞍。他脸颊、手臂、马鞍和马脖子上都是血。「退后!」
鞑靼人不断进逼,四周乱箭齐飞。一支利箭擦破她的胳膊,但她几乎没有感觉,直到莫罗兹科大吼「瓦西娅!」她才察觉上臂在淌血。
「大公必须活着,」瓦西娅说:「要是他死了,这一切就白费了──」
波札追上狄米崔的马,仰腿猛踢,逼退了另一名敌人。
狄米崔转头见到她立刻脸色一变,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不顾她和自己身上的伤。
「沙夏,」他说:「沙夏呢?」
战斗已经使她麻木,但大公的话让她心里的迷雾散了一些,露出了痛苦。狄米崔从她脸上看出来了。他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再次转头喝令部队。「退后!退到第二线去,让他们上来。」
部队一片混乱。第二线的罗斯人已经溃散,逃的逃、躲的躲,几乎溃不成军。熊不见踪影,而──
狄米崔忽然转头对瓦西娅说:「奥列格若是计划突袭,现在是时候了。」
「我去找他,」瓦西娅回答,接着对莫罗兹科说:「别让他死了。」
莫罗兹科似乎想破口大骂。他脸上也都是泥和血,马脖子上一道长长的擦伤。他不再是那个无动于衷的冬王。但他只是点点头,便掉转马头去追狄米崔了。
狄米崔说:「奥列格要是没背叛我们,就要他攻击马麦的右翼,」接着他就转头继续发号施令了。
瓦西娅掉转波札,试着再次隐身,突破不断进逼的鞑靼人阵线去找奥列格。
她在一处小高地找到了梁赞部队,他们正精神抖擞等待着。
「你向大公发过誓,」瓦西娅骑到梁赞王公面前说:「这可不大像承诺他会出兵的人该做的事。」
奥列格笑而不答。「对一个一击不成就完蛋的人来说,最好等到最佳时机再出手。」他俯瞰战场。「那时机就是现在。跟我一起冲锋吧,小女巫?」
「快点。」瓦西娅说。
奥列格高声喝令,瓦西娅掉转波札。那母马如火炭般闪亮,但瓦西娅毫无感觉。
梁赞部队杀声震天,号角齐响,全速冲下高地。瓦西娅并肩骑在奥列格的身旁,拉着波札让她配合其他战马的速度,只是有些吃力。她看见鞑靼人惊诧回头,没想到遭受突袭,接着又看见狄米崔阵营左翼的森林里传来动静──弗拉基米尔的骑兵部队终于冲出森林,而熊就在他们身旁,驱使战马以惊惶的速度飞奔。她听见他兴奋狂笑。
他们就这样包夹了鞑靼大军。奥列格、弗拉基米尔和狄米崔,三支部队一起瓦解了鞑靼人的阵线。
尽管如此,他们仍须一小时一小时血战,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瓦西娅不知道花了多久──几小时?几天?直到背后一个声音让她回过神来。「瓦西娅,」冬王说:「战争结束了,鞑靼人逃了。」
她感觉眼前像是罩下一层薄雾。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聚在战场中央:弗拉基米尔、奥列格、狄米崔,还有她、熊和莫罗兹科。
狄米崔的伤让他半昏半醒,只能由弗拉基米尔扶着。奥列格一脸光荣。瓦西娅望过去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赢了。
风小了,初雪也从零星变成持续,轻轻悄悄、绵绵密密盖住了死去的敌人与战友。
惊吓和疲惫让瓦西娅只是愣愣望着莫罗兹科。白马颈子上的擦伤渗出一道血丝。莫罗兹科看上去和她一样疲惫、忧伤,手上全是泥与血。只有波札毫发无伤,一如清晨时那样毛皮光洁,浑身力量。
瓦西娅真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箭伤让她手臂抽痛,但那根本比不上她灵魂的恸。
狄米崔脸色死白,勉强挺起身子朝她走来。瓦西娅滑下波札的背,上前迎接。
「你赢了。」她说,声音里毫无情绪。
「沙夏呢?」莫斯科大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