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十八地堡
他们已经帮那几个孩子准备了一间小卧铺房，另外在走廊尽头帮吉米准备了一间单人房。小艾莉丝不喜欢他们这样安排，她两手紧紧抓住吉米的手。柯妮告诉他们，她已经叫上面派人送食物下来，吃完饭就可以洗澡。房间里的一座卧铺上摆着一堆干净的工作服，一块肥皂，几件破旧的儿童服。不过，在吃饭之前，她先介绍了一个人给他们认识。那个人很高大，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吉米隐约记得那种服装。
「我是尼寇尔斯医师。」那个人和吉米握握手。「我想，你应该认识我女儿。」
吉米听不太懂他说什么，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朱丽叶的姓就是尼寇尔斯。接着，那个人开始帮他检查眼睛，检查嘴巴，这时候，他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接着，医师拿着一小块铁片压在吉米胸口，铁片上有管子接到他耳朵上，他听得很专心。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
医师叫吉米深呼吸，吉米乖乖吸了一口气。几个孩子一脸忧虑的看着他们，他忽然意识到他必须当孩子们的榜样，要勇敢，要表现出正常的样子。他差点笑出来，差点忘了医师叫他深呼吸。
艾莉丝自告奋勇要接着让医师检查。尼寇尔斯医师跪到她面前，看看她嘴里缺了一颗牙的位置，边看边问艾莉丝有没有看过小精灵。艾莉丝摇摇头，说她从来没看过。然后，医师掏出一枚硬币给她。这时候，那两个双胞胎立刻争先恐后抢着要给医师检查。
「真的有小精灵吗?」迈尔斯问。「我们在土耕区听到过奇怪的声音，我们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马克思朝他弟弟做了个鬼脸。「有一次我真的看到小精灵。」他说。「还有，我小时候掉了二十颗牙齿。」
「真的?」尼寇尔斯医师问。「来，嘴巴张开笑一个。对，就是这样。好，嘴巴张大一点，你刚刚说二十颗牙齿对吗?」
「嗯，嗯。」马克思擦擦嘴。「后来所有的牙齿又都长出来了，只差一颗。那是被迈尔斯打掉的。」
「不小心的啦。」迈尔斯抱怨了一句，然后撩起衣服，要医师听听他的呼吸。吉米注意到瑞克森和汉纳两个人挤在一起抱着婴儿，看着医师检查。另外，他也注意到，尼寇尔斯医师在检查两个小男孩的时候很不专心，眼睛一直瞄向汉纳怀里的小婴儿。
那对双胞胎检查完毕之后，也各拿到了一枚硬币。「硬币是双胞胎的幸运符。」尼寇尔斯医师说。「很多父母都会在枕头下面摆两枚硬币，希望能够生出两个像你们一样健康的男孩子。」
那对双胞胎咧开嘴笑起来，然后拿着硬币仔细打量，看看有没有磨损的人像，或是残缺不全的刻字，证明这是真的硬币。「瑞克森从前也是双胞胎。」迈尔斯说。
「哦?」尼寇尔斯医师立刻转头看着瑞克森和汉纳。他们并肩坐在下层卧铺上。
「我不想被植入芯片。」汉纳冷冷的说。「我妈妈有植入芯片，可是后来被人用刀子割开拿出来了。我不想被人拿刀割。」
瑞克森立刻一手搂住她，紧紧搂住。他瞇起眼睛打量着医师，吉米忽然有点紧张。
「我不会帮妳植入芯片。」尼寇尔斯医师轻声说，可是吉米注意到他朝柯妮使了个眼色。「我可以看看妳的孩子吗?我想帮他检查一下心跳。我只是想确定他健不健康──」
「怎么会不健康?」瑞克森忽然挺起胸膛。
尼寇尔斯医师打量了他一下。「你见过我女儿，对不对?朱丽叶。」
他点点头。「见过，可是时间不长。」他说。「她很快就走了。」
「呃，是她拜托我下来的，因为她很关心你们的健康。我是医师，专门看小孩子的，特别是小婴儿。我觉得你们的孩子看起来很健康很强壮，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尼寇尔斯医师举起听诊器尾端的铁片，放在手掌心。「你们看，这样铁片就会温温的，我检查的时候，你们的孩子甚至不会有感觉。」
吉米揉揉胸口。刚刚医师听他呼吸的时候，怎么没有先帮他把铁片放在掌心温一温?
「我也可以拿到硬币吗?」瑞克森问。
尼寇尔斯医师笑了一下。「我给你点数币好不好?」
「点数币是什么?」瑞克森问。这时候，汉纳已经调整坐姿，准备让医师看看她的小婴儿。
医师开始检查的时候，柯妮忽然伸手拍拍吉米肩膀。吉米转头看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朱丽叶交代过，只要你们一过来，我就要马上打电话给她。我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照顾你们──」
「等一下。」吉米说。「我想跟妳去。我也想跟她说话。」
「我也要去。」小艾莉丝紧紧抱住吉米大腿。
柯妮皱起眉头。「好吧。」她说。「不过，动作要快一点，因为你们需要吃东西，需要彻底重新装扮。」
「什么重新装扮?」艾莉丝问。
「如果你们想到上面去，看你们的新家，那你们就必须重新装扮。」
「我们的新家?」吉米问。
可是柯妮已经转身走开了。
吉米赶紧冲出门口，沿着走廊跟在柯妮后面。艾莉丝抱着她的小背袋，背袋里是她那本很重的剪接书。她紧挨在吉米身边跟着走。
「她说的新家是什么意思?」艾莉丝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回我们真正的家?」
吉米搔搔胡子，不知道该骗她还是说真话。他很想告诉她：我们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而且，不管我们最后在哪里，也永远不会再有家的感觉。
「我想，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他强忍着哽咽对她说。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搭在她小小的肩上，感觉她是如此的脆弱，怎么承受得了残酷真相?「这里会是我们暂时的家，等他们把我们的老家修理好。」说着他瞄瞄走在前面的柯妮。柯妮并没有回头看他们。
艾莉丝忽然停下脚步，站在走廊中间，撇开头。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在机电区昏暗的灯光下，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吉米正想叫她不要哭，柯妮忽然蹲下来叫艾莉丝过去。艾莉丝不肯过去。
「妳想不想跟我们去呼叫朱丽叶，用无线电跟她说话?」柯妮问。
艾莉丝咬了一下手指，然后点点头，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来。于是，她又抱住装书的袋子，这时候，吉米忽然回想起从前，很多小孩子也是同样的姿势抱住洋娃娃。
「等我们用过无线电，洗完澡换好衣服，我会去储藏室拿一些米布丁来给妳吃。妳喜欢布丁吗?」
艾莉丝耸耸肩。吉米很想告诉她，这几个孩子从来没吃过布丁，而他自己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不过现在，他倒很想吃吃看。
「那我们就一起去打无线电给朱丽叶。」柯妮说。
艾莉丝啜泣着点点头。她拉住吉米的手，仰头看着他。「米布丁是什么?」她问。
「妳一定会很惊喜。」吉米说。这次他百分之百说的是实话。
柯妮带着他们沿着走廊绕过一个弯道。接下来，他们拐了好几个弯，这时吉米立刻回想起他那潮湿黑暗的老家。这个迷宫般的地方似曾相识，差别只在于，这里的油漆是新的，灯火通明，电线很整齐，飘散着一股新润滑油的味道。过去这两个礼拜来，他一直在探索另一座迷宫，那里到处都是生锈的东西。两个地方几乎一模一样。他彷佛感觉到脚底下踩着一滩滩的积水，听得到抽水机的嗡嗡声。他曾经用抽水机抽干了水槽。但此刻，他真的听到脚边有声音。一阵洪亮的吠声。
艾莉丝忽然惊叫起来，那一剎那，吉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她，不过当他仔细一看，他看到他脚边有一只棕色的大老鼠，后面长着很可怕的尾巴。那只老鼠一直叫，一直绕圈圈。
吉米吓得心脏差点停了。艾莉丝尖叫个不停，可是后来，他赫然发现是他自己在尖叫。艾莉丝紧紧抱住他的腿，他没办法转身跑。这时候，柯妮大笑起来，边笑边弯腰，把地上那只大老鼠抱起来。吉米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昏倒。那只大老鼠一直踢柯妮的下巴，这时候，吉米才想到那不是老鼠，是一只狗。一只小狗。小时候，他曾经在地堡中段楼层看过大狗，可是从来没看过小狗。艾莉丝发现那种动物其实并不可怕，立刻放开吉米的大腿。
「是一只猫!」艾莉丝大叫一声。
「那不是猫。」吉米说。他知道猫长什么样子。
柯妮还在笑他，这时候，有年轻人快步绕过转角，气喘吁吁，显然他是听到吉米骇人的尖叫声，立刻赶过来。
「找到了。」他从柯妮手上抱回那只狗。那只狗趴在他肩膀上，伸出爪子想抓他，想咬他的耳垂。「该死。」那个工人立刻用力一拍，把小狗的脸推开，然后抓住牠脖子后面，把牠提在手上。小狗四只脚在半空中挥舞，拚命挣扎。
「还有别的吗?」柯妮问。
「同一窝的。」那个人说。
「康纳好几个礼拜前就应该把牠们『弄掉』的不是吗?」
那个人耸耸肩。「康纳一直在挖那个要命的坑道，不过我会去找他，叫他来处理。」他朝柯妮点点头，然后就循原路走了。那只狗被他提在手上，还是拚命挣扎。
「吓到你了。」柯妮笑着对吉米说。
「我还以为是老鼠。」吉米说。他还记得底层土耕区那一大群老鼠。
「当初有很多物资区的人到底下来防守，他们把狗带进来，结果后来狗越来越多，多到吓死人。」柯妮说。她带着他们沿刚刚那个人走的方向走过去。艾莉丝偶尔会走在前面。「从那时候起，牠们就一直生小狗，越生越多。我自己就在抽水机房找到了一窝小狗，就在热交换器底下。几个礼拜前，还有人在工具柜里找到了一窝。看样子，可能很快就会在自己床上找到一窝小狗。真要命。那些狗整天就是吃喝拉撒睡，搞得这里到处都是狗屎狗尿。」
吉米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住在服务器房，吃豆子罐头，在排水孔盖上大便。怎么可以痛恨活生生的动物……活着就是这样，不是吗?
这时候，前面的走廊已经快走到底了，艾莉丝忽然往左边冲过去，好像在找什么。
「沃克的工坊在这边。」柯妮说。
艾莉丝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某个地方好像听到小狗在吠，她立刻转身循着那个声音跑过去。
「艾莉丝!」吉米大喊。
她冲到一扇开着的门前，探头进去看，然后立刻冲进去。柯妮和吉米也立刻追过去。
后来，他们绕过转角，发现艾莉丝站在一口装零件的板条箱前面，而刚刚走廊上那个人正把什么东西放进箱子里。艾莉丝攀着木箱边缘，弯腰探进去。箱子里传来狗吠声和抓木箱的声音。
「小朋友，小心。」柯妮赶紧跑过去。「牠们会咬人。」
艾莉丝转头看着吉米，她手上抱着一只小狗，小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
「放回去。」吉米说。
柯妮伸手要去抱那只狗，可是那年轻人动作更快，已经一把抓住小狗颈后，把牠提起来，丢回箱子里，然后立刻碰的一声盖上箱盖。
「不好意思，老大。」他用脚把箱子踢到一边，小艾莉丝在一边唉声叹气。
「是你喂牠们吃东西的吗?」柯妮问。她伸手指向一个满是狗大便的旧盘子。
「我对天发誓，不是我。是康纳喂的。这些都是他养的那只母狗生的。妳也知道，他很宝贝他的狗。妳交代的事，我已经告诉过他，可是他一直拖。」
「这个我们等一下再讨论。」柯妮眼睛一直瞄着小艾莉丝。吉米感觉得到，她不想在小孩子面前讨论大人该做的事。「来吧。」她带吉米走出门，回到走廊，而吉米则是把牢骚不停的艾莉丝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