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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十八地堡

  他们终于到了。那房间里有一股怪味道,但却是他很熟悉的味道。那是电子零件发热的味道,很像运转中的服务器,另外,还有男人很久没洗澡身上的味道。对吉米来说,那就像家的味道,就像他从前身上的味道,甚至连声音听起来都很熟悉。他听到嘶嘶的静电噪声,那是他熟悉的、无线电特有的声音。他跟着柯妮走进那房间,里面到处都是工作台,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零件,有些是进行中的,有些是放弃的,很难分得清是哪一种。

  门边的柜台上满是散落的计算机零件,吉米忽然想到,要是他爸爸看到这种景象,一定又是一顿教训。有一个男人坐在房间最里面的长板凳上,身上穿着皮罩袍,手上拿着一根冒烟的金属棒,胸前有数不清的口袋,插满了工具,满脸杂乱的胡须,眼中流露出一种热切的神色。吉米一辈子没看过这样的人。

  「柯妮。」那男人喊了一声,把含在嘴里的一截银色金属线拿掉,放下手上的金属棒,然后挥挥手想挥开弥漫着眼前的烟。「妳送晚餐来吗?」

  「吃中饭的时间都还没到呢。」柯妮对他说。「我带朱丽叶的朋友来看你。他们是从另外一座地堡来的。」

  「另外一座地堡。」老沃克挪挪一只眼睛前面的放大镜,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来。「我们说过话。」他伸手在屁股上擦一擦,然后伸出手。「你是孤儿,对吧?」

  吉米往前跨了一步,和沃克握握手。两个人各自咬咬嘴边的胡子,打量着对方。「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吉米。」他终于说。

  老沃克点点头。「对,对,没错。」

  「我是艾莉丝。」她挥挥手。「汉纳都叫我百合,可是我不喜欢人家叫我百合。我喜欢艾莉丝。」

  「这名字很好听。」老沃克说。他扯着胡子,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她。

  「他们想跟祖儿说话。」柯妮说。「而她也交待过,等他们一到,我就要打电话给她。她……一切都顺利吗?」

  老沃克刚刚似乎有点恍惚,猛然惊醒过来。「什么?噢,噢,对了。」他拍了一下手。「好像一切都很顺利。她已经进来了。」

  「她去外面干什么?」吉米问。他知道祖儿一直在忙某件事,可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她不想在无线电里讨论她的计划,因为她怕会被人听到。

  「显然她是去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沃克说,接着嘴里好像又在嘀咕着什么,眼睛一直瞄向工坊门口,皱着鼻头。他显然不相信有人去某个地方会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这时工坊里忽然陷入短暂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着工作台,两手抬起一具外型非常奇特的无线电,上面有很多转钮和转盘。「来,我们来看看这东西能不能用。」他说。

  他呼叫朱丽叶,不过回答的人并不是她,这个人要他们等一下。沃克把无线电麦克风递给吉米,吉米伸手接过去。无线电怎么用,他比谁都熟。

  这时无线电忽然传出声音:「喂?喂──」

  是朱丽叶的声音。吉米立刻按下通话钮。

  「祖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这才真正意识到她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两个人终于又在同一座地堡里了。「祖儿,是妳吗?」

  「孤儿!」不过他并没有纠正她。「你和沃克在一起对不对?柯妮在吗?」

  「在。」

  「太好了。太好了。真对不起,我没在现场。我会尽快到下面去。他们正在土耕区那边准备一个地方让孩子们住,那里比较像他们原来的家。目前我要……要先做完这个小计划。应该再几天就可以弄好了。」

  「没关系。」吉米说。他朝柯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紧张,忽然觉得自己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其实,他觉得几天就像一辈子那么漫长。他想赶快看到祖儿,要不然就赶快回家,或者,和祖儿一起回家,那更好。「不过,别弄太久。」

  这时无线电传来一阵静电噪声,朱丽叶似乎在想什么。「不会啦,我保证。你看过我爸爸了吗?他是医生。我拜托他到底下帮你和几个孩子检查一下。」

  「我们见过他了。他在底下。」吉米低头看着艾莉丝,她正扯着他的衣服,要拉他去门口,可能是迫不及待想去吃米布丁。

  「那好。刚刚你说柯妮就在旁边对不对?麻烦你把麦克风拿给她好吗,我想跟她讲几句话。」

  吉米把麦克风递过去,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柯妮接过麦克风。朱丽叶好像跟柯妮提到什么大楼梯,而柯妮则是告诉她挖坑道的状况。朱丽叶好像叫他们把无线电送上去给她用,接着,两个人忽然开始争执起来,好像提到她爸爸为什么没有到顶楼去待命,看看她和一个叫尼尔森的人有没有问题。她们说的,吉米大多听不懂。他努力想听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却没办法专心。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艾莉丝不见了。

  「那孩子跑哪儿去了?」他问。他弯腰探头看看工作台底下,可是却只看到一大堆零件和破破烂烂的机器。他站直身体,走到一座高柜子后面看看。现在实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他看看里面的墙角,心里涌现一阵惊慌。当初在第十七地堡,艾莉丝就常常无缘无故消失。她很容易分心,只要一看到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或是闻到什么水果的香味,她就不见了……而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吉米在工坊里跑来跑去,一下看看长凳底下,一下又看看放满东西的柜子后面。在那片刻,他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她只是──」老沃克开口想说什么。

  「我在这里啊。」艾莉丝喊了一声。她就站在门口的走廊上挥着手。「我们可以回去找瑞克森了吗?我好饿。」

  「哦,对了,刚刚我说要带妳去吃米布丁。」柯妮笑着说。她已经和朱丽叶说完话了。刚刚她没有注意到吉米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她走向门口,把那具奇怪的无线电拿给吉米。「祖儿叫我把这个拿给你。」

  吉米很兴奋的拿过来。

  「她说她大概还要再一两天,不过她说她会到底层的土耕区找你们,看看你们的新家。」

  「我真的好饿。」艾莉丝不耐烦的大喊。吉米笑起来,叫她要有礼貌,不过,他自己的也饿得胃咕噜咕噜叫。他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到她从袋子里拿出那本纪念册,紧紧抱在胸前。有些彩色的书页还没黏好,歪歪扭扭从纪念册边缘露出来。

  「跟我来。」柯妮带着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你们一定会爱死珍妈的米布丁。」

  吉米完全相信她说的话。他快步跟在柯妮后面,急着想去吃东西,然后去找祖儿。小艾莉丝跟在他后面,慢条斯理的走着,怀里抱着那本大书,嘴里好像悄悄哼着什么歌,而她的袋子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彷佛也正跟她一起唱。

  24 第十八地堡朱丽叶走进气闸室去拿样本。她还感觉得到先前燃烧的温度,不过,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说不定那只是因为她防护衣里温度升高,或是因为她看到那个防火箱,兴奋得浑身发热。防火箱就在板凳上,箱子边缘被火烧得褪色。

  她用手套掌心去摸箱子,发现手套并没有被融化黏在箱子上。摸起来凉凉的。先前那一个钟头里,她把自己彻底刷洗干净,换上新的防护衣,接着又把两间气闸室都彻底洗干净,而现在,装满线索的箱子就在眼前了。箱子里装着外面的空气,外面的泥土,还有别的样本。说不定,这些线索可以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她拿起箱子,走出内气闸室。其他人就在外面等着她。他们已经准备了一个很大的箱子,外面包着一层铅皮,边缘转轴是密封的,里面有衬垫。朱丽叶把采样罐放进去,盖上箱盖。接着,尼尔森在箱盖接缝的地方黏上一层填充剂。卢卡斯帮朱丽叶脱掉头盔,那一剎那,她才发现自己气喘吁吁。穿防护衣已经开始让她觉得受不了了。

  她脱掉防护衣,彼得贝尔宁关上两间气闸室的每一扇门。过去这个礼拜来,他位于大餐厅隔壁的这间办公室已经变成工坊,朱丽叶感觉得出来,他巴不得大家赶快把东西搬走。朱丽叶答应过他,会尽快拆掉内气闸室,不过,那恐怕还要拖很久才有办法执行。目前,她最想赶快知道的,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那一罐罐空气里究竟有什么玄机,而要把那些东西送到三十四楼的防护衣实验室,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尼尔森和苏菲亚走在前面,疏散来来往往的人,清空楼梯井。朱丽叶和卢卡斯跟在后面,一个人一手抬着箱子,一前一后,看起来活像两个运送员。朱丽叶忽然想到,她又违反「公约」了。穿银色工作服的人怎么可以搬运。她是负责维护地堡法纪的人,而她却一直在触犯法纪。她真的有那么聪明,足以合理化自己的种种行为吗?

  她思绪起伏,想着自己的种种违法行径,然后又想到底下挖坑道的工作,想到柯妮已经挖通了坑道,孤儿和那几个孩子已经被救出来了。她恨自己没办法在现场陪他们,不过最起码她爸爸在。一开始,她爸爸不太肯到上面待命,眼看着她出去外面,可是后来,当朱丽叶拜托他到底下去帮那几个孩子检查,他却又拒绝了,说他想待在上面。朱丽叶一直劝他,说他们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不一定需要他帮她检查身体状况。

  箱子晃来晃去,忽然碰的一声撞上栏杆,她赶紧撇开那些思绪,专心搬箱子。

  「妳还好吗?」卢卡斯在前面喊了一声。

  「那些运送员到底是怎么搬箱子的?」她换一只手抬。包铅皮的箱子很沉重,箱子下缘一直撞上她的腿。卢卡斯在前面,位置比较低,有办法走在楼梯中央,垂着手抬箱子,那种姿势舒服多了。而她站的位置比较高,没办法像他那样抬。到了下一层平台,她叫卢卡斯停一下,然后把工作服上的腰带解下来绑在把手上,然后挂到肩上。她看过运送员这样搬东西。这样她就能够把箱子背在旁边,箱子的重量会压在她屁股旁边。运送员就是这样背那种装遗体的黑色大袋子。就这样下了一层楼之后,她渐渐觉得比较舒服了,而且发现运送员这种工作有个好处。搬运的工作会让你有时间思考。她的身体一直在动,心思反而越来越平静。接着,她又想到那些黑色的大袋子,想到她和卢卡斯正在搬的东西,她心头忽然有点沉重。

  他们继续绕了两圈螺旋梯,两个人都没说话。后来,她终于开口问卢卡斯:「你还好吧?」

  「还好。」他说。「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现在搬的是什么东西。箱子里那些东西。」

  原来他也想到同样的事。

  「你觉得我们做错了吗?」她问。

  他没回答。她似乎看到他耸耸肩,不过,他也可能只是在调整手的姿势。

  他们又下了一层楼。尼尔森和苏菲亚虽然已经在门上贴上封条,但大家还是躲在窗口后面,隔着脏兮兮的玻璃偷看。朱丽叶眼角瞄到到有个老妇人拿一个十字架贴在玻璃上。当她转头一看,那老妇人已经把十字架拿在手上擦干净,亲吻一下,那一剎那,朱丽叶忽然想到温德尔神父。温德尔神父说,她带给地堡民众的,不是希望,而是恐惧。真正能够提供希望的,是他和他的教堂。他让大家知道,死后可以到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他说,她想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可是结果可能会把世界搞得更糟,而这令大家感到恐惧。

  她又继续往下走,离开楼层平台,然后才开口问卢卡斯:「嘿,卢卡斯?」

  「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死后会怎么样?」

  「我知道会怎么样。」他说。「我们会变成奶油,变成别人啃进肚子里的玉米。」

  他说了个笑话,自己笑起来。

  「我是说正经的。你认为我们的灵魂会不会飘到天上,到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他忽然不笑了。「我不这么认为。」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认为,我们死了以后,就不存在了。」

  他们又往下绕了一圈螺旋梯,来到另一个楼层平台。门上同样贴了封条,免得里面的居民闯出来。朱丽叶知道,此刻,整个楼梯井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只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从来不担心有一天自己会消失。」过了一会儿卢卡斯又说。「一百年前,地堡里并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但我不会因此感到沮丧。我认为,死亡就像那样。一百年后,我就不存在了,就像一百年前我不存在一样。」

  朱丽叶又注意到他肩膀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耸耸肩,还是又在调整手的姿势,很难判断。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妳,什么东西会永远存在。」他转头看着她,确定她可以听得到。朱丽叶认为他很可能会说出那些陈腔滥调,比如「爱」会永远存在之类的,或是「炒菜锅」会永远存在之类的冷笑话。

  「什么会永远存在?」朱丽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开口问了。她知道问了之后她一定很快就会后悔,但她感觉得到他期待她开口问。

  「我们的决定会永远存在。」他说。

  「我们可以停一下吗?」朱丽叶问。腰带一直摩擦她的脖子,脖子感觉像火在烧,于是她放下箱子搁在楼梯板上,而卢卡斯抬住前面,让箱子保持水平。她检查一下绑在把手上的结,然后走到箱子另一边,准备换一边的肩膀抬。「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我们的决定会永远存在』?」她刚刚没听清楚。

  卢卡斯转头看着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妳懂吗?我们的所作所为会永远存在,不管我们做了什么,那将永远是我们做的。那永远无法改变。」

  她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流露出一丝感伤,箱子撑在他膝盖上。他的答案如此简单利落,朱丽叶听了很感动。好像有某种东西在她心头回荡,但她却说不出那是什么。「你可以再多说一点,我想听听看。」她说。她把皮带挂到另一边的肩膀上,准备再把箱子抬起来。卢卡斯一手扶着栏杆,似乎想再多休息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世界环绕着太阳,对吧?」

  「那是你说的。」她大笑起来。

  「呃,是真的。『资源』库那些书是这么说的,而且,第一地堡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朱丽叶冷笑了一声,彷佛那些书和第一地堡那个人都不值得信任。卢卡斯不理她,又继续往下说。

  「那代表,我们并不只存在于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相反的,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会留在……就像外面的足迹一样,那是一连串的决定所留下来的。我们所做的每件事──」

  「还有我们犯下的每一个错误。」

  他点点头,抬起袖子擦擦额头。「还有我们犯下的每一个错误。不过,我们所有正确的决定也会永远存在。那是永恒的。所有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即使没有人看到,没有人记得。那并不重要。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有的决定,发生过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过去的一切永远存在,永远无法改变。」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搞砸。」朱丽叶说。她想起过去生命中的点点滴滴,接着,她忽然想到:箱子里那些东西会不会是一种错误的决定?此刻,她眼前浮现出过去一幕幕的景象:她和爸爸争吵,她失去心爱的人,她出去清洗镜头,这一连串的伤痛就彷佛用一双血淋淋的脚踩着一级又一级的楼梯。

  而那血淋淋的痕迹永远无法磨灭。卢卡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伤害到她的父亲了,或者应该说,她的父亲将永远被她伤害过。那是一种新的文法,永远的完成式。她的朋友永远被她害死过。她永远失去过一个弟弟,而她的妈妈永远曾经自杀而死。而她自己呢,她永远担任过地堡的保安官。

  永远无法改变。抱歉是无法在事后加上去的。伤害造成之后,抱歉将永远和伤害结为一体,永远挥之不去。那通常发生在两个人之间。

  「妳还好吗?」卢卡斯问。「可以继续走了吗?」

  然而,她心里明白,他问这句话,并不只是在问她的手还酸不酸,而是有更深层的涵义。他有一种特殊能力,能够看穿她心中隐藏的忧虑。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可以看到她内心最细微的伤痛。

  「还好。」她没说真话。她回想从前,很想知道自己从前是否有过什么高尚的作为,是否做过什么没有导致血迹斑斑的事,是否有过任何作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然而,她想到,她被送出去的时候,她拒绝清洗镜头。她永远都在拒绝。她转身走开,背弃地堡里的人。而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换另一种方式重来一次。

  尼尔森正在防护衣实验室里等他们。他已经穿好防护衣,不过还没戴上头盔。先前有三套防护衣,一套朱丽叶穿到外面去,另外两套是尼尔森和卢卡斯帮她洗刷的时候穿的,那三套都已经丢在气闸室里烧毁了。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就是装在防护衣领口的无线电。朱丽叶曾经开玩笑说,在地堡里,无线电和人一样珍贵。尼尔森和苏菲亚已经在她新的防护衣里装好无线电,而卢卡斯会拿第三部无线电在大厅观察。

  箱子放在地板上,旁边有一张清空的工作台。朱丽叶和卢卡斯两个人都甩甩手,让两条手臂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你要出去了吗?」她问卢卡斯。

  卢卡斯点点头,皱着眉头瞄了箱子一眼。朱丽叶看得出来,他宁愿留下来帮忙。他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走出去,关上门。朱丽叶坐在她那张帆布床上,挣扎着穿上一套防护衣,这时候,她听得到他和苏菲亚正在门外贴胶带,封住门四周所有的缝隙。天花板上的送风口,风扇已经开到双倍速度。朱丽叶盘算,比起当初她带进第十七地堡里的空气,采样罐里的空气量应该少得多,而在当时那种极度危险的环境下,她也活下来了。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假设,任何一个采样罐里的毒素都足以杀死全地堡的人。朱丽叶坚持要设定这样的标准做防护。

  尼尔森帮朱丽叶拉起防护衣背后的拉链,黏上魔鬼毡,让防护衣彻底密闭。接着,他们两个都戴上头盔。为了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空气,朱丽叶把乙炔焊接设备的氧气筒拆下来,拿到实验室里。氧气筒上有一个转钮,可以调节流量,流量过大的时候,氧气会从一组双阀门排出去。朱丽叶启动氧气筒进行测试,发现氧气筒里的氧气够他们两个人呼吸好几天了。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尼尔森,同时也测试一下无线电的音量。

  「好了。」他说。「准备好了。」

  朱丽叶很庆幸他们默契这么好。此刻,他们就像两个技师,在同时段工作,日以继夜执行同一项计划,两人之间已经产生一种韵律。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谈的都是计划的事,要克服什么困难,要轮流使用什么工具。前些时候她已经知道,尼尔森的妈妈曾经和她爸爸一起工作。她曾经是护士,后来才搬到底层去当医师。另外,她也已经知道,先前两次清洗镜头的任务,防护衣就是尼尔森做的,一套是霍斯顿穿的,另一套就是给她的。朱丽叶认为,这次计划是为她自己赎罪,同时也给了他一次赎罪的机会。他为这项计划投注的时间精力是难以估算的,她不相信还有别人办得到。他们两个都渴望把这件事做好。

  她从工具箱里选了一把一字螺丝起子,挖掉箱盖边缘的填充剂。尼尔森挑了另一把,站在箱子另一边跟她一起挖。后来,填充剂都刮干净之后,她和尼尔森约定好,两个人同时把盖子两边一起撬开,露出箱子里的金属防火箱。他们把防火箱抬出来,放在那张清空的工作台上。那一剎那,朱丽叶忽然犹豫了一下。墙上挂着几十套防护衣,彷佛居高临下默默俯视着他们,彷佛很不以为然。

  然而,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连防护衣都穿上了。不过,他们穿的防护衣已经简化,多余的衬垫都已经拿掉,这样行动比较方便,工作比较顺手。是卢卡斯坚持要他们穿防护衣,而她也只能妥协。他要求的,她都已经尽量做到。就像当初为了拿走备用发电机来挖坑道,她也必须向雪莉妥协,而且妥协得很彻底,比如降低主发电机的发电功率,免得发电机超载,另外,他们还在坑道尾端装置炸药,避免发生意外的时候地堡遭到污染。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挖坑道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接着,朱丽叶撇开凌乱的思绪,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尼尔森正在等她的号令。她抓住箱盖,用力掀开,拿出里面的采样罐。其中两个是装空气的,还有一个装的是气闸室里的氦气样本,用来做比对。另外一个装表层土,一个装深层土,最后一个装的是遗体残骸。这些罐子一陈列在工作台上,而那个防火箱就被丢到一边。

  「妳要从哪里开始?」尼尔森问。他抓着一根小铁管,铁管尾端塞了一截粉笔。这是特别设计的,戴手套比较好拿。板凳上架了一片黑板,做笔记用。

  「我们就从空气样本开始吧。」她说。他们为了从上面把箱子抬到实验室,已经花了好几个钟头,她心中暗暗担心,怕采样罐里的垫圈已经被腐蚀得不见踪影,根本无法观察了。朱丽叶打量着那些罐子,看看上面的编号,看到其中一个上面写着2号。那是在山丘脚下采的样。

  「妳知道吗,这有点讽刺。」尼尔森说。

  朱丽叶从他手上接过那个采样罐,隔着透明塑料盖看着里面。「怎么说?」

  「我只是觉得……」他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在黑板上记下时间,然后转头看着朱丽叶,眼神露出一丝愧疚。「我竟然有机会做这件事,探索外面世界的真相,甚至可以公开讨论。我的意思是,妳的防护衣是我做的,霍斯顿保安官的防护衣也是我做的,我是首席技师。」隔着面罩,看得到他皱起眉头。朱丽叶注意到他眉头在冒汗。「我永远都记得,是我帮他穿上防护衣的。」

  他一直迂回婉转的想跟朱丽叶道歉,这已经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朱丽叶了解他的心情。「你只不过是尽你的职责。」她安慰他。这时候,朱丽叶忽然想到,人的心是多么经得起摧残。为了履行职责,一个人能够承受多可怕的良心煎熬。

  「不过,真正讽刺的,是这间实验室──」他挥舞着手套,指向墙上那些防护衣。「就连我妈都认为这间实验室是用来帮助人的,尽可能帮助清洗镜头的人,让他们能够在外面撑久一点,帮全地堡的人探索外面的世界,那个禁止谈论的世界。可是现在,我们竟然在做这件事,这已经不只是公开谈论了。」

  朱丽叶没说话,不过她知道他说得没错。这间实验室代表希望,也代表恐惧。「我们渴望看到某种结果,不过,外面的世界不见得会是我们期望的那样。这是两回事。」她终于说。「好了,我们开始吧。」

  尼尔森点点头,举起粉笔。朱丽叶摇摇第一个采样罐,一直摇一直摇,到后来,里面那两片黏在一起的垫圈终于分开了。其中一片垫圈是物资区做的,完全没有被腐蚀,上面的黄色标志还完整无缺。而另一片信息区做的垫圈就比较惨不忍睹,红色标志已经不见了,边缘已经被罐子里的空气腐蚀。而罐底那两片胶带也是同样的状况。物资区做的那一片完整无缺。另一片是信息区做的,她先前已经剪下一角以便辨认。那片胶带布满被腐蚀的小洞。

  「2号采样罐里的垫圈,腐蚀程度大概是八分之一。」朱丽叶说。「胶带上的小洞,直径大约三公厘。而物资区的样本显然状况非常好。」

  尼尔森把观察的结果记下来。这是她想出来的办法,用来衡量空气中的毒素量。罐子里的两种样本,一种是故意设计成会被腐蚀的垫圈和胶带,另一种是抗腐蚀的,用来做比对。她把罐子递给他,让他亲眼看看体会一下,他们的第一笔数据有什么涵义。这个实验的结果意义重大,就像她能够从外面活着回来一样,意义重大。其中一种样本是从实验室的储藏室拿出来的零件,那是故意设计成会被腐蚀的。朱丽叶心中一阵激动,因为这第一步意义重大。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赶快观察后面的样本。他们甚至还没打开采样罐,看看里面的空气到底是什么。

  「我确认垫圈的腐蚀程度是八分之一。」尼尔森指着罐子说。「胶带的腐蚀程度是二又二分之一公厘。」

  「那就记下来,二又二分之一公厘。」她说。如果下次再做实验,她会调整一下方式,两个人分别做记录,因为两个人的观察可能不尽相同,她的判读会影响到他。做实验,还有很多诀窍要学的。尼尔森把记录写在黑板上,这时候,朱丽叶拿起第二个采样罐。

  「1号采样罐。」她说。「这是斜坡下面的采样。」她盯着罐里,看到一个完整的垫圈。那一定是物资区做的。而第二个垫圈已经被腐蚀大半,某个部位已经彻底被腐蚀掉。她倒转罐子,罐口朝下,轻轻摇几下,让垫圈贴在透明塑料盖上。「不太对劲。」她说。「来,把灯移过来。」

  尼尔森抓住工作灯的灯柱,转过来对着她。朱丽叶把灯头往上转,对准透明塑料盖,然后弯腰贴在工作台上,扭身转头,看着透明塑料盖上的垫圈,再看向罐底的胶带。

  「看……看起来,垫圈已经腐蚀掉一半,胶带上的洞大概有……五,不对,直径六公厘。来,你来看一看。」

  尼尔森把她刚刚说的数字记下来,然后拿起采样罐。他把灯头转向他那边。她没想到两种采样竟然会差这么多。问题是,如果有某个样本腐蚀比较严重,照理说,应该是山丘脚下的采样比较严重才对,怎么会是斜坡底的采样呢?闸门一开,地堡里的干净空气会冲到斜坡上,照理说,那里的污染应该比较少。

  「说不定我先前拿罐子出来的时候,顺序不对。」她说。她拿起第三个采样罐,也就是气闸室里的采样罐。在外面,她一直小心翼翼,可是她还记得当时她胡思乱想,一时失神,忘了算秒数,有一个罐子开太久。一定是这么回事。

  「我来确认一下。」尼尔森说。「这个腐蚀比较严重。妳确定这是斜坡的采样?」

  「我想,可能是我搞砸了。有一个罐子开太久,妈的。也许我们应该排除这个样本,不能拿来做比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采取很多样本。」尼尔森说。这时候,尼尔森忽然咳了一下,他的面罩上凝了一团雾。他清清喉咙。「妳不要太自责。」

  他太了解她了。朱丽叶拿起气闸室采样罐,暗暗咒骂自己,接着忽然想到卢卡斯。此刻,卢卡斯就在外面的大厅,从无线电里听他们两个说话。她有点好奇,此刻他有什么感觉。「最后一个样本。」她摇摇采样罐。

  尼尔森举起粉笔等着。「开始吧。」

  「怎么……」她扭转灯头对准罐子里,用力摇了几下。汗水沿着脸颊流到她下巴,滴到头盔里。「这个应该是气闸室的采样没错。」说着,她把罐子放到工作台上,然后拿起另外一罐,不过,那罐里装的是泥土。她心脏怦怦狂跳,头有点晕。太奇怪了,很不对劲。难道是她抽罐子的时候顺序不对吗?她真的搞砸了吗?

  「没错,这是气闸室的采样没错。」尼尔森说。他拿起她刚刚检查的罐子,用粉笔杆敲敲。「这里有做记号。」

  「等一下。」她说。朱丽叶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再拿起气闸室采样罐,仔细看看罐里。那是气闸室里的采样,照理说,里头应该只有氩气才对。她把罐子递给尼尔森。

  「不对,不太对。」他摇摇罐子。「可能是有哪里搞错了。」

  朱丽叶几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她脑海中思绪起伏。尼尔森仔细看着罐子里。

  「我想……」他迟疑了一下。「说不定是妳打开盖子的时候,有一个垫圈掉出来。这没什么啦,难免的,或者,说不定……」

  「不可能。」她说。她一直都小心。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看到垫圈真的在里面。尼尔森清清喉咙,把罐子放在工作台上,然后调整灯头的角度,对准罐子,两个人同时凑过去。她很确定,当时垫圈绝对没有掉出来,可是,说不定真的是她搞砸了,她也不是没有犯过错,谁都会──

  「里面只有一个垫圈。」尼尔森说。「我真的认为可能是掉──」

  「我们先看看胶带。」朱丽叶伸手调整灯光的角度。罐底看起来亮亮的,只剩下一块胶带。另外一块不见了。「难不成,连胶带都掉出来?」

  「那么,一定是罐子的顺序弄错了。」他说。「妳拿罐子出来的时候,前后顺序颠倒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解释得通了。因为,山丘那边的采样,腐蚀比斜坡的采样严重。就这么回事。」

  朱丽叶想了一下,不过,她想到的是,她真正目的,是想用她亲眼看到的结果来比对她的推测。到外面去,真正的重点就是要验证她心中的怀疑。对某件事,她有一套截然不同想法,然而,她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根据?

  接着,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感觉。就彷佛,最靠得住的发电机突然失灵,就彷佛,一向正常的抽水机突然莫名其妙的倒转。那种感觉,就彷佛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最挚爱的人忽然见死不救。那种感觉,就彷佛海誓山盟从来不曾真的存在。

  「卢卡斯。」她忽然叫了一声。他的无线电开着,希望他听得到。她等了一下,尼尔森又咳嗽了。

  「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

  「氩气。」朱丽叶看着尼尔森的头盔,隔着塑料面罩看着他的脸。「你对那些氩气了解多少?」

  尼尔森满头大汗,汗水流进他眼睛里,他猛眨眼。

  「了解什么?」卢卡斯说。「我看过元素周期表。柜子里好像就有一张。」

  「我不是说这个。」朱丽叶说越说越大声,要卢卡斯听清楚。「我的意思是,这些氩气是哪儿来的?你确定那真的是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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